只见他穿着靓蓝色瑞锦长袍,领口露着玉色中单,玉色素罗的中单上满满是同色云纹绣,长袍中间腰带是金线绣的四爪金龙,腰间挂着一串四五颗夜明珠,长绦系着,结得很是精美,头上一顶金丝冠,同样嵌着明珠,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气度尊贵。站在这样敝旧黑暗的长巷里,更如明珠美玉一般褶褶生辉。

唇红齿白,面如好女,含笑双眸也如春波一般明媚动人,只是笑容之中却透着不易察觉的寒凉。

看到陆芜菱,他笑得极为亲切,道:“陆二姑娘,可还记得我?”

陆芜菱此时已被锦鲤放开,锦鲤扶着她,她身子也慢慢从软麻中缓过来,压下惊怒,看着面前的锦衣俊美少年,却有几分面善。

再一看他腰带上的龙,便明白了,默默屈膝行了个礼,道:“四皇子殿下万福。”

四皇子笑道:“一别多年了,还是五年前在皇极寺后山相遇,陆二姑娘都长成大姑娘了。”

陆芜菱面上一红。

五年前的事情说起来实不光彩。

当年她才十岁,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家中又令她觉得十分憋屈,中午贾氏等人歇午觉时,她便偷偷带着乱絮去后山小溪处玩。

恰好四皇子当时也不过十三四岁,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路过那里,看到她笑容嫣然可爱,竟要上前拉她,号称带回家去伺候自己。

陆芜菱大怒,抓了一团淤泥扔了他一脸,拉着乱絮跑了。

好在四皇子后来竟未追究。

她后来日渐大了,行事稳重了,也知道当日之险,未免后怕。

后来虽然男女有别,但各家办筵席,进出间偶尔二三次也有过照面的时候,是以面熟。

却料不到自己家出了这样事情之后,四皇子竟然叫人把自己骗出来…

陆芜菱红着脸道:“当年年幼,请殿下赎罪。”

四皇子却是轻声笑起来,盯着她红了的脸,柔声道:“小菱儿大了倒是有淑女样子了。”

陆芜菱觉得他有些不对,特意将自己骗出,现在又这样盯着自己瞧…何况虽然致歉,当年也是他登徒子一般非要来拉自己才闹起来的。

倘若当年的小登徒子大了并没长进呢?

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道:“殿下见笑了,不知殿下今日何事?”

四皇子看她往后退,瞳孔便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轻笑,慢慢敛了柔声道:“令尊的事,我很难过,虽有意周旋,奈何父皇雷霆之怒…”

陆芜菱被他说得难过起来,蹙了蹙眉头,哑声道:“四皇子殿下请不必挂怀,是家父有负朝廷…”却只想掉头就走。

四皇子自然看出来,连忙道:“好好,不说这个…只是可怜了你…”说到后来,又柔了声音,声音悦耳,百转千回,低叹一般。

陆芜菱纵有百般委屈,也和他不熟,自然不愿意在他面前红了眼圈,只是皱眉道:“不知殿下今日令人将我叫出来有何事指教?”她顾全皇子脸面,不说骗,但心里也知道这锦鲤必是四皇子之前安插在罗暮雪身边,恐怕这两人很不对盘,所谋…

四皇子望着她,缓缓道:“我听闻罗将军待你粗暴,之前还强迫于你,令你受伤…”他说话声音很平,但是隐约透着哀伤和愤懑。

陆芜菱觉得难堪,抬头看,又见他眼睛里含了切齿的痛心,不由一怔。

“你若是实在忍不得,就和锦鲤说,我自会替你安排。”少年俊美面庞透着冷意。

陆芜菱怔怔望着他,觉出他未言的心意,一时心乱头痛,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怔了半天方道:“有劳费心。”胡乱施了一礼,道:“芜菱告退。”

四皇子看着陆芜菱匆匆离去的身影,慢慢唇角绽出淡淡笑容。

他不敢现在动手,弄走陆芜菱。圣上耳目众多,他近日本就因军饷事被牵连,圣上虽未明着怪罪,只怕观感已经差了些,弄走陆芜菱容易,却恐圣上得知,觉得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今日之事,本是他怨憎罗暮雪,打算现在即便先不动手,也把陆芜菱的心先勾了去,叫他虽然得到人在身边,也得不着心。

到时候自己事成,把陆芜菱弄回来,已得了她的心,将她置于内宅,恐怕她父亲的事她至死也未必能知,琴瑟和谐,也并非很难。

只是这两年真是便宜了可恶的罗暮雪!

见了她的面,看她走,又觉痛心,恨不能现在就将她拉回。

四皇子咬了一回牙,看到锦鲤犹自单膝跪在自己脚边,没好气道:“还不跟过去,她单身一人走散了如何是好!”

锦鲤虽然依然面目平庸,却全无平日娇憨淳朴的样子了,面无表情道:“是。”便站了起来。

又被四皇子喊住:“且住!”

锦鲤站住。

四皇子道:“她…最近侍寝可多?”

锦鲤目光闪烁了下:“罗将军叫她去值夜,不算太多,也不算少。”

四皇子咬牙道:“她未曾拼死抗拒?”

锦鲤犹豫了下:“现在已不了…”

“可曾偷偷啼哭?”

锦鲤有些为难,想了想道:“这个却是不知,不过听到她同她的丫鬟说话,似是对罗将军有些动心…”

四皇子大怒:“你怎不早传消息!”

锦鲤告罪,心中却暗自腹诽。

四皇子急了一会,阴沉沉道:“你先去,想些事情挑拨他们一二,我若有吩咐,自会老法子通知你。”

锦鲤得令,连忙匆匆去追陆芜菱。

四皇子独自站在幽暗长巷之中,却是咬碎了银牙。

第35章 锦鲤

陆芜菱走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只因心乱如麻。

四皇子殿下…

真是没有想到的…

他对自己有意?

但不知为何,他隐隐的意思透露却令她有种不愉快的感觉。

甚至想,如果真的喜欢自己,至少也应该是像罗暮雪这样直截了当地表达,而不是,藏头露尾,说什么实在受不住可以找他安排。

直觉地厌恶…

呵呵,做大事的男人,女人自然是不值一提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或许,只不过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也许四皇子只不过是怜悯自己而已…如果那样,自己未免…

正心乱时候,锦鲤从后面追来。

陆芜菱看到她更是心烦。

锦鲤居然是四皇子的探子,可是四皇子竟然就这样让自己知道了,显然是信任自己不会告密。

他必然觉得他是帮自己脱难,自己不至于去告密。

可如果不告诉罗暮雪,似乎又很是对不住他。

陆芜菱头痛不已。

锦鲤追上她,认真道:“陆姑娘,殿下让我带你出来,我是下人,不得不从。但我当然是不赞成的。”

陆芜菱面无表情转过头看着她。

锦鲤继续道:“如我们这样从小被买进府,再安插到大臣府第的耳目各皇子家都有很多,并不少见,不过我们培养到今天也是不容易的,我被罗将军发现了只有一死,四皇子殿下当然不在乎我一个小人物的死活。”她说得很平淡,也没有什么恐惧怨恨。

却叫听的人心里升起一阵难受。

锦鲤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只是因为出身不好,运气不好,被四皇子买去训练作奸细。

陆芜菱再一次觉得果然是天地不仁…

然后她并没有办法如她所愿,允诺她说绝对不会向罗暮雪透露告密。

锦鲤等不到她的话,只好自嘲一笑:“殿下说,您是君子,他是为了救您助您,您不会小人行径去泄密。”

陆芜菱猛地一转身,冷然道:“锦鲤,你在府中,罗将军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

“我不去告密,于你们而言,自然是君子了,若是罗将军有事因此被你所害,于他那一边,我又是忘恩负义!”

锦鲤面色一变,手在衣袖下紧紧握拳。

陆芜菱沉吟道:“看着你死,我亦不忍,但是回去后我会把你调去打杂粗使,不得再靠近罗将军或是他的房间书房,而且我会看着你,只要我发现你有异动,绝不会再容你。”

锦鲤双目铮铮看着她,最后凄然一笑,道:“如此也好。”

回到罗府,陆芜菱立时下令,把锦鲤编入打扫后花园的粗使婢女之中,不得再靠近罗暮雪的房间,从一个大丫鬟降为粗使小婢,月钱也降了许多,地位更不用说,在府中实是一件不小的事。

一时府里议论纷纷,仆婢们均无心干活,只管八卦。

有说菱姑娘实在不容人,刚跟了大人没几天,原先两个贴身婢女,一个被发卖,一个被贬为粗使婢女,何况那个锦鲤还生得实不算好。

也有人说,锦鲤不自量力,生得这副模样还要爬床,被菱姑娘发现,发落了是活该。

繁丝也听闻了,跑来问她为何如此。

对着繁丝,陆芜菱也不好说实话,只道:“她适合做粗使女婢。”

繁丝便以为大家猜的没错,恐怕锦鲤是对着将军不规矩了,惹怒了陆芜菱。

陆芜菱道:“大人身边缺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你细心也知道规矩,你去吧。”

繁丝有些不愿,但是陆芜菱坚持她也无法,只好应了。

罗暮雪回来也果然第一时间听说了此事,又看身边伺候的丫鬟从锦鲤变成了繁丝。忍不住也问陆芜菱:“锦鲤做了什么错事?为何突然贬到后院去。”

陆芜菱自然不好跟他直说,只淡淡道:“她得罪了我。”

罗暮雪有些惊讶,在他看来,陆芜菱并非骄奢之人,在这样境地里更不至于仗势凌人,而且之前和锦鲤处得不错…

以她的性格,怎样也不至于翻脸无情才对。

而且又不肯解释…

他苦思不得,突然灵光一现。

锦鲤对自己,不但照顾得极好,确实有时候有些…自己有两次隐隐觉得她眼神不对…不过藏得极深,并不像荷花那样招摇,自己也不愿意去理会一个侍女的小心思…不知道陆芜菱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陆芜菱莫非为此才容不得她?

一念及此,罗暮雪倒是隐隐有些暗自欢喜。

罗暮雪想到这里,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握住她一只手:“你放心,我岂是那等人…”

陆芜菱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到底让自己放心什么,看了他两眼,默默抽回手。

这一晚,罗暮雪心情倒是极好。

陆芜菱被召去了乐府一次。

罗暮雪那天轮值,叫了两个亲兵护送她去。

乐府并不像那些优伶之辈是下九流,虽多是吹拉弹唱之人,但毕竟是饷供皇家,都是中正平和之乐,并非些淫词艳曲,且乐官品级虽低,总还是有品级的。

但陆芜菱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设在皇城外西南角的乐府地方不大,自然不能和各部相比,但门口垂柳成荫,倒是别有番味道,远远便能听到,其间乐声悠扬。

陆芜菱在琴乐上造诣并不高,当年陆纬便是天性不辨宫商角徵羽,她母亲倒是不错,可惜她没怎么继承到母亲的天赋。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太喜欢这样的皇家音乐。

接待她的两个乐官年纪都已很大,六七十岁,垂垂老矣,也没什么精神,跟她说了下,其实清平调都有制式,原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不过走走过场。

写这样的诗,无非都是为皇帝歌功颂德,实难出彩。

陆芜菱心中烦闷,听完道别走出来,迎面碰到一个年近三十,大约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男子穿一身很低调的半旧青色素缎袍,低眉敛目,但是面目颇俊,有股柳瘦梅清之气。

看到陆芜菱,他一怔,便朝着她作了一揖,目光一直随着她走出去。

陆芜菱觉得他奇怪,又觉面善,仔细想想,方才想来来:这是当年教大姐琴艺的赵先生,自己也曾跟他学过几天,后因没有天赋,就罢了。

大姐出嫁后,陆芜荷请求父亲让赵先生教她来着。

不过陆芜荷是像了她妈,于弹唱上头十分有天份。

原来赵先生是进了乐府。

陆芜菱也没再多想,出了乐府,柳树底下,等她的马车旁,除了原来两个穿着赤铜兵甲的亲兵,又多了黑衣黑甲黑马的罗暮雪。

御林军本来是银甲,只有统领是黑甲。

贴身的全身甲胄紧紧裹着罗暮雪修长有力的身体,越发显得宽肩窄腰,双腿笔直修长,如在弦的箭,出鞘的刀,充满力量和美。

黑发和黑衣一般漆黑,越发显得双眸似星,面目如玉,却不是温润的玉,而是雕琢的玉。

艳阳翠柳,不能减弱他一分冷意和力量。

这样的男人,似是为战场而生,只有他的马,他的剑才与他般配。

陆芜菱步履端庄而轻盈,走过去,走到他面前。

罗暮雪低头看着她,虽未有笑容,目光却和煦了一分,“都好了?”

“嗯。”陆芜菱点头。

“走,”他抓着她手,一手在她腰臀处一托,将她送上了马车。“回家。”

一白一花两匹马儿打着响鼻,拉着不甚华丽,却坚固质朴的柏木马车,起步晃晃悠悠朝着皇城外界走去,在青石路上“踢踏”作响,旁边有一身纯黑,坚不可摧的骑士亦步亦趋地相伴,后面跟随着两个家兵。

一行人渐行渐远。

第36章 锦鲤独白

凌晨卯时初,锦鲤从后院侧面小屋里木板床上爬起来,别的床上的小婢们也开始翻身揉眼,慢慢爬起来,个个呵欠连天。

锦鲤不以为苦。

她当年被训练时,什么苦都吃过,早起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何况之前伺候罗大人,也是要早起的。

天还未亮,小婢们虽只是粗使婢女,起床气还是有的,人都有这么个心,心中不爽,便不免想要找人发泄,除非是本身十分通情理,或是家教甚好,或是自制很强的人,方可免俗。

这些小婢们自然不是上述三类人,她们在府里地位最低,自然也很难有迁怒的对象。

可是同一族群里个体也是有所区别。

比如说锦鲤这样一个以前只能她们趋奉讨好,如今却得罪了人,落得和她们一样的正是很好的对象。

“锦鲤姐起那么早干嘛?”说话的长脸小姑娘叫五花,鼻子有点大,头发稀黄,但是因为脾气坏力气大,能撒泼,在小丫头里面不少人怕她。她拖长着声音,明显带有挑衅之意。

锦鲤笑了笑,她当然不会跟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般计较。

另外一个小丫鬟甜丫一直喜欢跟着五花后头,连忙冷笑说:“锦鲤姐习惯了伺候大人嘛,可惜啊…”

五花和另一个没开腔的小姑娘都噗嗤笑了。

那不开腔的小姑娘在桌上的铜镜上再次照了照自己,笑嘻嘻道:“还以为荷花姐走了,锦鲤姐姐就该出头了呢,真想不到…呵呵,锦鲤姐为啥要去得罪菱姑娘?这真是找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