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胜天从旁自告奋勇:“怕啥,实在不行,我给哥哥们送到公社里去。”

他喜欢玩水,这几天总是喜欢头上顶个木盆跑在水里,听冰雹子噼里啪啦砸在木盆里,这么在大雨里跑一圈,他木盆里能有一层的冰雹子。

他就把木盆子递到福宝面前:“福宝,我请你吃冰珠子!”

福宝:“……”

谁有那心情啊……

顾卫东拉下脸:“胜天,别胡闹。”

不过想想:“你不怕雹子,那去灶房把粥给端过来,咱得开饭了。”

顾胜天一听,真要出去。

福宝看了,却是心疼:“算了算了,大下雨的,别折腾胜天哥哥,爹娘,咱过去灶房吃呗。”

刘桂枝也这么觉得,于是一家子头上顶着木盆子,顶着锅盖,顶着一件破油布,快步地从屋子里跑出去,又跑到了灶房里。

这个时候的灶房已经不像还没搬过来时候了,灶房里墙上挂着锅瓢盆的,角落里还散放着一些柴火麦秆什么的,一家人各自搬了小杌子,围着个灶台准备吃饭。

今天蒸的是棒子面窝窝头和小米粥,小米粥里还放了一小把绿豆。这是平时刘桂枝的习惯,说是放绿豆可以消暑,吃久了大家觉得味道不错,所以虽然这几天下大雨并不需要消暑,里面依然洒了绿豆的。

棒子面窝窝头里面则是加了黄豆的,蒸出来金黄金黄的,咬一下松软香美,再吸溜喝一口小稀粥,绿豆的清香和小米的醇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熬得稀烂,喝下去暖烘烘的,暖了一家子的胃,熨贴了忐忑不安的心。

民以为食为天,到了时候,有饭吃,日子就能过下去。

外面的倾盆大雨依然没有停歇地浇下来,远处山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隔壁陈有辉家的狗躲在窝里发出嗷嗷嗷的闷叫声,灶房里的四口人很安静地吃饭,只有偶尔的吸溜声响起。

灶膛里的火虽然不烧了,但是并没有熄灭,依然发出一明一暗的光,让人在这暗黑和阴冷中感到些许温暖和光亮。

福宝抬头看看爹,看看娘,再看看哥哥。

她突然觉得,其实遇到什么天灾**都没什么,最重要是一家人在一起,就这么好好地过日子,饥饿,寒冷,都没什么,总能熬过去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低头,沿着碗边,在热气腾腾中轻轻地吸了一口粥,发出同样的吸溜声。

这粥够火候,真好喝。

第 96 章

第96章艰苦的岁月

这场暴雨下了两天三夜, 时大时小,厉害的时候雹子砸得翘头的狗都嗷嗷惨叫, 轻的时候也是豆大雨点,三天后, 有社员探头出来,踩着高筒的雨胶鞋, 戴着草帽, 披着塑料雨衣, 试探着淌着过膝盖的水前去田里。

到了田里一看, 棒子叶被打成了烂丝丝,眼看就要熟了的小麦就像已经收割完了, 完全找不到曾经这里有过麦子的痕迹!地头上有些几十年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 摔了个稀里哗啦,有几户人家的房子年久失修, 屋顶盖子都飞了。

老农民一看这情景, 心真是彻底凉透了。

已经猜到了, 但眼睁睁看着, 还是不能接受, 噗通一声蹲在烂泥里, 呜呜呜地抱着头哭起来。

不过哭也不是办法, 日子该过的还是得过, 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把半个村子都烧了, 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老人们抹着眼泪,念叨着当年, 年轻人打起精神来,检查自家的粮食,还有一些陈粮,大白菜,土豆,红薯,掰着数指头算一算到底能煎熬多少日子,这么一算放心了,命还是能活下去的。

这个时候那叫一个庆幸啊,庆幸自己没把陈粮给卖了,庆幸自己听了陈有福的。

这么一琢磨过来,对陈有福那是五体投地佩服至极,恨不得跪下喊一声,祖宗,你就是我亲祖宗哪!

满生产大队的社员们,除了那几家把自己家陈粮卖掉的,其它都恨不得拿着纸钱攥着香去给陈有福上供了。

被当成活祖宗的陈有福可消受不起这个,他当时正带着人给那些没了房子住的人修屋顶,听到这个,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和泥,吆喝着说:“得,别感谢我,这可真不是我劝你们,其实是霍老师劝你们,这都是霍老师人家有文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夜观天象,看出来今年不太平,这才让我提醒你们。要不然我哪能前脚刚告诉你们公社粮站收粮食,后脚就让你们千万别去交粮食。”

陈有福是实在人,当生产大队长这些年从不揩油,一心为百姓着想,就算是现在,他也不想揽这个功,就把霍锦云和自己说的话都给大家学了一遍。

大家一听,都听呆了。

上知天文下知地里,还能夜观天象,这不就是说书唱戏里头的诸葛亮吗?人家神哪,是神人!

霍老师,真是神仙下凡哪!

陈有福也不着急,招呼着:“都别愣着,先帮老李家把这房子给绣好了。”

他这一吆喝,大家齐上阵,搬房梁的搬房梁,上苇席的上苇席,和泥巴的和泥巴,人多力量大,很快这几家的屋顶都上好了。

老李家这几天不容易,一家子跑到邻居那里躲雨,冻得哆嗦,担惊受怕的,总算现在雨停了,大队长也带着人帮他把屋顶修好了,那真是感激涕零,恨不得给陈有福磕头。

大家伙感慨了一番,大队长好,大队长一心为咱着想,听大队长的没错。

又感慨霍锦云好,活神仙,那就是再世诸葛亮,能掐会算。

这群人想起家里还剩下一些陈粮,再想想没了陈粮哭天喊地绝望的顾卫军陈有辉王寡妇等几家,真是庆幸哪,庆幸之余,干脆跑到了生产大队的小学,倒是把正好上完课的霍锦云好生感激了一番,有些实在的老爷子,当场就要给霍锦云磕头。

“霍老师,如果不是你,我们家这陈粮保不住了,早就卖了,你说这粮食卖了,接下来我们可怎么过哪!”

“是啊,现在受灾的可不止咱一个生产大队,其它生产大队和咱差不多,大家都在疯狂想到处想买粮食,可是根本没有,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大家想想都后怕,想想饿肚子的滋味都浑身难受,而这种后怕和难受,全都化为了崇敬感谢的目光,一时之间,霍锦云在他们心里简直仿佛神明一般了。

霍锦云生生受了这些感谢,没敢吭声。

等到大家伙走了,他悄悄地把福宝叫到了一边;“福宝,这次的事,你咋知道的?”

他知道福宝当初找上自己的用意,不光是自己在生产大队有点威望,还因为自己这个身份更适合说这个事,看着那些把他当神仙的人,他心生畏惧,甚至不敢说出这是福宝告诉自己的。

试问,自己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面对这种崇拜都心生畏惧,更不要说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真要有什么名声传出去,她以后还能过正常的日子不?

福宝抿唇笑了:“谢谢你,锦云哥哥,这次如果不是你,肯定得有大麻烦了。现在虽然大家只有陈粮可以吃,但熬一熬,艰苦点,应该不至于死人。”

霍锦云无奈;“福宝,那这事……?”

福宝歪头,有些调皮地冲霍锦云笑:“锦云哥哥,这不是你夜观天象看出来的吗?这份功你就领了吧,乡亲们会记着你的!”

霍锦云无奈了:“可我——”

福宝却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锦云哥哥的功。”

她是没办法出这个头的,她出来说了估计也没人信,所以霍锦云最适合,也只有霍锦云能做,这就是霍锦云的功劳。

霍锦云想想,只好不说什么了。

他看出来了,福宝不想提这事,那他也只好不提了。

只是从那天起,他看着福宝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时候他会暗暗地观察一下福宝,看她低着头安详认真读书的样子,看她偶尔间笑起来单纯的样子,他却心里凭空生出一种畏惧的崇拜。

这……真是活神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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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种大暴雨,发生了这种大事故,各家都在忙活,忙着修鸡窝修猪圈,忙着垒墙头修屋顶,也忙着清点家里的粮食,当然有些比别人聪明机灵点的,已经进山里各种采摘野菜野果什么的,凡是能入口的,都要薅一遍。

为啥?因为但凡有经验有经历的老人都知道,接下来怕是要出现一些大的挨饿世间了。

遇到这种灾荒年,树皮都能被啃光,更不要说这些野草啥的,这都是好东西,现在当然得提前备着,采回来后晒干了晾着收起来,以免以后被别人采光了。

几家欢笑几家愁,刘招娣哭得简直像上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牛三妮却乐滋滋的,她看着自家的粮食,乐开了花,特特地蒸了一锅枣糕,跑到苗秀菊那里给苗秀菊吃:“娘,这是孝敬你的,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

苗秀菊坦然享受了那锅枣糕。

她看开了,看开了就得多吃,多享受。

刘招娣几次挪蹭着过去苗秀菊那里,磨蹭来磨蹭去就是不好意思张嘴,她是想苗秀菊主动说给点粮食,但是苗秀菊装傻充愣,就是没提这茬,把个刘招娣气得不轻。

更可气的是,每次她过去,沈红英就也跑过去,各种言语揶揄,那意思,就是不能贴补。

刘招娣气得跺脚,沈红英啊沈红英,你至于吗,你到底啥意思。

沈红英暗暗心想,能啥意思,反正你自己做得孽,别想沾老人便宜。

至于她自己,扒拉扒拉自己家去年的陈粮食,提着篮子背着竹筐上山,她也得打点野食,省吃俭用了!

这其中最忙的自然是陈有福。

陈有福都顾不上自家的事,墙头倒了他让他媳妇修,他媳妇哭成了泪人儿:“你就顾着忙生产大队的事,你也不顾顾家里?你怎么不数数家里的粮食够吃多久?你知道别人都上山打野菜去了,你怎么不动弹?”

陈有福跺跺脚,叹口气,一狠心,骑着自行车去公社里了。

发生了这种大灾,他没心思顾家里了。

一出村,外面都是水,路边沟渠里的水蔓延到路上,路泥泞不说,那水能淹没半截子自行车车胎,陈有福咬着牙,死命地往公社里骑,一路上还摔了两次。

等他满身湿漉漉地带着泥出现在公社里的时候,发现公社里的干部一个个忙得团团转。

他扒住人家:“我们生产大队遭灾了,庄稼全都毁了,社员这日子没法过了。”

公社里的干部:“有福,你们公社死人了吗?”

陈有福懵,摇头。

公社里的干部:“你们公社存在大面积房屋倒塌现象吗?”

陈有福点头,之后忙摇头。

有倒塌,已经修好了。

公社里的干部:“你们存在积水导致孩子丢失牲畜飘走吗?”

陈有福想想,摇头。

公社里的干部:“那你说啥??这里事多着。”

说完,人家直接忙自己的了。

但是那样子,明摆着说,你们生产大队没事,你们挺好的,哪凉快搁哪儿呆着去吧。

陈有福再想逮人,死活逮不住了,都没人搭理他。

陈有福抠着裤腿上的泥巴,蹲在墙根底下抽烟,啪嗒啪嗒地抽,抽完了三根八分钱的烟,终于站起来,鼓起勇气重新去找人家干部:“咱出了这么大的事,上面得有救济粮吧?”

干部:“应该有。”

陈有福眼前一亮。

干部:“不过救济粮是有限的,肯定是优先供给受灾最严重的灾区!”

陈有福想说我们严重啊,但是话没出口,他就想起来人家干部之前的三连问。

他耷拉下了脑袋。

这一刻,他明白了,只能靠自己挺过这一关了。

公家的粮食肯定会放出来救人,但是只会投放向受灾最严重的。

论起受灾严重程度,他们轮不上号啊!

第 97 章

第97章弄粮食

回去后, 陈有福成了泥人。

社员们知道他去公社里了,一个个满怀期待, 见到他就问。

“有福,人家到底啥情况?”

“给咱救济粮不?”

陈有福红着眼睛, 没说话,他把全生产大队的人召集到了东头打麦场, 开始举着大喇叭大喊了:“社员们, 现在正是最危急的时候, 我们要把劳动生产的战鼓敲得更响, 我们要向我们最大的敌人反动派发起攻击,我们要向饥饿宣战!”

他吼得嗓子都冒烟了, 然而麦场的社员们一脸木讷。

陈有福额头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你们的声音在哪里?”

王富贵摸了摸瘪瘪的肚子, 他媳妇说家里粮食可能不够吃,得省点, 只让他喝半碗粥, 他饿啊, 于是他蔫蔫地说:“怎么向饥饿宣战啊?”

而老光棍陈有粮想哭, 因为他现在没多少粮, 陈粮食也不多了, 他只能叹了口气:“向饥饿宣战, 得先吃饱肚子, 我就是饿啊, 这怎么宣战?”

陈有福:“……”

旁边的胡奶奶呵呵笑了:“有福啊,咱们要敲起劳动生产的战鼓, 这我们都同意,没意见,要向反动派发起攻击,咱更举双手赞成,可咱咋向饥饿宣战啊?吃饱肚子,不就没饥饿了,还用咱宣战啊?”

陈有福:“…………”

突然觉得当一个生产大队长好难,当一个没有救济粮分的生产大队长更难。

这日子咋过?

他深吸一口气:“粮食,大家省着点吃,眼下咱们的目标是赶紧把庄稼地里清理干净,重新种一茬,咱就种高粱种棒子,很快有收成,到时候就能补上粮食了。”

他这一说,大家都心凉了:“这意思是没救济粮给咱了?”

本来都盼着救济粮的,没有救济粮,这马上就要上顿不接下顿了,毕竟掐指头算算,一茬棒子长出来也得几个月,这几个月怎么办?喝凉水管饱吗?

陈有福一听这话,突然就蔫了。

他还喊啥口号啊,他家的陈粮能吃多久还是个问题!

他还是省省力气免得消费肚子里才吃下去的那点窝窝头吧!

陈有福这么一泄气,满生产大队的人顿时都泄气了。

他们明白陈有福的意思了,救济粮是不会有的,必须自己想办法熬过这几个月。

绝望的气息笼罩着平溪生产大队所有的社员,人们有气无力地回到家,开始和家里人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陈有福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开始找几个干部制定接下来的耕种计划,怎么着日子也得过,新一茬的庄稼得尽快种下去。

而在陈有福的带领下,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在经历过不知所措,茫然,绝望后,终于慢慢地打起精神来。

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现在不赶紧种下一茬,那过几个月也没啥盼头。

先把那些积水给排干净了,又把地里拾掇干净,再把庄稼种下去,只盼着老天爷能赏口饭吃,秋天晚来一些,冬天暖和一些,好歹让庄稼长出来,好歹能收点东西。

庄稼总算种下去后,大家的忙碌告一段落,于是一群人就开始寻摸着怎么弄吃的了。

听说刘招娣家可是遭了罪,家里都快断了顿,饿得受不了,最后拉着自己三个女儿去苗秀菊那里跪求,两个小女儿还好说,宝妮是坚决不去。

她说自己娘做出来丢人现眼的事,她不愿意跟着受连累,她宁愿饿死也不去,她去山里啃树皮也要自己活下去。

为了这个没少闹腾,最后顾卫军和刘招娣跑去跪在苗秀菊跟前,求苗秀菊给条活路,苗秀菊叹了口气,把其它几个儿子叫过去,商量了下。

大家伙都给顾老三家匀一点粮食,但是以后要加倍还的,还要给钱,还要给粮票。

条件很苛刻,苛刻到几乎就是周扒皮,顾卫军倒吸一口凉气,刘招娣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咋啦?你还想白吃?”苗秀菊看着他们两口子那样子,诧异地反问。

“没,没有……”

“这个价格,这个条件,你去外面也不一定能找到粮食,粮食是用来救命的,你花再多钱,开出再好条件,也找不到,要不你去试试?”

苗秀菊上下嘴皮子一翻,说得挺轻巧。

顾卫军咬牙,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他娘这脾气,他知道。

他娘这是生气,这是恼火他之前放任媳妇这么作,所以这是让他们吃个教训。

顾卫军低下了头:“娘,你说的是,你开的那些条件,我们都认了!”

刘招娣瞪大眼睛,心疼得要死:“你认了?那些条件你都认?这是割人肉呢!”

顾卫军听到媳妇这么说,一下子恼火了,突然梗着脖子大吼:“不然呢,不然你想怎么着?你去给我弄粮食来!你去出五倍的价格,给我弄粮食来!”

刘招娣顿时没音了。

别说出五倍,这节骨眼上,就是出十倍,也是白搭啊!

刘招娣心疼得肝儿都在颤,不过想想粮食,想想饿着的肚子,她哭着点头:“娘,我们愿意,我们愿意……”

顾卫军和刘招娣总算从苗秀菊那里拿到了粮食,但是条件太苛刻了,苛刻到几乎是让人想死,也许以后的六七年,他们都得为了还苗秀菊粮食粮票和钱而省吃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