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了挺胸,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有的医生,仅仅来过一次,说什么也不敢下来第二次了。甚至其中两位发生了精神错乱的情况,被诊断为间歇性神经病,送入了精神病院。你跟他们完全不同,永远镇定自如,好像没什么能吓倒你、难倒你似的,而且你的武功也很不错,不知道是师承哪一派的?”
我能感觉到,任一师的右手缓缓伸过来,食指指尖对准了我的左侧太阳穴,在还有两寸距离时停在半空里。
“谢谢,我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医生,谈不到什么吓倒不吓倒的。武功师承,恕我不能透露,抱歉。”我的右小臂已经慢慢绷紧,随时可以一气呵成地射出飞刀,但太阳穴是人体最薄弱的部位,以他的武功,只要动起手来,瞬间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其实在老龙的地盘上,任一师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我,一进入庄园就可以做到了,不必等到进入地下后再亲自动手,这是唯一能令我保持冷静的理由。
“沈先生,龙爷不止一次亲口说过,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希望我们能够长久合作下去。不过,人与人的交往,只有在开诚布公的基础上才能继续,所以我希望你心里不要有其它不合实际的想法,否则吃亏的只是自己。帮我,你没有任何损失;不帮我反而害我,那么,呵呵呵呵……”
他冷笑起来,手指慢慢缩了回去,那种阴森森的威胁口吻让我浑身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怀疑在老龙、任一师、艳妾孕妇的背后,藏着某个巨大的阴谋,但这些牵扯到国家前途、未来民生的东西,实在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就能阻止得了的。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必定是极其有限,即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也只能创造个人的历史,而不可能左右一个时代的格局走向。
“任先生,你太多虑了,我只是医生。”我低下头,情绪有些低沉。
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连自己父母失踪的事都追查不清,又怎么可能改变社会大局?无论从人、财、势的任一方面看,老龙都是港岛首屈一指的高手,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鼎立抗衡的。
第02章 毁诺者死
老龙,无异于华人世界里的这一代江湖盟主。
在关伯记忆里,从前的江湖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可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大方方去妓院找女人,然后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总结起来,他在江湖的日子,就是“快意恩仇”四个大字,归隐之后,那时候的人和事,随时都可能在记忆里鲜活起来,值得他口沫横飞地兴奋半天,连干三大碗白酒。
过去毕竟只是过去,二十一世纪的江湖,少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厮杀,却多了一团和气后面掩盖着的勾心斗角、偷天换日。从前的“单挑”变成了目前杀人不见血的诡战,而且越来越多的人会死于茫然不觉的暗杀之中,到了阴曹地府、九泉之下都不知道杀自己的是谁。
难怪关伯时常感叹:“世道变喽,江湖也变喽!”
“到了。”任一师笑起来,移动的感觉倏然停止,沉思中的我猝不及防,双手一按,握住了微微有些发凉的座椅扶手。
四周仍旧是花香四溢,不过这一次,空气中多了让人怦然心动的法国香水味,并且是二零零七年当季的昂贵新品。
毫无疑问,老龙对这位艳妾非常看重,否则也不至于在黑暗中喷这么多香水。
“沈先生,请认真替夫人诊断,她的脾气变得非常古怪,或许你可以试着宽慰她几句。你是神医,一句话抵过我们很多句。”任一师的话越来越谦逊,这也验证了一点,他是个精神被高度压抑的人,人前唯唯诺诺当牛做马,只有在独处时才会趾高气扬。
这种人物,在现实世界里比比皆是,一旦上位,立刻小人得志、不可一世。
我默默地点点头,香水味闻得多了,嗅觉渐渐失灵。
一阵风吹过,那个女人又轻盈地出现了。
“又见面了?”我冷静地微笑着,不过她可能无法看见,因为眼前实在太黑了。
一阵阿拉伯丝绸衣物的悉索声响过,她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指尖冰冷,带着古怪的寒气。
我反手压住了她的腕子,这是右手,脉搏平稳柔缓,“滑脉”迹象明显,百分之百是孕妇的标准腕脉,再正常不过了。
“沈先生?我的身体怎么样?”这一次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国语,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她的母语。
“基本正常,但现在是胎儿成形后生长的最关键阶段,你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到他的脑部意识。所以,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良好放松的心态,对母体和婴儿都会有好处,接下来,请把左手给我——”我明白,一切玄机,都在她的左腕上。
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种理论,可以解释如此奇怪的脉搏跳荡现象。
梁举提出“十根脉搏便有十条命”这样的论点并不科学,因为在几千年的中医诊脉理论上,并没有哪一位前辈先人放言说出有点像痴人说梦的话。人毕竟不是猫,怎么样才算有十条命?杀死一次、再杀死一次、再再杀死一次……直到死过十次为止?
这种理论是不成立的,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她听话地伸出了另一只手,我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足够的冷静,才缓缓地并起右手食指、中指,压在她的腕子上。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虽然仍旧能辨别出十种不同的腕脉,但它们都变得非常模糊轻微,像是“睡着了”一样。我静下心来,一根一根评判衡量着那些截然不同的脉搏,犹如高明的乐师翻阅一本古琴谱一样,在默然无语中细细地分辨检索着。
这一次,我大约耗费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轻轻挪开手指。
“怎么样?”身边的人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悒郁。
“还好,只不过环境有些憋闷,胎儿的呼吸不够平稳而已。”我在用医学理论敷衍她。
“谢谢。”她站起身,情绪似乎稍微好了些,轻盈地连续做了两个旋身动作,我听到她的衣裙翻飞声,更感觉到空气里的香气肆意飘飞着。
“沈先生,我希望能经常得到你的帮助,直到孩子出生。”她靠近我,低声向我耳语着。
我苦笑着耸耸肩:“一定,当然可以。”
七个月之后孩子降生时,不知道老龙和任一师还会采取多么惊世骇俗的手段,难道把产科医生和接生护士请到家里来?统一在黑暗中进行?
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千万花香,挡不住她脖子上散发出的“魔鬼草”的幽香,那种被成为“阿拉伯女人香”的味道,与雅蕾莎身上的一模一样。这一点也可以从侧面上证明,她的确是来自于阿拉伯世界。
“雅蕾莎与老龙的艳妾?两个阿拉伯女子、两个奇怪的孕妇?”我像被冥冥中的神人当头棒喝一样,突然想到了这一点,立刻精神一振,几乎要激动地站了起来。
即使她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也可以找到两个怪胎受孕的相同点,从而确定怪胎来自何处。
“沈先生,需不需要给夫人开些中药?”任一师已经走近我,声音里透着无比的古怪。
我摇摇头:“不必,胎儿已经成形,除了必要的保健品之外,根本不需要任何药物,唯一需要注意的是——”
任一师立即紧张地接上来:“注意什么?”
其实我只是故意试探他,看他对那种怪异的脉搏知道多少。以他的这种反应,我能够断定,地下隧道里的一切秘密,他都一清二楚。
“希望能让夫人多见见阳光,对大人与婴儿的钙质吸收、骨骼发育都有好处。”我所说的,仍旧是针对一般孕妇应该采用的生活规律。
任一师松了口气:“哦——我以为是什么呢?吓了我一跳!”
可惜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否则一定能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花香越来越浓,我自始至终能感觉到有风在吹,可见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是一个与地面连通的出口。
“她会是谁?跟雅蕾莎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是否需要再度拜访雅蕾莎?”事情又一次节外生枝,在我还没来得及带石板画去跟雅蕾莎当面对质之前,任一师抢先出手把石板画拿走,让我失去了最直接地揭开石板画秘密的机会。
原路退回时,我脑子里翻翻滚滚思考着的,都是那块石板上的图画。没有唐枪和冷七的消息,他们一直说要寄给我的照片也没有消息,那么,任一师或者老龙拿到石板画之后有什么用?难道他们对沙漠里的鬼墓也感兴趣?
我越来越困惑,这已经是第四次通过隧道,所以自己很容易地判断出,那个女人所在的花香扑鼻的房间,地理位置是在庄园的西南方向。
“或许方星能找到盗取灵环的办法?”我仰了仰有些酸痛的脖子,颈椎发出“喀吧、喀吧”的响声。压力过大的情况下,自己感觉都要变成萎靡不振的驼背了,而且思考效率越来越低。
“沈先生,你感觉怎么样?累不累?”任一师又一次凑近我。
我立即摒住呼吸,凝神防备。兵法上说,兵不厌诈,我怀疑他要又一次故伎重施。
“还好——”我感觉到他的手扬了起来,随即“嗤”的一声,一股清凉的雾气扑面而来。再厉害的呼吸麻醉剂,只要不进入鼻腔,根本不会发生作用,所以我只是无声地冷笑着。
那只厚厚的黑布头套也间接地替我挡住了一部分麻醉剂,任一师连续喷了三次,我仍然没有倒下。
“任先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已经说过,谁都不要暗算对方,并且我遵守咱们的约定,始终没有撕掉头套。如果你一再强逼,我也要翻脸了?”
麻醉剂的成分千差万别,只要稍稍改变化学配比,马上就会从镇静剂变成杀人的毒药。
任一师第四次按下喷发按钮时,我闪电般地出手,捏住了他的右手腕子,食指的指尖在他虎口上的麻筋位置狠狠一戳,已经让他的喷罐脱手落地,发出“当啷”一声怪响,回声袅袅不绝。
他没有展开反击,却满含遗憾地冷笑起来:“我只是为你好,沈先生,这些喷剂带有轻微的清洗记忆的功效,其实好多事,忘掉要比记住的好,对不对?”
我摇摇头,慢慢放开他的手。
任一师长叹:“司徒开是个聪明人,但他却是聪明过头了,总是记住一些不该想、不该听、不该说的东西,所以等待他的,只能是意外死亡。古代的中国人不止一次地教育过后辈们,饭要多吃,事要少知,才是快乐长寿之道。你是中医,想必会赞同这句古语吧?”
横向移动停止,他抓住了我的衣袖,带着我向侧面走了十几步,然后,我们脚下的地面开始迅速上升。
“沈先生,你也是聪明人,司徒开是你的前车之鉴,懂吗?”他在我耳边低声笑着,仍旧傲气十足。
我向后仰了仰身子闪避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渐渐察觉任一师真的是深不可测,连司徒开的死都跟他有关。这么看来,司徒开跟我说过的话,他都已经探听到了,我对于碧血灵环的渴求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电梯停了,我眼前的头套也被摘掉。
“沈先生,咱们可以离开了,出于合作者的立场,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对世间宝物起觊觎之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直都是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一个死人就没法享受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了对不对?”
他冷冽的目光像是两柄出鞘的长剑,凶悍地逼视着我。
我还以淡淡的冷笑,领先出门。在这种环境下,没必要跟他斗嘴,只要方星肯出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门内阴风阵阵,门外的车子也笼罩在主楼的阴影之下,但毕竟空气要稍微好一点。我走出最后一道门,肩头上沉甸甸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心情也随之放松。
身在奇门遁甲阵势之中,任何人都会被布阵者的情绪所左右,人喜我喜,人悲我悲,只要大家自我控制的能力不是相差极其悬殊,这一点就永远无法避免。
可以想像,当我的身体一出了平房,立刻便暴露了十几支狙击步枪的镜头下,任何动作表情都会毫无遗漏地落在那些狙击手眼里。在这片广阔空旷的平坦场地上,即使是运动场上的百米短跑冠军,都不可能躲得过那些钢芯开花弹的追逐。
高精度狙击步枪的出现,已经是枪械发展到极致的一个里程碑。在远距离对抗和隐蔽暗杀行动中,没有哪一种武器能与之抗衡,当然,这种恐怖武器的出现,只会让人类社会陷入更加恐慌的人人自危之中,制枪者被狙击者所杀,狙击者又被更高明的后起之秀所杀,生死循环永远都没有停顿之时。
在狙击步枪面前,人的生命贫贱如蚂蚁,而且是最微小、最无助的那种。
我回头望着重重门户里的任一师,他正从裤袋里取出电话,放在耳边,恭恭敬敬地听着。
烛火仍在黑暗里跳荡,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身上,一派鬼气森森。
“是,是,我知道,马上照办。”他的口气乖巧温和,脸上也涌出了热情洋溢的笑容。
面前的四道门锁,要在最快时间内打开的话估计要费时二十秒钟以上,然后是那个玻璃展示柜,利用最现金的切割工具,也得耗时十秒,然后再退回到门口,整个过程精简到极致也会超过五十秒。
或许在和平环境下,五十秒钟只是普通人抽半支烟、喝半杯咖啡或者仅仅是对着橱窗前流连的美女发发呆的时间,但在盗取灵环的过程中,每一秒钟都可能被人发觉,然后在狙击步枪子弹下死得奇惨无比。
我忽然为方星担心了:“如果把碧血灵环的消息告诉她,是不是会害了她?”
毫无疑问,她说过的受人雇佣之类的话,只是一种托词。那个价格,应该还不至于让她舍生忘死去做某件事。一切真相,都被掩盖在看似合情合理的虚假外衣之下,外人永远无法看到。
我相信方星的名气不是凭空得来的,纵观她此前做过的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无论是事前策划还是实施步骤,都有神来之笔,连很多老资格的警界侦破专家们都私下里挑大拇指称赞。只是这一次她要面对的是老龙这样的江湖大鳄,两边的名声、实力、资格对比起来,方星都显得太渺小了。
“沈先生,龙爷请你到书房说话。”任一师的笑容像一朵灿烂绽开的牵牛花,嘴角、眼角、眉毛都兴奋地上翘,仿佛心底深处也在由衷地替我感到高兴。
这样一个仪表堂堂、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内心深处竟然是谄媚小人,真的让我大失所望。
“有这个必要吗?”我皱了皱眉。
老龙是外界传说中修炼成精的人物,一个任一师已经很难应付,我不想再于老龙面前露出更多的破绽。
任一师朗声大笑:“当然有必要,龙爷说了,沈先生往来辛苦,有点小礼物要当面相赠,请吧?”
在这里,老龙的话就是圣旨,连任一师都不敢违背。
重新上了车子,任一师潇洒地扭转方向盘,将车子开出阴影,停在主楼前。
一个身穿白纱长袍、黑发垂到腰际的年轻女孩子殷勤地走过来替我开门,红唇微绽,燕语莺声:“是沈先生吗?龙爷在二楼书房,请跟我来。”
魔鬼草的香气随风飘进我的鼻腔里,女孩子的笑容带着梦幻迷离般的诱惑,在我下车时,温柔体贴地搀住我的手臂。她的十指光滑清凉,涂得鲜红的指甲盖在阳光下泛着宝石般的光芒。
任一师洒脱地吹了声口哨,向女孩子挥着手:“朵丽,沈先生是龙爷的贵客,小心伺候。”
微风拂过,朵丽的袖口、裙摆都在缓缓飘荡,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腕、脚腕。她小心翼翼地向任一师弯了弯腰:“是,朵丽明白。”
我对老龙的馈赠不感兴趣,只想弄明白他在地下雪藏的那个波斯艳妾的身份。
走过白色的台阶、白色的门廊,然后再踏上一道白石楼梯,朵丽走路的姿势轻盈如烟,脚上穿的白色布鞋踩在任何地方都轻盈无声。
这座建筑的内部,眼光所到之处,一片雪白,包括窗口的帷幔、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大厅里的家具、各处的栏杆扶手,就像走入了一个冰雪覆盖的世界。
踏上二楼长廊,装潢设计马上变成了阿拉伯风格,地上铺着厚厚的手工羊毛地毯,走廊顶上,是各种金碧辉煌的手工绘画,侧面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阿拉伯挂毯。
“沈先生请进。”朵丽停在了一扇金色的雕花门前,抓住正面的黄金门环,“啪啪”敲打了两声,然后轻轻推开。
门内,是个十多米见方的巨大空间,地上同样铺着色彩艳丽的地毯。左侧的整面墙都被做成了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装帧华丽的书本,一直从地面排到屋顶上去。
“沈先生——”正面的黑色书桌后面,已经见过一面的老龙正端着一杯深红色的酒微笑着。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但双眼仍旧炯炯有神,带着莫测高深的笑意。
我走进书房,雕花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了。
“坐。”他指向自己的对面,那里摆放着一张镶着金色花边的俄罗斯风格扶手椅。
真正吸引我的,不是这个房间里的奢华布置,而是老龙面前放着的石板画。任一师的办事效率不能说不快,从看到石板画到出手强抢豪夺,大概不过半小时时间,这种雷厉风行的决断力和执行动作,都显示了他拥有老龙的完全授权。
“龙先生,那块石板画是属于我的。”我坐在扶手椅上,开门见山地提醒他。
“你的?好吧,等一会儿你就可以带走它。”他伸手一推,石板画滑到我面前,随即举起酒杯,深红色的酒缓缓滑入他的嘴里,一股阿拉伯红酒的甜香暗暗地在书房里弥漫起来。
他的慷慨大方,让我忽然一怔:“石板画毫发无损,难道他已经把其中的秘密攫走了?”
“要不要来一杯?”他扬起宽大的手掌,握住了桌角那只黑色的修长酒瓶,倒向另外一只高脚杯。
我凝视着他喉结下面的一个纹身,那是一片红色的龙鳞。很奇怪,既不是整条的大龙或者见首不见尾的云中之龙,而仅仅是一片孤零零的鳞,之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纹身。
他已经老了,眼角有些下垂,鱼尾纹又深又密,两道浓眉虽然风采依旧,却已经根根花白。
“请——”他的瓶子在酒杯上轻轻一撞,酒杯平展展地滑了过来,与石板画并排在一起,里面的酒不停地起伏荡漾着,却始终没有一滴溅出来。
“谢谢。”我点点头,抢回石板画的欲望已经没那么强烈了。如果它上面的秘密已经被人发掘一空,再带回去,也就真正成了废物一块,毫无价值。
“沈先生,司徒开说过,你是港岛最好的妇科中医,我希望七个月之后,她们母子平安,你也顺利地拿到自己的奖金。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就拜托给你了,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会交待小任去做,任何条件,只要你提出来,咱们无不照办。”
他的口气,犹如君临天下的帝王一般,就算“挟泰山以超北海”那样的大事,在他眼中也不值一提。
提到司徒开,我的情绪立即沉潜下来,在我看来,他与古怪孕妇的事完全无关,不过是被别人误杀的牺牲品。当时如果不是我和何东雷反应快速,只怕也会跟他一样血洒长街,下了地狱以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的。
我摇摇头,淡淡地回答:“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天职,都是我应该做的。”
老龙捕捉到了我的不悦,在书桌上轻拍了一掌,以同样无关痛痒的冷淡口气回应我:“沈先生,你跟司徒开不同,咱们是平等互利的合作关系,只要你做了努力,就一定会得到奖赏。但是,司徒开明里暗里拿了我的好处,又信誓旦旦地承诺保守秘密,转过头来却把那些资料拿去卖给别人。你应该知道,黑白两道都有自己的规矩,如果大家都可以藐视规矩,食言而肥,这个江湖也就乱了。”
他站起来,向书房右侧那只十几层的刀架走过去,随手取下一柄弯刀,“嗖”的一声拔刀出鞘,在空中虚劈了两刀。
“毁诺者死,这是我的规矩,也是港岛黑白两道上的规矩。”刀锋上的寒意与他说话时脸上那种阴森杀机混合在一起,顿时令书房里的空气变得冷酷凝滞起来。
第03章 固若金汤的老龙庄园
刀架上一共摆着十三柄刀,无一例外全都是华丽的阿拉伯弯刀,柄上镶嵌着各色的波斯湾宝石,黑色的刀鞘更是做工细腻。从老龙随手拔出的这一柄来看,能够被摆在这里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宝刀。
“毁诺者死?很完美的规矩。”我笑了,徐徐转动着面前的酒杯,殷红如血的酒液不安地动荡着。
老龙的外貌是个地地道道的华人,但这间书房里的所有摆设都是阿拉伯式的,包括他刚刚拔刀虚劈的动作,都带着只有阿拉伯人才与生俱来的彪悍野性。
“沈先生,中国人都知道,识实务者为俊杰。好多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所以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七个月后保证她们母子平安,怎么样?”刀一直握在他手里,刀身上那条弯月一样完美的弧线,不断地忽闪着精湛的寒光。
书桌后面,阳光穿过乌木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形成一连串斑驳的光影。
我忽然记起了梁举,那个已经栖身于警局尸体冷藏库里的中医同行。他的死,不知是出于一次什么样的意外,或许也像司徒开一样,或是为无知、或是为无意而罹祸。
老龙的江湖,不过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的名利场,上演着一幕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活话剧。
“沈先生在想什么?”风穿过窗纱,吹起老龙身上的白袍,顿时飘飘欲仙。他大笑着收刀,脸上的诡异阴霾也随之一扫而空,长眉披垂之后,重新恢复了沉稳冷静的表情。
“我在想——龙先生,夫人久居地下,少见阳光,很容易患上孕期忧郁症,对母体与婴儿都至为不利……”这些话,我曾对任一师说过,最后却石沉大海。
“这一点不必担心,小任会安排好一切的。”老龙意味深长地打断我的话。这种语气,能够证明他对任一师的充分信任。
“那我就没事了,再见。”我站起身,在那块石板画上轻拍了一掌,转身向外走。
书房的门适时在我面前打开,朵丽柔顺地站在门边,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不多说,也不多看。
“沈先生,你的石头——”老龙开口叫我。
我没有回头,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龙先生,石头太沉,大概你很愿意命令手下人送到我住所去。”
这种隐忍的抗议是我目前唯一能表达心中愤慨的手段,港岛毕竟还是那个被称为“东方之珠”的法制社会,假如一切民家秩序都被老龙这样的大鳄所把持的话,升斗小民们除了乖乖叫保护费、惟命是从之外,也就没有别的活路了。
“呵呵呵呵……”老龙低声笑起来,带着洞悉一切的深沉莫测。
任一师的涵养功夫不如他,但这种含而不发的高傲却是学得十足到家。
我始终还是回头望了他一眼,在波斯壁毯的背景下,他挺直的身躯带着挺峙如巍巍山岳的气势,给人以难以撼动的震慑感。
“龙先生,下一次派人到在下家里做什么事之前,都最好能先打电话给我。我是医生,服务于全部社会大众,却不是贵府的专职医生,难免有时候不能及时过来,希望能给我一点自由时间。”
二十一世纪的港岛,好医生与高科技电子人才都是极其抢手的人才,相信老龙能够明白,“随叫随到”是我给予他的最大面子。人在江湖,彼此各为对方留有余地,才会都有面子,否则,大家一拍两散起来,谁也不会好看。
“我知道,小兄弟,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呵呵呵呵……”他再次大笑。
我轻轻点点头,转身看到朵丽脸上现出一丝惊骇,也许从来没见过别人对老龙如此无礼吧?只是不安的表情一掠而过,随即伸出右手,向走廊尽头指着:“沈先生请。”
我有种奇怪的预感:“明明身为华人的老龙,实际上与阿拉伯文化走得极近,波斯艳妾、书房里的摆设、架子上那么多的名贵弯刀,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是阿拉伯文化的拥趸吗?”
朵丽窈窕纤细的身影就在眼前,走廊里静悄悄的,越发令人觉得诡异。
对于那间金碧辉煌的书房,我没有留下太多印象,相反的,在老龙拔出弯刀向空中虚劈时,他那种纵横四海、睥睨一切的霸道气势,让我更容易想到某些沙漠小国的君主。他们自诩是真主的使者,在漫漫黄沙中从不屈从于任何人,也包括强大不可一世的美国人。
经史学家们查考,阿拉伯人、蒙古人、西藏人这三个民族骨子里都天生流淌着叛逆之血。他们永远属于也只能属于脚下的大漠、草原、雪山,身体和精神与脚下的土地息息相通,比普通民族更具有与神灵无限接近的能力。
带着重重疑惑,我回到了主楼前。
天空依旧湛蓝,喷水池里的龙鱼无忧无虑地摇摆游动着。从外表看来,这个庄园安静祥和,风景如画,比起某些英格兰的著名乡间别墅来也毫不逊色。
朵丽她很少说话,但一双大眼睛顾盼含情,仿如能够眉目传情一般。在任一师满含轻佻的注视下,她向我躬身行礼,然后退回了楼里,魔鬼草的暗香随即消失。
“沈先生,龙爷有什么好东西馈赠?”任一师仍在车子里,笑嘻嘻地望着我。
老龙一直没提什么馈赠的事,我当然也就懒得问。站在车子前,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屈指在发动机引擎盖上笃笃地敲了敲:“任先生,不劳你大驾相送了,我会自己走出去搭计程车离开,再见。”
我的本意是要看清从主楼到庄园大门这一段的埋伏,一切都要为盗取灵环做准备。
任一师明显地吃了一惊,眉头一皱:“什么?不不,沈先生,哪有让你自己回去的道理,请上车,我送你。”
我不理睬他,倒背着手,悠闲地绕过喷水池,踏上了那条幽暗的长廊。
越是仔细观察,我越是吃惊并且沮丧,因为在主楼正面、喷水池上的水亭、长廊内外两面甚至那些绿意盎然的草坪角落里,安装着不计其数的监控探头。
更令人震撼的是,我在正对长廊的一块巨型太湖石后面,还发现了电脑控制的大口径自动射击武器。这些来自美国的尖端高科技武器,能够在红外线监控系统的操纵下,向可疑目标自动射击。
在外行看来,庄园防守松懈,富人豪宅里常见的健仆、保安、狼犬一样都没有,但暗地里却是杀机重重,对擅自闯入者来说,这里不亚于一个守株待兔的屠戮战场。
任一师开车跟上来,对我的反常表现连连道歉。他大概以为是老龙得罪了我,所以我才会气冲冲地独自离去。
等我出了那道大铁门之后,心里已经有了定论:“正面潜入的话,失败的可能性绝对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还没有绕到主楼后面,就先被狙击手们发现并且狙杀了。”不过我相信事在人为,从隧道的中途钻探进入,然后逆行盗环、原路退出,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任先生再见。”我向紧追上来的任一师挥手告别。
他无奈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沈先生,一定是哪个环节起了误会,其实龙爷一直都很赞赏你。再见,有时间通电话。”
这一次,他被完全打乱了阵脚,眉头一直皱着,根本无法猜度我的心思。
从大铁门到私家路的尽头这段距离,两侧草地上不再有监控设施,但可以想到的是,庄园的围墙上也一定会设置足够的防范措施,以保证随时将敌人狙杀于墙外。
“老龙虽然在名义上已经退出江湖,却仍旧实力非凡,要想从他眼皮底下带走什么,只怕是一道令人头痛的难题!”我忍不住摇头感叹,快步通过眼前的这条私家路,招手拦了辆计程车,低声告诉司机:“去钉库道仙迷林酒吧。”
与方星合作,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隔行如隔山,在我无计可施的时候,她或许能有奇思妙想也未可知。
我拨通了方星的电话,听到我二十分钟后到达的消息,她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好,我在酒吧等你,正好,我也有事向你请教,稍后见。”
“排除一切干扰因素,盗取碧血灵环!”—— 这是我目前唯一的信念。
碧血灵环上必定藏着某种秘密,抑或是拥有某种超能力。当时任一师的手只不过是平放在展示柜上,已经令玉镯起了神奇变化,所以,我必须要取得它,探索父母留下的秘密。
盗环而不能引起老龙的怀疑,真的是件很麻烦的事,那么多监控设施昼夜不停地工作着,我开始怀疑方星并不具备挑战这个极限的能力了。
计程车的唱机在播放着一首英文的反战歌曲,一个年轻女孩子用歇斯底里的声音一直在喊叫着:“Stop、Stop、Stop”。同样的歌声,在一九九一年和二零零三的阿拉伯沙漠上空都曾久久地回响过,但却没能阻止住多国联军的战车大炮一路挺进。
车窗外,港岛的初夏生机盎然,随处可见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满脸阳光地微笑着,一路呼朋引伴地走着。
人,永远都属于阳光照得到的世界,而不是深不可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角落。我真的怀疑,黑暗中的古怪孕妇是否正是借用黑暗来孕育某种诡谲的东西?
“她的肚子里到底有什么,怎么会显示出那么奇怪的脉搏?”同样的问题,连港岛高等医学学府的名师梁举都想不明白,为此特意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真是让人伤透了脑筋。
车子停在了仙迷林酒吧前,反战歌曲结束了,换了另外一首曲调忧伤的《人鬼情未了》,港岛的计程车司机很少听这种缠绵的东西,大多时候放的都是缠绵悱恻的慢摇或者节奏快如机枪扫射的广告歌。
“一个奇怪的司机?”推开酒吧的厚重玻璃门时,我不免在脑海里划了个问号。
一股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扑面而来,偌大的厅堂里有些昏暗,只开着十几盏星星点点的壁灯。耳朵里传来的是肯尼金的慢摇萨克斯名曲,外面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立刻被隔绝在门外。
“沈先生?”是小贤轻轻软软的声音,她穿着一袭缀满金属亮片的长裙出现在侧面,头发盘成了一个古典的螺钿髻,高高地耸立着。这种打扮,与铁兰办公室里那个一丝不苟的女秘书形像判若云泥。
“方小姐在那边,请跟我来。”她指了指吧台侧面的角落,笑着挽起我的胳膊,带我穿过几十排小桌,满身的香水味道幽幽浮动着。吧台前,坐着一对沉默地垂着头喝酒的年轻男女,两个人都穿着半旧的牛仔衫,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我和小贤从他们背后经过,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是感觉这是两个极度骨感消瘦的年轻人,有点吸毒过度的倾向。
方星坐在桌旁,身子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死角里。
“坐,沈先生。”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飞鹰,但我不是她的猎物,只是一个合作者。
“沈先生,喝点什么?”小贤的笑容柔和娇媚。
方星弹了弹指甲:“嗯,沈先生向来只喜欢黑咖啡,小贤,要他们留意一下整条钉库道上的情况,以免有老龙的人马跟踪。”
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不过,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眼角带着微微的困惑,与这种威严不是十分和谐。
小贤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方星盯着小贤的背影,忽然一声冷笑:“沈先生,铁兰的蛊术非常高明,你有没有怀疑过小贤也被他下了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