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丢下盆子,把毒蘑菇平放在掌心里,语气坚决:“沈先生,把蚂蚁放上来吧。我敢打赌,只要三秒钟,它们就可以投胎转生了。”
关伯爆出一阵哈哈大笑,他始终不相信那两株是毒蘑菇,因为表面看来,无论是尺寸还是色泽,跟盆子里的其它蘑菇完全相同。
客厅里的老式挂钟又响了起来,已经到了十一点钟。
我小心地松开手指,把两只牙蚁“空投”到蘑菇的伞柄上。这两个惊魂未定的花草杀手,蜷伏着身子定了定神,慌慌张张地冲向伞盖位置。
“三、二、一,倒下吧!”无情的倒计时读秒拿捏得恰到好处,两只蚂蚁应声而倒,翻落在她掌心里。
关伯一愣,大步走近,瞪着无情的手掌。
方星低声赞叹着:“小妹妹,你的眼光真是厉害,如果不是你,咱们大家少不了都要遭殃——谢谢你。”她展开双臂,在无情肩膀上轻轻一个拥抱,这一举动,无疑是要化解在二楼卧室里对峙时的相互敌意。
关伯眉尖一耸,胸膛一鼓,又要提气发话,方星及时拦住了他:“老爷子,蘑菇都冲洗干净了,再不下锅,把一家人饿出病来,这个罪名,谁担当得起?”
她的眼神带着温柔的笑意,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把徘徊在小楼里的尴尬气氛全部吹散。
关伯一声长叹,在无情瘦削的肩膀上拍了一掌,只说了一个字:“好。”明明是一个夸赞的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却似乎蕴含着无数重深意。
他们两个再次进了厨房,无情把蘑菇丢进垃圾筒里,脸上忽然有了笑意:“你为什么帮我?”
我倒退进书房,重新落座,微笑不语。
“沈先生,难道连你也不相信那是毒蘑菇,以为我在骗人?”无情跟进来,双手按在桌面上,口气严厉地追问着,但眼角眉梢却藏满了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叹了口气:“死掉两只蚂蚁总比害死唐枪的妹妹要好,你在这里出了事,他非掐死我不可。不过,我练武十几年,用内功重创蚂蚁,这还是平生第一次。”
不管无情的话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我都得找一个台阶送给她,否则这件事马上就会演变成三个大人欺负一个孩子,于心何忍?再说,我还等着她的详细叙述,总不能老是被别的事浪费时间。
无情怔了一会儿,有些赖皮地笑起来:“真是毒蘑菇的话,蚂蚁死,我不会死;不是毒蘑菇的话,蚂蚁不死,我吃掉它们也同样不会死。所以,你虽然帮了我,这个忙,我却是毫不领情的,知道吗?”
我没有要任何人领情的意思,打开信箱,仍旧没收到唐枪的电邮,不禁有些诧异。如果那些图片有足够的重要性,他该在几分钟内就通过互联网传给我的,不至于一拖再拖。
“无情小姐,我需要那些照片,你哥哥怎么还没发过来?”有时候我真是痛恨唐枪的“懒”,大事小事都拖拖沓沓,从没有雷厉风行的时候。
“沈先生,资料的搜集整理工作,一直都是七哥在做,与哥哥无关。要想知道照片的详情,问我也是一样,不过,你最好能改改对我的称呼,别小姐来小姐去的,其实在哥哥眼里,我总是长不大的小丫头。你可以叫我“小丫头”或者‘无情’,怎么样?”
赢了与关伯的赌约,她的情绪明显有了好转,对我的态度也亲热起来。
我点头微笑:“好,无情,饭前这段时间,请你详细地说说那个人和鬼墓的情况,我很感兴趣。”
无情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好。”
女孩子总是要靠“哄”才行,大概从古至今,朝代虽然千年更替,这一条规律却是丝毫没有变更过的。
“那个人的名字叫‘图拉罕’,真正的身份是伊朗北部优昙达族的祭司,但他的外表看上去,是个标准的中国人,而且中国话非常流利,在跟我们的交谈过程中,时常引经据典。哥哥和七哥两个人,都是纵横南北的老江湖了,却判断不出对方的真正年龄,因为只看五官相貌的话,他绝不超过三十岁,可他说起历代江湖上的典故内幕,一直把我们三个说得目瞪口呆。这个人的脑子,仿佛一台超高容量的电脑,任何事,只要别人提一个开头,他就可以事无巨细地把所有结果讲出来。”
“那一晚,我们谈得很投机,酒会结束后,又去了住所附近的通宵酒馆,一直喝一直喝,大家都有了七分醉意之后,图拉罕提出,要哥哥帮他进鬼墓去盗取一件东西,并且慷慨大方地首先预付了三份定金——”
无情的手又伸进背包里,翻来覆去地扒拉着,最后取出一个两寸见方的黑色木盒,托在掌心里:“这份是属于我的,其余两份,在哥哥与七哥手上。我不清楚它们的价值,因为、因为——”
“啪”的一声,她挑开了盒盖,露出一颗暗绿色的珍珠来。
“因为,没有任何一家珠宝店、典当行的高级鉴定师敢给它定价,只能唯唯诺诺地说这东西是无价之宝,变卖了自己的店铺资产都凑不够买下它的资金。”
这个过程,一直是无情在自说自话,我的注意力起初在那盒子上,接着便落在珍珠的本身。它的直径大约有两厘米,表面布满了细小的针孔,隐隐约约地连缀成了某种怪异的图形。
“这难道是——定风珠?”我不是十分确定,但仍然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珠子整体呈现出一种墨绿色,但仔细观察,那些针孔中,又隐隐约约透出银色的微光,使它看起来像是被密密包裹着的磨砂光源一般。
如果它就是地球上唯一的一颗“定风珠”,最公道的报价,是美国能源部门开出的两亿五千万美金的数字。因为它根本就不算是一种装饰品,而是能源、力量、魔法的象征。
“对,它就是定风珠,价值两亿五千万,只要我点头,现在就会有买家开支票提货。”无情扣好了盒盖,匆匆地把盒子塞回背包里。
“三份定金,一份就这么昂贵,其它两样呢?价值不会与它相差太远吧?”我不是热衷于财富积累的那种人,珠子虽好,看过也就算了,绝对不会恍然变色,心生觊觎。
“那两份,唉,算了,如果你到那边,自己问哥哥和七哥吧,反正比定风珠更贵重就是了。”无情小小地卖了个关子。
我转移话题:“好了,东西看过了,对方付出这么高额的定金,他想要什么?难道只是鬼墓里的所罗门王封印?”
唐枪以前的电邮里曾提到过这件事,不过以实物价值来看,三份定金合起来的总价值,应该不比阿拉伯人推崇的那个“封印”低。
无情再次肯定地回答:“是,他要的就只是封印,除此之外,一无所求。”
第06章 老龙的艳妾
在阿拉伯传说中,所罗门王是一切妖魔鬼怪的克星,只要是危害人间的魔鬼撞在他手里,无一例外地被装入铜瓶,插紧塞子,然后再贴上法力无边的封印,抛入无边无际的大海深处,永远不得重生。
迄今为止,全球各地出现的所罗门王铜瓶已经高达数千个,除了以讹传讹的廉价赝品外,大约有四百多个被验明正身,可以断定属于古阿拉伯的宝贝,被各国收藏家重金购得后束之高阁。
鬼墓既然因“鬼”而得名,想必下面是镇压着魔鬼的,所以存在某个所罗门王的封印铜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图拉罕交给哥哥一份羊皮纸地图,上面详细地描绘着鬼墓下面的四层结构,并且说那贴着封印的铜瓶,就嵌在最底层的石壁里。他付给我们的三件宝贝,只是定金,约定事成之后,再送给我们三件宝贝,只要是世界上存在着的,可以任意挑选。”
无情的叙述越来越离奇,定金已经昂贵得匪夷所思,事成之后的酬劳,更是玄奇得离谱。
“任意挑选?只要是世界上有的?他以为自己是谁,是全球奇珍异宝的唯一主人?”我禁不住皱着眉站起来,如果世上真的有这么狂妄的神奇人物,我也想亲自去拜访他一下。
无情有些无奈地苦笑着:“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是虚幻,但哥哥和七哥都亲耳听到并且亲身经历了,就在喝酒后的第二天下午,我们便准备了足够的设备,沿两伊边境的地下走私通道,进入摩苏尔以北的沙漠,直奔鬼墓绿洲——”
“咕噜噜,咕噜”,她的肚子突然叫起来,马上涨红了脸:“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我的肚子也开始叫了,忙碌了通宵直到现在,再不饿就太不正常了。
“无情,下一次伏在楼顶上监视,应该多带些食物,否则通宵达旦地盯着,很容易把自己的胃弄坏了。”我指着她裤脚正面和鞋尖上的灰尘,善意地笑着提醒。只有在脏乱的环境里俯卧时,才可能把那两个地方弄脏。
她系紧了背包上的带子,拎在手里,装着没听明白我的话,胡乱吹着口哨。
“我们先去吃饭,然后慢慢聊,也许过一会儿,那些照片就该到了。”在我的印象中,冷七是个心细如发、谨小慎微的人,做任何事都会滴水不漏,是唐枪胜利完成各种高难度盗墓行动的绝对后勤保障。
唐枪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任何事交给冷七处理,一百个放心。
厨房里香气乱飘,我闻到了“天外鲜”的味道,肚子里立刻响亮地“咕噜噜、咕噜噜”连叫了两声。
“小哥,先尝一下,真正的不同真品蘑菇、不同庖制方法、不同佐料层次急于一时的‘天外鲜’。在大清朝那个时候,只有慈禧老佛爷才有口福喝到这个呢,下面的王公大臣们只有伸着脖子干瞪眼的份儿——”因为有方星在场,关伯格外有精神卖弄,捧着一只正宗的英格兰骨瓷汤盅递给我,天然蘑菇的原始香气,像是一根尖锐的绣花针,一下子将我的味觉系统全部扎醒了。
我长吸了一口气,双手接过汤盅。
“咕噜——”是无情的肚子在叫,我转过头去,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把汤盅递给她:“你先尝一尝,关伯的手艺港岛无双,上次我喝过一回,回味悠长,香气绕梁三日还没消失呢。”
关伯响亮地叹息了一声,回头去砧板前切香菜,偷偷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无情愣了愣,丢下背包,毫不客气地接过汤盅低头喝汤。
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事事处处维护她,也许是因为她的过份瘦骨嶙峋,或者看在唐枪面子上——之前从来没有尝试过耐心体贴地照顾一个人的滋味,现在诚心诚意地对待无情,感觉非常特殊。
厨房里的气氛又僵硬起来,幸好,一阵“叮零叮零”的门铃声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尴尬。
“我去开门,关伯,还有多久开饭?”我借机离开,故意做出“君子坦荡荡”的表情,一边向外走,脑子里已经开始梳理无情说过的那些话。
“唐枪这一次接手的生意,只怕大为棘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在江湖这个巨大的名利场上翻滚了十几年,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明知危机重重,又何必甘愿涉险?”
据我所知,全世界的盗墓高手里,分布在埃及沙漠、阿拉伯沙漠的就要占到三分之一以上。所以,那个叫做图拉罕的神秘怪人,其实并不一定要请唐枪出手,只要价钱合适,有的是高手趋之若鹜。
做为蜀中唐门的后起之秀,唐枪具有高瞻远瞩的大局观,更有果敢冷静的判断能力,再加上他身边的智囊军师冷七,两个人彼此砥励,应该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但现在,他们收了图拉罕的定金,也就等于把自己的一世英名押在鬼墓上了。
这么做,值得吗?
一跨进院子里,草木幽香扑鼻而来,令我的脑子立刻清醒了不少。
“沈老弟,哥哥我来看你了——”有人隔着大门叫起来,正是司徒开的声音。其实,从早上收到他的礼物起,我就猜到,他今天一定会登门造访。
我敞开大门,司徒开的大笑声随即响起来:“老弟,几天不见,哥哥想死你了,哈哈哈哈……”他那张面色红润的大方脸上,挂满了情真意切的笑容,双臂张开,作势要狠狠地拥抱我,被我及时抬手止住。
“老弟,别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刚刚老龙打电话给我,说是‘小江南鱼翅皇’那边,刚刚送了三盅‘相思鲍’过去,邀请我们两个一定赏光。所以我就第一时间跑来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这种明显的谎话,也就只有在司徒开嘴里才好意思说出口,因为他根本就没开车来,大概是坐计程车过来的。
很久以来,港岛就流传着一个与老龙有关的典故,他最不喜欢客人开私家车造访,因为整个港岛登记在册的机动车里,根本没有一辆具备开进他的别墅去的资格。大部分人,都会坐车到他别墅前的私家公路尽头,然后下车,掸干净衣服鞋子上的尘土,才有资格缓步进入属于他的私人地盘。
我直盯着司徒开笑眯眯的双眼,直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取出手帕擦汗,才淡淡地一笑:“司徒,老龙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放着自己的正经生意不做,甘心替他奔走?”
钱、权、势三线,黑、白、警、军四道,所有的位置,大概都有老龙的人马眼线,所以,我怀疑司徒开忙不迭地巴结对方,是为了捞取某种利益,或者干脆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思。
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我知道司徒开做生意的原则一向是利字当头,六亲不认,也只有做到这一点,他的生意才能够日进斗金、越来越红火。
我是医生,但自己的医术不是单纯为某些富人服务的,在我眼里,一个贫民窟里的孕妇和一个金玉满堂、身家百万的孕妇,没有本质的不同,我也绝不会厚此薄彼,沦为为富不仁者的工具。
司徒开被我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讪讪笑着:“沈老弟,你误会我了。其实这次我拉下脸来求你帮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手里握着的这枚‘龙头令’。”
他翻开紧握着的左掌,把掌心里的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币展示给我看。银币向上的那面,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龙头,从云端里直探出来,鳞甲细腻,栩栩如生。
司徒开手腕一振,银币翻了个身,露出背面小篆体的“报恩令”三个字。
“沈老弟,你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大概明白‘报恩令’的规矩?”
我微微皱眉,没料到一次在自己看来简简单单的出诊,竟然会牵扯到当年江湖上最神秘的报恩令。
报恩令是五十年前江湖中一个大人物的标志信物,当年受过他恩赐、臂助的人,便会收到一枚银币。总有一天,他会要当年受恩者为自己做一件事,然后便收回它。
江湖人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报之’,所以,接到大人物的电话后,就算再困难的事,江湖人都要去做,哪怕赔上性命。
“司徒,难道老龙就是那个大人物?抑或是大人物的后代?”我有些不解,五十年来江山更迭,国际形势风起云涌,报恩令几乎已经变成老一代江湖人口口相传的神奇故事了。
“我不知道,但要我报恩的电话来了,而且你沈老弟恰好是我的朋友,所以这一次,大人物要我做的大事,反而变成最简单的了。”
司徒开收起了银币,粗短的脖子上已经开始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今年天气异常,春天还没完全过去,炎热的盛夏脚步便匆匆临近了。没有空调的情况下,养尊处优惯了的司徒开,只能辛辛苦苦地流汗了。
我不想让司徒开为难:“请稍等,我去跟关伯打个招呼。”
刚才,无情的叙述只讲到一半,对于那个跟我相貌完全相同的怪人图拉罕,我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异想天开地以为那有可能是与自己密切相关的一个人。
“沈家历代单传,我不可能有叔叔、伯伯或者哥哥、堂哥,那他会是谁呢?除非是——”我的心猛然“咯噔”一下子,几乎瞬间停止了跳动。在数代单传的情况下,如果我和他之间有关系,也只能是……
这个念头让我变得呼吸急促起来,走进客厅时,一阵头昏眼花,不得不迅速伸手扶住桌子,顺势坐下来。连续熬夜、不停奔走,再加上一停不停地绞尽脑汁思考问题,我的忍耐力正在被一丝一毫地榨干。
无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客厅门口,望着我的眼神脱去了那层冷酷高傲的伪装,已经变得柔情脉脉。
“我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着,我们晚上继续谈。或者你累了的话,可以在我卧室里睡一会儿。”我向她说话时的口气越来越轻柔,大概是被她眼里的温情深深地感动了。
“好。”她只回答了一个字。
也许我的潜意识里,很想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娇小任性的妹妹,能够随时随地地呵护她,看她没来由地刁蛮撒娇,然后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哄她开心。
在我的朋友之中,有这个得天独厚特权的,只有天涯浪子一般的唐枪。我忽然觉得,有一个心贴心的妹妹真的是件很令人愉快而且振奋的事。
“无情,你好好回想一下见到那个怪人的细节,我希望今晚能够听到一个惊心动魄的盗墓故事——需要什么,就告诉关伯,他其实是个很和气的好人。”我保持微笑,怕她会在小楼里感到陌生。
那个曾经引起无数阿拉伯盗墓者们垂涎觊觎的鬼墓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大秘密,值得一个异邦人花那么大的价钱雇人出手?
同样一个故事,如果要唐枪或者冷七来叙述,口气肯定大不相同。唐枪说话时像个随性散漫的吟游诗人,往往开口千言,离题万里;而冷七说任何有趣的事,都像是某些国家的政治工作报告,严肃古板,一丝不苟。
关伯和方星一起走了出来,神情有些不悦:“小哥,饭已经做好了,冷落了客人不太好吧?”
他眼里的“客人”,只是指方星一个人,其她任何女孩子,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我疲倦地摇摇头:“关伯,我要跟司徒开一起出诊,不能耽搁,你们先吃,不必等我。”头昏脑胀的感觉越来越厉害,我数次偷偷地提气,极力压制住胸膛里恶心欲呕的冲动。
方星认真地凝望着我的脸,低声长叹:“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不是太好,要不要我们陪你一起?”
她对我的关心完全发自挚诚,装是装不出来的。
关伯喜上眉梢,大概觉得只要我和方星增加在一起的时间,一定会日久生情,两心相悦。
我及时举手阻止关伯开口发表意见,坚决地摇头:“不必,这次去的地方有点特殊。我没事,大家放心好了,吃好喝好,别辜负了一代名厨的盛情。”
来不及喝“天外鲜”,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损失,但反过来说,关伯做这道拿手好汤,醉翁之意根本就不在我,而是与他“倾盖如故”的方星。
走出大门之后,司徒开招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开向正北。
我不动声色地闭目养神,以免见到病人后,体力不支,无法准确地为对方问诊平脉。
“沈老弟,有句话早就想告诉你了,但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其实,老龙很赏识你,已经说过好几次,要我带你过去见他。你知道,在港岛这片土地上,他一直都是黑白通吃,如果能够得到他的关照,肯定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我希望你把握好这个机会,别到时候埋怨哥哥没有认真提携你,好不好?”
司徒开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我只是闭着眼,嘴角带着微笑倾听。等他的话告一段落时,我倏地睁开眼,插入了另一个话题:“司徒,还记得我上次打给你的电话吗?”
他一愣:“什么?什么电话?”
从他故作惊诧的语气里,我意识到了一丝非比寻常的怪异味道,不急着追问,只是似笑非笑地紧盯着他的脸。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心里想什么,表情、说话、动作一定会带出点征兆来,除非是天生的伪装大师。很显然,司徒开只是商人,不具备反侦察的能力,所以,几秒钟之内,他又开始掏手帕擦汗,显得内心十分紧张。
“司机,去这个地址。”他把一张小卡片递到司机手里,耳根后的汗珠缓缓滑落到下巴尖上。
车窗外,楼宇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人工培育的草坪和绿植,满眼青碧,心旷神怡。这一带,是港岛最近几年开发的高尔夫别墅区,据媒体报道说,全亚洲十大最豪华的高尔夫球场中的三个就坐落在这里。
上次打电话,是向司徒开请教“碧血灵环”的事。
从照片上看,那是一件很有历史的古董,其实在方星叫出它的名字之前,我已经按图索骥,找遍了港岛、澳门、台湾乃至大陆的几百家古玩店,希望能得到与它相关的线索,不过,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司徒开很明确地回答过“不知道”三个字,只隔几天,不会贵人多忘事,连我们的通话内容都忘了吧?
我是个喜欢用脑多过用嘴的人,绝不会穷追猛打地诘问。有些秘密,就像钻到石头底下的鳗鱼,越想挖出它来,它就会隐藏得越深。
车子拐过一个环岛,向右转弯,车速渐渐放慢,然后折上一条两边全都是枝叶铺天盖地的巨型法国梧桐的混凝土路。大约在两公里外,我看到了一个苏格兰风格的老式庄园,高大沉重的黑色铁门后面,耸立着一幢白色的平顶小楼。那里,想必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车子只开出两百米,便被一道低矮的白色篱笆拦住了去路。
“老弟,请下车,咱们去散散步。”司徒开露出一丝无奈。
这就是来见老龙的特殊待遇,非得步行通过前面一公里半不少的青石板路。路的两边,全部是翠绿欲滴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远看上去,甚至让人怀疑那是些故意调配好的布景。
从军事角度讲,这片巨大的开阔地,将是任何进攻者、逃跑者被白色建筑里的枪手准确狙杀的天然墓地。
经过篱笆时,我不经意地想起了荷兰狙击战术大师范南安迪的名言——“最好的防御就是不做防御,令进攻者无路可循,盲目前冲;最好的追杀就是不必追杀,令逃亡者找不到出路,始终在瞄具控制之下。”
我向耸立在白色建筑最高处的两座塔楼望了望,直觉上,那里将是狙击手的最佳留守位置。视野开阔,一望无边,此刻我和司徒开的胸口要害,大概已经挂在狙击步枪瞄具的十字丝上了。
“沈老弟,这里风景如画,散散步,聊聊天,也算是人生一大惬意享受,对不对?”司徒开又在擦汗,他的庞大身躯极度欠缺运动,但阳光直射下的长距离散步,并不是最适合他的运动方式。
我用力扩展着双臂,舒畅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无意中向侧面转身,望见五十步开外,有一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正推着一台割草机,在清理着一丛灌木后面的草坪。他的头上戴着灰色的遮阳帽,鼻梁上架着墨镜,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伪装得多么成功的高手,在做出某些常用动作时,总会不经意地暴露出本人原始身份的独特习惯。
“怎么可能是他?”我猛然一怔,马上扭回头,不再向那边张望。
“老弟,听媒体的朋友说,老龙身边有一个金屋藏娇的艳妾,一直秘密地隐居于亚欧大陆交界处的土耳其海边,是个标准的波斯美女,属于那种让男人看一眼就流口水、心发颤、迈不动步的经典极品。老龙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给她皇妃一样的奢华待遇,每年在她身上的花费超过一亿港币——”
提到女人,司徒开的情绪立即高涨,步子越跨越大。
我随口敷衍:“咱们这一次要去见的,不会就是这位美女吧?”
司徒开陡然瞪大了眼睛,捉住了我的右臂:“天哪老弟,你真是诸葛亮再世,妙算无方啊!老龙请你出手,就是要给这位艳妾诊脉。你怎么猜到的?难道你也有媒体方面的爆料线人?”
他实在太紧张了,这种简单的逻辑答案,根本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我的心思,全都在那个割草工人身上,因为我搞不清楚他伪装接近这里的目的。
“今天,要是能有机会看到那个波斯美女,就不算白来一趟了。老弟,方便的话,替她诊脉出来,千万把她的样子说给我听,我也好在媒体朋友面前风光风光,行不行?”司徒开兴致勃勃,越说越起劲了。
我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司徒,要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总得拿出一些诚意来。”
他是古玩行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总会得到一些从不在市场上大范围公开的内幕。
“噢——我想起来了,沈老弟,你问过我一次关于什么‘碧血灵环’的事,说真的,我从没听说过那东西。不过,我手下有几个店铺,专卖收集从商周两汉一直到元明清民国的玉货、翡翠货,只要是史册上有所记载的,他们那里基本都有,改天我带你过去,随便挑、随便看,大概能发现点什么……”
他开始打岔,故意蒙混过关。
第07章 初见老龙
此时,我们已经接近庄园宽阔的黑色铁枝大门,距离十五步的时候,一阵细碎的铜铃声响起来,铁门缓缓打开,却没有一个人影出现。
“司徒,我们还是朋友,对吗?”我不想继续掩饰自己的不满。
一瞬间,三个红色的圆点,倏地闪了出来,落在我的胸膛上,吓得司徒开唰地跳开。
那是激光瞄准器的指示点,我默不作声地缓缓抬起双臂,表示自己毫无歹意。
从大门口向前,是一道被紫藤环拱着的两米宽长廊,脚下的鹅卵石小径尽头,则是一个巨大的希腊式喷水池,唰唰的水声,清晰可辨。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中年人快步穿过紫藤长廊,向我拱手打招呼:“是沈先生吗?受惊了。”
红点立刻消失,中年人冷峻的双眉一挑,露出谦逊和气的微笑:“我是任一师,龙爷的助理,久仰沈先生大名,今天能与司徒先生一起光临,龙爷也很高兴,一直在前面水亭里等候。”
我报以微笑:“过奖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他走路时的轻快身法以及站定时气势如山岳的姿势,都能表面这是一个内外兼修、武功超强的江湖高手。
“沈先生,请。”向我说话的同时,他向司徒开偷偷打了个手势,这个古玩行的大亨马上听话地向旁边靠了靠,满脸笑容,沉默不语。看来,司徒开只有带路进入别墅的权利,而没有继续向前、面见老龙的荣幸。
这种接待方式,不能不让我想到了古代边戎小国晋见天朝皇帝时的程序。
踏入长廊,两边簇拥倾轧着的绿叶,透着丝丝凉意,我的心情立刻安稳平静了许多。
“沈先生,刚才卫兵报告,你身上带着武器。按照龙爷的规矩,是不允许任何人携带枪械、刀具进入内院的——”
我一声冷笑,在大门口静悄悄的假像后面,必定隐藏着十几台大功率透视检测器,走入大门后的每个人,都得在不明真相的情形下,被从头到脚清晰扫描一遍,我身上藏着的飞刀,自然也逃脱不了这些电子设备的无声搜查。
“当然,沈先生是龙爷请来的客人,是一个特殊例子,得区分对待。”任一师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马上改变了口气。
我淡淡地一笑:“谢谢你的体谅,我一直过的是刀不离身的生活,所以无法遵守庄园里的规矩。我只是医生,不会危及任何人的安全。”
绕过水池,突兀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凌驾于水池上方的白色八角小亭,有个穿着白色中式睡衣的人,扶着支撑亭顶的方柱,低头欣赏着池子里那些巨大的热带鱼。
那么大的庭院里,只看见他一个人,仿佛是留白过大的国画,清静之极,却带给人以空旷肃杀的巨大压抑感。
进入亭子的通道,竟然是用纯净透明的玻璃搭建而成,一眼就能看清那些在碧波里游荡着的金色龙鱼。
“沈先生,龙爷在等你,有一件事,大概我不说你也会清楚,庭院的四周,大约有四十个身经百战的狙击手在盯着你。任何时候,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如果某个人有所异动,将会死得很惨。我说的,够明白吗?”
任一师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但所说的内容却一点都不和气友好。
我冷静地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地一笑:“任先生,你太多虑了。我只是一个医生,就算带刀也是自卫,从来没想过要主动攻击谁。你也是中国人,当然明白前辈们常说的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在我看来,面前的这个人像一只随时都会爆发出无尽威力的火药桶,不好惹,但我更没有必要去惹他。因为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给司徒开面子。
“很好,请吧。”他笑了,黑眉如刀,绷紧的身子如同一张引而不发的长弓。
“谢谢。”我礼貌地点了点头,缓步踏上玻璃通道。
走完八米长的通道,只需耗费五秒钟,就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我已经把关于老龙的某些经典资料全部回顾了一遍。
他曾是港岛回归之前两任港督的高级幕僚、港澳四大赌场家族的监督人、英国政府亚洲事务的特派员,以上三个金碧辉煌的头衔,任何一个拿出来都会让港岛政客们汗颜。在老龙面前,他们都是乖乖听话的后辈,只有俯首帖耳、听从教诲的份儿。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老龙隐入幕后,而他麾下数以千计的徒弟、徒孙、徒重孙,大多已经成为了港岛各条经济命脉上的主力,并且所有的人都很团结,只要老龙一声令下,随时都能掀起一次惊涛骇浪。
当亚洲经济越来越凸现为世界财富市场的风向标时,据说美国的几大豪商财团,都有意邀请老龙加盟,借他的面子爬上亚洲这块崭新的蛋糕,然后再狠狠地切走一块。
“一代枭雄,一个不好惹的人物。”这是大多数港岛精英们给老龙下的定语,如果连如日中天的港岛黑帮都不敢对老龙有所冒犯,那么,谁还能威胁到他现在的地位呢?
“来了。”老龙的嗓子有些暗哑。
我点点头,保持冷静。
“坐。”他没回头,盯着池子里的那条个头最大的龙鱼。
龙鱼杂食,荤素不忌,现在它正咬着半截白虾,努力地向肚子里咽,搅得池水一阵阵翻起波浪。
石桌上,摆着两只白底金花盖盅,左右各有一只石凳。
望着这个名动江湖的老人,我并没有感到紧张,更多的是好奇。
港岛纸媒的狗仔队记者,对于上层人物的花边新闻非常感兴趣,但唯独不敢编排老龙的绯闻轶事,至多不过在酒桌上偶尔传传而已。司徒开说的话,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等一会儿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沈先生,江湖上传说,中医的最高境界,可以十步外‘悬丝诊脉’,你能做到吗?”他的话问得非常奇怪,因为“悬丝诊脉”只发生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而且是宫廷御医们专门针对皇帝的女人搞出来的一套程式。
皇帝的女人地位尊贵崇高,不方便被别的男人看到自己的脸,于是躲在帷幕后面,用丝线系在腕脉上,另一头交给御医。医道通神的御医,能通过度量丝线的振动来判断患者的病情,不过这种手法,在大清王朝倒台之后,便已经被中医界高手联合废止了。
毕竟隔着那么长的丝线,判断病情的准确性至少会降低一半。
“不能。”我的回答非常简短。
老龙仰起脸,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无声地一笑:“司徒开说过,一年前,你在澳门替一位脸部重度烧伤的影视圈女明星诊脉,怕她过度自卑,便安排了一间没有丝毫光线的黑屋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完成了诊断过程。”
我点点头:“对。”那位女星后来去韩国整容,重出江湖,凭借出色的歌喉舞姿,一举拿下了去年的港姐桂冠。
“这一次,我想请你在同样的情况下,替一个女人把脉。她已经怀孕三个月,怕自己发福变丑,被外人看见。事成之后,小任那里,会准备一张空白支票给你,数目由你自己填写,怎么样?”
老龙始终没有回头,我也无法看清他的脸。
“喝了那盅‘相思鲍’,就可以开始了。”他挥挥手,向右转身,从另外一条玻璃通道上走了出去,步伐稳定矫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