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林思虞僵住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方琮珠很简单的说了一遍刘美欣与孟敬儒之间的瓜葛,摇头叹气:“她们家非认为是因为我的存在而使他们的宝贝女儿不能了却心愿,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林思虞默默的看着方琮珠,心里头暗道,刘家人的猜测可真是准,孟敬儒还不是因为喜欢琮珠,故此才没有对那位刘小姐动心?可是这刘家人也实在太嚣张了,怎么能因为想满足女儿的心愿就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来——琮亭下狱,是他们的手笔?
“琮亭被捕,与刘家有关?”
方琮珠点头:“肯定有关系,他们家心狠手辣,上回我与你晚上回来遇到歹徒,就是刘家指使的。”
“这样的人,简直是无法无天!”林思虞气得惊跳起来:“怎么能任凭他家逍遥法外?”
“刘裕之在上海权势滔天,我们能拿他怎么办?”方琮珠摇了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迟早要让他自食其果。”
林思虞沉默了一下,他采访过刘裕之,也知道刘裕之这人的势力,若是方家现在与他硬碰硬,只怕是会遭受灭顶之灾。
琮珠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家让方琮珠出国几年是想要隔离她与孟敬儒,但却没有说要隔离自己。琮珠去香港不能回来,自己可以去香港看望她,而且——这也等于把孟敬儒从琮珠身边推开,以后就没人与他来争琮珠的心了。
在琮珠呆香港的这段日子里,自己也该要有所作为才行。
林思虞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要朝政界转型——就算自己不能迈入上海政界,至少也要做到在政界里能交到几个过硬的朋友。
说实在话,记者想要转而从政,这还是比较容易的,从新闻出版署那一块下手,他有复旦大学的文凭,就更好说话。林思虞默默的想着,自己下学期大四,可以筹谋去新闻出版署找个见习的位置,为自己踏入政界做准备。
《申报》这边不能扔,要是两边都能双挑,那对他提升更有助力。
正在心里头筹划着以后的道路,忽然就见着孟敬儒过来。
“琮珠,今日可以去接人了。”
孟敬儒踏入房间就向方琮珠报喜:“刚刚刘夫人给我电话,说我们可以带钱去领人,警察署那边等我们去交钱,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多少钱?”方琮珠有些紧张,若是要太多,方家只怕是没有这么多现金,向母亲索要就怕她起疑心。
“刘夫人说一万块大洋。”
“哦。”方琮珠略略放下心来,一万块大洋她手头上就有,早两日才去将三家店铺盘点,把钱全拿了存在渣打银行,怕要有用处,没敢存定期,存的是活期,现在去银行开一张一万大洋的支票就行。
“我现在就去银行取钱。”
“我送你罢。”孟敬儒想了想:“还得给琮亭带一套衣裳过去,带一个刮胡刀,一块洗脸巾,他这几日只怕是脸上长出了不少胡子。”
“嗯。”方琮珠点了点头,快步上楼去找东西。
到了警察署的时候已经是快十一点,孟敬儒与林思虞护着方琮珠走了进去,找到了刘夫人说的那位李局长。
听说是来接方琮亭的,李局长眼皮子抬了抬:“有没有和你们说清楚接人要多少钱?”
方琮珠走上前一步,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在这里,渣打银行的支票,百分百的承兑。”
那位李局长拿着支票验看了一番,脸上露出了笑容:“没错,货真价实的支票。”
他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那顶大帽子戴在头上:“跟我走。”
三个人跟着李局长朝外边走,见着孟敬儒开的福特轿车,李局长指了指车:“坐你们的车去罢。”
关押犯人的地方与警察署不在一个地方,孟敬儒照着他的指示,开车朝前边走,转了数条街,终于到了某处地方,外边有穿着黑色衣裳的警察站岗,还有穿着军装的人在里边走动,看上去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这是龙华,方琮珠坐在汽车上,紧张的看着铁门上几个大字:龙华监狱,心里有些惶恐。
《为了忘却的纪念》那篇文章又浮现在脑海,刑场里的枪响仿佛在耳边回荡。方琮珠的心里有一丝丝惊悚,总是有些害怕到时候会见着方琮亭的一具尸首。
好在她的想象只是想象,她见到的是活着的方琮亭。
应该是好几天没有洗脸漱口,方琮亭的模样有些狼狈,胡子已经钻了出来,在嘴唇周围密密的一圈,眼窝深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大哥!”方琮珠看着他那模样,心里就有些发痛:“他们没打你吧?”
方琮亭咬了咬牙:“哪里能不打?”
他捋起衣袖,胳膊上一条条紫红色的痂赫然入目,方琮珠这才发现他衣裳已经有些残破,撕扯出一条条的口子。
幸得孟敬儒交代她带衣裳过来更换。
方琮珠赶紧将衣裳和洗漱用具拿了出来,请孟敬儒与林思虞陪着方琮亭去换衣梳洗。
李局长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凉凉的与方琮珠道:“方小姐,你也别怪我们下手狠,若是你大哥安安分分的,自然受不了这罪。你得好好劝他才是,这次是有人做保才将他放出去,要是下回再被抓住了,那可是作保都没用了。”
方琮珠只能赔笑:“多谢李局长指点。”
“你们方家在上海的生意也算做得挺大的,家里应当有钱,你大哥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去弄这些要杀头的事情?害得你们也跟着担惊害怕。”李局长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这位方小姐生得实在是美,对她说太多重话还生怕唐突了佳人:“你们得好好的跟他说说,让他收手算了,这次侥幸躲过,不一定下次还有这样的运气。”
“可不是这样吗?”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和大哥好好说的。”
等了一会儿,方琮亭从里边走了出来,此时的他已经洗过脸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一套新衣裳穿在身上显得很有精神。虽然他在牢房里呆了这么多天,可现在看起来还不算太憔悴。
孟敬儒先开车将李局长送了回去,然后再与方家兄妹和林思虞一块儿回了江湾。
李妈正在厨房炒菜,听着外头脚步声响,拿着锅铲出来看了一眼,见着方琮亭回来,有些吃惊:“大少爷,你就实习回来了?”
方琮亭愣了愣,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是啊,刚刚回来。”
“哎呀呀,我得再多放一把米到饭锅里才行。”
李妈急急忙忙回了厨房。
“你说我去实习了?”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是怕母亲担心罢?”
方琮珠点了点头:“现在母亲再也禁不得一点点打击了。”
方琮亭低下了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那里头竟然有一个特务,是上海警察署派过来的,他今年才以爱国学生的身份进的剧社,我跟他只见了一面,本以为是个热血男儿,没想到,嗐……”
“大哥,这些事情以后就不要沾了,跟那个剧社一刀两断罢。”方琮珠苦口婆心的劝着方琮亭:“父亲现在还躺医院,要是你出了事,你让母亲怎么办呢?”
方琮亭没有出声,默默无语。
这次坐牢,他认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有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与他说起过与这些统治者作斗争要讲究方法。
“你们青年学生爱国想要改变社会现状,这是非常进步的思想,可你们要讲究策略。像你们这样只凭着自己一腔热血去胡冲乱撞,肯定是会要碰壁的,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你应该要找到一个组织,组织里全是志同道合的人,大家互相帮助,有专门的分工,这样你的危险性就能减少一些。”
方琮亭觉得他说得没错,点头承认。
“是的,我开始以为只要自己能组织一批人给民众上演那些启智的戏剧,民众的思想就会得到提高。可是没想到这条道路竟然也这样艰难,就算我们这个小小的剧社也会有特务潜伏,都还没太多成就便被迫中止了。”
“你们青年剧社的戏剧我也看过一部,排得很好!”那个中年人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光亮:“不要害怕,你们要坚持!如果你们出去以后能找到组织,你们将来毕然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组织?”方琮亭有些好奇:“你口中的组织,是不是CCP?”
那人的眼睛睁大了:“你也知道它?”
“当然,我北平的朋友给我寄了几本期刊,上边就有对CCP的简介。”方琮亭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他们的宗旨很正确,没有哪个政党像它一样全心全意为普罗大众着想。”
那人看着他,笑了起来。
“方先生,以你家的财力肯定能把你弄出去,若是你真心想找到这个组织,我可以给你一点点线索。”
那人将脑袋凑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一个地址:“你出去以后可去找一位叫陈英平的女士,告诉她你是老左介绍过来的。”
在龙华监狱的这些天里,这位叫老左的人每到放风的时候都会与他们坐在一起低声说一些关于天下大同社会平等的理念,他似乎得到过系统的学习,说起这些东西特别有感染力,不少人都被他说得更加坚定了要努力改变社会现状的决心。
这里边就包括了方琮亭。
哪怕方琮珠与他提起父母会担心,方琮亭的一颗心依旧还在向往着进步的社会。
“大哥,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方琮珠见方琮亭低头不语就是不表态,有些着急:“我是认认真真的跟你在说这事情,我到香港以后,家里的一切都得由你来扛了。”
“什么?”方琮亭抬起头,有些惊诧:“琮珠,你要去香港?为什么?”
孟敬儒叹了一口气:“琮亭,还不是因为你?”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方琮亭有些莫名其妙:“你们把这事情说清楚一点。”
“琮亭,这次是请了刘裕之帮忙才把你救出来,他家开了个条件,就是让琮珠离开中国几年。”林思虞看了一眼孟敬儒:“或许是因为孟先生。”
方琮亭呆了呆,旋即脸色气得发红:“刘家实在欺人太甚!我宁可去坐牢,也不会屈服着让琮珠被迫离开!为什么要照他们说的做?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站了起来,似乎准备朝外边走,却被孟敬儒很敏捷的跳起来拉住了他:“琮亭,你这是何苦!你难道不明白琮珠的一片苦心?他们刘家有权有势,你拿什么去跟他们斗?就算你愿意牺牲自己留住琮珠,未必以后他们也不会不对琮珠下手。”
方琮亭疑惑的看了一眼孟敬儒,忽然如梦初醒般的“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上次琮珠遇到歹徒,我们方家受的火灾,是不是都是刘家指使人做的?”
“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许是罢。”孟敬儒将方琮亭按了下来:“琮亭,你冷静些!你现在拿什么去与刘家斗呢?刘裕之是市政厅的要员,他随便捏造一个什么罪名,你就能再次进监狱。”
“可是、可是……”方琮亭把一口牙齿咬得“咯噔”响:“难道就这样让他们猖狂下去?”
“大哥,欲令他灭亡,先令他疯狂,咱们就忍气吞声几年,慢慢巩固自己的势力,总会让刘家得到报应的。”方琮珠劝方琮亭:“稍安勿躁,先将日子过安稳再说罢。”
方琮亭坐在那里,愤恨的捶了一下茶几:“唉,我真没用!都怨我,是我连累你了,琮珠!”
“大哥,没事的,我正好还想到香港去游玩呢,这下刚刚好有机会了。”
方琮珠恬淡的笑着,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方琮亭望着她,忽然间眼角掉出了一滴泪珠。
“都是我不好,我做事太冲动了,都没想到会连累这么多人。”方琮亭咬牙切齿,心中充满了愤恨。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招摇,林思虞说得对,明目张胆的与政府对着干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自己一定要讲究策略,保护好自己的同时让刘裕之得到报应。
第62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
方夫人听说方琮珠要去香港大学念书, 只觉得奇怪,怎么儿子才实习回来,女儿又要出去了呢。
她有些不情愿方琮珠出去, 在家里见着方琮珠便念念叨叨:“琮珠啊, 你可要想清楚些, 香港那边湿气重,你会过不惯的!”
“母亲,没什么过不惯的啦,香港那边原来也是中国的领土,只不过是被前清政府租借给了英国而已, 您别担心, 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琮珠轻言浅笑, 极力打消方夫人的顾虑:“也就是几年而已。”
“香港大学会比复旦大学好?”方夫人心有不甘, 还在嘀嘀咕咕:“琮珠,你非得要去那里啊?你这一去就是几年,亲事怎么办?回来以后都得二十一二了,都是老姑娘了!”
方琮珠有些窘迫, 转过了脸, 不想听方夫人提起她的婚事。
做父母的,总是将子女的亲事挂在嘴边放在心上。
转头恰巧见着林思虞一张微笑的脸, 方琮珠不由得有些气闷, 他那笑容似乎颇有深意,好像是对方夫人的应答一般。
她快步走上楼去收拾行李,眼前总是林思虞那张笑微微的脸孔。
去香港之前, 方琮珠特地去医院里看望父亲方正成,他躺在那里没有动弹,但当她在耳边轻声呼唤,喊着“父亲”的时候,他的手似乎动弹了两下,她能感觉到手指颤颤巍巍的抖动。
或许他已经有了意识,只是意识不够强大让他控制自己。
“父亲,我去香港了,过几年回来你应该已经睁开眼睛,就像以前的你那样,看着我笑,听着我说话罢。”
方琮珠握紧了方正成的手,眼泪不由得簌簌而下。
上辈子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她,在这个年代里,她享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父母兄弟,这让她十分感动。方家每一个人都对她那么好,故此从她嘴里喊出的父亲母亲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已经把他们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
与方正成作别以后,方琮珠去了码头,登船离开上海。
方夫人由翡翠搀扶着跟了上船,几个男人帮着方琮珠将箱子放到船舱里去,买的是一等舱,倒也不拥挤,里边空间很大,床也是软软的,上头铺着天鹅绒,床边还有一个小柜子,一个浅蓝色的小瓷花瓶,里边插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花。
孟敬儒看了一眼,总算是放了心。
一等舱里有两个床位,一般来说都是主人家住的,像翡翠这样的下人只能去三等舱里住着,可孟敬儒生怕方琮珠受苦,买了两张一等舱的船票,将一个舱位全包了下来,翡翠也跟着住在一等舱,方便照顾方琮珠。
翡翠见着床边的花瓶,实在欢喜:“咦,有玫瑰花。”
在她心里,这东西特别金贵,上次黎生送过一朵给她,她插在花瓶里一直舍不得扔,就算是枯萎了都没舍得。
这次方琮珠本来不想带着她去香港,因为担心会耽搁她与黎生的美好姻缘——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彼此的情意,黎生只要有空就会朝广慈医院跑,几乎成了方正成的半个护工——谁叫翡翠总是跟着方夫人在医院里头呆着呢,黎生自然也开开心心的去医院陪心爱的姑娘。
“翡翠,你留上海罢,我一个人去香港就行了,你与黎生还要成亲生娃呢。”
自己可是几年都不能回来,总不能耽误了翡翠。
谁知道翡翠很执拗:“小姐,我得陪着你,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头呢。黎生他肯定会等我的,若是他不愿意等我,那只管自己娶媳妇得了,我也不会缠着他。”
黎生知道翡翠要跟着方琮珠去香港,吃了一惊,可他二话没说,点头同意:“翡翠,我会等你回来成亲的。”
“你……”翡翠含泪望着他:“要保护好自己,别人来砸场子什么的,你别冲到前边,能不打架就别打。”
黎生嘴角勾了勾:“你放心,我挣够了钱就不帮黄老板看场子了,这事情太危险,我得收收手才行,要不是到时候媳妇孩子被仇家缠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见黎生有上岸的意思,方琮珠眼睛一亮:“黎生,不如你去苏州呆几年,帮我家看厂罢。”
人都是健忘的,特别是黎生这样的人,只不过是个小混混,根本不会被人记住多长时间,他只要有那么一段时间不在上海,自然就会退出那些人的视线。
“是啊,生哥,你不如到方家来帮忙啊,”翡翠听了方琮珠的话,精神一振:“厂里那边事情多,阿大一个人也不好处理,再说她没来过上海,遇着什么紧急的事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黎生有些犹豫,方琮亭拍着他的肩膀道:“黎生,你大可放心,我们这边不会是将你当下人看待的,我聘请你当我们纺织厂的助理,翡翠和你成亲的时候,我们家会将她的卖身契退给她,你们俩都是自由自在的人。”
“真的吗?”黎生睁开眼,惊喜的望着方琮亭:“真的可以让翡翠自由吗?”
“怎么不可以?”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就跟我的姐姐一样啊,我才没有把她当成下人看待呢,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自然会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给你。”
“那行。”黎生点了点头:“我就去跟黄老板辞行,就说我母亲想念得紧,让我回家种地,陪在她身边。”
他特地前去拜访黄金荣,黄金荣听他这般说,倒也没说多话,直接就让他走了。
黄金荣手下人多,少了一个黎生自然有人顶上,他又是借口母亲需要侍奉,百事孝为先,他也不会压着黎生留在上海。
“翡翠,我等着你陪方小姐回来。”
黎生站在船舱,透过圆形的窗户看外边,蓝蓝的海水看上去让人心情舒畅。
“好。”翡翠站在他身边,娇俏的低下了头。
孟敬儒和林思虞都守着方琮珠,依依不舍,可是他们又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坐在床上,笑得恬淡。
“没事的,不就是几年吗?大哥,得空时,你还可以带着父亲母亲来香港看我,到时候我带你们去逛维多利亚港,吃香港有名的早茶。”
“你倒是将功课都做足了,香港有哪些值得逛值得吃的都给你摸清楚了?”方琮亭冲着她勉强的笑了笑,自从与林思虞离婚以后,琮珠变得更成熟了,她就如一粒落在墙角缝隙里的种子,坚强的生根发芽,甚至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嗡嗡……”
汽笛响了,就听着口哨声响起,甲板上的人开始走动,有一个船员走到船舱门口,用一把钥匙敲了敲门:“送客的可以上岸去了,船快要开了!”
方夫人攥紧了方琮珠的手,叮嘱了一句:“琮珠,你可得要好好的!”
方琮珠点了点头:“母亲,你放心!”
方夫人又望着翡翠交代了几句:“可得好好的照顾着琮珠,你自己也要当心。”
“好的。”翡翠干忙答应,扶住了方夫人:“夫人,我送您上岸。”
“不用了,你到这里陪着琮珠便是了。”
方夫人领头走了出去,黎生、方琮亭、孟敬儒与林思虞跟在后边鱼贯而出,孟敬儒与林思虞走出船舱,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方琮珠,两人心里都忽然有一个念头,两人都不想上岸,想留在船舱里陪着方琮珠去香港。
“孟大哥,思虞,你们走罢!再不走可上不了岸啦!”
方琮珠站起身,走出船舱,看了看甲板上送客的人群沿着梯子朝岸上走,她赶紧催促他们:“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甲板上的人陆陆续续的上了岸,林思虞与孟敬儒也只能加紧了步伐朝前走,到了岸上,踩到那方硬硬的土地时,梯子渐渐的收了起来。
轮船渐渐的离开了码头,甲板上的人越变越小,没多久,就再也看不到方琮珠与翡翠的身影,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朝天际那边而去。
“走罢,回去罢。”
方夫人没精打采的说了一句。
女儿离开,让她心里头挺难受,平常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而现在要隔不知道多久才能见着。
“琮珠就不你寒假暑假回来么?”方夫人坐上副驾驶的座位,转头问孟敬儒。
孟敬儒僵了僵,旋即点了点头:“应该可以罢。”
“我就说呢,怎么能几年不回家,放寒假暑假总是可以回来的。”方夫人叹了一口气:“现在才八月初呢,这得要等几个月才能见着琮珠啊?”
“母亲,也就不过半年,您将心放宽些,指不定父亲那时候都已经醒了。”后座的方琮亭赶紧安慰母亲:“琮珠肯定会打电话回来的,她不会什么消息都没有。”
“记得给琮珠多汇点钱过去,免得她在香港过苦日子。”
方夫人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叮嘱方琮亭:“你这个做大哥的可不能亏待她。”
“母亲,你放心,我自然知道。”
孟敬儒先将方夫人送去了广慈医院,黎生在这里也下了车:“翡翠走了,我陪着方夫人呆一段时间,等着方家的下人送饭过来我再走。”
方夫人挺感激黎生:“翡翠可真是有眼光,找了个好男人!琮亭,你回去跟四嫂说,以后就让她送饭菜过来,陪我一块儿来医院。”
方琮亭点头应下,孟敬儒将车开去了江湾,把他放了下来。
“敬儒兄,思虞,你们进来坐坐吗?”
方琮亭下车,冲着车上两个人发出邀请,两人都拒绝了:“不了不了,还有事情要做呢。”
“那好罢,你们去。”
方琮亭站在那里,看着汽车渐渐的远去,心里头琢磨着,这两个人都对琮珠有爱慕之情,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异常平和,真是令人惊讶。
将汽车开到复旦大学门口,孟敬儒熄了火,林思虞刚刚想要下车,孟敬儒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有一种痛苦的神情。
这神色让林思虞有些吃惊,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以至于孟敬儒本来帅气的一张脸,看上去都有些扭曲。
“孟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林思虞关切的问了一句。
“以后……琮珠就拜托你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她,不能辜负她,不管你是发达还是贫穷,都要将她捧在手心里,不能慢待她。”
“这是什么意思?”
听着孟敬儒说出这些话,林思虞惊诧万分。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孟敬儒在做最后的告别。
“你要放弃琮珠了?你那一次不是跟我说过,在琮珠还没结婚之前,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她的权力吗?”林思虞有些惊诧:“你怎么就改变了主意?”
孟敬儒用拳头痛苦的抵住了前额:“我没有追求琮珠的权力了,因为要救琮亭出来,我已经答应了娶刘美欣。”
“可是你并不爱她啊!”林思虞大吃一惊:“你若是爱那个刘小姐,不早就与她结婚了吗?”
“是,我不爱她,可要是不答应娶她,琮亭今天就还会被关在龙华监狱。”孟敬儒痛苦得心里在滴血,他也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情敌说,可他必须找一个诉说的对象——他的父母不理解他,他又不敢去与方琮亭说这事,生怕方琮亭会因为觉得愧疚,冲动之下自己又重新去警察署报到,让他们的努力功亏一篑。
好像林思虞是一个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因为他肯定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只有我答应与刘美欣结婚,他们才会去操作将琮亭放出来。”孟敬儒凄然的笑了笑:“你看,我多么善变,前不久还与你争论要追求琮珠,可现在我却是一个即将另娶的男人。”
林思虞目瞪口呆的看着孟敬儒,心里头有一点点敬佩之意。
为了朋友,他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是一种大义。
“谢谢你对琮亭的付出。”林思虞说得很真挚:“我会好好保护琮珠的,这辈子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来保护她,让她不受委屈。”
孟敬儒的手抹过眼睛,他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就好,我很开心。”
“你哪日结婚?”林思虞追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去观礼?”
孟敬儒叹了一口气:“就在明天上午九点,徐家汇大教堂,你想来可以来,是开放式的自助婚宴。”
明天他结婚的时候,或许琮珠都还没到香港呢,然而他却要先行一步了。
这一步,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步。
“明天以后,我就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要有对家庭的责任,对妻子的……”
他眼前浮现出刘美欣的那张脸,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他这一辈子就要与一个不喜欢的人捆绑生活在一起了吗?如何才能转变对刘美欣的那份感情,做到相看两不厌?
林思虞盯着孟敬儒那张痛苦的脸,陷入了沉思。
八月的清晨很美好,徐家汇大教堂的墙壁上,爬满一墙的紫藤萝开得正盛,深绿浅绿的叶片里,一朵朵深紫浅紫的花儿开得正盛,吐露着阵阵芬芳。
几辆汽车徐徐开到了徐家汇大教堂的外边,车门打开,从上边跳下了几个人,走在最前边的是刘美欣和唐菀言,后边跟着一群下人,提着箱笼小碎步跑着,生怕会跟不上步履轻盈的刘美欣。
刘美欣的脸上带着笑容,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今日的她看起来比平常显得要美丽了几分,双颊有淡淡的红色,带着少女的娇羞。
约翰神父已经候在教堂门口,见着刘美欣过来,他伸手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张开双臂迎接了刘美欣和唐菀言:“孩子们,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谢谢约翰神父。”刘美欣真心实意向神父道谢。
徐家汇大教堂一般不用来承办婚宴,而约翰神父竟然答应借场地给她,而且愿意帮她主持在上帝面前的见证仪式,刘美欣感动得很。
“孩子,你去那边换衣裳罢。”
约翰神父看了看刘美欣,她身上穿的不像是结婚礼服,应该是打算过来换装的。
“好的,那我们先过去了。”
刘美欣拉了拉唐菀言,两个人朝走廊右边的准备室跑了过去。
这里原来是一间告解室,约翰神父把它暂时变成了新娘的准备室。
走到里边,将帷幕拉起,下人们将带过来的那件婚事从箱子里拿了出来。先穿上骨箍,刘美欣本来纤细的腰肢就更纤细了,把钢丝圈给套上以后,下人们开始给刘美欣穿婚纱。
这件婚纱是在蕙锦香定制的,是店里最好的西洋款式设计师傅给设计的婚纱,将东方的理念和西方的婚纱结合起来,一字领上镶嵌一圈白色塔夫绸玫瑰花,由碎钻排成几条纹路朝裙子眼神,裙摆设计成羽毛一般,繁复重工刺绣。
蕙锦香的裁缝们都在开玩笑:“人还没过来,衣裳料子倒先过来了。”
谁都知道,这婚纱是给未来的大少奶奶做的,故此格外上心,比以前给刘美欣做衣裳更上心一些。
婚纱穿好以后,唐菀言忍不住惊叹了一声:“美欣,你穿这婚纱可真是好看!”
刘美欣得意的笑:“以后你结婚,一定要来蕙锦香做衣裳,我不让敬儒哥哥收你的制作费,你只要出衣料成本就够了。”
唐菀言脸色暗了暗:“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与林思虞是彻底决裂了,后来的大半年里,在复旦大学见到他的机会不是没有,可林思虞纯粹没有将她看在眼里,路上看见竟是一个笑脸都不给她,实在吝啬。最开始几次唐菀言见了还心中气苦,等着林思虞擦肩而过,忍不住就会落泪。可后来这样的事情多了以后,她的心渐渐也坚硬了起来,与林思虞再相逢的时候,好像也没那么伤感,只是有一丝意难平——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方琮珠,让林思虞这般为她神魂颠倒?
复旦大学男多女少,唐菀言的追求者也不少,只是她还没有安定下心思,总想要找一个比得过林思虞的方才有面子,似乎这样才能扳回一局。
“菀言,我觉得船舶机械系的那位大三学长很不错的。”
刘美欣笑嘻嘻的向她建议:“我看他殷勤得很。”
唐菀言低下了头:“再说罢,我还得要看看。”
那个学长生得没有林思虞帅气,而且名气没林思虞这么大——林思虞现在可是复旦大学的风云人物,还没毕业就已经在《申报》当上了版面主编,还是专栏作家,这身份说出去让人只有仰慕的份儿。
“你也不小啦,该好好考虑了。”刘美欣坐了下来,下人们赶紧将梳妆匣子捧了出来,开始给她梳妆。
“你这是操心起我的婚事来了?”唐菀言搬了一条小椅子坐了下来,笑嘻嘻的看着镜子里的刘美欣:“到时候我实在找不到人,那就让你帮忙介绍介绍,行不?”
“好啊!”
刘美欣笑了起来,今日她心情实在是好,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冠上“孟太太”的称谓,她觉得此生都没有遗憾了。
一阵敲门声传了过来,刘美欣挑眉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下人:“开门去看看是谁。”
下人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就见着一位帅气逼人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他冲着她笑了笑,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忽然觉得自己一身都轻飘了起来,着迷的看着林思虞的脸,甚至忘记了要问他是谁要来找谁。
“我找刘小姐。”
见那女佣没有说话,林思虞大步走了进去,看到了正在那里化妆的刘美欣,她的旁边还坐着唐菀言。
林思虞愣了了愣,没想到在这里会见着唐菀言。
唐菀言也忽然紧张了起来。
好不容易见着林思虞不再伤心难过,可今日见到他,怎么又有些羞涩和不自在。
莫非是教堂此刻肃穆庄严的气氛让她对婚姻又有了些向往?她的眼睛瞄着林思虞,心里揣测着他的来意。
他怎么知道刘美欣结婚的事情?他闯进来又是为何?难道是来找自己吗?
唐菀言有些紧张不安,一双眼睛朝林思虞身上瞄了过去,又飞快的调转开眼神。
“林先生,你是来找菀言的吗?”刘美欣有些开心,方才还在与唐菀言说她的亲事,没想到林思虞马上就出现了。
“不,刘美欣小姐,我是来找你的。”林思虞郑重的望向了刘美欣:“你知道孟敬儒为什么答应和你结婚吗?”
刘美欣皱了皱眉:“因为他爱我啊。”
林思虞笑了起来:“那是你以为。”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的?”刘美欣全身有丝丝颤抖:“难道这里边还有什么秘密?”
“因为你母亲拿了方家人的性命来威胁他。”林思虞看着刘美欣的眼睛越睁越大,冷冷一笑:“你若是不相信,可以找你母亲对质,或者自己去问孟敬儒。”
“不,不会的!”刘美欣有些发慌:“肯定不会是这样!”
她看了看唐菀言,抖抖索索伸出手抓住了她:“敬儒哥哥是爱我的,菀言,是不是这样?”
唐菀言点了点头:“当然,孟敬儒先生肯定是爱你的,否则他不会答应与你结婚。”
“刘小姐,你这是自欺欺人。”
林思虞怜悯的看了唐菀言一眼,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这是刚刚孟先生在大教堂外边写下的信件,他托我交给你,刘小姐可以看看是不是他的字迹。”
“去,将信拿过来。”
刘美欣觉得自己说话都没有了力气,这句话好像是轻飘飘的飞出了口。
拿着眉粉的下人已经被吓住了,被刘美欣催促了几句,才走到林思虞面前接过了那封信交给刘美欣。
刘美欣急急忙忙将封面打开,从里边抽出了一张信纸。
“美欣:我本来想这一辈子就这样算了,我既然答应了你母亲和你结婚,那就娶了你,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便是。可是我昨晚一个晚上没有睡,脑子里全是想着这桩婚事。我发现我不能装模作样的来骗你,这样会让你觉得很痛苦,因为我娶了你却不愿意碰你,不愿意与你同床共枕,不愿意让你参与到我的余生,这将会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看到这里,刘美欣的手抖得厉害,那张信纸都快要握不住。
“他在哪里?”
她一只手拿着信纸,一只手按住了唐菀言的,吃力的站起来,那件婚纱不住的摇摇晃晃,发出窸窣的响声。
“他在徐家汇大教堂的外边等你。”林思虞看到刘美欣那张因为难受而变了神色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为着一个“情”字,有多少人欢喜悲伤都在一瞬间。
刘美欣咬了咬牙:“我去找他。”
“美欣!”唐菀言抓住她:“你干嘛去找他?难道不该是他来找你?”
“他已经来找过我了,用这个……”
刘美欣晃了晃那页信纸,后边还写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但是她看到第一段就已经知道孟敬儒的意思,他在退却,他不愿意与她步入婚姻的殿堂。
白色的婚纱下摆拖在地上,她朝前迈一步,裙子就窸窸窣窣的响着,几个下人想替她将裙摆托起来,却被刘美欣回眸制止:“别跟着我来,这是我与孟先生的事情。”
她咬着嘴唇,脸上露出一种坚毅的神色,她的一边眉毛浓黑,一边眉毛尚未上色,可奇怪的是,并不显得很不协调。
刘美欣一双手拎着裙子,大步朝前边走过去,她穿了一双细跟的鞋子,与她平常穿的坡跟和平底鞋有些不同,每走一步似乎就在摇晃,站立不稳,这样的走路姿势让她看上去摇曳生姿,格外有女性魅力。
孟敬儒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一件马甲,下边是白色的西裤,可能是因为八月的天气有些热,他没有穿外套,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英俊潇洒,只是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眼窝有些陷得深,下巴上还有些许铁青颜色,大抵是昨晚一夜未眠的缘故。
“敬儒哥哥!”
见着孟敬儒站在墙边,刘美欣歪了歪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给我写的信……不是真的,对不对?”
孟敬儒抬起头,有些无力的望着打扮得很隆重的刘美欣:“美欣,对不起,我不能娶你,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我不能让你被我骗一辈子。”
“敬儒哥哥,我愿意啊,哪怕是被你骗一辈子,我也愿意啊!”
刘美欣跺了跺脚,那双高跟鞋歪了一边,她重心不稳,整个人旁边摔了下去。
孟敬儒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拉住她的胳膊。
“美欣,你站稳。”他叹了一口气:“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刘美欣站住了身子,她手里拿着的那张信纸已经溜了出来,掉在地上。
孟敬儒蹲下身子,伸手将那张信纸捡了起来,看了看上边的字,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拖延下去,不与刘美欣说清楚,他对不住她,也对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