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开丛丛绿柳,眸底墨色流动,氤氲又生动,内里似乎藏着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姑娘……在找我?”

焦娇莫名有些脸红,腾的站起来,觉得这话很暧昧,不想说是我就是在找你,但这又是事实……种种情绪冲击,最后憋出了一句话:“你不是……走了么?”

男人很体贴,没有说让她更害羞的话:“午后无别事,随意转转,不想转了回来。”

焦娇感觉这话有点微妙,可她没办法多想,也没那心思,将手里小香包拿出来,捏在掌心:“我说过,当初出头并不是为了帮你,只是为了自己,无功不受禄……这个,给你。”

她小脸严肃,声音也严肃,可东西拿出来,半晌也没真递给男人,还是有些犹豫。

她不想惹事,不想找麻烦,可即便是古人,也有正常的人际交往,不会被规矩框的那么死板。理智上,她不能轻信任何人,心里却莫名感觉这个人带着善意,也真的很君子……

焦娇咬着唇,深深叹气,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

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还是面前男色惑人,这人长的太好,太暖,像今日的风,不带任何攻击性,连拂过头发都是轻轻的,生怕伤了谁?

“这是香包?”男人主动开口问道。

焦娇点了点头,垂眸看着小香包:“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功效尚可,尤其助眠。”

男人惊讶了一瞬:“我这几日总是睡不好……被你看出来了。”

焦娇心说长得再好,黑眼圈那么明显也是看得出来的,她又不是瞎子。

“我叫予璋,你可以叫我予璋。”

男人话音清润,似乎挟了笑意:“今日之事只你只我,无人在侧,出了这里,姑娘尽可以不认。”

焦娇瞬间脸红,东西……其实都是没有任何记号,查不到来源的,不管他的小瓶子还是这个小香包,本就带着避嫌色彩,是故意选的,不惧怕任何意外,可现在对方话放在明处,她反而不好再犹豫不送了。

“那个药膏……我确实有用,谢谢了。”

焦娇把小香包塞给男人,动作有些急,二人指尖相碰,又迅速分离。

光滑,干燥,微暖。

像春日轻风冬日暖阳,她感觉到了对方指尖的温度和触感,那是属于男人的,和自己一点也不一样。

奇怪,她明明还了礼,不欠对方任何,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有点对他不住?

第6章 为什么不看朕?

焦娇落荒而逃。

也不能说落荒而逃,她只是很不自在,虽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可这个男人长得太好看了,她刚刚又有点太过犹豫猜忌很不体面,总有些不好意思……

她一边快步走,一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想点别的想点别的想点别的!

比如——皇后这件事。

就像一个巨大馅饼砸到头上,旁人又是眼红又是酸,各种羡慕嫉妒恨,家里就不一样了,祖父和父亲都很担心她,对被皇上夜召的事也是问了再问,她不欲长辈担心,表现的很轻松,说只是写了些祭文,没什么别的。可长辈们在红尘里打滚,眼明心亮,岂是几句安慰话语就能骗过去的?光时间上就不合适,真的必要白天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捡着晚上?这就是不合规矩,明摆着欺负人呢。

她越不说,祖父好像越担心,大约隔着辈,太过敏感的话不好说,他体贴孙女的这份体贴孝顺,没有再问给她压力,只是午饭并没有一起用,转身去了外面。

寻到老朋友说了会儿话,谈个会儿心,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御前,天子赐宴。

回来后,老爷子脸色明显好转,把她叫到身边切切叮嘱:“伴君如伴虎,定然不轻松,但皇上明礼,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日后再召你,你就大大方方的去,可如若他欺负你,你只管回来同祖父说,什么都不必忌讳,祖父一把年纪,见过的事多,经过的坑也多,有的是你不懂的心思花招,知道么?”

焦娇清楚的记得祖父当时的眼神,那种护犊子的纯粹和蛮不讲理,她永远忘不了。

换了别人家,这么大馅饼砸下来不知道多高兴,一定会教育她好好伺候皇上,以皇上为天,给自家争光,可她的家人……只是担心没太多办法给她撑腰,怕她被欺负。

她没办法不软了心,红了眼。

家人是陌生的,也是真实的,所有善意都不应该接受的理所当然,它们值得被回报。

予璋,也就是景元帝看着小姑娘提着裙子快步跑开的身影,眸底墨色沉浮,渐渐晕出一抹暖色。

害羞的小姑娘很可爱,发丝细软,酒窝清甜,自己跟自己较劲又必须摆出毫不在意这没什么的模样……像只有点小脾气的小猫。

他有些后悔。

后悔见到了小皇后可爱模样,以后决策或些许会受影响,又后悔……现在才见到。

柳枝轻拂,风中裹挟着极轻的,旁人察觉不到的异响。

予璋突然眯眼,极快的转身:“讲。”

只一个转身动作,寻常又普通,有些人做起来就是不普通,随意一个负手动作都高贵优雅到了极致,衣袍仍然是白的,肩背仍然是笔挺的,衣领袖口仍然一丝不苟,可那双如温润君子般眸底起伏氤氲的墨色,少了几分神秘,多了几分湟湟之威。

来人跪在地上:“禀圣上,青瓦堡女尸案已清查完毕……”

景元帝听完皱眉,带着人回了墨阳宫,一整天的忙碌,就此开始。

口令密诏不停发下,小股金甲卫亲兵调动,龙案上堆积的折子一个个减少,叫臣子进殿或是问话或是问责,事由无花八门……似明似暗,似敞开了没有秘密,又似乎在遮掩着什么,圣上此举,随驾官员无一敢说参透看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边再摸不到折子,一看龙案已经清空,景元帝微微怔住,下一刻,目光如电看向窗外——

暮色四合,暗夜将至。

他微微后仰,指掐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竟然一下子忙到现在,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现在可还害羞,有没有怪他?

他只是觉得昨晚欺负的太过,人小姑娘凭什么要承受这个,才特意要了药膏找理由送给她,可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姑娘不知道,可不就显得有点唐突?

他的小皇后很有意思,人前凶巴巴不受一点委屈,夜里对上天子未婚夫乖顺的出奇,白天看到他反倒更像一个闺阁少女的样子,温柔又羞涩,会记别人的好,也会体贴周到的回报。

笑起来的酒窝尤其可爱。

理智提醒他不要再多想,要克制,可不知为何,可能是天暗了,‘他’要来了,他有点控制不住。朝中局势已经彻底掌握,最棘手的事也都处理完了,多想想又怎么样,天子……不就是随心所欲的么?

漆漆暗色盖下,凉夜如幕,一点点披到男人身上,从脚尖到腰侧,从胸膛到微阖的双眸。

风静了。

花敛了。

周遭一切平静无声,似乎随着暗夜来临,很多控制不住的可怕东西跑了出来。

“呵。”

景元帝右手盖住脸,笑的讥诮。

“装偶遇,送药膏,别人离开了还舍不得走,等候并恰巧制造又一轮偶遇……一介帝王,这么处心积虑的哄一个小姑娘,可真是出息。”

懒洋洋坐起来,没骨头似的往龙椅上一靠,“啪”一声,长腿搭到龙案,景元帝坐姿相当豪放:“当皇上不就是要为所欲为,怎么舒服怎么来,你是不是傻?”

“你说——要是小皇后知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会怎样?”

景元帝一边唇角勾起,狭长眼稍微眯,笑的邪气又放肆,眸底有异光闪烁,似乎想到了很有趣的主意。

他伸手打了个响指。

小谭子安安静静的进来,跪在殿边。

“把朕的皇后请过来,”景元帝翘着脚,似乎心情很好,“写祭文。”

小谭子八字眉纠结在一起,十分胆怯然而不得不提醒:“祭文……禀皇上,焦……皇后昨晚已经写完了。”

景元帝顿了一下,眸底邪气更甚:“呈上来。”

小谭子赶紧把焦娇写好的祭文找出来,速度呈到圣前。

景元帝翻了翻,‘嘶啦’一声,把一打纸全撕了:“跟她说,昨天写的被狗偷了猫挠了耗子咬了不能用,时间紧急,务必要写新的。”

小谭子:……

“都是小的保管不力,小的这就去办,跪求皇后责罚。”

景元帝满意的点点头,懒洋洋的挥手催促小太监赶紧办事。

视线懒洋洋滑过地上的碎纸,凭良心说,字不错,就是太乖了。

景元帝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焦娇再次接到传召感觉只有一个:莫名其妙。

什么叫狗偷了猫挠了耗子咬了?要不是小太监见她脸色不好机灵跪地承认错误说是看管不慎,她还以为这是那位的花样刁难。

乖乖的更衣,整理妆容,随小太监到了墨阳殿,皇上并没有出去。

焦娇依礼叩头跪拜,依然没抬头窥视圣颜,特别规矩,简直是规矩本身。

皇上也干脆,没别的话,手指敲了敲椅边:“写。”

小太监立刻摆出笔墨纸砚放在焦娇面前,速度超快。

焦娇:……

好吧。

不管多少紧张不安,只要一提起笔,她立刻就能静下来,心无旁骛,字写的又快又稳,还很漂亮。

景元帝敲了敲桌子,声音略大:“茶。”

内侍们做事自来有分寸,瞧着皇上脸色,上茶自然不会只一杯,焦娇那一份也有,可焦娇沉迷写字,根本没注意,茶冷了都没动一下。

景元帝随手拿了本书看,没拿稳,“啪”一声摔在了桌上——焦娇没听到。

景元帝拔|出短剑随意挥了两下,不管剑身出鞘的声音,还是晃出来的刺眼寒光,焦娇都没有察觉。

景元帝眼梢垂下。

呵,装的可真好。

在‘他’面前又是害羞脸红又是笑出酒窝,在他这就假惺惺装乖……怎么着,他不配?

景元帝握着短剑,莫名有点不甘心。

这小皇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几岁的时候,远远看到就很想养的小白猫,可小白猫再乖再可爱,也是注定他不能拥有的。

想到这个事实,更不高兴了。

他不喜欢这个装模作样的小皇后,更不喜欢小皇后瞧不上他。

指节用力敲了敲桌子,景元帝身体前倾:“为什么不看朕?”

焦娇吓了一跳,赶紧抬手腕,可惜还是晚了,纸上留下一道重重墨痕,狂野又嚣张——这页字算是废了。

皇上这声音也不对,更暗更哑,好像不大高兴?

她赶紧放下纸笔跪好,乖的不能再乖,规矩的不能再规矩。

景元帝语气越发阴沉不满:“所有人面圣——尤其女人,都会找各种机会偷看朕。”

焦娇额头抵着地板:“臣女不敢。”

“不敢?”

“面圣规矩,臣女一刻不敢忘。”

景元帝眼梢眯起,眸底暗色更深,声音也更低更凶:“好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不想看朕?当朕稀罕你偷看呢!

焦娇头皮发紧,到底是谁惹着了这位,害她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经过这一波,焦娇不敢再心无旁骛,写着字也时不时注意下这位动向。

皇上今夜没出去,她写祭文,他就坐在一边盯着她看,手里闲不住就把玩些小东西,比如茶杯盖,闲书,短剑鞘,明明这么闲,也没见他说帮忙写一会儿。

他没故意捣乱,可他的存在,已经是捣乱了。

焦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接下来的发展也证实了这种预感,皇上所为,果然不止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焦娇(陷入沉思):一堆纸而已……狗偷了猫挠了耗子咬了?

白优雅(沉默片刻举起右爪):喵?

黑恶犬(自觉蹲下):汪!

小太监(怂哒哒看看四周,扑通跪倒):吱,吱——

第7章 这么迫不及待?嗯?

墨阳殿外,金甲卫按住了一个女子,拉到明处一看,竟然是刘总兵之女刘云秀。

闺阁女子被这样按住何等丢脸,刘云秀咬牙豁出去:“我是跟着焦娇来的!你们给我起开,起开!”

她用力挣扎,大力拍打箍着她的金甲卫,金甲卫不好跟一个女人计较,还是刘总兵的女儿,冷着脸站成一排,不让她再靠近,用浑身冷气写满‘请解释’,特别酷。

刘云秀手肘疼的发抖:“我同焦娇是手帕交,很担心她,所以才过来看看!对,她奉密诏过来,怎么别人不知道就我知道?因为我们关系好,她自己告诉我的!”

从心虚到有底气,刘云秀编的谎话自己都快信了:“我没想捣乱,也不敢圣前坏了规矩,更没想趁此做什么,只是女儿家的事……你们不懂!焦娇她这两日正是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担心丢丑,我也是担心的不得了,这才跟过来看看,万万不敢做什么的!”

女子阴私之事,她就不信这些金甲卫敢拿这种难以启齿的小事去追问姓焦的,就算问了,也不信姓焦的敢直接答!

谎就是要这么撒才不会被戳破,真有万一,谁会不给她这个可怜的闺阁小姑娘点面子?不看她,也得看看她爹!

刘云秀心中愤愤,论家事论品位论长相,她哪一点不如姓焦的,凭什么新后立了那贱人不立她?姓焦的根本不喜欢皇上,看样子也不会精心伺候,哪像她……三年前暗夜惊鸿一瞥,天子玄衣墨发,眼梢阴郁又邪气,她一眼沉沦,这辈子再也看不到其他男人。

可惜天子高高在上,她根本没机会再见,以前总存着说不出的念想,这一回跟着家人随扈避暑,她着实忍不住了,只要有机会……只要一个机会就好。

可惜老天不开眼,怎么都不帮她!

刘云秀并没有靠近墨阳殿,没武功没人手,她也靠近不了,更没做出任何可疑举动,按规矩金甲卫只能在线外把人拦了,不好问罪,只要她不再往前走,就得放。

“无诏近御前百步者,杀无赦。”

当然,警告也得有。

刘云秀差点气哭,掩面狂奔。

一个个的贱人,都是贱人!

她干什么了这么欺负她!

早晚弄死那姓焦的!

夏天的夜晚总是有虫鸣风闹,花儿也不甘寂寞,或浓或淡的散发着自己的味道,不管夜色多沉,总有各种骚动。

墨阳殿外的动静殿内并没有听到,却并不影响紧绷气氛的漫延。

四外越安静,大家越小心维护这个安静环境,皇上制造的动静就越清晰,一个小小弹指声都会无限放大。

人是有条件反射的,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就会下意识想抬头看,好在祭文昨晚已经写过一遍,今天照着当时思路再来一遍就好,不必太耗心神,焦娇埋着头,用尽全力提醒自己:规矩规矩规矩,别犯错!

“焦娇。”

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她差点又要抬头,还好理智在,她放下笔束手叩头:“臣女在。”

“今晚月光似乎不错。”

景元帝话语很随和,可话音……怎么那么像咬牙切齿呢?

焦娇很谨慎的垂着头慢慢侧肩,顺着窗外十分小心的斜斜觑了一眼:“皇上说的是。”

“可你好像不懂欣赏。”

景元帝哼了一声,透着薄怒和不耐烦。

如此三番五次,焦娇好像有点明白了……他是不是在逼她犯错误?这样就有理由收拾她了?

想想之前‘为什么不看朕’,‘别的女人都会偷看朕’,‘记住你说过的话’,焦娇觉得自己没有想错,一定是这样!他想激她看窥伺天颜!

跟小孩子闹别扭似的,无不无聊?这皇上怕不是脑子有病,折腾人好玩?就不怕传出去名声不好?皇上一言一行可都有史官记录的!

焦娇心里明白了,就更不会上钩,这套路玩不下去,景元帝就换了方式。

“今日灯烛可够?”

焦娇谨慎回答:“大约有月光助力,臣女不但觉得光线足够,还觉很温和,眼睛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