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嬷嬷皱眉道:“按理说……这似乎是好事,季公公跟奴婢说,是万岁爷想要抬举子规……很是赏识他,故而让他留在身边,据说会另外给娘娘派个人……”
“胡闹!”凤涅一急,从床上下地,“什么另外派个人,子规是本宫宫里的,我也用的正好,另外派什么人!”
康嬷嬷道:“奴婢也实在不太清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凤涅皱着眉道:“陛下呢?”
康嬷嬷道:“回来的时候,听说陛下在太后那里。”
凤涅心中恼怒,朱安靖察言观色,道:“皇婶,你为什么生气?”
凤涅低头看看他,替他将眼角一滴泪擦去,轻声道:“你皇叔要抢皇婶的人呢。”
“是子规吗?”
“嗯……”凤涅随口道,“今天多亏了他救了皇婶……本来以为你皇叔会赏他什么,没想到竟要把他抢走。”
朱安靖不懂这其中玄妙,就道:“果然是应该大大赏赐的,皇叔抢他做什么?一个太监罢了,皇婶你别气,大不了让皇叔重新把人给你就是了,他要实在不愿意给你,就让他多赔你几个……”
“阿靖,你也跟着胡说。”凤涅一皱眉,轻声喝道。
朱安靖最怕她动怒,当下嗫嚅地道:“皇婶,阿靖不说了就是了……你别气……”
凤涅听他声音小小,才重耐心说道:“阿靖,你不懂,子规对皇婶是最忠心的……他为了皇婶,命都可以不要,如果是换了其他任何人,不一定会这样……在皇婶看来,子规就是子规,是别人都替代不了的。”
朱安靖似懂非懂,道:“皇婶你对他真好。”
凤涅一笑,摸摸他的小脸儿:“谁对皇婶好,皇婶自然就对他好了……就好像是阿靖,阿靖喜欢皇婶,皇婶也喜欢阿靖,也对阿靖好。”
朱安靖这句却是最懂得,当下重新欢喜雀跃:“皇婶最好了!”
凤涅本来很是焦急,同朱安靖说了会儿话,心思却又安静下来。
看看时候不早了,她便打发了几个宫女,将朱安靖送回了太后处,自己静静细细地将事情想了一遍,不由地略觉得惊心。
康嬷嬷见她神色缓和,才敢轻声道:“娘娘,您说万岁爷也是的……做什么就把子规留下呢……娘娘身边,他可是头一号顶用的人。”
凤涅道:“是啊。”
康嬷嬷道:“不是奴婢说,子规待娘娘,可是最细心的,比奴婢还细心许多,奴婢对娘娘虽然忠心,可是到底心粗,有照应不到的地方,子规就不同了……比如晚上守夜,先头在冷宫里是他守着,刚回凤仪殿的时候那些奴婢们大胆失职,也是他拼着不睡,也要留下来照顾娘娘……多忠心耿耿的人啊……想想,也难怪万岁爷眼红要留着自己用了。”
凤涅听她说着,越发惊心,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忍不住笑了。
康嬷嬷见凤涅笑,便道:“娘娘,莫非您不信么?”
凤涅道:“本宫怎会不信?唉……只怕……”坏就坏到子规对她,恐怕……太“好”了些。
康嬷嬷见她露出沉思之态,便不再做声。凤涅等了会儿,外头才有脚步声起,有太监道:“圣上回宫。”
凤涅听了,便起身,康嬷嬷将她扶住,在床榻边站定了。
此刻朱玄澹已经进来,凤涅便行礼道:“臣妾恭迎陛下。”
朱玄澹见她毕恭毕敬,便一笑,过来将她扶住:“你有伤,何必行此大礼?”
凤涅看他一眼,垂眸道:“区区小伤而已,不碍事的,多谢陛下关怀。”
朱玄澹听她口吻有些异样,心头一动,便挥了挥手。
康嬷嬷见状,便退了下去,朱玄澹身后众人也徐徐退了。
一直等殿内无人,朱玄澹才道:“怎么了?好似……有些不高兴?”
凤涅道:“臣妾怎么敢?只不过,臣妾有一件事想要请教陛下。”
朱玄澹何等聪明,心念一转,便料得几分,偏偏不说,只问道:“是什么?”
凤涅道:“子规救了臣妾,本是有功的,陛下也亲口说要赏赐他,只不知道,要赏赐什么?”
朱玄澹微微一笑,道:“朕想提拔他,如何?”
凤涅道:“陛下所说的提拔……就是指把子规调到陛下身边吗?”
朱玄澹道:“朕确实有这个打算,这个奴婢很是忠心,朕也很喜欢……”
凤涅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后退一步:“陛下当真打算如此?”
朱玄澹道:“你不愿意?”简简单单四个字,口吻也极轻,但是双眸却望着凤涅,几分琢磨。
凤涅道:“陛下也说他极忠心,臣妾身边统共没几个顶用的人,好不容易有个忠心的人,陛下却要夺走自己用?”
朱玄澹挑了挑眉:“朕会再派几个得力的给你……朕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输给子规。”
“既然不会输给他,陛下为什么不留着自己用?放过子规呢?”
朱玄澹双眉一皱,慢慢地说:“你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奴才。”
他乃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是其中暗含什么,凤涅又非傻子,怎会听不出。
凤涅心头一跳,知道自己猜想的果真成了真。
她张了张嘴,对上朱玄澹幽寒的眸子,却又忍了下来。
“既然,”她双眸一垂,声音也淡淡地,“既然陛下如此赏识子规,那么就好好地把他留下来用吧……”
朱玄澹眉睫一动:“你肯把他给朕了?”
凤涅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是陛下想要的东西……有谁能够违抗。”
朱玄澹目光沉沉:“你是在同朕赌气吗?为了区区一个奴婢?”他上前一步,想要靠她近些,凤涅却后退一步:“臣妾不敢,陛下如此说,臣妾会死无葬身之地。”
“住口!”朱玄澹断喝一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一拉,“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还说不是跟朕赌气?”
凤涅痛呼一声,忍不住出了冷汗,朱玄澹手一抖,这才发觉自己仓促里竟握住了凤涅淤肿伤着的那只手,他心头发颤,竟比凤涅还痛上数倍似的,猛地将手松开:“小凤儿……”
他的手一松,凤涅顺势后退一步,轻轻拢住手腕,忍着痛道:“陛下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妾身子不适,就请告退了。”她撑着行了个礼,便转身欲走。
朱玄澹哪里肯让她走,大步上前,将她腰间揽住:“别走,……朕不是有心的!”
凤涅又疼又恼,哪里肯理他。
朱玄澹道:“让朕看看……伤着了吗?”
凤涅奋力一挣,朱玄澹不敢十分用力,竟给她挣脱开去。
第六十六章
朱玄澹紧皱双眉,他是天子之尊,自来从不曾如此着急一个人,然而他苦心一片,却被拂逆不理,一时之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此番不留神被凤涅挣了出去,朱玄澹心下瞬间微微愠怒。
只是这一刻犹豫,凤涅已经离了他数步,朱玄澹喝道:“皇后!”
寻常人听了天子愠怒之声,怕不要立即跪地请罪求饶,然而凤涅却置若罔闻,脚步不停,极快地地出殿去也。
朱玄澹呆呆站在殿内,一时目瞪口呆,那心中的微微愠怒随着凤涅的离去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空空地失落之感,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却又恨恨地停下。
殿外季海悄悄地进来,方才他在门口看皇后离去,脸色不是很好,他心中便已经猜疑丛生,此刻便进来查看究竟,见朱玄澹茕茕独立,有些出神之意,他便垂了头,小心翼翼上前行了个礼,轻声道:“万岁爷……”
朱玄澹目光一动,望了季海一眼,心中想起一事,却问道:“皇后去哪里了?”
季海越发轻声细语回道:“回万岁,奴婢方才看娘娘出殿,似乎是回自己寝殿了。”
朱玄澹沉沉问道:“人都跟着么?”
季海道:“万岁爷放心,十几个人跟得紧紧地,保管不会有什么纰漏。”
朱玄澹听了,便哼了声,道:“那个……子规呢?”
季海回道:“奴婢遵了万岁爷的吩咐,把他留在了宫内……现如今让张有得陪着呢,不离左右,他也去不到别的地方。”
朱玄澹便扫他一眼:“朕又说不让他去别的地儿么?”
季海心头一紧,急忙道:“这个……是奴婢自作主张了。”
朱玄澹却并未追究这个,只是说道:“他的伤怎么样?”
季海道:“回万岁爷,不妨事……只是手臂跟腿上都有些小伤,另外就是右腿折了,太医说起码要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朱玄澹垂眸,轻声道:“他倒是个忠心的奴婢,肯为了救皇后奋不顾身。”
“是啊,是啊。”季海低低附和。
朱玄澹道:“让太医上心点儿……另外,你留他在殿内,他有没有说什么?”
季海心头一动,道:“回万岁爷,他没有说什么呢,奴婢让他坐着,他便坐着,让他站着,他便站着……倒是个极伶俐识做之人。”
朱玄澹哼道:“那是自然了,他年纪如此轻,便已经做得如此,连你都口口夸赞,……季海,假以时日,恐怕他比你会更胜一筹。”
季海心里发紧,面儿上却还陪着笑:“万岁爷若是赏识他,便是他的造化了,只要他忠心耿耿地为了万岁爷效力,奴婢也是高兴还来不及的。”
朱玄澹见他回答的甚是得体,便笑道:“只不过,他到底年轻,应对上仍旧是比不过你的。”
季海便又垂着眼笑了:“奴婢多谢万岁爷夸奖……能跟着万岁爷身边儿伺候,便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奴婢自然要事事小心留意,不敢出半点儿差错。”
朱玄澹点点头,却又叹了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让他留在这儿,你多看着点儿,让他跟在你身边……若有什么异动……”
季海屏息静气听着,听朱玄澹停了,他便道:“奴婢会时刻向万岁爷禀报的。”
朱玄澹才一点头,目光扫了一眼空荡荡地殿门口,眉目之间又多了一丝忧虑,道:“叫人多着力伺候着皇后那边……如果再有什么差儿,朕决不轻饶!”。
季海急忙答应了声。
朱玄澹踱步走到龙案背后,看着上头新送来的一大叠奏折,叹了口气取了一本,本是要批阅的,只不过他心浮气躁,那本折子将开未开,终究又道:“去叫欧阳振翼来见。”
季海领命,便退了出去。
子规留在帝王殿内,所在的乃是荫凉的偏殿。他的腿上上了药,太医又用了两面夹板将他的腿固定了,免得骨头又移位。
子规坐在偏殿的地上,身遭有几个内监站着,似伺候,又似监视。
子规垂着头,面上神情冷冷地。
“你的腿如何了?”蓦地,有个清亮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子规抬头,却见是那个将自己跟皇后救上来的欧阳大人。
子规急忙起身:“原来是欧阳大人。多谢大人挂心,小人的腿不碍事。”
欧阳振翼踱步上前,道:“既然有伤,就不用客套劳动,算起来,我的官职,也不比你这个凤仪殿的首领太监要高多少。”
子规怔了怔,而后一笑:“大人说笑了。”
欧阳振翼看他露出笑容,便道:“哈……对了,瞧你方才愁眉不展地,是如何?”
子规道:“没……小人是在想事情。”
“是在想皇后娘娘吗?”欧阳振翼忽然问道。
子规身子一震,谨慎而缓慢地说道:“奴婢是伺候娘娘的人,自然会惦记娘娘的安危。”
“听说陛下要留你在他身边了,你可愿意?”
子规垂了眸子:“若是圣上的旨意,奴婢自然该当遵从的。”
“可是皇后娘娘好像不是很乐意呢。”欧阳振翼慢慢道。
子规一惊,抬眸看向欧阳振翼:“这个……大人从何说起?”
欧阳振翼一笑:“方才我欲去见陛下,正巧在殿外听了一两句……好似是娘娘因为你的事,跟陛下起了争执。”
子规的脸色微微发白,欧阳振翼道:“可见娘娘也很是器重你,……不过也是,你肯为了娘娘奋不顾身,如此尽心,她自然也对你另眼相看。”
子规黯然道:“当奴婢的,自当为了主子尽心竭力,又有何可说的?”
“那……”欧阳振翼打量着子规,“倘若今日你跟着的,不是娘娘,而是别的主子,你也肯做到这份儿上?”
子规张了张嘴:“大人……怎么这么问呢?”
欧阳振翼笑道:“没什么,我也就是好奇,其实说实在的……平常就算主子长奴婢短,尽忠尽忠地说着,真一到了危急关头……我看,十个人里头没有一个是像你这样的,不瞒你说,事发之后我扪心自问,倘若换作是我,会不会作出如此的举动来……我还真不能肯定就说会如你这般呢。”
“大人……”子规愕然,顿了顿后说道,“大人如今只是空自设想罢了,因此才不知道……其实,若是此事未曾发生,让奴婢来自己测度,奴婢也未必会做到这般,有些事情得是事到临头了才知道选择为何,因此大人实在不必先把自己否决了。”
“哈哈,”欧阳振翼一怔之余,望着子规点头笑道,“你真真是个明白有趣的人。”
正说到此,外头有脚步声传来,而后,是一个小太监的声音,道:“欧阳大人,您果真在此,季公公命小的来传旨,万岁爷召见大人呢。”
欧阳振翼回头,道:“知道了,立刻就来。”
他说罢之后,便又对子规道:“其实,你说对主子尽忠,但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当今圣上,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也不必别人罗嗦了,原本我还有些担心,同你说了这番,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么,你便留在此处,好自为之,我就去了。”
子规躬身道:“小人相送大人。”
欧阳振翼点点头,同那小太监出殿而去。
身后,子规一直候着他出了门,才抬起头,心中想着欧阳振翼的那句“皇后娘娘因为你,跟陛下起了争执”,他一双明澈的眸子里,慢慢地爬上几分忧虑之色。
且说凤涅回到殿内,心中愤懑异常。
她入了殿内,落座之后,静思了一番,心想倘若朱玄澹对她如何,她反倒不会如现在这般……只是一想到子规……
假如朱玄澹真的赏识他,将他留下,倒也……罢了,但万一他不怀好意,有心折辱……
偏偏这件事上她不能竭力地为子规说什么,因为她越说,朱玄澹就会越不喜欢,对子规有害无利。
而她恼恨的是,那人明明对自己很好,百依百顺似的,谁知道不声不响地就把子规弄走,表面上借口冠冕堂皇,实际上的原因,却不能宣之于口。
他应该比这全天下的人都懂她真正的性子,也明明知道她多仰仗子规,从冷宫里一直跟出来的情分,不是说换一个奴婢就能敷衍过去的。
但他就是说要就要,说拿就拿走了,就像是随手拿去一个物件一般地轻易。
凤涅想来想去,心中那股火始终都熄不了,明明暗暗地煎熬。
明明有万句话,却一句也不能多说,多说便多错。
朱玄澹了解她,她也了解那个人,——他对她好是极好的,但是他是个极有城府同主见的人,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更改,若是一味追着求或者劝,怕更会适得其反。
他是一头老虎,仗着他的宠爱,她能顺着毛儿摸一摸,偶尔戏谑打闹一下也无伤大雅,但是他毕竟是一只老虎,真真切切是能吃人不吐骨头的。
就算是中学生的书上怎么写得呢?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先头经过一番波折,午时早就过了,康嬷嬷张罗着准备吃食,凤涅心中却全然不饿,大概是给恼怒撑饱了。
她挥退了御膳,本想睡一会儿的,可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最后一骨碌爬起来,道:“有什么酒吗?”
康嬷嬷一听,道:“娘娘,您没吃中饭,反倒要饮酒?”
凤涅望着她,未免就又想到子规,原本两人都在身边的,可是此后若是再也不见了那人,心中就好像被挖走了一块什么,酸酸地好不难受。
她便皱眉道:“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酒,取来。”
康嬷嬷本是要劝上两句的,然而见凤涅眉尖带着恼色,便不敢多说,急忙退出来,把思且叫着,打发她去中津行宫执事太监处打听。
凤涅趴在床上,想来想去,只有那句老话能形容:伴君如伴虎。
“要是在现代的话,哼……”喃喃地,忍不住说出声来,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凤涅苦笑了笑,看了一眼帘子外头,见几个奴婢都离得颇远,便才又趴下。
这一瞬间,便想到了一个人。
——林见放。
凤涅想起在皇宫八角亭里化身为朱镇基的林见放所说的话,心中一动。
手指扣在被褥上,手指轻轻地敲动,眼神几番闪烁。
正在出神,外头康嬷嬷的声音轻轻道:“娘娘……娘娘……”
凤涅转头:“嗯?”
康嬷嬷小声道:“娘娘,取了酒来了,还真让娘娘说中了,这山上有上好的桂花酿呢,还是去年的陈酿,听管事的公公说,又甜又香醇,娘娘要不要尝尝?”
凤涅正苦闷着,她自穿越过来,便很少痛快饮酒,此刻烦闷异常,便起了这个心思,当下爬起身来:“自然要喝了。”
康嬷嬷见状,便顺势道:“娘娘要喝也成,只不过奴婢大胆,……娘娘空腹饮酒可是大大地不妥,容易出事,奴婢方才吩咐了他们,准备了几样可口的小菜,给娘娘下酒……”
凤涅坐在床边,见康嬷嬷小心谨慎地说话,知道她担心自己,她心里略好过了些,便忍不住一笑,道:“好啦,本宫听你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