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的眉眼这一瞬间,刘休明觉得眼前的范悯,或许就是昔日自己认识的那个范悯,只是眉眼之中,多了一份洞察世事,她似乎能窥破他所有心机,让他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怎么可能。
刘休明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坏,他觉得自己今夜贸然而来,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刘休明甚至有种想要遁形而逃的冲动。
然而有人却并不想就如此放他走。
“有些话,说开来比较好,你一再设计我,”凤涅的声音不疾不徐:“我想了许久为何……令尊在朝堂上向来韬光养晦,绝对不想开罪范家,起码在我还是皇后之时,他不会想要他的儿子来对付我。那么,便只是你自己的原因了。”
刘休明喉头发紧。
凤涅缓缓道:“我想,一来,大概是因为怕你我旧事被圣上发觉,牵连于你,二来……”
刘休明的手握紧,听她道:“你很喜欢梅仙?”
凤涅望着刘休明,似是笑似是叹:“果真,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刘大人你行事毒辣果决,让人钦佩。”
刘休明按捺不住,叫道:“范悯!”
凤涅淡淡道:“怎么了?”
刘休明咬牙,欲言又止:“你不懂……你……不懂……”
“或许,我懂得比你想象的要多,”凤涅望着他,“在宫中你设计用帕子诱我不成,便亲身去冷宫,那时候你本来是想出手杀了我,对么?”
刘休明像是被刺了一下,咬牙道:“我……没有!”
凤涅看着他一笑,也并不拆穿他的话:“好吧,如此星辰如此夜,便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不如……就说说圣上吧。”
刘休明很是意外:“什么?”
凤涅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想不通,不知你能不能帮我解答。”
他压住心底的不安燥怒:“娘娘请讲。”
凤涅道:“圣上很器重你,准你御前行走,也可自由出入后宫,对么?”
“不错。”
“可是,似休明君这样风华正好的男子,如果我是圣上,是万万不敢放入自己的后院中的,除非……”
“娘娘这话,……除非什么?”
“除非我有完全把握,他不会在内廷兴风作浪,或者,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刘休明怔了怔,而后一身森凉:“你的意思是?”
凤涅柔声道:“休明君跟随圣上多年,该知道他的心性,有些事,怎么反来问我呢?”
刘休明神色变幻不定:“我……我……”
他出身大族,年少得意,又深得圣宠,虽然知道天子厉害,但总觉得天子对自己……并未十分防备。
他心中曾深藏一份不为人知的、复杂的得意。
凤涅笑道:“不用担忧,往好处想……就当是圣上单纯器重你好了,他心思光明磊落,对你毫无怀疑猜忌之心,同时,也绝对想不到,曾经同本宫……有干系之人,正是他器重的休明君。”
刘休明浑身发抖,凤涅越是如此说,他越是不相信,以他对朱玄澹的了解,那人,心思城府,谁也无法摸透,又怎么会……
他忽然发现曾有的自鸣得意是如此可笑,仿佛衣衫尽无站在大街上,而他自己尚不知。
“说开了吧,”果然凤涅又道:“我觉得此事的好笑之处在于,他知道你处境堪危,我也知道,独你自己懵懂,还试图对我不利,你被恨欲迷了心窍,却不想自己行走刀刃之上,在鬼门关前打转,我本不欲管你,今日故地重游又见了,你又难得领悟我的意思果然而来。话说到此,也算仁至义尽。……明与不明,休明君,你自求多福吧。”
他仿佛溺水的人拼命地要抓住一根稻草,嗓音沙哑问道:“圣上真的……已经洞察一切?”
凤涅温声道:“你可以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可能吗,连你自己都不会信吧。”
刘休明想的极快:“如果、如果他已经全知道了,那么你也、无法幸免……”
“你忘了,我便是因此而入了冷宫的,”凤涅笑道,“听说奸夫还死了,不管怎样,我都受过罪了,你呢?——自以为能将天子玩弄于鼓掌之上……休明,我不得不说,你胆子够大,可惜,玩的太过了。”
刘休明只觉得自己的心缩成一团。
他现在考量的是,朱玄澹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奸夫”另有其人。
倘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这就……
如何是好?他的眼前似蛛丝粘联,处处绝路。
而在绝望之中,他依稀望见眼前之人,眉眼之中的一抹冷冷地笑。
刘休明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就算,先前之事已经结了,那么若是旧事重提,保不准圣上……会大怒,他会放过你么?”
凤涅道:“这倒是真的,不过不管怎样,我赌你的罪更重些。”
刘休明望着她始终波澜不惊的神色,道:“范悯……”
凤涅淡淡扫他一眼,刘休明把心一横:“不管如何,我们都似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是落难,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管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是瞬息万变的,要立于不败之地,就得保证万无一失,同样,想要你皇后娘娘的位子丝毫不动摇,你……不会坐视我出事的!对么?”
凤涅笑道:“真不愧是休明君,事到如今还想要讨价还价,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要不要赌一赌,真相败露的话,是你获罪较多,还是我获罪较多,或者是两败俱伤?想到昔日你无所不用其极地害我,就算是两败俱伤,本宫觉得好像也便宜一些。”
她轻笑数声,转身走开几步,每走一步,都惹得刘休明心惊肉跳,几近崩溃。
来自皇帝的巨大阴影,来自面前女子的震慑。
他曾以为她是一泓清水,现在,他却看不清她,这清水,将要令他窒息。
心中忽然又想到朱玄澹,他站在校场之外,笑着拍手:“打得好,振翼,只别打坏了刘休明的脸,不然不知有多少京中贵女要心疼。”
那些话,是无心而来,还是别有用意?
想到那人的一双眸子,刘休明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在冰天雪地之中,锋利刀斧加身。
刘休明冲口叫道:“范悯!”
凤涅停了步子。
刘休明望着她的背影:“是我一念之差,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
“你是,在求我吗?”凤涅回身,眯起眼睛望着刘休明。
而他看着她淡然的神情,在绝望之中,心中一动,顾不上其他:“如果是,你肯答应吗?”
凤涅微笑:“那本宫可以考虑,只可惜,……本宫看不出你有相求的诚意。——你一心害我,本宫为何要给自己留后患呢?”
刘休明定定地望着凤涅,少女的下巴微挑,眸色冷静刚毅,她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刘休明却看得出,明明白白地写着:臣服,或者与我为敌。
不再是那个……用可怜眼神望着他的范悯,绝不是!
刘休明抬手,一撩袍摆,修挺的身子,直直地便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碎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求娘娘……饶恕我昔日之过!”他垂着头,咬牙说道,“以后,绝不再与娘娘为敌。”
双膝着地,直挺挺地上半身,像是断了的剑身。
子规惊疑不定,竭力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凤涅却淡淡一笑,莲步轻移到他身前。
她微微俯身,纤纤的手指,将刘休明下巴一抬。
刘休明随之抬头。
凤涅望着他的眼,这双眸子好看的很,只是里头,水火流动。
凤涅轻声问道:“觉得委屈么?”
刘休明被迫仰头,这姿势屈辱之极,风华正好的贵公子,哪里曾受过如此屈辱,就算是在皇帝面前,都未曾有过。
凤涅微笑着继续道:“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向我跪下吧?”
刘休明俊美的容颜微微抽搐,怔怔看了凤涅一会,又闭上眸子。
他的长睫轻轻抖动,这男子在冷酷之外,终究透出几分脆弱。
“你放心,”凤涅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容颜,“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你会知道,你这一跪,是值得的。”
她说罢之后便松了手,转过身去欲走。
“范悯!”身后,刘休明隐忍唤道。
“哦,差点忘了……”凤涅停了步子,轻声道:“听说谢柴两家派人来京,威远侯同平宁王地位超然,圣上自要派人回去安抚,刘大人,别错过这个机会。”
刘休明身子一震,他心思本就聪明,当下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出使……可是谢家素来有谋反……之意?我若去的话……”
“富贵险中求,与其在此地糊里糊涂地掉脑袋,不如去轰轰烈烈地做一场,”凤涅道,“圣上是个男人,但更是个君主,对于圣明的君主来说,忠心赤胆的臣子永远是最重要的,休明君如此博学,该只道春秋时候,楚庄王的‘绝缨宴’典故吧……”
刘秀明浑身一阵阵地颤栗:春秋时候楚庄王夜宴大臣,让自己最宠爱的美姬出来奉酒,不料一阵风吹熄了蜡烛,有一位臣子神魂颠倒地摸了一把姬妾的手,那姬妾恼怒,黑暗里扯下大臣头顶的簪缨回来告知楚庄王。
楚庄王听说,当即下令暂时不要点燃蜡烛,反而让大臣们都将帽缨扯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轻薄了姬妾。
三年后楚庄王伐别国,有一位将领率百人,勇猛无匹,过关斩将为楚庄王开路,让楚国大获全胜,声威大震,楚庄王欲赏赐,那人却辞而不受,只道乃是报答楚庄王“绝缨之恩”。
楚庄王忍了寻常男人所不能忍的,却得到君主们梦寐以求的忠臣猛将。
刘休明便是那犯了错的将领,他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将功补过”。
刘休明心思转动之时,忽然想到:或许对于朱玄澹来说,他一直隐忍不发,等的,就是他的“将功补过”。
正如皇后所说:皇帝,先是一个圣明的君王,而后,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可是……皇后对于天子的心思,到底……掌握到多少?
清冷月色之下,皇后的身影如梦似幻:她,不再是昔日的范悯了。
在这一刻,刘休明终于十万分确认。
同时,有什么东西,自心上,陡然而空。
沉默之中,刘休明俯身,以额头触地,道:“娘娘,罪臣……多谢。”
声音极轻,凤涅却听得很清楚。
凤涅微笑:“言重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镇日于城阙宫墙里厮混,其实本宫也期待,休明君为国家社稷尽忠效力,建功立业的一日。”
刘休明额头贴在地面,听了这一句,眼中忽地有什么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极快地跌在碎石之上。
宛如坚冰的一颗心,好像传出了一声异样响动,静夜里头,如此清晰。
第四十七章
此刻月过中天,月光皎洁如雪,夜风徐徐,暑热消退,浸浸地有股寒意。
几乎是被废弃的旧地,人迹罕至,只有草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也平添一股寂寥。
绿树茂密,于风里枝叶摇动,簌簌发声。檐角兽头,默然蹲着,无声地见证从过去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曾有人在此处黯然伤神,泪落成灰,如今风水轮转,角色变换。
“范悯……昔日将你玩弄在手心中的男人,如今跪在跟前,你若有知,会是何种感觉?”
凤涅迈步往前,微微闭上双目,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平静地熄了,又缓缓地涌动。
脑中一昏,眼前变得模糊,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凤涅停步,抬手往旁边撑去。
一只手扶过来,及时地握住她的手臂:“娘娘……”
凤涅转头,眼前有些朦胧。
月光下子规的脸,有些神情不祥,只有眸子里透着的关心尚很清楚。
凤涅笑了笑:“你心里在想什么?”
子规一怔。
凤涅道:“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吧,此刻,子规你的心底,在想什么?”
子规无法面对皇后的双眼,分明是娇弱少女之躯,而面前这双眼睛里,却有一份令人无法直视的悲凉。
“奴婢,”他警醒过来,急忙垂了头,“奴婢只是……更、更为敬服……娘娘。”
艰难地说着,却不知说什么才是对的,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将他的心情表述一二,只能迟疑着:“奴婢……”
忽然之间身子一震,目光一动,却见是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皇后柔软的手,牢牢地握紧他的手。
子规愕然。
“娘娘……”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夜风里,酿就酸酸涩涩地。
子规的头垂得更低。
“我当初,好像是很爱他的,”凤涅张了张嘴,终于说出来。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叫嚣着想要倾诉。
紧紧地握着子规的手,目光从天空那轮明月,转到他的脸上:“你知道吗,冷宫那夜,当看到他从门口进来……”
却又嘎然而止。
子规垂头听着,凤涅目光闪烁,终于唤道:“子规。”
子规道:“奴婢在。”
凤涅道:“太天真了,被嫌弃被欺负,那是不好的,对么?”
子规无法置评。
凤涅却蹙着眉,喃喃道:“我现在这样,跟以前相比,是不是更好了?”
子规想说,却又仍旧沉默。
凤涅终于看向他:“可是这样的我,你不喜欢是不是?”
子规肩头一震,急忙将手抽出来,后腿一步,单膝跪地:“娘娘!”
凤涅却上前一步,逼问一般看着他:“变成会玩弄心机的女人,对你来说,很可怕是么?”
子规用力摇头:“娘娘……”
凤涅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子规,半晌,却又笑道:“今晚上是怎么了,刘休明跪下了,你也跪下了,可见本宫真的是很让人惧怕。”
“娘娘……”凉风里,子规身上更冷,额上却冒了汗。
终于开口道:“请恕奴婢斗胆,对奴婢来说,不管娘娘是过去的性情,还是如今的性情,都是奴婢该敬畏的主子。对奴婢来说,主子如天,做什么都是对的。”
“嗯……?”凤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笑的疑问,又似是在沉吟。
子规跪在地上未曾抬头,自然看不清皇后的神情,双眸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从地面逐渐地移到面前的玉足,在裙裾之下若隐若现。
忽然之间,本来离地还有几寸的裙摆着了地,子规还未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何事,就见那重重叠叠地裙裾如莲花般曳地。
他的眼睛一眨,不由自主地抬头,却望见正在眼前地皇后的双眼,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原来她竟然蹲了下来。
四目相对,子规惊了一惊,而后又急忙低下头去,喃喃道:“娘娘……”
凤涅蹲在子规跟前,双手抱着膝,歪头凝望着他,轻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好奇相问的神情,是一份如昔的天真无邪。
子规定定道:“是!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可是……”凤涅笑道,声音更低,“一个人的头顶,只能有一片天啊……”
子规双眉一蹙,身体像是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却听得那人又笑道:“总觉得你……”
子规屏息听着,整个人彻底僵了,心中似乎隐隐知道她将会说什么。
凤涅却忽然又道:“算啦……你对我好,比什么都强。”
她伸出手来,在子规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如安抚,如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