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休明面上微露气急败坏之色,看向凤涅,她却偏生一脸泰然自若,微笑里夹杂一丝不明冷意,令人心头发毛。
刘休明伸手,将那一半帕子接过来,低头扫一眼,只见这帕子上,顶端的确是绣着一轮月,下面,却有两行清秀小字:黄昏后,绛霞居。
眸色分明,他重抬头看向凤涅,神情莫测高深。
而凤涅握着那剩下的半边帕子,似笑非笑地瞥着他,道:“刘侍卫,可还记得回去的路么?”
刘休明握着帕子,面上渐渐又浮现刚出现时的那种笑容,行礼道:“既然如此,臣便告退了。”
刘休明说走就走,他前脚出了冷宫,子规后脚从冷宫门口匆匆进来,见凤涅无恙,才松了口气,行礼道:“参见娘娘。”
凤涅道:“嬷嬷呢?”
子规说道:“康嬷嬷稍后便会回来,娘娘,方才奴婢在门口似看到一道陌生人影离去,不知……”
凤涅一笑,手指头在残存的那半块帕子上滑过,是那个字:悯。
悯者,心中有情。
只是这情,却可以是断肠毒药。
这剩下的半块帕子上,除了此字,再无别的。
凤涅淡淡说道:“子规,你该认得他罢。”
子规头垂得更低,犹豫道:“这……”
凤涅道:“自打捡了这块帕子起,你便神情有异,甚至想将这帕子藏起来不让本宫见到,子规,如今康嬷嬷不在,你是不是该跟本宫说句真话了?”
子规闻言,面色微变:“娘娘……”
凤涅哼了声:“这帕子上,暗藏机密,康嬷嬷都说含有私相授受之意,宫内人谨慎,怎会不慎丢失?自然有人故意放在此处令本宫看到,这帕子上的绣字,更是本宫的名字,总不至于如此巧合,若有人故意为之,他便得有足够的自信令本宫见了帕子便失了主张,好中他的计。”眸光流转,自帕子上掠过看向子规,“这块旧帕子,是本宫旧物罢?——本宫的话说到如此份上了,你可还要继续隐瞒么?”
子规听到此处,一撩衣摆跪在地上:“娘娘,有些话,奴婢着实……不敢说。”
凤涅斜睨着他,说道:“有人几乎杀上门来了,有恃无恐地就在我跟前蹦跶,你还想瞒着什么?除非,你想眼睁睁看我无知送命。”
子规身子发抖:“奴婢不敢,奴婢……说就是了。”
“这才乖,”凤涅道:“你说,我听。”
子规深吸一口气,说道:“先前,靖少王曾说过娘娘的一点过去之事。”
凤涅手指轻轻一抚下巴:“奸夫之事啊。”
子规没想到她如此直接,垂着头道:“其实,康嬷嬷不知的是,奴婢从……别人那里也听说过,其实所谓的奸……那个人,并未被捉住。当时奴婢跟康嬷嬷都不在身边,是太后带人亲去的,只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然后娘娘就因此获罪。”
凤涅静静听着,听到此处,面前便出现那男人一身月白风清的洒脱出众模样。
子规又道:“先前看到这块帕子,奴婢便也想到是有人图谋不轨,便欲藏起来,方才跟康嬷嬷去了绛霞居,果真有个侍卫躲藏于彼处。”
当下,便将同康嬷嬷两个捉奸之事,来龙去脉,尽数说明。
最后,子规说道:“这样一来,几乎可以确定有人想对娘娘不利了。”
他抬头看着凤涅:“娘娘,方才来的那人……”
凤涅一笑:“刘休明。”
子规面色发白:“果真是他……”
凤涅淡淡道:“再大胆迷糊的御前侍卫,也不可能迷路到冷宫来,子规,先前传说本宫红杏出墙,那个男人,该就是他了吧。”
子规忙重又低头:“娘娘!”似乎惶恐,似乎又责备她竟如此就说了出来。
“怕什么,几乎撕破脸了,”凤涅展开那方帕子,慢悠悠道:“倘若不是察觉本宫跟先前不同,他恐怕……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子规大惊失色:“难道他想……”
“你假扮本宫而去赴约,但你身形高挑许多,也只有跟本宫相识已久之人,才会识破你并非本宫。”
凤涅嘴角斜挑,是一抹笑意,然而眼神之中却若许凌厉:“他的出现跟这帕子实在是太巧合了,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真的想置本宫于死地而甘心啊。”
子规惶恐不知所以,咬牙道:“娘娘,他竟然如此……不如我们禀告陛下!”
凤涅面上带一丝嘲弄,道:“你当他没想到这个?他敢亲身出现,便必定有恃无恐,他吃准我不敢将此事跟任何人说,本宫身上的脏水已经够多了的了……若贸然去说给天子,恐怕更是告状不成,反而自取灭亡,天子,未必会信我,反而会信他。”
子规的手抵在地上,骨节泛白,心中更是阵阵寒意。
凤涅却将身子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不过,不必担心。”
她抬头时候,望见头顶明月,轻声继续说道:“方才我有意用帕子试探他,这帕子,是属于他的旧物无疑了,唔,是‘我’,给他的旧物吧。”
她喃喃至此,不由冷笑,心中想道:“这件事诡异的很,究竟是为什么,会让他翻脸狠毒如此,不惜拿出昔日信物来诱使我中计不说,还想亲手……是怕奸情败露牵扯到他而想杀人灭口呢,还是另有原因?”
凤涅道:“子规,你老实说,先前本宫,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规略微沉默,继而沉声说道:“奴婢……奴婢从未见过似娘娘这般良善之人,说句掏心的话,娘娘连走路都怕会踩死蚂蚁。”
凤涅闻言,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酸楚,只好竭力抬头看天:“是啊,倘若不是极狠毒,就是个呆傻笨人,才会被人欺负至此。”
子规道:“娘娘……”低着头,脸上神情变幻。
凤涅道:“那么,我同刘休明之事,至今无人知道?”
子规摇头:“连康嬷嬷都不知。”
凤涅低笑两声:“这便是女子的可怜之处了,分明是个怯懦胆小的本性,然而,因为心底藏着个爱不能爱、放不能放之人,虽惶恐危险,却又甜美的甘之若饴,作出令人咋舌的大胆之事。”
子规轻声道:“娘娘……”
“不过,该是没料到吧,”凤涅却又一笑,温柔看他,“男人若是翻脸绝情起来,是会令人叹为观止的,我本有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哈……”
子规垂着头,脸颊边上隐隐地有汗意出现。
凤涅缓缓起身,将双臂展开,如一个迎风舒展的姿态,伸展了两下,仰头望着天上月,眼底一片冷意:“既然如此,那么走着瞧吧,——休明君,让本宫见识见识,你究竟能狠毒到什么地步。”
子规跪地伏身,眼睛定定地望着前头凤涅的一双脚,素色裙摆下的脚尖,鞋袜裹着,圆润可人,一动不动,看来有种安稳静谧之感。
陡然,一物自脸颊前飘下来,恍惚间,子规看去,却见竟是半面帕子,一角上绣着个极小的“悯”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子规抬头,疑惑看她:“娘娘。”
眼前之人,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神态:“这东西留着没用,拿去烧了吧。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真真笑话。”
玲珑心
凤涅说完之后,转身欲走,忽地身子一晃。
地上子规眼疾手快,起身将她扶住,急忙问道:“娘娘怎么了?”
凤涅定了定神,伸手在额上一摸:“大概是躺了太长时间,有些头晕。”
正在此刻,冷宫门口脚步声急促传来,子规急忙松手,凤涅站住脚,回头一看,却见是康嬷嬷自外匆匆而入。
康嬷嬷上前来,见左右无他人,便放低声音道:“娘娘,果真不出娘娘所料,奴婢……”她的嗓音压得低沉略带一丝沙哑,更低了几度,“方才躲在暗处,看到……真的是陛下先出来,而后,竟是太后!”
凤涅一笑:“哟,人还真不少呢。”
康嬷嬷又是敬服又是畏惧地:“娘娘,您怎么能想到会有人埋伏着呢?奴婢先前还真提心吊胆着,明明并无人来冷宫送信说靖少王在绛霞居等候,奴婢真……猜不透您为何要如此安排……”
凤涅道:“难道要说,有人丢了一条绣着本宫名字的旧帕子引本宫前去?那样的话,就算本宫没去绛霞居,这事细细追究起来,也必会另生波澜。”
康嬷嬷发了会儿呆才明白过来,嚷道:“娘娘真是太圣明了!”
凤涅哼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有人想害我,那就得让他们自食其果。”
“正是,这计策也太歹毒了些,幸好娘娘有七窍玲珑心,步步防范,才不曾中了奸人计策!”康嬷嬷又皱眉:“可是娘娘,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么?虽然此事跟娘娘的关系是撇清了,但找不出背后到底是谁下手,到底让人心里头难安……”
“这个不用咱们操心了,”凤涅道,“那听戏看戏的人里,若有愿意的话,自然会去查。”
康嬷嬷叹了口气,道:“娘娘,奴婢算是彻彻底底地服了您了。”
凤涅哼了声:“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先前本宫就是太不计较了,才让些妖魔鬼怪横行,现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康嬷嬷粗眉横斜,喜笑颜开:“娘娘这么说,奴婢可真是舒心!”
凤涅笑道:“嬷嬷,别急,让你高兴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康嬷嬷忙问何事,凤涅却不再说了,康嬷嬷见她面上略有疲惫之色,也不敢再问,就同子规两个服侍她入内歇息去了。
谁知到了半夜,凤涅便被一阵嘈杂响动惊醒,急忙起身侧耳倾听,却听得外头传来呼喝之声,她心念一转,不由地心惊肉跳,想下床,一咬牙却又忍住,呆了片刻,听外头的响声渐渐消停,她却并未松懈,一直到房门处,有人轻声道:“娘娘……”
凤涅听出是子规的声音,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洒落一地月光,子规脚步极轻地入内,一直将走到床边,倒身下拜:“到底惊动娘娘了。”
凤涅道:“外头……怎么回事?”
子规垂着头,道:“有两个宵小之辈潜入,方才已经被击退了,好似惊动了外头的禁军,正在追捕。”
凤涅双眉一扬:“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子规道:“这个……奴婢也很难说,都蒙着面……”
凤涅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吧。……对了,有没有惊动其他人?”
子规道:“娘娘放心,其他人都未惊动,还都在睡梦里。”
凤涅点点头:“那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
子规并不立刻退下,沉默片刻,道:“娘娘不必担忧……奴婢会加倍留心的。”说着,才抬起头看了凤涅一眼。
凤涅心里慌乱,也并未留心,只挥手示意已经知道。
子规去后,凤涅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到底睡不着,便翻身下床,走到窗户边上,犹豫片刻,便将窗户推开。
窗扇打开处,目光所及,却望见房门之处隐约有个黑色影子,凤涅吓了一跳,叫道:“谁?”
那影子本坐在那里似的,闻言便起身,急忙道:“娘娘,是奴婢。”
凤涅听出是子规的声音,借着月光之色,看清他安静眉眼:“你……一直守在这里?”
子规垂头:“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凤涅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月光之下,冷宫之中,面前是身着古装的内监,简直似一场梦。
次日,阿靖先迫不及待地跑来,追问昨日捉鬼之事,凤涅道:“有没有听闻监礼司昨夜拿了一个人?”
阿靖道:“隐约有所耳闻,似乎……还牵扯了个宫女,难道就是绛霞居的鬼?真想不到!”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鬼怪,”凤涅哼道:“而是人心。”
阿靖皱眉思量了会儿,挠挠脑袋:“皇婶,昨夜你为何不让我也去见识见识,反而早早打发我回去了。”
凤涅心道:“不打发你回去,那借口还怎么说?”面儿上笑道:“这种事你掺和入内不好。”
阿靖此刻极为赖她,闻言便点头道:“皇婶嫌我年纪还小么?”
凤涅道:“嗯……再长大一些……”
阿靖笑道:“皇婶你摸摸我的头。”把个头便探向凤涅跟前。
凤涅正心不在焉,闻言抬手摸了一把,忽地笑道:“你洗过了?”
阿靖笑眯眯地:“是啊,我很听皇婶的话吧?”
凤涅眼中也露出几分笑意:“嗯,你乖。”
阿靖本靠在她的膝边,此刻便爬上来,半压着凤涅,低声说道:“皇婶,我听闻三叔过两日要来接我回去,我出了宫,见皇婶的机会就少了。”
凤涅道:“你三叔……哦,就是秦王啊。”
阿靖闷闷地道:“可不是么,我不喜欢回去,皇婶,我留下来跟你一起住冷宫好么?”
康嬷嬷捧了茶出来,一听这个,当即叫道:“少王爷,这话可不能乱说,这冷宫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奴婢还巴不得娘娘出去呢!”
阿靖道:“都说冷宫可怕,然而小王看来,却是个热闹的地方……”
凤涅哈哈一笑,阿靖道:“果然是皇婶说的对,凡事要靠自己眼睛看的,先前我在秦王府,那些人也动辄说皇婶……现在看看,全是胡说八道。”
凤涅说道:“又有人说我,那……秦王也说了么?”
阿靖挠挠头,道:“没有,三叔倒是说过皇婶些好话……不过三叔那个人,整天沉迷女色,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我很瞧不起。”说到这里,便撇了撇嘴。
凤涅笑道:“沉迷女色……小小年纪,你懂得倒是不少。”
阿靖道:“那些大臣,秦王府的仆从,宫里头的太监宫女,哪个不是暗地里这么说的?我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不过……说起来倒是有些怪……”
凤涅随口问道:“哪里怪?”
阿靖道:“最近三叔好像改了许多……以前每天都会找那些女人厮混,然而最近那几天,我听那些女人暗地里抱怨,说三叔不找她们,怕是有了新欢了!”
凤涅心中叹道:“这秦王府还真不是个教导孩子的好地方,才七八岁的孩子,满口‘沉迷女色’,‘新欢’之类,怎么了得。”
她便轻轻摸了摸阿靖的头,道:“这些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万别说出去,够惊世骇俗的。”
阿靖道:“皇婶,我说的是实情。”
忽然听康嬷嬷尖声吼了一嗓子:“子规回来了!”
凤涅同阿靖一并看去,却见子规神色凝重从外头进来,极快地到了跟前,向两人行礼完毕,道:“娘娘,奴婢在外头听了一个消息……”
凤涅道:“何事?”
子规道:“娘娘……奴婢听那些在前面行走的宫人说,今日早朝,有几个大臣向皇上上书,说……”
凤涅道:“你但说无妨。”
子规道:“他们说娘娘已经人在冷宫将近一年,也、也是时候该废黜……另立新后了。”
如一道雷降下,康嬷嬷失声道:“什么?是哪些大臣说的?”
子规皱眉道:“这个尚不太清楚。”
凤涅听了,只是挑了挑眉而已,阿靖却紧张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皇婶你别担心,我立刻去探听探听……”
凤涅见他急吼吼的模样,问道:“阿靖,你要去哪里?”
阿靖对上她的眸子:“我……我自是要去找皇叔问个清楚。”
凤涅笑道:“看你这一幅窜上跳下的,急躁按捺不住的性子,不如别叫朱安靖,改叫朱蹦跶得了。”
阿靖呆住:“猪蹦哒?”
康嬷嬷同样哭笑不得:“娘娘,这个时候您还能打趣少王……依我看,不如让少王爷去吧,倘若真的……那少王爷也可以说上几句话。”
阿靖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皇婶,我会向皇叔说你的好话的,不会让皇叔听那帮混账大臣的。”
凤涅却仍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慢慢道:“乖,你听话,如果真的为了皇婶好,那么,就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
康嬷嬷急道:“娘娘……”
凤涅道:“嬷嬷,你莫非是不信本宫么?”
康嬷嬷神色一变,赶紧低头:“奴婢只是一时为了娘娘着急……请娘娘恕罪。”
凤涅道:“你的心意,我怎会不知?”她轻轻地出了口气,“只不过,这风向如何,自有人掌握,他若下了决断……没有人可以左右。”
康嬷嬷不敢多言,却暗自提心吊胆,一腔的憋闷无处发泄,又看湄妃三个在旁边玩闹,生恐她们吵到凤涅,就想法子把她们劝回屋里头歇息。
阿靖到底是呆不住,向凤涅保证不会去找天子问,才被凤涅放出冷宫去。
阿靖离开后,冷宫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便是先前的岳贵人,打扮的宛如孔雀开屏,趾高气扬的进来,也不再行礼,冷笑着道:“怎样,你还能嚣张的起来么?”
凤涅淡淡地觑着她:“怎么?”
岳思簪道:“大概你人在冷宫还没听到信,当真可怜,那么便让我来告诉你,——陛下很快就要废后了。”
凤涅道:“是吗,有旨意下来了?怎么没送到我这里,送到你那里了?”
岳思簪呆住:“你……”
凤涅望向康嬷嬷:“假传圣旨什么罪名?”
康嬷嬷正憋着满心的怒意,闻言道:“这自然是个死罪!”
凤涅一笑:“岳贵人,你这么着急而来,就是想寻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