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少王死死地望着凤涅,凤涅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擦拭过他满是汗的脸颊跟额头:“只有喜怒不形于色之人,才能成大事。”
她望着靖少王呆呆的样儿,又笑着说:“俗话说,就是咬人的狗不叫。”
本以为以靖少王的脾气,定然又要一蹦三尺高,说句“你敢说小王是狗”。
谁知凤涅说完,靖少王还是呆呆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然又透出几分惘然之色,又好似是伤心。
凤涅道:“怎么了?”
靖少王反应过来,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我只是一时想到我父王。”
“啊?”凤涅觉得自己跟大王爷大概没什么相似之处?
靖少王的声音很低,慢慢道:“我忽然记得,父王……父王也曾这么跟我说过。”
凤涅道:“大王爷说咬人的狗不叫啊?”
“才不是!”靖少王啼笑皆非,又恼怒地使劲摇头,而后又肩头一垂,道:“父王曾教导我,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还说……”
“说什么?”
“还说……有一个人,就是……你所说的神勇之人,喜怒不形于色……要我以他为榜样。”
“啊?”凤涅甚是意外,“谁啊?”
靖少王的声音更轻,喃喃说道:“是我二叔……二皇叔。”
凤涅长长地“啊”了一声。
靖少王的二叔,自然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靖少王被如此折腾一顿,本来滔天的气焰,如今荡然无存,最后想到自己的父王,又有些黯然神伤。
凤涅看着这孩子略见忧郁的小脸,心头一软,道:“小王子,你的屁股被打得又红又肿,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动?”
靖少王一听,黑脸缓缓有点发红,却硬是挺胸道:“小王没事!哼,你们那花拳绣腿,算什么!”
凤涅笑道:“既然如此,本宫有件事,想拜托你做。”
靖少王又是意外又是惊奇:“何事?”
送上门
凤涅望着靖少王晶亮的眼睛,这孩子生得虽则一般,面色微黑宛如皮猴儿,独这双眸子格外有神。
凤涅看着他之时,不由地就想起他口中的“二叔”,那可是这皇城之主,血脉相关,皇帝会否也是个黑皮猴似的人物?
一想到此处,不由哑然失笑。
眼看靖少王半是期盼的神色,便一招手,道:“子规,你带小王子去打个猎。”
子规一听,颇为头大,然而又不敢违抗。
靖少王一听“打猎”两字,浑似打了鸡血,原地跳起来,摩拳擦掌地问:“要去何处打猎?”
原来孩子是最闲不住的,尤其好些新奇刺激之事,靖少王尾随子规,乖乖而去。
也不知子规是怎样教导靖少王的,只是等了半晌,两人终于回来,靖少王湿了半边身子,头脸都是水,却是格外精神,双手紧紧地抱着一尾大鱼,那鱼兀自摇头摆尾。而小王子一进冷宫便迫不及待地叫嚷道:“皇婶,皇婶快看!”
他撒腿飞快地跑到凤涅身前,献宝一样:“皇婶,你看,好大条鱼,我捉的!”
凤涅笑道:“好能耐。”扫一眼随后而来的子规,见他身上虽有各处水湿,神色倒也安然。
靖少王抱定那一条鱼,死活不肯撒手,好像发现了失散已久的好兄弟,亲热的很,只差低头狠狠亲上个嘴儿。
子规半是劝说半是强迫才让他把“好兄弟”交出来,靖少王还老大不乐意。
子规拔刀,利落地在长木板上将鱼切开,水桶里头清洗了一番,便用数根树枝架起来,放在火堆上烧烤。
火焰吞吐,舔舐着新鲜的鱼肉,不一会儿功夫,鱼肉里的油被烤了出来,不停落入火堆中,发出嗤啦嗤啦的声音。
湄妃三人已经自发地围了上来,目光发亮地围观。
先前杀鱼之时,靖少王还略有皱眉,似不忍“好兄弟”被宰,然而见子规动作娴熟,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等子规在火上烤鱼之时,他恨不得夺过来,自己也来一把。
此番又见鱼肉滴出汁水,小家伙也忍不住跟湄妃三人呆呆相看,闻着越来越浓的烤鱼味儿,不知不觉嘴角流涎。
康嬷嬷拿了个小罐子,用毛刷子将酱汁调料之类刷上鱼肉,翻一翻,香味更浓。
靖少王再也忍不住,叫道:“让我来让我来,我也要来!”
子规只好分他一根木叉,靖少王举着木叉,也不怕火烤,跟着子规有样学样,人家翻鱼肉,他也跟着翻,倒是机灵。
又见康嬷嬷忙着往上刷东西,便又问道:“嬷嬷,你弄得什么?”
康嬷嬷见小主子开了金口,笑道:“这是娘娘让奴婢去御膳房要的,回来自个儿调在一起,刷在这上头,这鱼肉滋味格外鲜美香甜。”
靖少王先前闹腾半天,又去折腾半天,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一听这个,差点当场探头啃上一口。
鱼烤好之后,子规便挑了中段最肥的给凤涅,靖少王一看,也擎着自己烤的那段献宝,凤涅嘉赏看他一眼,道:“倒是孝顺,乖,你自己吃吧。”
靖少王喜笑颜开,这才开始品尝自己的劳动成果。
子规又将其他的逐一分派,这鱼也足有五六斤重,肥的流油,足够吃的。
凤涅吃了半块,便已是饱了,望着众人低头奋战之态,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教导机会,便道:“阿靖,我教你一首诗。”
靖少王含着鱼肉,顺口问道:“皇婶,什么诗?”
凤涅眯起眼睛,缓缓念道:“烤鱼……日当午,汗滴,鱼下土,谁知手中肉,首尾……皆辛苦……”
她抑扬顿挫,深情念完。
靖少王的脸上却露出鄙夷神情,斜睨凤涅:“皇婶,你当我没学过么?这首诗是你篡改了的吧?”
凤涅望天:“啊……原来你也知道啊?”
靖少王道:“这是大唐李绅的‘悯农二首’之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另一首则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皇婶以为我真的是不学无术的么?”
凤涅叹道:“唉,本想表达一下本宫的诗歌才华的,没想到现在不流行这样了啊……”
靖少王忙着吃鱼,无暇他顾,咬着鱼肉含含糊糊道:“不过皇婶还是讲故事最好,这个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滚瓜烂熟了。……皇婶你不吃了么?那块给我行么?”
靖少王吃得欢快,顺便把凤涅没吃上的那块鱼肉也包揽了。
吃完了后,康嬷嬷又亲捧了几杯茶出来,远远地见靖少王同凤涅似在耳语,样子竟很是亲密。
康嬷嬷一惊,而后又是一喜,心中万千感叹。
康嬷嬷小心地奉了茶,靖少王一气儿喝光了,摸摸油嘴,看看时候不早,打了个饱嗝:“皇婶下次我再来看你。”冲着凤涅一眨眼,蹦跳而去。
靖少王前脚出门,后脚康嬷嬷松了口气:“娘娘,当真把奴婢吓死了,怎么这小魔星就来冷宫了呢?先前娘娘打他,奴婢真是大大地捏了一把汗。”
凤涅不语,只是微笑。
康嬷嬷又道:“幸好娘娘厉害,硬生生地把这小魔星给降服了,换了别人,那哪能够……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凤涅听到这里,就说:“嬷嬷,别高兴的太早,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吗?”
康嬷嬷一惊:“啊?”
凤涅哼了声:“那个送靖少王来的人,可还等着看热闹呢,这热闹没看着……得多着急啊。”
康嬷嬷眉头一皱:“对了,娘娘曾说,有人给过靖少王糖……定然是有人教唆?”
凤涅道:“不忙,害人者必反受其害,本宫也想看看,到底是谁一直在背后兴风作浪呢。”
康嬷嬷道:“可惜娘娘如今人在冷宫,不然的话……”
“冷宫又如何?”凤涅笑道,“嬷嬷,不出两日,必定有人的狐狸尾巴会露出来。”
康嬷嬷半信半疑,然而她对凤涅是言听计从的,当下暗自警惕,谁知,两天不到,在靖王子离开冷宫的第二日,就有不速之客登场。
前来之人,竟然是西太后宫内的管事嬷嬷,身后呼啦啦地跟着一大帮子人。
凤涅拿眼睛一扫,果然看到几张熟悉面孔:魏才人同她的宫女玉叶,还有齐嫔,后者目光同凤涅相对,却又低下头去。
管事嬷嬷扭动着不输给康嬷嬷的粗壮腰身,走到凤涅身前,似是而非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大好啊。”
凤涅嗯了声,漫不经心道:“好的很……不知嬷嬷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管事嬷嬷见她神态自若,应答自如,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之色,又说:“是有件麻烦棘手的事,太后让我来问一问娘娘。”
凤涅淡淡一笑:“看这阵仗,不似是问问而已,倒好象是兴师问罪呢。”
管事嬷嬷听她言辞犀利,更是心头一凛:“娘娘说笑了,这件事只要娘娘说清楚,就没什么……是关于昨日靖王爷在此被毒打之事。”
康嬷嬷神色一变,刚要说话,凤涅一抬手,道:“竟有此事?本宫怎么没听说过。”
管事嬷嬷冷冷道:“娘娘这么说,就是不认了?”
凤涅道:“本宫从不知有谁毒打过靖少王,相反,少王昨日在此同本宫相谈甚欢,不知嬷嬷这信从何而来?”
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身旁齐嫔道:“娘娘,靖王爷如今还躺在太后宫内疗伤呢,太医说过是被打所致。”
凤涅皱眉:“这么说,少王真的被打了?”
管事嬷嬷道:“娘娘当真不知?”
凤涅道:“怎么,难道我该知道?还是靖少王说自己被本宫打了?”
管事嬷嬷一怔,齐嫔问道:“王爷昨日只来过此处,难道是他自己打的不成?”
凤涅笑了笑:“少王自然不会打自己,只不过,倘若有人故意栽赃嫁祸,打了少王一顿又栽赃本宫,那可就难说了。”
齐嫔便不言语,管事嬷嬷却冷笑:“娘娘可真会说笑,谁那么胆子敢打少王?”
凤涅道:“这可要问问少王本人。”
管事嬷嬷阴沉沉地盯着凤涅,却见她气定神闲之态,毫无半点慌张,心中正犹豫,旁边一个嬷嬷低声道:“太后说必要出这口气,总不能如此无功而返,不如……他们势单力薄,倘若我们将她硬带回去,也是可行的。”
管事嬷嬷一听,把心一横:“说的也是,总不能就误了太后的交代……”手一抬,正道:“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只听娘娘说的,我们也难尽信,不如且请娘娘去太后殿内走一趟?”
康嬷嬷见状,怒地上前一步:“你们想干什么?就算是太后的人,也都还是皇家的奴才,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想要冒犯娘娘不成?”
管事嬷嬷道:“这是哪里的话,既然知道我们是太后的人,那么太后管教皇后,也是理所当然的,说什么冒犯?”
康嬷嬷全不吃这套:“放屁!总之有我在,你们谁敢动娘娘一根汗毛,我跟她拼了!”
正说完这句,却听得冷宫门口有人喝道:“哟,果真这里热闹……都别闹腾了,惠太后有旨到。”
除了凤涅,人人惊动。各自回过头来,却见一个锦衣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快步而入。
管事嬷嬷一看,警惕道:“怎么王公公也来了?什么事儿惊动了东宫太后娘娘?”
叫王公公的半老太监,先是向着凤涅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凤涅坐直身子,略一点头。
他又笑微微地向着管事嬷嬷行了个礼,说道:“恐怕正跟嬷嬷来办的事儿一个样。”
两宫太后素来不甚和睦。管事嬷嬷又惊又笑:“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惠太后也要替靖王子出气?”
王公公笑道:“瞧您说的,太阳是没打西边儿出来,但这口气太后娘娘自也要替王子出的,来人,——把魏才人给我押了!”
他前半句时候还带着笑脸,后一句,却陡然转了阴沉。
好人儿
管事嬷嬷大惊:“什么?您这是何意?”
说话间,两个小太监上前,已经不由分说将魏才人拖了出来。
魏才人原本站在人后,陡然而出,花容失色,道:“不知妾犯了何事?”
王公公神色阴冷瞥她一眼:“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
管事嬷嬷上前拦住,怒道:“无故为何拿人!难道惠太后想同我们太后对着干么?”
“您这可冤枉惠太后了,”王公公又是一脸笑,“咱们太后娘娘,可是为了西宫太后跟靖王子出气呢!”
管事嬷嬷怒火冲天:“这话稀奇,我竟不懂!”
“您很快就会懂了。”王公公意味深长地说。
这边说着,冷宫门口却又来了一人,眼见是一道小小人影,极快地跑上前来。
众人自是认得正是靖少王的,顿时急忙行礼。
可靖少王看也不看,只是撒腿极快地跑到凤涅跟前,竟然张手将她一把抱住,嘴里哭道:“皇婶,是阿靖胆小怕事,让您受委屈了!”
众人目瞪口呆。
凤涅抬手,摸摸靖少王的头,双眉一簇,眼中顿时见了泪花:“靖儿……你没事就好,皇婶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声情并茂,很是感人,又带一股子忍辱负重的浓烈气息。
管事嬷嬷及一干人等,个个色变。王公公却点头道:“唉……若不是咱家来得快,恐怕皇后娘娘可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
管事嬷嬷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竟看不明白?”
王太监道:“嬷嬷,你这还看不明白?小王子的确不是皇后毒打的,皇后只是担了个罪名罢了,动手的另有其人。”
管事嬷嬷脸色一变看向魏才人:“您的意思不会是……”
王太监冷冷一哼,道:“可不就是这位才人所为么?”
话音刚落,只听得魏才人哭道:“这是怎么回事?妾身是半点也不知情啊!”
凤涅抱着靖少王的腰,低头时候低声道:“你要压死我了。”
靖少王抬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声:“我是故意的,皇婶婶。”
凤涅深深觉得有个人精侄儿有所幸运,也有所不幸。
王太监此刻道:“传惠太后娘娘旨,魏才人阴谋威逼靖少王,嫁祸皇后娘娘,靖少王不堪逼迫,竟自西宫逃出前往东宫求救,魏才人胆大包天,祸乱宫闱,即日起革才人封号,贬为宫人,入浣衣局服苦役以赎罪过。”
魏才人瞪大双眸,宛如五雷轰顶,憋了半天才叫了声:“妾身冤枉!”
凤涅微微看她:她只当靖少王年纪轻不懂事,随意挑拨便可,却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
管事嬷嬷道:“这……这……小王爷,可当真如此?”
靖少王哭着叫道:“皇婶,我心里怕极了!”
凤涅蹙着双眉,强忍着泪:“都怪本宫……只身无靠,宛如浮萍,寥落冷宫之中,连自保之能都无也就罢了,竟还连累到靖小王爷受苦……”
靖少王本是九分戏,听了“只身无靠”四字,不由便想到自家身世,想到自小就没了爹疼娘爱,顿时无限悲酸,大放悲声。
王太监摇头咋舌:“看看,小王爷跟谁亲近怎么说的,这到底是真是假,不是一目了然了吗?还问个什么?”
管事嬷嬷见靖少王哭的伤心,也不敢高声,只低低道:“但是……这、小王爷为何不跟太后娘娘禀明呢?”
王太监鼻孔朝天道:“只怕是太后娘娘在气头上,加上有些人的煽风点火,故而真相在前,也视而不见了,不然的话,为何靖少王逼于无奈竟跑到东宫去了呢。”
管事嬷嬷哑口无言,王太监道:“小王爷,可跟咱家回去么?”
靖少王回头:“小王过后会去向太后娘娘道谢,暂时不回。”
王太监也不勉强,带人压着魏才人离去。
管事嬷嬷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半晌才道:“既然……只是一场误会,那么奴婢……”
康嬷嬷见她面露怯色,便哼道:“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么?娘娘虽人在冷宫,可还是皇后!方才也不知是谁耀武扬威,还想要动手了呢!”
管事嬷嬷大为尴尬,深深低头道:“这的确是奴婢的过错,不过……也都是因为被那贱婢蒙蔽……待奴婢回去禀明了西太后娘娘,还娘娘一个清白。”
凤涅道:“如此有劳嬷嬷了。”
管事嬷嬷见她并不计较,顿时松了口气:“娘娘宽宏大量,可恨那些贱婢不自量力从中挑拨,幸而真相大白……奴婢这就回太后去,奴婢告辞……”说着,毕恭毕敬地退了。齐嫔也跟着退后,临去看了凤涅一眼,也未停留。
一直到众人都离去,凤涅才用力将靖少王拍拍:“好啦,人已经去了。”
靖少王抽抽搭搭地抬头,黑黑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皇婶……”
凤涅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泪:“男儿有泪不轻弹,看你这花脸儿……”
靖少王乖乖地任凭凤涅替自己擦脸,撅着嘴道:“我本来是假意哭的,听到皇婶说……才一时真忍不住了。”
凤涅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蛋:“行啦,以后多个心眼……别人不疼咱们不打紧,咱们自个儿得疼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