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和蔼的人,因为他常要我做些诗给他听,我说了,他便和姐姐一起笑,然后摸摸我的头,捡些好玩的物事给我。更有一次我吟出“快哉花间留醉意,方恨浮生知己少”的句子时,他高兴得跳起来,连连说,“真乃天聪俊才,旷世难得!”那年,我十岁。
所以,我到最后也不敢相信那个和蔼英俊的人会下这样残酷的命令诛杀我的亲人,我的父亲、阿妈还有哥哥姐姐们。阿妈在父亲被绞杀后就开始绝食,我在栅栏的另一端拼命的喊她,可是她却闭目不理,任我哭得声嘶力竭。没多久,她也追随着父亲去了。
然后,狱卒开始押着我们往边关走去,我那些姨娘们都哭哭啼啼的上路,有些姨娘也趁人不备自寻了短见,她们多数是我哥哥们的母亲。那些年纪轻的姨娘们虽然哭着,却也咬牙捱着,希翼着到了边关能得到好些的待遇。我的两个侍女娥眉和簪瑛据说因为生得美丽,在狱中遭人奸污,自尽了。还有我那些美丽的姐姐和表姐们,每天都会少上一两个,不用问,一定是因为各种不幸而消失了。这个时候的我已经不会哭了,只是麻木的、机械的走着,不知道这条苦难的路何时才能到达尽头。
只有忠心的乳娘王氏在拼命的护着我,可是其实她能为我遮挡的风雨,真的,很少。
我在一夕只见沉默而成熟,这种变故让我的乳娘十分害怕,她不停地逗我说话,而我只是维持一种缄默。
我并没有跟随大家到达边关,在我们走了月余的时候,一骑快马和金牌把我接回京城。乳娘在临别的时候拼命的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要小心、不要倔强、不要犯傻气。我只会微笑的看着她,而她却因此流下更多的眼泪。所以到现在为止,我并不知道我的乳娘怎么样了?还有,我的姐姐们还在世上存活多少。因为,我被接回到雁安王府,成了这里的一名家奴。
于是,那个叫做欧俊卿的人成了历史,这里有的只是一个叫做丰废的粗使小厮。每天面对我的是沉脸横眉的丰收丰大总管,据说当年就是他抱着小主人丰御武逃离了欧家设下的鬼门关。
在雁安王府,每个人都知道我丰废是个可以任人欺负的狗杂种,倘若办错了事情或者砸了锅,如果能想出新的点子折磨折磨我,那么当主子的不但不会责怪他的过失,偶尔还会加以褒奖。所以,人人都以能在我身上试验各种刑罚为乐趣,以欺负我为终身职业。
偶尔,水房里的张嫂会给我打盆水,洗洗头。那个时候,我总感觉她和我的乳娘好像好像。可是,这样情况很快就被丰总管发现了,他钳着我的下巴端详我好半天,一直在冷笑着,然后,抓起地上的烂泥涂了我满脸都是,最后告诉我,永远不许洗脸。
有一次我忘记了,在院子里拔烂荷叶的时候,顺便洗了一个澡。丰总管罚我在雨中跪了两天一夜,听说我病了七天七夜才好,大伙都说我捡回一条命,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在病重梦见姐姐、梦见父亲、阿妈、哥哥、甚至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然后,他们忽然都变成厉鬼向我扑来,咬我的脖颈,抓我的皮肤,我拼命的叫着,爹爹、阿妈、姐姐救我,救我!正当我感到他们缠着我往下拉的时候,我看到奶妈手持一把金光宝剑冲了过来,不停的砍砍砍,对我说“卿哥,跟王妈走。”我牵着她的衣角,一转身,就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丰谷拿了一条毛巾为我擦汗。
那一刻,我的心碎了似的疼。来王府后我第一次流泪,我知道,我的王妈不在了,她也不在了。
然后,王府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似乎永远也过不完一样。日复一日,我在这里挨过五年,掐指算算,我似乎已经十九。但事实上,我要对所有人说,“我十八岁”,否则我就是欺君,还是要被抓去砍头。
尽管我实际上并不在乎。
07
王府中小角院有一排空房,平时很少有人去,就连打扫的人在这里也是快进快出。陈年的味道和阴冷的空气,是这排房间永恒的格调。
我现在就端正的跪在这排空房前,脑子中的想法胡乱转来转去,尽量不去想房子里面的东西。这排房子不是别的地方,正是王府中所有刑具的库房所在,而且还是行刑之地——雁安王府的刑堂。
我回想起方才的赏雪会,经过我这么一闹,草草收场,大伙见主人发怒都没有了兴致,纷纷告辞。
平南世子仿佛还想替我讨些情,可是看到我们侯爷黑沉的怒脸终于把话又咽了回去。陈大学士临走前拍拍我的肩膀,用眼神安慰我自求多福。不多时众位家奴们也散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单的跪在亭子当中,动也不敢动。
那个时候我偷偷地在心底许愿,就让我在这里一直跪着吧,最好侯爷和大总管都把我这么个人忘了才好。可是我的许愿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很快的,怒气冲冲的大管家带着丰喜、丰乐、丰姿横拖着我到了小角院的刑堂外面。
大总管把我往门外一扔,狠狠的斥道:“跪好,贱种。”顺便踹了一脚后,就匆匆跑入刑堂里。如今已经过了好半晌没有动静,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正在为我精心的挑选各种刑具。
关于王府的刑堂,我曾经在丰平和丰谷那里听说过很多传说。刑具中有不少东西都是我们侯爷从军队带回来,专门对付叛徒和间谍的,等闲人见它不着。据说连大理寺遇到强项的江湖大盗时,都会向我们王府借刑具,行刑之后没有不招的。
丰平曾经幸灾乐祸的跟我讲过,我们王府刑堂的刑具里,有能把活人皮整个扒下来的笼子,把完皮的活人还活着,不过就像蜕了皮的青蛙一样,只剩肉和筋了;还有把人倒放着吊起来的架子,控上几个时辰,那人就从七孔开始流血,眼睛都能爆出来;还有一个铁皮桌子,把人固定在上面,底下专门有个生火的笼子,一点一点加热,可以把人烤得外焦里嫩,香飘十里…当时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斜睨着我,仿佛这些刑具将来有一天都会在我身上演练。
不过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我不得不承认,丰平还是非常有先见之明的。
我拼命的控制自己放松,不要想些可怕的事情。可是,各种恐惧的想法还是象小蛇一样蜿蜒着从各路钻进我的脑海中。虽然外面依旧是数九寒冬,可是我的身体不能抑止的开始冒汗,而且轻轻颤抖。
正当我无比恐惧的时候,刑堂的门“吱嘎”一声就打开了。丰大总管哼哼冷笑的就走到我面前,尽管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要躲,因为躲不开,可是当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抑止的往后仰了仰。
大总管出手如电的揪住我的头发,连踢再拖的把我往刑堂里拽。我双手捂住头发,尽可能的挪动双膝爬到刑堂里面。
奇怪的是,在外面等待的时候我无比害怕,真到了刑堂里面,我却松了一口气,仿佛一切已经定论,最坏的既然来了,就没有必要紧张了。
大总管把我拽到刑堂后就松手任我摔在地上。我借机会连忙打量这个传说中的地狱,还好,还好,那个扒人皮的架子不在这里;那个能把人烤熟的椅子也不在这里;那个让人倒立的梯子也不在这里,嗯,那个——是什么?!!
看来那个东西就是用来对付我的刑具了。我认真的打量它,只见它圆圆的成一个半球形,两边个有一个同样黑黑的耳朵,中间下凹,里面装满不知名的东西,坐在一个火炉之上。——各位恐怕都很熟悉这个东西,它就是普通的一口锅。
难道大总管要把我剁碎了煮来吃?我连忙向周围打量,不见旁边有什么菜刀、单挫之类分尸用的器具。
我又灵光一现,大总管是要把我活活的整个煮来吃。可是…,可是眼前这口锅似乎又小了点,虽然我不是什么彪形大汉,可是我这么个大活人怎么也塞不到这么个一尺不见方的锅里啊,大总管究竟要怎么对付我呢?真让人颇费思量。
我在这厢胡思乱想,那边丰大总管却咭咭的笑了起来,那声音仿佛就是用瓦片刮着铁铲。在那一刻,我心有灵犀的想到,其实大总管最希望的,还是一口一口把我咬碎吧。
大总管笑了片刻,问我:“丰废,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我老实的答:“回大总管的话,这里是雁安王府的刑堂。”
大总管又问我:“那你可还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继续老实的答:“丰废其罪有三。罪一,违背大总管命令,私自洗脸;罪二,欲借南安世子的帮助,离开王府;罪三,心生异变,被主弃恩。”
大总管满意的点点头:“很好,丰废。你的回答我很满意。我继续问你,你可知道被主弃恩的人在雁安王府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答:“回大总管的话,死罪难逃或者生不如死,二选其一。”
大总管这次真心的笑了,“很好,很好。丰废,本大总管现在就要你选一条出来。你选吧。”
我敬业的给大总管磕了一个头,必恭必敬的答:“丰废希望大总管成全,愿以死为鉴,以儆效尤。”
大总管满意的拍拍手,“很好。丰废,你的回答本大总管非常满意。老实说,如果你不姓欧,就凭你的机灵和聪明,我也乐得成全你。可惜啊,可惜。谁让你姓欧呢?所以,你死不得。既然你死不得,那么你就只好走另外一条路喽。”说完面色一扳,森然道:“小子,你的寿数还长着呢,你就好好的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我被他阴狠的语气给激了一个冷战,只好叹口气,准备逆来顺受。
大总管微眯着眼睛看着我,那神情就同正在玩弄一只垂死老鼠的大猫,他摸着下巴问,“丰废,你知道你面前的东西是什么?”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回答:“回大总管的话,那是铁锅一口。”
大总管满意的点头,“嗯,你走进些,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我站起来,双膝却因为罚跪的时间太长而麻痹,身子晃了一下,又倒了下去。我费力的坐在地上,双手努力的把双腿挪到前面,用力敲打。我想,大总管应该很生气的责罚我才是。可是出乎我意料的,他依旧用残酷而嘲讽的笑容看着我,任我松散僵硬的双腿。
是的,我已经是一个垂死的人了,他何必在意我小小的过失。
片刻,我慢慢用手支地,站了起来,一点一点挪到铁锅前面。铁锅坐在烧红的炉火上面,里面装了多盏锅水,沉沉的浮在里面。
我低头看,水面上映出我的脸庞,哦,我有快六年没有机会看到自己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长的就是这个样子吗?别说,还真挺好看的。我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算是告别。
大总管嘲讽的语气传了过来,“看够了吗?能看的时候你就尽量看吧。丰废,锅子里的东西看到了么,知道是什么吧?”
我回答,“是水——,不,是油。”开始的时候我的确以为是水,可是就在我回答的那一瞬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水,因为水在火上会冒气,会翻水花。只有油,才会越烧越热,越热越沉,毫无生意。
我抬头望着大总管,却发现他身后的丰喜、丰乐用复杂的神情看着我,似惋惜、似怜悯、似憎恶。
大总管忽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丰废,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准你洗脸吗?”
我诚实的回答:“不,丰废不知道。”
大总管点点头,“不知道不要紧,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张脸!你是欧家的贱种不假。可是你却长了这么一张脸!对着这张脸,没人能狠下心折辱你、作践你,反而会怜惜你、喜欢你、同情你!所以我才不准你洗脸,就是不想人看到你这副狐媚的模样。可惜呀,这条命令你似乎挺喜欢违背的。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来亲自给你好好的洗个脸吧——用滚油。”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丰喜和丰乐立刻从后面架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的头按到油锅上方。丰大总管慢慢的戴上厚厚的棉手套,从地上的木桶里舀起一勺冷水出来,然后一字一句的说,“看你没了这张脸还怎么媚惑人心!”
然后就把一勺冷水倒进油锅之中。
我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就感到无数烧红的小针狠狠的扎进我的肉里,我只来得及想,“可惜了这么好的一锅菜油,用来炸元宵多好。”
然后,我就痛昏过去了。
08
七月的太阳,毫无遮拦的直射下来。我在太阳下面团团转,偏四周没有任何遮拦,站在阳光内仿佛要融化一般,口干舌燥。远处有个淡绿衣衫的人影一晃而过,手中捧着满满一罐清水。我连忙跟上去,“喂,你等等,等等。”
那人却不理我,急忙的往前走去。我紧紧追着她,大喊:“你等等啊——。”
猛地她停住,转过来,半恼半嗔的说:“卿哥,你又闹什么?再顽皮我就恼了。”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簪瑛。
我对她说,“簪瑛,我好口渴啊,快把水给我喝两口。”
簪瑛抿嘴笑,“这罐子水才不给你喝,这是娘娘特地从宫中赏下来给大太太浇花的。难道你不知道那盆绿牡丹娇贵得很?不是寒幽山贡上的水就养不活的。”
我想了想,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情。
可是眼下我直渴的从嗓子眼儿里冒出烟来,那里还顾得什么红牡丹、绿牡丹。缠着簪瑛非要喝水不可。簪瑛被我磨得没有办法,只好说:“卿哥,只要你看一下太阳,我就把这罐水给你。”
我转过头看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好毒,利剑一样的阳光一下子就刺进我的皮肤里,我“啊”的大叫一声,捂着脸蹲下来。耳畔就听见簪瑛嘿嘿冷笑。我质问她,“簪瑛,你为什么害我?”
她答:“我害你?说让你偷吃我的豆包的,你也不照照镜子,就凭你也敢偷吃我的豆包?!”
我抬头大叫,“我没有!”眼前的人却不是簪瑛,竟然是西施隔壁。我一呆之下,她狠狠的啐了我一口,转身抱着水罐走了。
我伤心的蹲在地上大哭,“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偷你的豆包,明明是你自己给我的。”
一抬头,发现王妈站在前面看着我,连忙走过去说:“王妈,我口渴,你给我打些水来。”
王妈却问:“你是谁?”
我说,“我啊,卿官儿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王妈冷笑,“我们卿官我当然认得,可不是你这个丑八怪。你是什么阿物,也来跟我说话?”说完狠狠的打了我几巴掌,我整个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是我还顾不得疼,连忙拽住她,“王妈,我是你的卿官啊,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却听见旁边有人轻轻说,“公子,你渴了吧。来,让奴婢喂你。”
我一回头,便放了王妈,却见娥眉捧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站在我身后,微微笑着说:“公子,来,让奴婢服侍您喝水。”
我实在是渴极了,连忙张大嘴巴,让酸酸凉凉的酸梅汤沿着舌头,抵达喉咙。真畅快啊,我大口大口的吞咽着。
娥眉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笑,一勺一勺的喂我,等我不那么渴了,我问娥眉,“她们怎么了,怎么都不认识我了?只有你最好。娥眉,娥眉。”我拉着她的手撒娇,是了,从小只有娥眉最温柔。
娥眉安静地笑着,“那是因为你睡着了。你醒来啊,快醒来啊!”
我睡着了吗?我不知道啊。我努力的把眼睛睁开,今天的眼睛怎么这么沉呢?但见一个少女一脸焦急的轻轻唤我,“你醒来啊,快醒来啊!”见我醒来,转忧为喜,一副开心的模样。
我问:“娥眉,我们这是在哪里啊?”一问话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非常沙哑难听。
那少女显然一怔,反问:“谁?你说什么?”
我想支撑的坐起来,那少女见我起来,连忙过来帮我,先找了件衣服给我披上,然后又拿了个枕头竖在我的腋下。我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窗明几亮,烧得火红的炭火在黄铜的炭盆里噼啪作响。
记忆一点一点回到我的脑海里。丰大总管恐怖的冷笑,烧滚的热油,然后,是四下飞溅的油花。对了,我的脸。
我伸出手往自己脸上摸去,不想那少女却比我更快的拉住我的手,急道:“你不能碰,碰到要落疤的。”
我怔住了,落疤?!是啊,被热油这么烫过的人,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又哪里是落疤那么简单呢。
我细细打量那少女的服饰,心下了然,这里还是雁安王府。
我问她,“敢问姐姐芳名?”
她不答我,反倒问我。“娥眉是谁啊?”
我心里一阵绞痛,“是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
她笑,“很特殊的一个朋友吧,你一直叫她的名字呢。”她笑起来很好看,一侧的脸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我记得以前簪瑛的脸上也有一个,不过是在另一边,她一直因为两侧的酒窝不能对称而苦恼…
她见我一直呆呆的往着她,抿嘴笑问:“你又发什么呆呢?”
我说,“你笑起来真好看。”
她得意的瞥了我一眼,“嘴真甜啊。你饿了吧。”
经她一说,我才感到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点点头。
她反手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过一碗银耳莲子羹,慢慢地吹了吹,舀起来喂我,“知道你饿了,可也不能任你吃东西。你昏了两天呢,要是一下子可你吃饱了,人是要撑坏的。先拿这个垫垫肚子再说,方才大厨房送来了鸡蛋糕,让我给打发回去了。鸡蛋是发物,你现在这个状况,是一点都不能沾的,这些天,肚子上你就得忍忍了。慢点,别急,还有…”
我大口大口的吃着。方才还不觉得怎么饿,这碗莲子羹一进了肚子,反而更饿了。
一碗莲子羹进了肚子,我舔了舔嘴唇,巴不得再有什么吃下去才好。她看着我一副贪馋的模样,又从后面取了一块绿豆糕来,“这回可真不能再吃了,忍一忍吧。”
我接过绿豆糕,想起以前我闹着不吃饭,到了晚上又会饿的时候,簪瑛和娥眉都会气得不理我,王妈却会偷偷塞给我一块糕。
想着,想着,心头一酸,眼泪就滚了出来。她大惊,“哎呀,你怎么哭了,你这脸如今可沾不得水。”连忙拿了丝帕轻轻的把我脸上的泪珠吸走。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嗯,…,这位姐姐,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她见我这般唤她,歪着头,狡黠的说:“你管谁叫姐姐呢?我比你还小一岁。来,再叫一声听听。”
我自小最怕这样难缠的人物,阖府上下除了簪瑛谁也管不住我,她这个样子和簪瑛可真像。她见我窘了,拍手笑道:“傻瓜,我可只说一遍哦。我的名字叫做盈袖,你记住没有?”
我点头,重复了两遍,“盈袖,丰盈袖,风盈袖。好名字。”
09
此时的我心中充满了各种疑问,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丰盈袖,她总是淡淡的回答我,“你不要管那么多,先乖乖的养伤就好。”
我不要管那么多?我怎么能不管那么多,先是大总管用滚油泼我,后是丰盈袖细心的照顾,而且我知道侯爷其实恨我入骨…,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我是欧家的人。
生不如死?什么叫生不如死,我应该此刻被扔在阴冷的马厩旁边,无人照看,众人在趁我不备的时候都来踢上两脚,平时应该吃馊饭冷汤,大总管每天溜狗一样的折腾我,直到我死那天为止。而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在一个温暖而干净的屋子里,让一个细心体贴的丫鬟小心看顾我。
所有的这一切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更大的阴谋在后面等着已经足够可怜的我。
于是,我尽量可怜的说,“盈袖姑娘,我知道自己逃脱不了什么,可是,还望你提前告诉我,大总管接下来究竟想怎么对付我呢,我,我永远记得你的好心。”
她望了我一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伏在桌子上用手臂连连敲打桌面,“哈哈哈哈哈哈…”
我实在不知道这些话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好笑成这个样子,只好坐在一旁等她笑完。
渐渐的她止住笑声,弯着眼睛问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笑?”
我摇头。
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一盏铜镜放在我面前,“你看!”
我往镜中望去,老天,镜中的人就是我吗?厚厚的敷了一层绿色的膏药,可是脸上的大水疱一个叠着一个的油光可鉴,连眼皮都肿的仿佛两个倒扣的鸡蛋一样。整个脸大了有一倍不止。
这样的我,可真像一个绿脸的大猪头,居然还去扮可怜,难怪她会狂笑不止。
我放下铜镜,讪讪的在一旁不好意思起来。
她过来取走铜镜放回原处,一边说,“你都这样了还管他怎么对付你呢,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脸是正经,连我都没有把握能给你治回来。”
我惊讶的说:“你?!你说你能给我治?!!”
她得意的晃着头,“怎么样?想不到吧。告诉你,这可是家传的手艺,我老爹曾是侯爷军中最得力的军医,后来把功夫都传给了我,你这张小脸的命运可都决定在我的手上了。快快快,叫两声好听的来。”
我只好叫,“姐姐。”
“笨!”她用手敲敲我的头,“除了姐姐,姐姐,你就不会说点别的?真是猪头猪脑袋。”
我只好低头不说话,看着被上的花纹出神。
她见我不说话,也离开了床前跑到桌子前坐下,低头不知道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探探头,问她,“盈袖姑娘,你在忙什么?”
她回头,冲我笑笑,扬起一块纱布,“我在抽丝啊。”
那块纱布已经被剪成一个人脸的形状,鼻子和嘴巴那里开了两个洞洞。
我奇怪,“这个是干什么用的?”
她说:“笨蛋,当然是给你敷药用的。”
我更奇怪了,“给我敷药用的?敷什么药啊,为什么还要抽丝呢?”
她坐到我的床边,“因为如果不用上好的丝绵盖着,药膏就干得太快。可是,抹了药膏的丝帕又太密,透气不好,容易落疤。最好的办法就是隔二取一的抽丝,这样既能留住药膏的湿润,又可以保持透气。包你以后还是一个天香国色的大美人。”
我摇头,“我才是不什么大美人。”这一摇头,就感到整张脸上所有泡泡里的水都跟着一起晃动,疼!不由的“哎哟”一声。
她见了,连忙训斥我,“你怎么又乱动了,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能让人省省心!”说完从那边的几上端来一碗药,远远的闻着就有一股子甘草的香味,“快把这药喝了,然后老老实实的去睡觉!”
我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的把药喝了,“这又是什么?”
她笑答:“你的问题可真多,这是安神祛火的,给你止热用。更关键的是让你好好的睡一觉,等醒了,就会好多了。”
我望着她的笑脸,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家中,最后我迷糊起来,“簪瑛,等我睡着了你再走,我怕。”然后,我就昏昏睡去。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十分安静。我感到脸上所有的水泡都在脸的两侧沉沉的坠着,我的头略一动,它们就来回滚动。我从被子里抽出手,往脸上摸去。
“别动!”还没等我碰到,就被丰盈袖狠狠的呵斥住了。她端了一个食盘刚刚走进来,把东西重重的往桌上一顿后,就过来扶我起来。
然后,她紧盯着我的双眼说:“你可要给我记好了,你脸上的水疱,一个也破不得,破一个就落一块疤。我这么没日没夜的照顾你,你可要乖乖的给我听话,记住没有?”
我乖乖的答应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照顾我了,我问她:“盈袖,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放开我,又变得贼嘻嘻的,然后说:“也不为什么,我就是好奇而已,想看看倾城倾国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
这回她准我吃两碗稀饭,我就着她拿来的酱菜,呼噜呼噜的马上把两碗绿豆粥吃的干干净净。其实我很想认真的把碗再仔细的舔一舔,可惜盈袖看出我的意思,飞快的就把碗给收走了。
她轻轻的摸着我的头,“看你吃饭的样子,可真让人心疼啊,小丰。”
小丰?我抬头看着她,头一次有人用这么样的称呼来唤我,真陌生,也真,温暖。
她麻利的把碗筷放到门外,然后回来说,“好了,我们该换药了,你这回可要记住乖乖的。”
我对她保证。
然后,她先拿出一个罐子,用棉花裹的细树枝往坛子里蘸了一下,轻轻的在我脸上涂抹着,我闻到一股很浓郁的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