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死么?”
森冷而悠然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她面前——对了,那一日,那个女子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衣如雪,眼如泓,一张脸惊为天人却带着青白的幽森,脚不沾地的飘在她的面前。她想要后退,却已经抵在了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看着那女子一点点靠近,一字字说,“可是,我却想活呢。这样的脸蛋,这样的家世……不如……给我?”
话音未落,冰冷的手已经扼住了谷染雪的喉咙,声音还没有逸出胸腔,眼前已经一片漆黑……
染雪惊叫一声,从梦靥里醒来。夜已深,微弱的烛火下,入眼是华丽的雕花床梁和帐幔,守夜的莺歌听到响动,立刻询问:“娘娘?有什么吩咐?”
她撑起身,“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没有,娘娘您做恶梦了?”
“——房间里为什么这么冷?”
莺歌微微一怔,也稍稍觉出这夏夜里,这间屋子似乎阴凉了些,道:“许是夜风有些凉了,努比帮娘娘把外面的窗户关上。”
“嗯……”她点点头,跟莺歌也没有什么话说,躺下了,却已经睡不着。隐隐的,只觉得床边有人,睁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即使关了窗子,屋子里似乎依然凉飕飕的,裹紧了薄被,不知什么时候才再次渐渐睡去……
今夜,墨枫依然在宫里当值。
梧栖殿里有为他准备的房间,夜里烦闷,在宫里巡视了很久,看着桐霖宫的方向就难以平静。皇上从天牢的守卫那里查询过详细的情况,虽然对[刺客]的来历毫无头绪,但是他却想到,那样诡异的情景,宛若传说中拘魂的鬼差。他希望只是自己多想,但是却没有办法停止担心——倘若那不是鬼差,雪崖去了哪里?为什么谷染雪的意识会恢复?
是她虚弱到无法压住谷染雪,还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在?
很晚方回到房间,推开门,阴冷的气息微冷,隔着一层门,屋内屋外仿佛两个世界。他蹙眉走进去,感到似乎有什么人在房间之中,月无光,漆黑一片却看不清楚,伸手准备去点烛火。
“不要点灯。”低幽的声音轻得宛若飘絮,墨枫身子一震,依然认得出这个熟悉的声音——“雪崖小姐?”
他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透过窗户的微弱月光下,墙角处只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若隐若现,几若透明。
他正要迈步,她的声音却再次传来,“别靠我太近……我需要在你这里躲几天,现在我没有力气到别处去……”
墨枫停住脚,心里微微一软,至少,在这个时候她能够想到他,来他这里躲避。这样已经足够……他不自觉地放轻声音,“需要我做什么?”
“不要开窗户,不要让人进来……”
“好。”
他尽量想要在黑暗里将她的身影看清楚,然而无论怎样去看,都只是模糊的一团。她的虚弱,连他这个凡人都看得出。
“谷染雪的身体……”
“……我现在没有力气回去……”尽管鬼十一有意放过,她从鬼差手上逃了出来,然而现在的她哪怕一点阳光也足够让她魂飞魄散,连维持住自己形体的力量也几乎没有,根本无法靠近超过两个人以上的地方,如何能够压得住谷染雪的灵魂。她如一个残留的幽魂无处可去,只能找地方暂时躲起来恢复些许力量。
墨枫默默去拉严了房间里的窗帘和帐子,便坐在离她最远的椅子上,不再打扰。很久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无言的默默守护。这一次,他定会守护到底,不再让任何的遗憾留下。
第四十五回 衣染雪15
桐霖宫里,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动静。皇上虽然还是会每日到桐霖宫去,但是留的时候明显少了,传闻那静嫔变得疯疯癫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虽然事实并没有那么严重,谷染雪虽不情愿,但也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了表面稍稍应付。她沉默,皇上也便不说话,坐坐就走。流言被不知扩大了多少倍,足以令一些人窃喜。
但是桐澜宫里,君渚丝毫不觉得高兴。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皇上却一直没有再来过。以前,就算是为了表面应付,皇上也会经常来看看的,如今皇上不再来,只说明,他已经无心顾及。
在皇上心里,她终究还是比不上那个拘禁伤人的静嫔。
君浓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却也没有什么办法。手灵巧的梳理着君浓的头发,这种事情,还是只能够靠自己想开。
“姐姐,为什么静嫔做了那种事情,皇上还是爱着她?”
“傻丫头,爱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懂的。若是可以简单的决定爱和不爱,那就不叫爱了。”
“姐姐,你从来都不在意皇上有没有去别人那里?你不爱皇上吗?”
“我敬重他,但是……”她轻轻摇头,对她浅笑,这个傻丫头,若是她爱了,她们的姐妹怕也就做不成了。
“但是……我也爱皇上啊,虽然我也不太喜欢看他到别人那里去,可是,也没有……”
“你还小呢,哪懂得什么叫爱?我知道你喜欢皇上,可是喜欢和爱,毕竟还是不同……”
“要怎么样才算爱?”
“你爱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只是,怕是到了那一天,君渚也不再是今日无忧无虑坦率而为的君渚。
作为姐姐,君浓自然是痛恨静嫔的,但是,她也可怜她……一个女人,爱到如此地步,也只能让她觉得可怜。
……
打扫房间的宫女正要推门入墨枫的房间,却见门上上了锁,身后另一位宫女急忙拉了她走,道:“展大人吩咐过不要进他房间了,走啦。”
“可是展大人这几天都住在宫里,房间不打扫怎么行……”
“上面人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别自己找麻烦就对了,走了。”
屋子里,阴冷的气一点点凝结,在日暮之时,窗户突然打开,白影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晚饭时墨枫放心不下,回到房间看时,不见了“雪崖”。
在日与夜交替的黄昏,阴气达到鼎盛,这个时间被称为“逢魔”。他几乎可以确定雪崖离开得并不久,也许只是刚才。她会去的地方,他料得到。可是就算是这个时刻,她现在毕竟太虚弱。
墨枫走出门,向桐霖宫的方向走去——
白色的影子出现在“静嫔”的寝宫,床上谷染雪正在睡着,“她”缓缓走到床边,向这具熟悉的身体伸出手——
“她刚喝了药,睡着没多久……”清悦而微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似乎怕吵到了谷染雪一般,“雪崖”一惊,收回手,转身看到谷落尘走进来——他那双眼睛依然如清泉一般,看着宛若鬼魂的雪崖,却没有显出惊讶。“你……就是‘静嫔’?”
“你怎么会知道?”
“……染雪想起了你找上她的那一天的事,都跟我说了。虽然很难相信……可是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也由不得我不信。”他看着眼前的[女鬼],惊讶于她的样貌——他一生所见的人中,没有人比染雪更美,不仅仅是容貌,更因为染雪如枝头轻雪一般的气质,让人觉得那么美好,不忍碰触。而眼前的女子,却有着天人之貌,如深雪寂寂,如玉兰傲风,可是她的眼睛却与她的容貌全然相反,那一双漆黑如渊的眼瞳,足以将一切吞噬,了无声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是从黑暗和痛苦中走过的人,这种矛盾凝集在她身上,形成沉淀在灵魂深处的魅力,难以抗拒。
他本来想问,为何要这般折磨染雪,为何偏偏选中染雪。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没有必要去问,看到她,所有的疑问,似乎一目了然。
“染雪她并不想进宫。”
“可是她不得不进宫。她想死,我想活,或许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不幸。”
落尘轻叹,“也许是这样,但是你没有权利。”
雪崖的嘴角一点点勾起来,脸上的笑容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也丝毫没有进入眼睛。那只是一个笑,充满了讽刺。落尘却发现自己看懂了这个笑——她没有权利,可是谁能阻止她?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夺取别人的身体,就像没有人有权夺取别人的性命,可是杀人的依然在杀人,谁去告诉他们,他们“没有权利”?
站在雪崖面前,落尘只觉得无力。她的眼睛那么深,她身上的黑暗那么浓,仿佛已经遮蔽了她的视线,只看得到阴暗的东西。可是偏偏他无话可说,无话可驳,像面临一个任何东西落进去都会陷入其中的沼泽,只有无力。
“可是染雪已经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占用她的身体。”
“你以为自己能够阻止我?”
落尘缓缓从腰上拿下一个锦囊,细细金丝织就,上面有着密密的文字,雪崖微微觉得不妥,退了一步。
“从染雪告诉我那些事情,虽然难以相信,我还是做了准备。”他拿出锦袋里的东西,雪崖蹙眉,“黑曜石的辟邪珠!?”落尘不会知道这一次自己是误打误撞,辟邪珠伤不了雪崖,她虽然现在与鬼无异,元神却是仙人。可是阴气沉重且虚弱的雪崖却不能够靠近精纯的黑曜石,落尘面露歉意,但是为了染雪,他只能这么做。
“得罪了。如果可以,很希望是和姑娘在另外一种情形相遇。”
他将手中的辟邪珠向雪崖掷去,她宛若要被黑曜石吸收一般,无法挣脱——“雪崖小姐!”墨枫闯进来,赶忙要上前,落尘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两人交起手来——他需要确保染雪今后能够平安,怎么能让墨枫过去?落尘本也是江湖中人,只是墨枫的武功,已非寻常能料。
他几招闪过落尘,拾起地上的辟邪珠丢出窗外,他半跪在雪崖身旁,保持着距离,“雪崖小姐?”
“带我回去……”
“我……怎么做?”
“这个房间的四角都放有黑玉,你找一个出来……”
墨枫不理会落尘,从房间一角找到一块黑玉,雪崖附在其上,他站起身,与落尘对看一眼,彼此没有一个人肯退缩,他握紧黑玉,走出门去。
第四十六回 衣染雪16
“雪崖小姐,为何这样操之过急,难道不能够等你恢复了再去拿回谷染雪的身体吗?”回到房间,他看到雪崖再次虚弱的模样,急道。
雪崖轻轻摇头,“不能,我不能等。”
“您还是……不能放弃么?你说过已经不会再执着下去……”
“我不是为了他……”雪崖淡淡打断他的话,并不太想提起楚世,“在他把我押入天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作了选择……”
“但是皇上他……”
“我知道,这都是我逼他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是我逼他如此……我只是想要逼自己去结束这段执念,再不给自己任何机会。他根本连为何会发生这些事都不明白,我明知道他会怎么做,或者他只能这样做,可是我依然逼他走到这一步。残忍的是我,既然走到如今,我不想再回去……”被黑暗的执念苦苦纠结的日子,她无法再承受。
“那您为何还要对谷染雪下手?”
“我需要她的身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跟鬼有什么两样?要永远这样不见天日,只能躲在暗处,这样的日子我不要!何况鬼差已经找来了,他们知道我在这里,这次没能拘我回去,必然还会来的。我一定要尽早得回身体……我要离开这里,有两个人能够帮我逃过鬼差的追捕……这一次,我不再为了楚世,不再拿他当任何借口,今后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
卸下了深重的执念,她身上的黑暗却已经深入灵魂。只是墨枫很清楚自己会帮她,就如同谷落尘会为了谷染雪伤害雪崖,他也会帮助雪崖,即使对谷染雪来说不公平。人或许都是如此,自私着,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
在楚世不知道的时候,有许多事情正在改变着。
谷落尘几经思量一夜未眠,在染雪醒来后对她道:“染雪,我带你出宫。”
她微愕,“你不是一直都说……”
“我只是觉得不是时候,不过总这么拖着,也不见得就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我会去做安排,你好好休息,若出了宫恐怕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安静修养。”他没有对染雪说出实情,免得她再担惊受怕。他清楚自己不是墨枫的对手,倘若墨枫出手,他无法保护染雪。尽管时机未成熟,染雪的伤势未愈,却不得不冒险带染雪出宫。
要从后宫带走一个妃子,谈何容易?
何况皇上对“静嫔”如此着紧……唯有静嫔“死”了,方能让皇上死心。
他即刻出宫,一旦能够将染雪带出来,便离开京城找地方暂时躲藏。天下之大,要藏一个人很容易,而他一向闲云野鹤惯了,家人本就对他无可奈何,为染雪他才进了太医院,染雪一“死”他离开就此辞官谷家并不会感到奇怪,至于皇上那里,以皇上的为人他不认为皇上会有所刁难。
他没有发觉到,在自己离开桐霖宫时,宫墙的转交处,黑衣的墨枫宛如融入墙角的阴影中,静静看着他离去。
落尘走后染雪一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莺歌端了落尘吩咐好的药来,“娘娘有什么事吗?可要奴婢帮忙?”
“不,没事。”
“娘娘先趁热把药喝了吧。”
看着染雪接过药碗,怕苦却又强撑的把药喝下去,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端了蜜饯过来,但是心里不是不疑惑的。
蜜饯,是这两日才开始准备的。
静嫔过去也常常喝药,但是从来不会怕苦。她从谷染雪一入宫便随身伺候着,对于她,不能说了解,却是熟悉的。可是眼前的人,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伺候一个新主子。自从静嫔醒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了过去的深厚沉稳,也不再让人感觉到那种只是看着,也要被她身上沉淀的悲哀所感染的阴暗。更不会露出那张称得上天衣无缝,足够掩盖住心里的一切的完美笑容。
眼前的人安静,却也简单,没有莫测的心思,就如一个普通养在深闺的淡然宁静女子,突逢变动之时,有些无措,却也努力面对。
如果有人跟她说一个人前后会有如此矛盾的转变,她是不信的。可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眼前。
“娘娘可还需要些什么?”
“不用了,你下去吧。”
不多时便听到通报谷太医已到,染雪看着他走进来,身后提着药箱的小太监将恭敬地将药箱摆在桌上,便一直低头站在一旁。
染雪不禁稍稍疑惑地多看了小太监一眼——太医入宫,身边跟一个提东西,跑腿的小太监并不奇怪,只是落尘在外面行走江湖惯了,没有宫里太医这种让人跟前跟后的习惯,却是让人有些意外。
在屏退下人之后,那小太监才抬起头来,清秀的一张小脸,竟是容容!
“小姐……”容容含着眼泪走到床前,染雪惊道:“容容,你怎么进宫来了?”
“我需要她来做你的替身。”落尘的声音,听起来淡得有些异常。染雪惊讶地抬头,听落尘继续道:“今日,等皇上来过之后,你和容容交换衣服,我带你出去,容容留下来做你的替身。”
染雪微微蹙眉,问:“那容容呢?她怎么办?”
落尘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别担心,我们只是需要容容帮忙拖延时间,让人不会太早发现你不见了。我已经事先准备好宫女的衣服,待时间拖得差不多,足够我们离开京城,容容就可以换上宫女的衣服,混进其他人里,我安排人带她出宫。”落尘看了容容一眼,容容立刻点头,“是啊,小姐,你不用担心容容,容容混在宫女里,没有人会发现的……”
染雪对宫里并不熟悉,她并没有想得太多——她可以信任落尘的,一切有他安排,她还有什么可置疑?所以她没有想过,这么严重的时情,入朝时间尚短的落尘,可会将把容容带出宫的事情交给别人?可会留下一点走漏风声的可能?如果静嫔失踪了……将会是怎样的场面?
落尘此时才感觉到,就算是他,在面对这森森皇宫时,也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事……这样的事情,过去的自己怎么能够想象?江湖中那个清正如风不沾半分尘埃的谷落尘在牺牲无辜的容容,却还可以在染雪面前如此若无其事……
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人在宫中,才是真的不得不抛弃自我。
此时,他心中想到的却是“静嫔”。那个将自己沉沦黑暗的女子,他似乎可以理解。
不想让染雪想得太深以免发觉什么,他说道:“只是,我们虽然瞒得过别人,由容容做染雪的替身这件事,却瞒不过随身伺候的莺歌——”
“你想让莺歌帮我们?会不会太冒险?万一莺歌……”
“没有其他办法,现在不说,等莺歌发现,情况更不妙。”这件事情的确需要莺歌的帮忙,只要她肯,便可以顺利得多。
“她能答应吗……”
“染雪,这件事情你跟她说。”
“我?”
“对,看得出莺歌对静嫔极为忠心,不仅仅是对一个娘娘,而是对静嫔本人的忠心。所以只能由你去跟她说,她也许会答应……”
“如果她不答应……”
“那么便不能让她离开这里。”
染雪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向来温和清正的哥哥,“落尘?”
“染雪,如果这件事情被发现,你,我,容容三人的性命不说,谷家上下,都会被连累。”
染雪缓缓点头,心里依然摇摆不定。
她只是想离开这里,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落尘带着容容退到花厅,染雪将莺歌召进来,仍旧有几分犹豫,“莺歌……”她想着落尘交待过的话,尽量以熟稔的口气对她说:“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莺歌抬起头,“娘娘,是想出宫?”
“你怎么会……”
“奴婢看得出来。”她跪下,道:“以前奴婢什么都不懂,曾经是娘娘跟奴婢说,要在这宫里待着,就要学会去[看]。娘娘要奴婢做的事,奴婢自然全力以赴,绝不推托。”她轻轻磕下头去,即使,她不知道静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即使,静嫔变得不像静嫔。可是她开口,她便去做。这一点不会改变。
谷落尘一直注意着寝室内的情况,防备任何万一。但是他听到莺歌的话,微微怔然。
静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一切都在暗暗准备着,待皇上来过,他们便迅速让容容和染雪交换了衣服,趁着莺歌给染雪穿衣的时候,落尘悄悄把一包药塞进容容手中——“容容,委屈你了。”
容容低头轻摇,“为了小姐和公子,容容不委屈。”
“……我交待的事,你都记得吧?”
“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