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养伤呢?”罗疏蹙着眉,在上了齐梦麟的贼车后,依旧闷闷不乐。

齐梦麟却意有所指地反问:“为什么你要丢下临汾的事,忙着跑到太原来呢?”

罗疏一时语塞,在昏暗的车厢里默默看着齐梦麟,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你是因为担心我,怕除了你以外没人劝得住我,对不对?”齐梦麟无视罗疏的尴尬,径自闷着头往下说,“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安心养伤这件事,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话说完后,车厢中的气氛顿时充满了暧昧,微微窒息的感觉让罗疏几乎乱了分寸,耳中只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连书坐在车前挥舞了一下马鞭子,心中很是感慨:公子真是越来越会哄女人了…

马车从太原南下到临汾,一路始终是阴雨天气,湿漉漉的天空总也不放晴。齐梦麟无所事事地趴在马车里,觉得自己闷得快发霉,忍不住迭声抱怨:“去年旱成那样,今年偏又一直下雨,什么鬼天气!”

“春雨贵如油,你就别抱怨了,只愿从此风调雨顺才好。”罗疏望着天空叹了一口气,心想连日来雨水丰沛,汾河水应该也上涨了不少,这样算来从山东到山西,走水路也花不了多少日子。

这一路途经之地,饿殍枕藉,马车越接近临汾城,车上的人心情也就越沉重。官道上到处都是流亡乞讨的饥民,一看见马车便蜂拥而上,用满是泥泞的手拼命拍打着车壁,向车中人乞食。

齐梦麟和罗疏不忍心面对车外哀鸿遍野的惨况,两人面面相觑地对视着,须臾后齐梦麟忍不住开口问罗疏:“你真的有办法救他们吗?”

罗疏迟疑地望了齐梦麟一眼,亦是脸色苍白:“要说万全的把握,我也不敢夸口,你别再问了。”

齐梦麟立刻识相地闭了嘴,心知自己此刻的追问,只能让人徒增烦恼罢了。

转天一行人抵达临汾后,齐梦麟贴心地授意连书先把马车赶到县衙去,不料罗疏却另有打算:“先送我去城西的秦记银号吧。”

“咦,你急着用钱吗?”齐梦麟从罗疏紧绷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不由关切地问。

罗疏望着他没有答话,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齐梦麟见她不想开口,当下也不再多问,只命连书将她送到银号,趁她下车的时候才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在这里等你?”

“不用了,我没什么要紧事。”罗疏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跳下了马车。

罗疏冒着雨走进银号时,店里的掌柜一眼就认出了她,立刻跑上前点头哈腰地招呼:“姑娘您可来了,店主一直等着您呢。”

罗疏面色冰冷地应了一声,直到见了店主才开口问:“老爷有答复了吗?”

店主一见罗疏,立刻长吁短叹地向她诉苦:“姑娘怎么今天才来,可把俺们给急坏了!老爷说这次的事非同小可,所以他要亲自从山东过来一趟。俺们上衙门去了几次都找不到您,眼看老爷的船明天就要到了,谢天谢地,您可算是回来了!”

“对不起,前阵子因为有急事,出了一趟远门。”罗疏向店主道了声歉,在听说老爷准备亲自到临汾后,一张脸越发没了血色,“船明天几时到?”

“还不清楚,姑娘只管回衙门里候着吧,船快到时,店里自会派人去接姑娘。”

这时罗疏却对店主道:“既然老爷的船明天就到,今天倒不如就在您店中叨扰一晚,也省得麻烦。”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她已经不想再去面对韩慕之了——不是不知道他心力交瘁,可是累的人又何止他一个?此刻她只想报偿他的一片恩情,保得他仕途无忧,自己才能够安安静静地离开。既已拿定了主意,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了,又何必再回去?

“也好,反正后面空房也多,俺这就找人收拾一间给姑娘住。”店主一口答应下来。

自与罗疏分别之后,齐梦麟便长了个心眼,悄悄令连书守在银号外面盯梢。此刻他坐在平阳卫里等消息,一直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直到连书收了伞跨进门时,方才精神一振地发问:“怎么样,打听到什么没有?罗疏她从银号里兑了多少银子?”

连书满脸无奈地摇摇头:“罗都头一直待在银号里,直到现在都没出来呢。我留了人守在店外盯梢,先回来给公子您报个信。”

书童的回答让齐梦麟多少有些意外:“她到现在都没出来?不会把人家银号都给兑空了吧?”

“那怎么可能呢?”连书不相信罗都头能有那么多银子,“罗都头如果这么有钱,干嘛还待在县衙里讨生活啊?”

“你不懂,正是因为她有那么多钱,她一个弱女子才步步谨慎,不敢到处行走。若论暂时栖身之处,天下哪有比衙门更安全的地方呢?”齐梦麟皱眉说罢,又叮嘱连书,“你派人看好银号,我要时刻知道她的去向。”

绵绵霪雨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清晨,雨势越发大了。罗疏冒着雨从银号中走出来,低头钻进了等候在店外的一顶毡轿。穿着蓑衣的轿夫立刻抬起轿子,载着她三步一晃地往城外走。凶年饥岁又逢坏天气,街上罕有行人,轿夫一路走得飞快,片刻后就出了城门,及至赶到汾河边,又沿着河岸一路向前。

罗疏心神不宁地坐在轿中,须臾之后,却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喝:“罗疏!你给我停下,听见没有!”

罗疏在轿中皱了皱眉,忍不住掀开轿帘向后望去,只见迷蒙的雨幕中蓦然冲出一队骑兵,为首的一人鲜衣怒马,除了齐梦麟还能有谁?

罗疏慌忙叫停了轿子,掀帘而出,这时轿夫立刻恭敬地为她张开雨伞。她静静站在伞下,看着齐梦麟策马追到自己面前,抹着脸上的雨水瞪着她问:“你悄没声地出城,准备往哪里去?”

罗疏心疼地看着马上那个人,急得喉咙都在发颤:“你伤还没好呢,怎么能骑马!”

“所以我才要问你啊!你一个人打算跑哪儿去!”齐梦麟在大雨中火冒三丈地喊,头上的风帽也落在脑后,由着冰凉的雨水往脖子里灌,“你什么事都成心瞒着我,还想让我安生养病,我看你才病得不轻!”

“我…”罗疏面对他凶神恶煞的责骂,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

这时一旁撑伞的轿夫却低声提醒道:“姑娘,老爷的船来了。”

罗疏仓皇回过头望向河心,只见水雾蒙蒙的河面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船队在哗哗的破水声中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而船上张挂的秦氏徽帜也已鲜明可辨。

罗疏心中一冷,蓦然觉得周遭寒意浸骨,于是她回过头,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催促齐梦麟:“回去吧,接我的船来了。”

“接你的船?”齐梦麟眺望了一眼船队,又狐疑地盯着罗疏问,“你要去见谁?”

“你看到河上那艘最大的船了吗?那里面就是我马上要见的人,”罗疏面如死灰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黯淡得不见一星光亮,“跟在大船后面的,都是运粮船。之前你问我想出了什么办法,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就是我想出的办法。”

齐梦麟心中一惊,再次望向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队,心中有种不寒而栗的预感:“那大船里的人,到底是谁?”

“你别多问了。”这时一艘小船已如飞梭一般划到了岸边,罗疏转身登船,将齐梦麟丢在身后。

“等等!”齐梦麟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想要跟着她,却被护送罗疏的轿夫伸手拦住,气得他当场大喊,“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本官是谁吗?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船队送来的都是救命粮,你若坏了我的事,才是没有王法,”这时罗疏在船上转过身,无奈地打断他,“灾民都在等着粮食呢,你怎么忍心再阻挠我?快回去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齐梦麟竖起双眉,斩钉截铁地吐出这句话。

这时罗疏站在伞下定睛望着齐梦麟,只觉得天地间的雨就像乱琼碎玉的珠幕,遮住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扰,只剩下他与她两两相望。于是一股勇气蓦然注入罗疏心间,让她终于有余力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望着齐梦麟点点头:“好,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第五十四章旧时人

随着小船缓缓远离河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上齐梦麟心头。他无奈地站在岸边,望着罗疏的身影在灰色的雨幕中渐渐模糊,不禁烦躁地踢了一脚地面,咬着牙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废物!”

亏他还是堂堂总督之子,这一刻竟然什么也做不到!

然而他的懊丧罗疏已无从得知。此刻小船载着她靠近了河心的大船,她在船工的帮助下登上了大船的甲板,行动间有些狼狈,于是一身青衣被雨打得半湿。

船甲板上是二层的船楼,气派的檐翅遮去了风雨,檐下有仆妇不断擦拭着地面的水迹。几个婢女为罗疏打开舱门,罗疏带着一身雨气踏入门中,才发现船舱里干燥舒适,与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此刻船舱里弥漫着香炉吐出的烟气,烘得人身上脸上都暖洋洋的。然而四周温暖如春,罗疏的心却只能感受到寒冷,并且随着她穿过一道道帘帷,这股寒意就越来越深,如附骨之蛆一般,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四肢百骸。

当最后一道珠帘被人揭开,满舱衣香鬓影之中,罗疏看清了那个被温香软玉簇拥在中心的人。她木然的眼珠微微一动,接着便曲起双膝缓缓地跪了下去:“玉兰给老爷请安了。”

上座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冷冷笑了一声,并不招呼罗疏起身,任由她在地上跪着,歇了好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好些时候没见你了,抬头让我瞧瞧。”

罗疏依言抬起头,默然与他对视,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便也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底。

一晃眼许多年过去,她已长大成人,他却依旧没变,仍是那副俊美到惊人的样貌,让人一刹那竟有种流年偷换的错觉,以为他已在某一刻决绝地抛弃了所有的人,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个绮年玉貌的岁月里。

座上这人不过二十六七年纪,如今却已是山东首富秦家的主人——秦熠。在罗疏还叫玉兰的年月,他在秦家也只有一个贱名——如意。

此刻秦熠端详着跪在地上的罗疏,不觉笑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怪模怪样的。”

罗疏咬着唇没有回答他,一张脸却越发的苍白。

“唉,你到底何时才能想明白呢?亏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聪明人。”秦熠漂亮的凤眼里闪动着嘲弄的光,信口取笑她的狼狈,“我花几年时间把自己当成女人,就可以得到整个秦家,而你不伦不类地装成男人,却只能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求我——就这样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道,女人再要强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罗疏垂下双眼,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身旁的婢女代为转交:“如今的结果玉兰无话可说,老爷愿意帮小女渡过难关,这份大恩大德,小女没齿不忘。”

秦熠从婢女手中接过玉佩,捏在指间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幽幽叹道:“当初我许下你一个万金不辞的承诺,却被你用在了这种地方。玉兰啊玉兰,你要我说你什么才好…”

面对秦熠刻薄的嘲讽,罗疏却置若罔闻:“倘能救得百姓的性命,便是无量功德,老爷将来必有福报。”

“福报?哼…我早就不指望什么福报了。”这时秦熠嗤笑一声,修长的眉尖微微挑起,勾动了心底最隐秘的往事。

“当年五娘和我争宠,趁老爷不在的时候诬赖我与婢女有染,令小厮将我按在庭中死打。当时若不是你出手相救,只怕我也活不到今天了。”人大抵要飞黄腾达到最显赫的境地,才能如秦熠此刻一般,心平气和地聊起那些最屈辱的过去,“那时候的你多么机敏,看见五娘命人毒打我,非但不劝,反倒夸她头上的草虫金簪儿玲珑可爱。五娘被你哄得高兴,往头上摸了摸,这才发现自己被发簪勾了头发,于是回屋对镜理妆,旁人才觑了个空把我救下来。那时候你才**岁,谁能料到你有这等心机?也只有我昏死前瞥了你一眼,才发现你眼底的担忧——那时候你分明是在同情我,对不对?”

罗疏垂着头,目光落在膝前的呢毯上,一字一顿地否认:“我怎么会同情老爷呢?我一直都知道,您终非池中之物。”

秦熠斜睨着罗疏,脸上笑意凉薄:“哼,也就只有你知道,其他人只当我是个不知羞耻的玩物罢了。”

“这正是老爷韬光养晦的过人之处。”

“哈哈哈…”秦熠忽然在罗疏面前张狂地大笑,乐不可支道,“你别再奉承我了,咱们言归正传。这次我信守承诺帮了你,玉佩收回,从此我再也不欠你任何情分。所以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愿意跟着我?”

罗疏身子一颤,沉默了片刻,才细如蚊呐地回答秦熠:“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是吗?”秦熠似笑非笑地冷嗤了一声,面色难看起来,“就是那个穷途末路的县令吗?”

“不,不是他。”罗疏摇摇头,心底模模糊糊浮现出一道站在大雨中的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笑了笑。

只可惜…为什么不早一点醒悟呢?她只当他是个顽劣不堪的纨绔子弟,却不料正是这份顽劣不堪,竟让他成为自己命中最难缠、最固执的那颗天魔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意孤行地陪她走到了最后,而此刻,竟还在岸边等着她。

秦熠看着罗疏微微含笑的失神模样,以为她在蔑视自己,不禁面色铁青地咬牙道:“哼,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最看不起我的人就是你。哪怕人人都骂我恬不知耻,我也不在乎,因为用钱来改变他们的嘴脸实在是太容易了。可偏偏只有你,即使流落到妓院,都不肯答应做我的妾!你知道吗,我就讨厌你这份要强,讨厌你如此不识时务!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敢否认你那些坚持都是一堆狗屁吗?”

“是的,您说的都对,我那些坚持就是一堆狗屁。”此刻罗疏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望着秦熠麻木地附和。

“那你为什么还在坚持?”秦熠猛然睁大双眼,起身冲到罗疏面前,扬手抽了她一记耳光,“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比谁都清楚——她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他,对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弃如敝屣。可偏偏就是这么个人,多年前却救了他一条贱命,让他不得不从那一天起继续活下去,一辈子都陷在那一潭烂泥塘里苟延残喘。

可恨她还要把他当成有养分的淤泥,到这种时候又找上自己,占着他的好处,好继续做她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他最恨的就是她这一点,总以为仗着那点虚伪的自尊,就有了和他谈条件的筹码,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将她彻底地摧折在掌心里呢?秦熠的双眼微微眯了一下,然而看着罗疏卑躬屈膝的跪姿,心底终是一软。

多年前她心生一念救起自己,往他肮脏黑暗的生命里掺进了一点明净无垢的善意,而今天,终于是时候将之抹去了。

“粮食我会派人运到秦记的粮铺低价出售,也允许一分利的赊账,只要那些人买得起,我的供应就不会断!”秦熠用锦帕擦了擦手,脸色阴狠地对罗疏说,“至于买我粮食的人是屯粮的贩子,还是快饿死的灾民,我就管不着了。你也休想我白白施舍粮食给穷人,他们买不起,大可以卖儿卖女,就像我们的父母当年一样!”

罗疏被他的话刺得心中一痛,却强撑着笑了笑:“谢谢老爷。”

秦熠抿着唇,冷冷看了她片刻,才又开口道:“你可以下船了,等你上岸之后,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她上岸去做她清白的人,而他,自然也会找到与自己同流合污的鬼。

罗疏跪在地上给秦熠磕了一个头,待到起身时才发现双腿早已僵硬,她咬着牙颤巍巍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船舱。舱外的凄风冷雨一瞬间冻得她瑟瑟发抖,可她仍旧推开了仆妇为她撑起的伞。

这一刻她情愿风雨再猛烈些,才好掩饰她的颤抖,冲刷掉她夺眶而出的眼泪。

彻骨的寒冷支撑着罗疏,冻结住她即将溃散的尊严。她茫茫然地坐在小船里,在大雨中无助地睁大双眼,视线散乱地搜寻着河岸边那个等待自己的人,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眼帘,她沉在谷底的心才微微一跃,终于泛起了一丝活气。

这时岸上的齐梦麟也看见了小船上的罗疏,他在雨中抹了一把脸,蓄势待发地瞪着撑船的艄公,在小船靠岸时一鼓作气地破口大骂:“你们怎么做事的?不是财大气粗吗?这么大的雨连把伞都不给!”

他一边骂一边解开身上的油绸雨衣,体贴地想给罗疏披上,不料罗疏却一把推开他,闷不吭声地疾步向前走。齐梦麟慌忙跟在她身后,临去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部下不要跟从。

“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走出几百步之后,齐梦麟终于忍不住在她背后高声喊,“还有,你见的人到底是谁?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罗疏的生世要到下一章才能解释清楚,不过估计很多童鞋都能猜出来了。

第五十五章诉身世

罗疏在雨中没有回头,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挺直的腰背像是被人打进了楔子,看上去僵硬而脆弱。齐梦麟心中一急,索性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蛮横地扯她回过身。

“你到底怎么了?”他在大雨中看着她泫然欲泣却强忍悲恨的脸,一时心乱如麻,“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肯对我说?”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这时罗疏终于开口,冰凉的雨水滑过她的脸颊,随着眼眶里涌出的热泪一并跌落,“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的过去?我在你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的很重要吗?”

说罢她忽然掩住双眼,心底千百种委屈骤然涌上来,让她在他面前痛哭失声。

“我想知道!你在我眼里有多重要,这个谜底就有多重要!”齐梦麟按捺住心疼,自虐似的大声嚷着,倔强地握紧了罗疏的手。

罗疏猛然睁大泪眼,被他这份任性惹恼,苍白的脸颊也被怒意染得绯红:“好,那我就告诉你。你不是爱看《金-瓶-梅》,简直能够倒背如流吗?”

齐梦麟一听这话顿时就急眼了,被烫着似的摔开罗疏的手,急赤白脸地替自己辩解:“我是在问你的事,你干嘛忽然提这个?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再说我已经很久没看了!”

罗疏不理会他的窘迫,径自哽咽着往下说:“因为我经历过的事,和那部书几乎一模一样。”

齐梦麟一瞬间有些错愕,没法接话,只能等着罗疏往下说。

这时罗疏在雨中凝视着他,却颤动着双唇反问:“你还记不记得,在那部书里,西门府最后是谁继承了家业?”

齐梦麟咽了一口唾沫,尴尬地开口:“是西门庆生前的小厮,玳安。”

罗疏侧过脸,望着远处停留在汾河上的黑色航船,低声道:“可是在我的故事里,继承家业的却是那个书童。”

“你是说,西门庆的那个娈童?”齐梦麟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

罗疏点点头,面色冰冷地回答:“他现在,已经是山东首富秦家的老爷了。而我刚刚去见的人,就是他。”

齐梦麟心里咯噔一声,想起罗疏与那个首富关系匪浅,不觉紧张起来:“那么…你呢?”

罗疏目光一黯,黑色的记忆再度浮出水面,时隔多年依旧不堪回首:“你可记得西门庆死后,他的第二房妾室去了哪里?”

“二娘李娇儿原本出身风尘,所以不愿守寡,又回了妓院…”齐梦麟嗫嚅着回答,这一刻忽然连喘气都开始觉得困难,“那你…你是…”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罗疏,他才不相信她会是这样的身份!

罗疏凝视着齐梦麟惊骇的脸,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眼泪却再次爬满双颊:“李娇儿回妓院时,想带走自己的丫头绣春,主母吴月娘不许她造孽,所以死活拦住了。可是换到我这里…秦家却没有人阻止,没有一个人肯出面拦住她,让她别把我带走…”

当年的斑斑血泪,此刻被她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痛得锥心。齐梦麟死死握住拳头,没想到自己的坚持会让她揭开这样深的伤疤。

他后悔了。

如果不能替她分担痛苦,他又有什么资格知道这些?

“当时我求了许多人…可是都没有用…”罗疏喃喃自语,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脸上再度浮现出绝望的表情,“几年后,秦家现在的老爷找到了我,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迟了。他变得和当年的老爷一模一样,而我从了他,最后也无非是变成李娇儿那样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齐梦麟咬着牙,低头一把抱住罗疏,将她紧紧按在自己的怀里。

“不,我要说…在秦家的那几年,我见过泼天的富贵、鲜花着锦的娇宠,可那些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镜花水月。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可怕…”罗疏在齐梦麟的怀中垂下双眼,只觉得自己已精疲力竭,“我也有七情六欲,我知道自己会在某个时候,难以自拔地喜欢上某个人——可那又如何呢?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险恶人心的消磨,终我一生,我都不会再踏进那样的地方了。”

“你不要这么想,”齐梦麟在雨中紧紧地抱住罗疏,在她耳边喃喃道,“不是还有我吗?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你跟着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你总是这样,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罗疏紧闭双眼,凭着一股执拗的劲头坚持往下说,“其实我知道,我那些坚持在你们眼中都是无理取闹,可这世道又何曾同我讲过道理?过去十几年我身不由己,一步步陷进最肮脏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我绝不能再回到原先的起点,到豪门巨室里去做人下人。那里不是靠聪明就能生存的地方,只有足够狠心的人才能如鱼得水,可最终如鱼得水的那个人,也不过是玩火**罢了…”

“好了,好了…”齐梦麟不断安抚着罗疏,努力去缓和她此刻紧绷的情绪,“你别怕,有我在呢,那些伤心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很庆幸,你愿意在今天把这些事都告诉我。”

罗疏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时机刚刚好。”齐梦麟咧开嘴,执意用自己的怀抱去温暖她,“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只怕那时的我对你还不够用心,不能体谅你的痛苦;如果你晚一步说,我只怕到现在还捉摸不透你的心思,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你、对你好。而现在,我…我问一句你可别生气啊,你肯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因为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罗疏眼中一热,这一刻终于开口承认,心中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欣然:“是的,我喜欢上你了…”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上岸的这一刻,终于不想再否认——自己喜欢他。

生平最怕对人袒露心头那道不堪的伤口,若此刻换成另一个人,她一定没有勇气说出口。就像面对韩慕之,不是不知道他也有一颗体贴的心,可是无论他怎样体贴,自己都不愿对他吐露这段身世,因为那样只会让她更自卑。

而齐梦麟,却偏偏不依不饶、不离不弃,始终在岸边等候自己。

也只有他,能让她全然放松地倾吐过去,她曾经认为一辈子都不能示人的灰暗经历,却唯独不怕被他知道。这样全无芥蒂地接受他、信任他,她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撤下了心防?如今回想起来,竟早得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也许是她早早就犯下了一个错误——当她第一眼看透了齐梦麟的眼睛之后,便把他当作一个顽劣任性却又古道热肠的孩子来看待,却忘了他也可以是一个顶天立地,值得自己交付终生的男人。

而此刻她轻轻的一声回应,却已让齐梦麟欣喜若狂:“罗疏、罗疏,这次抓住你,我就不会再放手了!”

罗疏闻言一怔,忍不住摇了摇头:“我之前所说的一切,你难道还没听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了,”不同于罗疏的悲观,齐梦麟却是自信满满地回答,“如果我让你受半点委屈,随你一脚踢开我,我再无二话!过去是我想不明白,如今知道了你的身世,我再犯浑,那就是猪狗不如了!”

罗疏听了他没脸没皮的赌咒,忍不住笑了一下,没好气道:“再有理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也要歪三分。”

“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时齐梦麟却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凝视着罗疏说,“我不会辜负你。我二哥出家修道,父亲尚且能够准许。我不过是要娶你为妻,难道还能难到天上去?我在他们眼里一向没出息,如今再不争气一次,又能怎样?”

话虽如此,罗疏目光中却仍是一片忧心忡忡。

这时候齐梦麟嘿嘿一笑,才发现自己和罗疏都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他慌忙扯□上的油绸雨衣往她肩上披:“你冷不冷?可别着了风寒,咱们先回去吧。”

罗疏点点头,有些羞赧地任齐梦麟牵着自己的手,两人并肩往临汾城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童鞋们的支持,鞠躬。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本文即将出版;坏消息是因为出版,小说要暂时停更,出版三个月后会放上余下的3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