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日,这里一树树的胭脂火,似要拼却一生似的盛放。如今,花落成泥,枯枝上落满了白雪,纯净如花。这里,无论是春日,还是冬日,都是那么美丽。
丹泓命马车将她送到这里来,难道说,姬凤离住在桃源居?
穿行在桃林中,一步一步走得很快,林子里很静,只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踩在雪上沙沙作响。
经过湖畔时,忽闻缥缈笛声,遥遥飘来。熟悉到骨子里的曲调,在漫天飞雪中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凄婉和悲凉。
转过几棵桃树,便看到闪着雪光的湖面。
纯白的,鹅毛般的雪片,在乍起的风里,如蝶般旋转飞舞。
他凝立在湖光雪色之中。白雪浸染下的身形那么消瘦,宽大的袍袖随风轻舞,衣袂飘飞中,似乎整个人随时都能被风吹去。
那背影透着侵入骨髓的萧索和冰冷,让她的心霎时间痛了起来,双脚好似被定住了一般迈不开。
雪花,随着婉转缠绵的笛音翩飞着,飘零着。
花著雨默立良久,抬足缓缓向他走去。
笛音骤止,他头也不回,冷冷说道:“说了不要来打扰朕,没听到吗!”刻骨铭心的声音,带着沉沉的清冷,悠悠传了过来。
花著雨心中一痛,脚步顿了顿,继续向前走去。
“怎么,当朕的话是耳旁风…”他霍然转身,却在看清来人后,身形陡然一晃,话语戛然而止,凤眸中一瞬间布满复杂情绪,有惊,有喜,有痛。
湖面上,水色雪光,摇曳生辉。他裹着白色的狐裘大氅转身,狐狸绒的毛领扫着他的下颌,衬出一张浅淡到没有颜色的脸,就连唇色,都淡如冰晶。
花著雨凝视着他,心中忽然大恸。
姬凤离,他这是怎么了?
从未想到,几月不见,他的面色竟苍白若斯,衬着一袭白衣,竟是如此清冷,如此憔悴。
两人目光痴缠,似乎经历了一番沧海桑田。目光再也不愿移动半分,似乎要将彼此的容颜刻入心底,永不磨灭。
姬凤离犹若恍惚了一般,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她身前,颤抖着伸出手,手指抚上她的面颊,犹若珍宝般一寸寸抚过,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在怀里。
两人在风雪中紧紧相拥,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言语。
雪花在两人身畔飞舞,风在两人身畔萦绕。此刻,这个世上除了彼此,再也没有旁人。
“我在做梦吗?”他哑声说道,伸指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手指挪移,轻抚她的眉眼。
“不是做梦,是我,我来了。”花著雨以一种狠绝的姿态,紧紧抱住他的腰。
姬凤离忽然浑身一震,伸手一把将她狠狠推开,冷声喝道:“走开!谁让你来的!”
花著雨踉跄了几步,方稳住身形,再看他时,却见他按住胸口大力喘息,像是在忍受着无尽的痛苦。一丝血迹从口中渗出来,点点落在雪白的狐裘上,像是瞬间绽开的妖红,触目惊心。
“你怎么了?”花著雨一把扶住姬凤离,焦急地问道。
姬凤离沉重地喘息着,脸色由苍白转为青黑,额角一滴滴冷汗不断淌下,似乎痛苦至极。他生怕花著雨担忧,唇角极力勾起一抹苍白的笑容。
“宝儿,我没事,你走吧。”话未说完,他剧烈咳嗽了几声,他按着胸口竭力忍耐着,却终究憋不住一口血喷了出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来人啊!快来人啊。”花著雨大声喊道。
姬水和姬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看到姬凤离昏倒,除了悲痛外,似乎并不意外。两人将姬凤离背到屋内,阿贵早闻声而到,点住了姬凤离的几处大穴。
“贵御医,他到底怎么了,这是什么病?”花著雨急急问道。
阿贵面上神色瞬间转为一种异样的凝重。花著雨一看阿贵的神色,一颗心像是一瞬间陷入到无底的深渊,眼前忽地一黑,腿一软,便跌坐在椅子上。
阿贵面上神色复杂,饱含悲痛的双眸凌厉地凝视着花著雨,“你真的不知皇上何以重病?”
花著雨摇了摇头,强自敛定心神,宽袖中手指一直在颤抖,自己却浑然不知,“请贵御医告诉我。”
阿贵忽地悲凉一笑,低声道:“王爷是中了一种蛊毒,此蛊毒每一次发作,蛊虫不仅会噬心,还会噬咬奇经八脉。发作时,整个人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花著雨心头犹如被重锤击过,那痛,从心头开始,一直蔓延到指尖发梢,哪里都痛。
“此蛊毒要如何解?”花著雨一把抓住阿贵,凄声问道。
“若是有解,皇上也不会让你离开他身边了。”阿贵沉声说道。
原来,他便是知悉自己身中蛊毒,所以才放她走。而这蛊毒,竟然无解。这一刻,花著雨心中好似生出无数利刃,不断地凌迟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像是死去了一半。小腹中忽然一阵坠痛,花著雨抚上自己的腹部。孩子你也是感染了娘的痛苦吗,你也知道爹爹病了吗?她凄然问道,眼前一阵眩晕。
花著雨醒过来时,天色已黑。窗外依然絮雪纷纷,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屋内生着炉火,温暖而静谧。她一醒来,便要下床去探望姬凤离。一起身,方觉自己的手被一双大手握住了。
床榻前,姬凤离趴在那里睡着了。灯光透过琉璃罩,轻柔地映照在他脸上,低垂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层暗影,掩住了他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
花著雨屏住呼吸,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她不知他竟中了这么严重的蛊毒,想起他一直以来承受的痛苦,她的心就好似撕裂一般难受。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她并没有陪在他身边,相反却去了北朝。那时,他心中一定难过至极,可是他却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姬凤离动了动,伸手抓住花著雨的手腕,慢慢睁开眼。
“宝儿!”他苍白的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如夜深邃的眼睛刹那间波光潋滟。
“离,还痛不痛?”花著雨抬手,纤细的手指挪移到他的额角处,轻轻按揉着。
“每日里痛一痛,我早已习惯了。”他低低说道,声音里隐含着一丝苦涩。他起身将她轻轻搂在怀里,伸手抚在她隆起的腹部,一遍一遍地抚摸。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抚触,开始胎动了。姬凤离吓了一跳,扬眉说道,“宝儿,我们的宝宝在动。”
花著雨看着姬凤离如孩子一般的笑脸,心中一阵酸涩,“宝宝知道你是他的爹爹,宝宝也想你了。”
姬凤离微笑颔首,凤眸中水雾氤氲,伸手更加轻柔地抚摸着花著雨的腹部。
“谁说这是你的宝宝了?”花著雨扭过头,嗔道。
姬凤离上前握住花著雨的手,道:“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就不是你的。”花著雨倔强地说道,故意向她撒着脾气。她极力不去想不去提他身中蛊毒的事情,可是最后终究没有撑住,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
“我恨你!”她伸拳轻轻敲打在他肩头上。
她恨他。恨他让她随了萧胤走,恨她让他们之间分离了这么多天。
姬凤离愣了愣,面上表情仍是惯常的沉稳,“宝儿,不要哭。”他捧住她的脸,吻去她眼角的泪。她的泪,似乎滴落到他的心中,让他整颗心都心疼的碎掉了。
“我怎能不生气,就因为你病了,你就不去找我?为什么不让我留下陪着你,你以为你将整个南朝留给我,我就会高兴了吗?我什么都不稀罕。”偎在他怀里,她紧紧地抱着他,像即将溺死的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
“宝儿,别难过。”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她。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浅淡,似乎,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他的心中,却是那样的苦涩。他的确看淡了生死,可却在重见她的那一刻,心弦剧颤,万般不舍。天知道,他多么舍不得离开她。
“宝儿,我没事,就算我走了,你也一定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他扬唇说道,一缕淡淡的笑意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极慢地漾出来,流玉一般,温润淡雅。
花著雨闭上眼睛,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胸腔内掉落,在胸腔内,碎成了几瓣。
“如果,一个人有下辈子。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他低低地小心翼翼地问道。
花著雨从他的怀抱里仰头,望进他的眸中。他的眼眸,被密而长得睫毛掩住,但是灼亮的眸光还是从睫毛下透出,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愿意。你呢?下一辈子,你还愿意娶我吗?”她喃喃问道。
“愿意,下一辈子,下下一辈子,生生世世,我都愿意!”他在她耳畔低低吐出这句话,语气里尽是缱绻温柔。接着,唇挪移到她的红唇上,动情地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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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章执子之手
姬凤离的蛊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沉睡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每每看到他在床榻上睡着了,她都生怕他一觉醒不过来。
这一日,雪后初晴,花著雨搬了软椅,扶着姬凤离在桃林中晒太阳。日光,透过落满了积雪的树丫,千回百折地照在姬凤离苍白的脸上。他长睫微翘,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宝儿,这个时候御花园中的梅林风景一定很美,我们去梅林走走。”姬凤离微笑着说道。
花著雨凝眉道:“御花园离这里很远,我去吧,我去折几枝梅花插到花瓶里,放到屋中。”
“也好!”姬凤离含笑道。
花著雨颔首道:“那我去了,你在这里乖乖地晒太阳。”
姬凤离微笑起来,狭长的丹凤眼弯成了漂亮的月牙状。花著雨转身而去,姬凤离深深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灼灼带着刻骨缠绵。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桃林中,他的眸光一点一点变得黯淡。
“蓝冰,唐玉,你们出来吧!”姬凤离淡淡说道。
桃林中,蓝冰和唐玉缓步走了出来。
“皇上,你真的要离开?”蓝冰凝眉问道。
姬凤离点了点头,深邃的眸中滑过一丝决绝。他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这样她会痛苦,他不愿让她痛苦,那样就算他死了,他也会心疼的。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穿过桃林,驶到了桃源居门前。就在姬凤离要上车时,安和泰从林子里快步走了过来。他们从花老夫人处打听到花著雨来了皇宫,早在两日前已经到了。
安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陛下,您就这么离开吗?您不觉得,这样做,她会更难过吗?”
姬凤离淡淡道:“我就是怕她难过。我不要他看到我最后的样子,这样以后,他可以很快忘了我。”
安闻言,忽然笑了出来,“你以为她这一生还会忘记你吗?你难道不知道,上一次,你设计假死,她差点随你而去吗?她买通了刑场上不少官员,想要让你假死以救你出去,没想到你自己早安排了假死。她以为你真被她所杀,唐玉带人劫杀她时,她连躲都没有躲,掉到水中,她甚至都没有挣扎一下。我救她上来时,她在昏迷中,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泰沉声说道:“当日她抱了必死之心,若非我救得及时,恐怕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后来,如若不是为了洗清你的冤屈,我想她不会活下去。皇甫无双大婚之时,你可知萧胤为何指出丹泓才是北朝公主,为你洗清谋逆的罪名。那是她求他那么做的。”
唐玉闻言,慌忙跪在了姬凤离面前,“皇上,属下罪该万死。”当日报仇心切,如今想来,那时她确实是没有躲闪。
“难道真是如此,那一次,属下也发现我们从刑场上离开的比我们想象的要顺利。”蓝冰低低说道。
这些事,姬凤离早已经知道,可是从安和泰的口中再听一遍,又是不一样的惊心动魄。
是的,她不会忘记他,永远不会的。
“带我去见她。”既然如此,那就珍惜这不多的在一起的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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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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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著雨立在梅林之中,眼前,犹若浮世隔云。千百树梅花,竞相争放。轻风扫过,处处都萦绕着疏梅的幽香。
那一树树的梅花,开得如此肆意浓烈,花瓣上点缀着点点白雪,晶莹剔透,傲骨清香。可是,再美的景,再美的花,看在她的眼里,却只余凄凉。
阿贵说了,泰也说了,所有宫中的御医也说了,蛊毒已深,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他恐怕连他们的孩子都见不到了。
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过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说过要陪我生生世世。你说过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可是如今,你却要丢下我和孩子了。
她在一块古拙山石上坐下,仰望着满林子的梅花出神,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眸中流出,沿着脸颊肆意横流。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前方响起,花著雨抹去泪水,恍惚抬头。只见前方的梅树下,多日不见的锦色淡然凝立。她身形单薄,衣裙在风里飘展,好似风里一朵落花。
花著雨绝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锦色。只是,这还是曾经的锦色吗?脸色苍白憔悴,表情淡漠无情,和过去的英姿勃勃巧笑嫣然判若两人。
花著雨掏出锦帕,悄然抹去脸上的泪。
“锦色,这么久以来,你都在哪里?”她望着锦色,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锦色,说到底,也不过是花穆的一个棋子罢了。
“在哪里,自然是一直被他囚禁了。”锦色苦笑着说道,她的视线从花著雨的腹部扫到她的脸上,忽然盈盈一笑,然而,那笑里的凄楚,还是狠狠地刺痛了花著雨的眼。
花著雨万万没有想到,锦色一直都是被姬凤离囚禁起来了。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当初,和无双互换的那个公主,被花穆抱走的公主,会是谁?
“锦色,你如今,是在皇宫里吗?”花著雨缓缓问道。
“是,我是在宫里,住在宫中的佛堂里,那里有一个人,她说是我的母亲。”锦色勾唇,一抹嘲弄的笑意慢慢漾开。
花著雨心中一滞,住在宫中佛堂中的,是聂皇后。
“锦色…”花著雨望着平静的好似一抹幽魂的锦色,忽然没有了言语。此刻,无论说什么话,都是苍白的。
“其实,从一开始,陛下他就并没有真正地相信我。不过,当他知悉整个计划后,他并没有杀我,而是派人将我囚禁了起来。当时,他以为我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给他解媚药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你!”锦色声音凄楚地说道。她的眸光从花著雨的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原来,小姐有了他的孩子。这么说,他的蛊毒,是小姐下的了。我还以为,小姐是真得爱他,却原来,你也不过是为了害他!”锦色仰面长笑,泪水从眸中滑落,“可怜他那么爱你!”
花著雨心中一滞,上前一步,抓住锦色的手急急问道:“锦色,你说什么?”
锦色盈盈笑道:“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花著雨摇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锦色扬眉不可置信地问道,随即凄然笑道,“陛下所中的魅杀之毒,是先下在女子身上,对女子并无丝毫伤害,但女子和男子同房后,此毒便会导入到男子身上。若非是你,还有谁能在他身上下这样的蛊毒,谁能有这个机会?小姐,陛下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害他?还用这种狠毒的方式。”
花著雨脑中一片眩晕,一颗心更是像被利刃刺穿,痛得无法呼吸。
魅杀!
原来,他身上的蛊毒是她下的?怪不得,她问他,问阿贵,问蓝冰,他到底是怎么中的蛊毒,却无一人肯告诉她。
原来,是她身上早就被种下了蛊毒,然后,传到了他的身上。
她可以想象,当初,他知道自己是默国公主,又知道被她下了蛊毒,他心中,该是多么痛苦。或许,他一直都以为她留在宫中,甚至嫁给他,都是为了害他!
可是,到底是谁将“魅杀”这种蛊毒下在她身上的?
既然,当初在军营中那一夜,他没有被染上蛊毒。那么她身上的蛊毒就是后来被种上的,是谁?无双?花穆?还是…萱夫人?
她忽然想起,那一次斗千金带她去见萱夫人时,萱夫人对她异常的亲密,还为她梳头,那时她还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