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紫英殿里便如此商定。

是夜,城内城外彼此安然过去。

※※※

第二日,黎明之刻,鲜红的旭日自东方升起,淡薄的晨曦缓缓洒落,天地渐渐明朗。而王城内外,厉兵秣马,一派肃杀之气。

“咚!咚!咚……”

城外击起鼓声,叛军即要发动攻城。

城内晏瑕叔整顿兵马,严阵以待。

第一缕霞光洒落王城之时,城外的叛军已持矛擎盾,往城门进发。

正在此刻,空中蓦然传来一声“嘎!”的脆鸣,冲破那“咚咚”鼓声,在这清晨的战场上,清越嘹亮的自九天传下,令得王城内外,无不抬首望去。

便见东方,一只青碧大鸟乘着绚丽的朝华自红日之上翩翔而来,大鸟的背上驮着一人,素衣如雪,乌发披泻,与衣袍同色的披风上金色的凤羽在半空迎风飘拂,绯艳的霞光里遥遥望去,仿佛凤翅招展,明灿夺目。

刹那,王城内外望见高空上的人影,无不瞪大了眼睛,然后发出惊叹:“主上!”

尽管太高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当世之中,会以凤羽为饰,能有如此绝伦风采气势的,唯有凤影将军——风独影——青州之王!

城外的叛军见之,无不胆颤魂惊;城内的将士见之,无不振奋高呼。

九天之上,青鸟翩翩飞来,抵近王都,便于高空盘旋,高贵凛然的俯视着下方泱泱众生。

那刻,无论鼓声捶得多急多响,叛军举着矛戈的手都不由自主垂下,向城门进发的脚步如悬千斤般抬不起,一个个环首四顾,神色惶然。

“主上!主上!主上!”

城楼上将士们高声呼喊,那雷鸣似的喊声,响彻整个战场,淹没了城外的鼓声,灌入城下数万叛军之耳,便如灭顶之潮滚滚而来,直吓得许多人手脚发软,手中兵器摔落地上。

“尔等大胆!”

威严的喝声自高空传下,冰寒如霜雪覆原,清亮如凤鸣九天,瞬间战场静寂如渊,数万人于此,却杳无声息。

只此一喝,还暗自怀疑贼心不死的谷仞等叛将顿魂飞魄散,两腿发软。

真的是青王来了!

王夻的刺杀失败了!

“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高空上,再次传下青王清亮威严的喝声。

喝声传下,城前那些被强征入伍的原是溱城、浚城百姓的叛军,无不心动,却又带有一丝犹豫。叛乱为灭族大罪,女王真的会饶赦他们?

也在此刻,城楼上,“咚!咚!咚!”鼓声大响,然后城门大开,晏瑕叔一骑当先,率领着数千铁骑风驰而出。

城外叛军一见,顿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同时捏紧了手中矛盾,忐忑不安地望着前方。

晏瑕叔领兵出城却并未进攻,而是齐整威严的列阵于城前,那闪亮的银甲有朝阳下闪烁着灼目的光芒。

叛军见未攻过来,稍是松口气,却在这时,西边蓦然尘土飞扬,然后便见许多叛军怆惶奔来,一边大叫“雍州大军来了!”

而在那些怆惶逃来的叛军身后,有滚滚烟尘扬于半空,有铁蹄踏震大地轰鸣作响,有墨色的旌旗凛冽飘扬半空,那是雍州雍王驾临!

晏瑕叔望见远处如黑色潮水奔涌而来的铁骑,不由默默感叹:好个清徽君!好个雍王!配合得堪称妙到毫巅!

他感叹之时,举起右臂,刹时城前数千铁骑喝声如雷:“主上有令,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

至此,叛军彻底崩溃,放下兵器,俯首跪地。

而谷仞眼见败局难挽,再不敢留,忙领着数千亲信逃遁而去。

晏瑕叔早得久遥吩咐,是以并不追击,只是率众上前,收服降兵。

原被谷仞派去拦阻雍王大军的那一万兵马,被丰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歼灭一半,余下逃遁至此的眼见城前叛军纷纷投降,再看高空之上青王如神般亲临,刹时万念俱灰,也跟着放下兵器投降。

丰极领兵赶至时,远望已逃遁而去的谷仞等叛军,轻声感概一句:“这招‘不战而屈人兵’用得妙绝,奈何有将才,却无将心。”

身旁石衍听了,却道:“如此才好。”接着又问一句,“要不要让厉将军去追?”

丰极摇头勒马,仰首望见半空青鸟缓缓飞落城楼上,思及久罗山上的事,默然许久,终未发言。

王城之上,守军齐声欢呼,王城之下,是跪地降服的数万叛军。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终是兵不血刃而瓦解。

十五章、角声满天秋意寒2

七月十一日未时,昔日鄯王旗下猛将、今日的叛军首领——谷仞领着号称五万的叛军抵达王都。

自攻下溱城后,青州各地

已得国相命令,各城警戒。这谷仞当年跟在风青冉麾下,亦学了些兵法之道,不是鲁莽之辈,他知这些早有防范的城池轻易是攻取不下的,而他起兵本打的就是对方

的措手不及,要的就是速战速决,没有时间来围着守着慢慢攻下,否则等到大东皇帝得了消息,派大军来伐,他只区区数城如何抵挡。是以他直奔王都而来,只要攻

下这作为王权象征的王都,这青州便崩溃了,只要青州入手,到时自有八方英雄呼应,这天下……便该易主了!

是以当日抵达王都,稍作休整后,申时四刻他即发动攻城。

而王都里,自久遥回来后,群臣便如吞定心丸,对于叛军攻打王都皆知是早晚之事,朝议之上,群臣征询久遥意见,久遥就一个字:守!

于是那日谷仞攻城,王都里负责戌守的都统晏瑕叔率领将士殊死抵挡,自申时四刻起,至戌时一刻休,一番血战后,叛军的第一次攻城无功而止。

第二日辰时,叛军再次攻城,双方激战,守城的将士再一次将叛军阻于城外。

只是经此两战,城中将士伤亡颇重,而且城中仅守军一万,与叛军人数悬殊,虽则有久遥在此安定人心,但他毕竟不是曾率领众将士南征北伐战无不胜的被士兵们视为神一般存在的凤影将军,眼见数日过去,青王却依旧毫无消息,是以城中将士士气大减。

七月十三日,谷仞未有发动攻城,双方各自休整。

七月十四日,寅时,黎明前最黑暗亦是守兵最疲惫之际,谷仞倾全部兵力四面攻城,来势汹汹。晏瑕叔自然是率领将士们抵挡,只是连续三战的疲惫,以及精神上的惶

然,再加四面敌人攻来,士兵们已显难以支撑。晏瑕叔心头焦灼,眼见着叛军已有不少爬上了城楼,城墙上亦有叛军如蚁虫般攀着墙梯涌上来,他亦不由得惶恐,难

道今日竟是守不住了吗?

正在这时,蓦然“咚!”的一声鼓响,震耳欲聋,瞬间传遍王城,便是酣战里将士们的刀剑叩鸣亦不能掩那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鼓声不曾间断,一声一声,如击在战士的心头,如自九天传下,散落城中每一个角落,令那些战士蓦然间涌出斗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震耳的鼓声里,忽起沉厚而豪迈的歌声,声声入耳,如叩心弦。

将士们百忙间循声远望,便见王都最高的建筑——矗立于王宫的踏云楼之顶,一人挟鼓而立,一边击鼓一边高歌,身旁一只青碧大鸟展翅啸鸣,嘹唳飞空。

“半卷红旗临易水,

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注○1】

那时正是旭日初升之刻,淡薄的霞光里远远望去,矗于高楼之上的天青身影巍然若山,碧霄白云上美丽的青鸟展翅飞翔,鼓声、歌声、鸟声相和,激昂张扬又清越嘹亮。如此景象,于这旷远王城,于这肃杀战场,是那样的奇妙,就仿佛天降神谕,震魂撼魄!

“清徽君!”

战士们仰望踏云楼上那如天神屹立的男人,刹那间豪气陡生,满身热血沸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晏瑕叔举剑高喝。

瞬即,城楼之上如雷鸣般响起回应:“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儿朗们,守住王都,恭临主上归来!”

“是!”

“咚咚咚……”的鼓声里,将士们勇气倍增,举起刀剑,抡起矛戈。

“杀!”震天的喊杀声里,气势如虹的王都守军,冲向那涌上城楼的叛军,刹那里便有头颅翻滚,残肢断臂横飞!

而王城里,各自躲于家中惶恐不安的百姓们,在听得振耳的鼓声,听得战士们震天的吼声时,不由都稍稍安神,不约而同向神佛祈求着守军大胜!

踏云楼顶,“咚咚咚咚……”鼓声不止,而击鼓之人,仰首望向长空。

苍穹之上可有族人在看,可有怨魂哀泣?

那日,谷仞攻城无功,更是伤亡惨重,不得不狼狈休战。

……

※※※

十四日,酉时。

经过一番激战的双方,都在休整之中,便在此刻,立于了楼远望的士兵望见了远处一股黄尘扬于半空,顿时心头一跳,赶忙飞奔禀报。

自接到徐史的信后,丰极即点两万精兵,自雍州王都出发,日夜奔行,于十二日抵两州边界,稍息一夜后,翌日清晨,帝都以星火令急速送来的圣旨便到了。丰极一接诏书,即拔营起程,领大军迈过界碑,奔赴青州王都而来。

在离王都还有五十里之际时,探子回报,今日叛军与王都守军一场激战,清徽君亲自击鼓助战,将士份外勇猛,击退了叛军的攻势。

随军大将厉则行便进言,即刻急速奔袭,可攻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丰极沉吟片刻后,却吩咐大军再行四十里,然后就地扎营休整。

厉则行虽是奇怪,但他向来敬服丰极,只道其另有妙策,遵令行事。

他去后,石衍问丰极,“援兵到来,叛军自然惶恐,先前又已一番激战,定耗损体力,正是一举击溃的良机,为何主上却不同意进攻?”

丰极勒马,举目瞭望前方,淡淡道:“这区区叛军,孤伸手可破。”这样自负嚣张的话语由他说来,显得格外的平静而雅淡。

常年跟随他左右的石衍自然深信不疑,是以再问:“唾手可得之功,主上何以不取?”

丰极默然了片刻,才怅怅道:“当日七妹嫁他是为救他,我们兄弟虽不乐意,但无可奈何。如今,七妹与他已成夫妻,既是如此,那么他至少要做到与七妹并驾齐驱,

若他不能,而只是一个依附于七妹苛活之人……”他话音一顿,雍雅的眉宇间溢出一丝彻骨的冷意,“这样的人,不存也罢。”

石衍一震,看着前方骏马上雍雅无伦的人,心下了然,“主上是要考量他?”

丰极不语。

石衍迟疑了片刻,又道:“主上之苦心,常人难懂,此刻王都危困,援兵不救,日后只怕要招天下诽议。”

“天下诽议……”丰极呢喃一声,唇边扯一抹笑,却苦涩不堪。

昔年只因他事事苛求尽善尽美,以至痛失所爱。如今……为着七妹,他便任性一回,自私一回。仇人成婚,其间之爱恨磨痛,岂能少了,这两年七妹与那人如何度日,

他们兄弟岂有不知,只是七妹何等骄傲之人,绝不容他人插手。而那人沉沦悲痛难消怨恨,他们兄弟都能理解,可若一生,七妹与那人都要活在这仇恨与折磨中,那

他宁担千古骂名,亦要就此替七妹斩断余生羁缚。

此时此刻,即为契机。

那人肯出山,肯击鼓相助,显然并非无情无义之人,那便让他看看,那人有没有与七妹并肩而行的勇气,有没有与七妹并驾齐驱的本事。

他的七妹,是天上的凤凰,不是世间庸俗狭隘之辈可与匹配的!

若那人……

丰极握紧了手中缰绳,吩咐石衍,“既是清徽君在击鼓,显然七妹还未归来。你即刻点两百精兵,速往忻城三石村找寻七妹。”

“是。”石衍领命。

而那时王都里的将士听闻救兵来了,振奋不已,本因激战而疲倦的身体又瞬间涌出了力量。晏瑕叔整顿兵马,预备着只要城外雍王攻袭叛军,他们便即刻出城接应,到时前后夹攻,叛军必然可一举击溃。

可随后探子又来报,雍王大军于十里外驻扎,似乎并无攻打叛军之意。

众将士闻言无不讶然,晏瑕叔赶忙将消息报与王宫。

群臣闻之亦不解,纷纷将目光投向玉座上的清徽君。

久遥闻得消息后,端坐许久后,心底轻叹,到底是她的兄弟。

※※※

却说叛军营中,谷仞自也早得探子回报,雍王领兵来救,一时心头也有些忐忑,毕竟“倾城将军”并不只是指容色倾城,而是那“不动则已,一动倾城”的绝世将才。正想着要不要退兵时,又得探报,雍王于十里外扎营不动。

谷仞听后,不由心生疑惑。

这雍王既是来救援的,为何不趁他疲倦之时来个急袭?那他真的只有逃跑一途。

难道是一路劳顿需要休整?岂不摆明着给他时间让他逃跑。

那是另有图谋?却是图谋什么呢?

思来想去,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以眼前局势来说,他应该退兵,不然等到王都守军与雍王双面夹击,他必败无疑。

可是退兵……也是败局!

此次起兵,时机可说半由天意,半是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