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骜还是没有说话,我端了粥去给他,问:“真的生气了?”
阿骜摇了摇头,接过碗去缓缓吹着热气。
“那你这一路上都不说话?”
“我在想…天气寒冷也能种的作物。”阿骜皱起眉来,叹了口气,“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笑起来,道:“这种事情,你书念得再好也没用吧?又不是农业专家。”
阿骜道:“我倒真想能有个农业专家呢。我们在那边的时候,就像东北三省也能种冬小麦不是么?这里未必会更冷吧?”
虽然我们到芳国的时候,正值隆冬,但我并没有去过东北,实在也没办法比较。
阿骜自己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道:“我胡乱想想罢了。毕竟两边的环境还是不一样,就算那边能生长的农作物,在这里也不一定就行。”
“其实…”利广大概是听到我们说的话了,凑过来道,“小桀你还记得在戴国看到的荆柏么?”
我点了点头。
戴国天气寒冷,泰王向路木祈祷,天帝就赐下了荆柏,不管怎么贫瘠的土地都可以生长,果实可以用来代替炭。戴国民众对泰王此举十分感恩,把荆柏称为圣上的慈悲。
利广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意思自然清楚得很。
我只是嗤笑了一声,道:“看起来,我也该去向路木祈祷,跟天帝好好祈求一番才好?”
我口气中的不以为然让利广微微皱了一下眉,阿骜则轻轻开口叫了我一声。
利广迟疑了一下,才道:“小桀你…不信天帝的存在么?”
“倒也不是不信…”我停下来,斟酌了一下用词,轻轻道,“只是觉得…其实天帝什么的…并不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死吧?”
以前我看到天帝赐下荆柏之类的时候,也曾觉得天帝也算悲天悯人,但坐到这个位置再来看,却觉得有些可笑。
若真的是上天的慈悲,若真的不想让众生受苦,又何必等人去求?
进一步讲,戴国之所以苦寒,百姓之所以民不寥生,不也正是所谓的天意么?
王是麒麟遵循天意选出来的,如果失道了,王和麒麟用生命来弥补还不够么?百姓又有什么错呢?降下天灾,兹生妖魔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这句话说完,旁边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利广才笑了笑,“也不能这么说吧,天帝平九州四夷,拓十二国,教百姓以条理,授君王以天纲,第一条就是当以仁德治天下,又怎么会不在乎百姓生死?”
这些话我时常听到,在常世的人心里也早已根深蒂固,就算利广这样的人也不例外。于是我也懒得跟他争辩,只问:“利广你知道天帝住的玉京在哪里么?”
利广又皱起眉来,末了摇了摇头。
于是我一摊手,道,“说到底,也没有谁见过他。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呢?”
“你还真是想了一些别人不敢想的东西呐。”利广看着我,这么说着,轻轻笑起来。
笑容里带着点宠溺的味道,就像看一个无知无畏的孩子。
就像之前尚隆看我的目光。
我也懒得理这些喜欢故弄玄虚的家伙,吃完饭就准备睡觉。
虽然这一路都没有看到妖魔出没,但莫烨空和利广还是商量了值夜的顺序。莫烨空解释说,是怕有流民山贼。
原则上说十二国常世里每个人到成年都能分到土地,只要勤劳,就可以一生衣食无忧。但芳国荒废了这么多年,活不下去了总有人铤而走险。
他这么一解释,我不由得更加郁闷。
其实我也明白,就算是太平盛世,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有雷锋同志一样的思想觉悟,治安问题哪个国家都是有的。但是坐在这个玉座上,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压在我肩头的包袱。
利广拍了拍我的肩道:“小桀你不用这么在意,放松一点。慢慢来。不要想一下子就能把几百年的事情都做完做好。”
莫烨空跟着点了点头,道:“主上你先去休息吧,走了一天也该累了。”
于是我便在旁边的树下找了块平整的地方躺下来。
现在已是夏天,但并不太热,徐徐清风带来前面禾苗的清香,混着身下泥土的气味,其实很好闻,只是我今天心情不怎么样,身边的宁静也安抚不了。
“桀。”
阿骜走过来,轻轻唤了声。
我躺在那里枕着自己的手臂看星星,只懒懒应了声。
阿骜在我身边坐下,叹了口气,问:“你讨厌天帝么?”
“见都没见过,说不上什么讨不讨厌啦。”
“那…”
我侧过身,看着他,道:“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明明拼了命努力,但是结果依然掌握在别人的一时喜怒之间的感觉。”
阿骜没说话。
我深吸了口气,才道:“阿骜,要是有一天…我厌倦了照着他的游戏规则来玩…你不要怪我…”
阿骜握住了我的手,眸子清亮得就像这时的星辰。
“不论你决定怎么走,我都跟着你。”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阿骜将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低低补充:“是生是死,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都一起去。”
他的胸膛算不上结实,心跳稍有些快。
一声一声自我手心里传过来。
而我的心情,竟然就在这样单调平缓的声音里慢慢平静下来,缓缓点了一下头。
“好。”
67你们讨厌官员?
到青州的时候,天气很不错。
报告里那种阴雨连绵的日子似乎已经结束了,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泛滥的洪水已经退去,虽然天灾肆虐过的大地看起来还是满目疮痍,但原野上却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地长着杂草,就如同星星点点的希望。
这片土地,依然充满了生机。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再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田地了。
并不多,但一小块一小块,也已经有禾苗长起来了。
“前面不远大概就有村舍了。”莫烨空这么说。
我点了点头。我们进入青州之后,并没有沿着大官道去州城,而是转向潍河边前行。两天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烟。
阿骜也很高兴,去找了田间劳作的人问路。
那人把遮阳的斗笠抬起来,我才发现原来是个中年妇人。
她看了我们一眼,神色间有些戒备,也不说话,只用手向前一指,便低下头去继续干活,再也不理会我们。
阿骜在人前形象一直很好,大概还是第一次吃这种闭门羹,转过头来,皱着眉,有些沮丧地看着我。
我笑起来,伸手拉他上车,一面道:“再往前走走看吧。”
但我们一路往前,路边虽然不乏田地,但在田里干活的却大多是女人,要不就是半大孩子。一个男人都没看到。
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这一带虽然说遭了灾,也没到男人都死绝的程度吧?我转过头去,问:“上次青州报上来的伤亡到底是多少?”
没有人回答。
利广不是芳国人,莫烨空是武将,阿骜…也不知有没有仔细看过那些奏章。
突然有点后悔,应该把修篁也带出来的,至少他那超好的记性也很好用。
阿骜和莫烨空一时没回话,利广却笑了笑道:“小桀你不用直接往最坏的方向想,也许是有别的事呢。这边毕竟还是修河,人手不够就地征夫也有可能。”
我想想也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抱歉。从我登基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我的确有些紧张过度了。”
利广和莫烨空安慰了我几句,阿骜没说话,心情很明显地低落下来。
黄昏的时候,我们就到了一个村庄,不大,只有围着里家十几座房屋。看得出来,就是在原本的废墟上修缮的。
毕竟里木才是村庄的根本,就算整个村子都被洪水冲了,只要里木还在,洪水退去,当地的居民还是会在同样的位置聚居。
我们去了里家投宿,才知道这里叫望峡,照十二国这边的行政区划,是个族。本应该有一百户人家。现在看起来,顶多也就是个里的规模。
族长是个老妇人,一头灰白头发,面目一派温和。看着我们这一行人,一开始也有些犹疑,我随口编了个“我们是梧州的商人,我弟弟身体不好,我们正带着他四处辗转求医”的借口,说希望能在这里借宿。一边利广不失时机地递上钱去,她便将我们迎进了里家。
族长虽然嘴里说着刚刚遭过灾,族里的房子都没能再建起来,地方简陋拥挤之类的话,却依然给我们腾了两间房出来。也不知是真的同情“生病”的阿骜,还是看在钱的份上。
阿骜的发色虽然浅,但仔细还是能看出金色来,于是人多的地方,我就索性让他用斗篷把整个人都罩起来,对人只说身体虚弱,经不起风吹日晒。他本来有些抗拒,但一路走来,也算是习惯了。
这次也一样,我们跟族长说话,他就安静地在一边听,进了屋就乖乖坐在里间床前,还不时轻轻咳嗽两声。
族长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姑娘帮着我们安顿好,族长温和地跟我们说话,那小姑娘倒像是对阿骜好奇得很,不停探着头盯着他看。
阿骜也不知是被看得有些害羞,还是怕穿帮,索性缩到床上去向着墙躺下。
族长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声,直接吩咐小姑娘出去准备做饭,然后看了看阿骜,道:“真是抱歉,碰上这样的年成,明明有病人在,却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各位。小孩子家不懂事,请不要见怪。”
“哪里。族长大人能收留我们,免受露宿之苦,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我连忙道,顿了一下,又问,“这里是不是很少有外乡人过来?”
“不。望峡虽然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方,但以往也不算很闭塞,也会有一些来往的商家。”族长解释完,也停了一下才问:“不知道罗炎小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我把在路上找人问路的事情告诉她。
族长沉吟了一会,才叹了口气道:“也许是她们看几位客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把客人们误当成了蒲苏来的官员吧。”
她这样一说,我不由更为吃惊,追问:“你们讨厌蒲苏的官员吗?”
族长看了我一眼,再次温和地笑起来,道:“官员是代理王管辖一方事务的人,怎么会讨厌呢?只不过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对京城来的官员充满了敬畏之心,所以才不敢乱说话而已。”
…这就不像是真话,至少不全是。
我想,也许这族长也把我们当成了蒲苏来的官员,所以才对我们礼遇有加。毕竟我那个借口实在并不高明。她只是不想当面戳穿我们而已。
既然怀疑我们的身份,自然也就会小心说话。
我就算觉得她的话半真半假,也并不好继续追问。正在想怎么再套几句话的时候,外面突然吵闹起来。
似乎是有人吵吵嚷嚷地叫着要见族长。
族长便歉意地向我笑了笑,说了声抱歉,便告辞出去了。
这个显然是他们的族务,我也不好参与,但还是禁不住心里的好奇。
因为我们今天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女人和小孩,连族长也是个女人,但刚刚这些,却是男人的声音。
所以,我交待莫烨空保护好阿骜,自己便装作散步的样子溜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填坑的重心放在了《一个萝卜几个坑》,这边稍微慢了一点,不好意思~
68你介意在这里多住几天么?
他们说话的地方,在里家的正堂。
自从阿天帮我开发了灵力以来,虽然我一直并没有刻意做太多修炼,但感觉听力视力还是比一般人好很多。就像上次在走廊里就能听到阿骜和修篁说话,这次也一样,在院子里差不多就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所以我也没有继续走近,只在装作在院子里散步,集中了精神去听正堂里的议论。
正堂里除了族长之外,还有四五个男人,这时正在七嘴八舌地说话。
“眼下天气正好,放着这么多农活不能做,把我们叫去修堤,算什么呢?”
“就是啊,水都退了,下一个雨季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地里的庄稼要是不照料的话,今年的收成怎么办?”
“只靠女人和小孩,怎么忙得过来呢?大家好不容易从水灾里捡回一条命,这样下去不是又得饿死吗?”
“白天修河堤,晚上忙农活…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啊。”
“族长大人你去跟修河的官员求个情,免了我们这两个月的劳役吧?大不了等收了麦子,我们再加倍去干…”
“不要胡说了,到冬天一下雪,天寒地冻的,怎么修河?”
“但如果我们不管家里的农活,就修河给那点工钱,能不能活到冬天也不知道呢。”
“而且上面来的那批人,说是从宫里出来的,什么也不懂,只会颐指气使呼来喝去,这河也不知到哪年才能修好。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耗着吧?”
“我看族长也没办法,那些人也不会听她说话的。”
“不如索性不去了吧。”
“辛辛苦苦累死累活,结果一家老小还是要饿死,还修个鬼堤!”
“你们不要冲动。”族长听他们越说越激动,连忙劝阻道,“要往好了想啊。治河是千秋大业,造福后世的事情。我们辛苦这一年,下一个雨季,下下个雨季就都不用担心了。不然再来一次水灾你们又要怎么样呢?”
“再说了,你们今天一冲动就说不干了,如果上面怪罪下来,岂不是也要连累一家老小?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们看那样的水灾,我们不是也挺过来了?何况现在的新王跟先王不一样了,总会有办法的。”
我听着族长的话,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真是抱歉呐,我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了。
也许是顾虑着我们在这里,族长安慰了几句,就打发那些人先回去,要大家稍安勿躁,从长计议。
我估计他们要出来,连忙绕到院子的另一边,却正碰上利广。
他手里抱了把干草像是要去喂马的样子,但是看到我,却笑了笑,道:“你看,这里的男人果然只是被征去修河了。”
…原来他也在偷听。
我不由一怔,白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真的去喂马。”
利广笑起来,把手里的干草分给我,道:“我可不像小桀那样站那么远就可以偷听。若是被发现,总要有个借口嘛。”
“不要说得那么轻松,你刚刚听到的可是我们芳国政府机构的内部会议内容。”我板起脸来说,“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间谍罪。我随时保留追究的权利。”
“哎呀,真是让人害怕呢。”利广拉着我一起向栓马的兽栏走去,一面问,“间谍罪是什么?”
我嗤笑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是间谍罪是什么,有什么好害怕的?”
“看你的表情大概可以猜到是很严重的罪行吧。”
我正跟利广解释,族长和那几个男人已走出了正堂。
族长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而那几个男人则用戒备和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我们。
如果之前宫里出来那批人在这边的确像他们所说的那样颐指气使的话,他们对外来人有防备之心也可以理解啦。
所以我也只是笑了笑,跟利广一起去喂了马。
往回走的时候,才轻轻道:“利广你介意在这里多住两天么?”
利广侧目看向我,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治河的工地上打几天工。”
利广也没问原因,只静静看了我一会,然后点了点头,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看到阿骜已经从床上下来了,正坐在桌旁写什么,很认真的样子。我走到他身后他才发现,慌忙地把手里的东西一掩。
我本来也没太在意,他动手遮,反而让我好奇起来,凑过去看,“什么什么?你在写情书吗?”
他倒是冷静下来,抬起眼来看着我,脸上虽然有一抹绯红,声音却很平静,“我写的要真是情书,你敢看么?”
我直接就被噎住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我这说话不经大脑的毛病真该好好改改了。
阿骜也没再理会我的表情,把手里的本子递给我看。
阿骜的字本来就漂亮,换了毛笔也一样,不像我,鬼画符似的。能让人认出来是什么就不错了。
但他写的这些,大概,的确不太好让别人看到。都是古今中外一些变法啦,重要政举之类的摘要。
我翻看着,不由得皱了一下眉。
“上次说到青苗法的时候,我就在想,趁着我还记得,把这些都写下来吧。不管用不用得上,做个参考也好。”阿骜解释。
“其实…倒没必要这么辛苦…”
我这样说,阿骜便轻轻垂了眼,道:“我也知道这有些蠢,但是…我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看他有些沮丧,我连忙摆了摆手,道,“我是说,你完全不用自己背得这么辛苦。在这个世界,麒麟是可以开作弊器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