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很放心地靠在尚隆身边啃鸡腿,偶尔探过头就着他的手喝一口酒。
尚隆一手搂着我,一手提着酒坛子,遥遥看向云海之下,道:“其实蒲苏看起来,还真是不像荒废了十几年。”
这时已经很晚了,但云海下面,依稀还能看到一些灯光,隐隐烁烁,就如天上的星子。
蒲苏的确还算繁华都市,也有不少彻夜灯火通明的热闹街道,而且照莫烨空他们的说法,城内的人口与那些处于盛世的国家首都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这座城市,看起来在这十几年的漫长岁月里的确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害。
“都是月溪的功劳。”我说,然后叹了口气,虽然有点不情愿,却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嗯,他倒真是个有才干的男人。”尚隆顿了一下,低头看了我一眼,“但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并不太信任这个人?”
我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尚隆问。
“他又不帅。”我这么嘟哝着,拉过尚隆的手,捧着酒坛喝了一口酒。
尚隆笑起来,“哎呀,这可真是个特别的理由呢。”
我也笑了笑,靠在他肩头,道:“老实说,我有点怕他。”
“嗯?”
“每次被他的目光扫过,就觉得他在警告我,‘如果你敢做奇怪的事情,我不在乎再弑一次君’这样子。”我叹了口气,“就像是脖子上随时架着把刀呢。”
尚隆静了一会,苦笑了一声,道:“小桀你太敏感了。”
“不由我不这样想啊。你说他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就算先王的恶行已经到了比没有王的荒废更不能承受的程度,先前的峯麟又有什么过错呢?”我又喝了口酒,道,“所以我之前才问啊,对这里的人来说,王是什么?天意又是什么?明明大家都知道选王的是所谓天意,麒麟不过是一个传话筒,那么,‘民众对接连两次选出昏庸君王的台甫绝望了’这到底算哪门子的狗屁理由啊?为什么峯麟就必须得为自己完全不可能违抗的天意被杀?月溪他砍下麒麟的头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态呢?拼着要让芳国荒废这么久…”
尚隆微微皱起眉,“这个…我可不知道啊。我看,你找个机会,和月溪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何呢?”
“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回眸看着他,“难道要我直接去问月溪‘你为什么要杀峯麟’么?”
“有何不可?总比君臣之间彼此猜忌的好吧?”
说得也是,但…
“以后再说啦。眼下清风朗月,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我挥了挥手,又将尚隆手里的酒坛子拖过来,“喝酒,喝酒。”
“你缓着点。”尚隆笑了笑,扶住我的手,“差不多了,再喝你就该醉了。”
我咽下那口酒,伸手一抹酒渍,“咦?你既然找我出来喝酒,难道还怕我喝醉么?”
“怕,怕得很哩。”尚隆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谁知道你喝醉会不会再乱打人?”
…我酒品没那么差吧?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竟然说不出来,只好讪讪地笑了声,继续去撕了个鸡翅膀来啃。
尚隆陪着我,有一搭没一搭聊些闲话。
结果还是喝多了点,没一会酒劲就上来了,双颊热得像有团火在烧,头晕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晃来晃去,连听尚隆说话也感觉一句大一句小一句模糊得就像远在天边。索性就软绵绵靠在尚隆怀里不说话了。
“诶?还是醉了么?”尚隆皱起眉,扶着我的肩,“我送你回去…”
我抱住了他的手,“不要。”
“乖了,回去睡觉。”
“我唱歌给你听啊…”
“…明天再唱好了。”
“唱什么好咧?”
“…”
我正在努力思考要唱什么歌的时候,就听到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冷冷叫了一声:“延王陛下。”
我偏过头,抬起眼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台阶那边。
一身暗青色的长袍苍茫有如夜色,淡金色的长发却像月光一样明亮,而那双紫水晶一般的眸子氤氲着怒气,看起来却如同千`年`玄`冰般寒意袭人。
我打了个哆嗦,但是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就灿烂地笑开了,一面叫着“阿骜”一面伸手去拉他。
拉了个空,反而脚下一绊就一头栽了过去。
“小心。”尚隆的声音这么叫着。
阿骜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伸手抄过来,接住我的身体。
于是我放心地把自己大半体重挂在他身上,傻笑。
阿骜重重叹了口气。
尚隆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阿骜冷冷道:“…明知道她有伤在身,还要带她出来喝酒,把她灌成这样,这就是延王的为客之道么?”
“…是我自己要喝的。”我分辩。
“闭嘴。”阿骜冷冷喝了一声,然后直接抱起我就走下了那个露台。
“你凶我!”我嘟着嘴,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脸,指控。
他顿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真是没天理。所有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你也凶我,阿骜你变坏了…”
我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话,阿骜根本连哼都懒得再哼一声,一直将我抱回寝宫,放到床上。
我伸手拖住他,“我要喝水。”
“…谁让你喝那么多酒,还那么多废话!”阿骜虽然这么训我,但还是倒了杯水递过来。
但这个时候,我看什么都是两个影子,伸手过去接的时候,不但摸了个空,抬手间还把杯子撞翻了。
阿骜叹了口气,又去倒了一杯,一面扶住我,一面道:“你别动,我喂你喝。”然后把杯子喂到我唇边。
我乖乖应了声,就着杯子喝水。
阿骜端着杯子,小弧度地缓缓向我嘴边倾移。我嫌他太慢,伸手去扶,结果醉中掌握不了力度,又直接打翻了杯子。
水泼了我自己一脸,我稍微清醒了一点,皱了一下眉,轻轻道:“抱歉。”
阿骜又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来,轻轻擦干了我脸上的水,然后又倒了水来,停了一会,自己喝了一口水含着,用嘴喂过来。
…好像有点不对劲。
但这个时候,对水的渴望完全压制了我本来就被酒精消磨得差不多的一点理智。
我本能地吞咽着他喂到我口中的液体,甚至将舌头伸向他那边,贪婪地吸吮。
阿骜低低呻吟了声,放开了我。
看他要走,我连忙伸手去拖,又怕自己摸空,索性张大双臂两个影子一起抱住。
阿骜被我抱了个结结实实,几乎要跌倒在床上,皱着眉又呻吟了一声,“…桀。”
“…还要…”我抱紧了他,含糊不清地呢喃。
阿骜本来要拉开我的手,顿时僵在那里,又叫了我一声:“桀?”
“水…”
阿骜静了半晌,才轻轻应了声,“嗯,你放开我,我去倒。”
他再次倒了水来,没用嘴喂我,只是扶着我,杯子凑到我唇边,缓缓一点一点喂给我。
我喝足了水,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躺回床上,闭了眼,依稀感觉到阿骜并没有离开。
他轻轻抚过我的脸,轻轻道:“我是不是…早就应该灌醉你?”
对不起,我错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太对。
我身边躺了个人!
身体瞬间绷紧了,但是昨夜酒后的事情也几乎在同时浮出了脑海。
…果然是不该喝醉的。
身边是修长温暖的男人的身体,心跳平稳,呼吸绵长,干净清爽的气息,是阿骜。
有这个认知之后,反而不敢睁眼。
阿骜是很勤奋的台甫大人,他醒来之后会自己先起来吧?我就等他走掉之后,再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
正要打定主意继续装睡的时候,就听到阿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
“醒就醒了,还装什么?”
我暗叹了口气,睁开眼来。
阿骜在我身边合衣而卧,睁着一双淡紫色的眸子看着我,根本早就醒了,或者就是一直没睡。
我讪讪笑了声,“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阿骜哼了一声,“你是没睁眼,眼珠子一直在乱转呢,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被他这话一噎,昨天窝着一肚子火跟着就窜上来了。直接一撑身子就坐了起来,瞪着他道:“那你小子半夜爬到我床上来到底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阿骜的脸刷地红了,跟着就坐起来,“到底是谁伤还没好清楚就跑去跟男人喝酒醉到不能自理啊?我要是不在这里,你半夜又闹着要吐要喝水怎么办?”
我偏过头看着他,哼了一声,“我记得好像有专门负责照顾我起居的女官,不用台甫大人越俎代庖吧?”
“你——”阿骜瞪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然后也只是重重哼了一声,“真是不识好歹!”
“是,你是好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坏人!看看你这好人昨天都做了些什么!我跟尚隆去听风阁你不放心可以跟着一起去,找个人在外面喊那么一嗓子算什么?尚隆是来访的君主,他在这里的衣食住行,自然有天官长会安排,要你多什么事?昨天晚上更好,我和朋友喝个酒到底又犯了你哪一条?要让台甫大人你跑去质问人家‘为客之道’?”
我盯着他一气说完,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给。
但阿骜看起来也并没有要插嘴,一句一句听我说完,脸上的潮红一点一点褪去,脸色反而有点苍白。
我顺了顺气,掀了被子准备下床,却听到他轻轻问了一句:“…延王对你来说,这样重要吗?”
我回过头来盯着他,皱起眉,“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重要的不是他,而是我!在你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阿骜抿了抿唇,半天没说话。
我叹了口气,“不要说我不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觉得你做这些幼稚的事情完全是对我的不尊重么?我是个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不是需要被人牵着走的三岁小孩!”
阿骜垂下眼,依然没说话。
我下了床,看也懒得看他,“就算你不在乎我的感受,觉得我这个峯王当得还不够窝囊,至少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份。台甫大人,如今你我身上可是背负着芳国上百万人的脸。”
尚隆也许是不会在意这些国体啊尊严啊,但是阿骜昨天那些事做的的确是又小家子气又幼稚。
我自知这几句话说得有点重,但是,我实在不想以后再来为这类事情生气,不如索性直接两巴掌拍醒他。何况我也的确为这些事憋屈得很。
所以他坐着没动,我也没理他,自顾叫了侍女打水来洗漱。
她们大概本来就知道阿骜昨晚留在我这里没走,看到他坐在床头,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来,就当他不存在般,像平常一样服侍我洗漱更衣,准备上朝议。
我已经走出寝宫,阿骜才匆匆跟过来,低低道:“对不起。”
我没说话,继续向前走。
他加快了两步跟过来,伸手拖了我的手,放低了姿态,轻轻道:“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
“下次?”我扭过身来瞪着他,“你还想怎么样?”
“是我的错,我不识大体…”他道着歉,突然又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下来,“抱歉,其实我才像一个没长大的别扭小孩,一直一直,总是在拖你后腿…以后,我会努力跟上你的步伐的。”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却很坚定。
我也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
阿骜拉着我的手没放,跟着我向前走,一面轻轻笑了,“其实…你会对我说那些…我很开心。”
我脚下又一停,瞟了他一眼,“你…吃错药了吗?被骂有什么好开心的。”
“就是很开心啊。”阿骜又笑了笑,握紧了我的手,“你会那样说,就证明我在你心里,比延王亲近得多吧…”
“废话,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下意识冲口而出,然后顿在那里。
只觉得阿骜温柔的目光就像带了刺,而他握着我的手则烫得像烧红的铁。
心脏突然就多跳了一拍。
我哼了一声,抽回自己的手,扭头向大殿走去。
阿骜也没再说话,只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对不起,我也错了
才下了朝议,尚隆就来找我说要回雁国。
我有点歉意地看向他,道:“抱歉,昨天晚上那样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
尚隆挥了挥手,道:“不用在意,本来我也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不过,你家弟弟真本事,那种地方他竟然也找得到。”
也不知这句话是真夸还是取笑,我也就只咧嘴笑了笑。
尚隆又道:“他也是不容易,你就不要生气了。”
…想来我早上和阿骜吵架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只好又咧咧嘴,真该叫阿骜那小心眼的家伙过来听听看。但朝议之后,他就回广德殿去处理州务了。
我送了尚隆出路门。
一路上并没有多话,但是想想还是很多事情没能跟他请教,虽然他时常乱跑,但毕竟也是一国之君,这一回去也不知要几时才能得空再见面,心头还是有点不舍。
尚隆大概也是看出来了,拉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道:“我过一阵再来看你就是。”
我笑了笑,正要回话,他又压低了声音,道:“或者你来看我会比较方便?”
我笑出声来,点点头,道:“好,等我想你的时候,我去找你。”
他笑着应了声,正要去牵自己的骑兽,阿骜便匆匆追过来,停在我们面前,犹自气喘吁吁,很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
我有点意外,微微一皱眉,问:“怎么了?”
“听说延王陛下要走,我来送送。”阿骜这么说着,转向尚隆,笑了笑,道,“昨天晚上真是抱歉,是我太失礼了。”
“不,没什么。”尚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但峯台甫也不用太紧张,有些事不用一直放在心里闷着,要相信跟你缔约的人。辛苦麻烦的事情,都丢给她就好了。”
我看得出来阿骜的确是诚心赶来道歉的,但尚隆这么回复,他本来只是带着点客套的笑容听着,听到后半句,才忽地动容,以一种有些复杂的眼神看向尚隆。
我直接板起脸来抗议,“喂喂,不要教坏人家的台甫。我还指着他能处理朝政好让我偷懒呢。”
“桀…”阿骜回过头,乏力地叫了我一声。
尚隆则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你看,我们果然就很有共同语言。要是六太那家伙再能干一点该有多好。”
我翻了个白眼给他看。想来那位不知在哪里游荡的延台甫一定打了大大一个喷嚏吧。
尚隆去牵了自己的骑兽,回过头向我们告辞,又向阿骜道:“若是峯台甫不嫌弃,下次和小桀一起来雁国玩吧。我们那位台甫大人虽然有点笨,但是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也是胎果出身,想来还是能给你一些建议的!”
阿骜连忙道了谢。
尚隆又向我挥了挥手,跨上骑兽腾空而去。
阿骜站在那里,微微仰起头,看着尚隆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掩在宽大的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
我静静看着他,想起尚隆那些话来,不由也暗叹了口气。
我真蠢!
尚隆只匆匆见过阿骜几面都能看出来的事,我竟然毫无察觉。
我突然间被丢在玉座上,会迷茫会无助会不安会有压力,阿骜他又何尝不是?
就算他比我先知道自己身为麒麟的事实,就算蓬山给他请了指导老师,但真正站在玉座边,真正接触群臣政务,他又能比我多几分把握?
他不过也就是个十九岁的少年,没接触过权谋,没接触过政治,那样干净单纯,却甫一上位就碰上了政变,他能怎么样?
而我一味陷在自己的焦虑里,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身为芳国的台甫,阿骜虽然还是会冲我大呼小叫,但他脸上却已经看不到以往的自信强势,更不用说他以前捧回奖杯那种神采飞扬了。
亏我还能那样振振有词地训斥他…真是混蛋!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阿骜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