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隆也没再多说什么,笑了笑,叮嘱我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这次和妖魔的大战,敢死队死了六个人,重伤五人,如花也伤了一只胳膊,差不多折损将近一半。
第二天一早,莫烨空就来找我,请我班师回朝。
我有些犹豫,这样回去的话,根本就只能算无功而返嘛。
莫烨空下跪死谏,说看昨夜妖魔的来势,只怕真的是冲着我来的,不要说如今只剩下些残兵败将,就算再多二十人,也实在不足以保护我的安全,芳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再一次失去王。
连吊着膀子的如花也跟着跪下来请我回蒲苏去。
我回答说要考虑一下,让他们先退下了,结果尚隆又来劝。他道:“你还回去吧。你不就是想出来杀妖魔的么?昨天杀得还不够多?”
我有些无言地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像我是出来打猎游玩一样。”
“难道不是吗?”尚隆笑了笑,道,“你始终是芳国的王,又不是什么先锋大将,越俎代庖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我叹了口气,道:“真不想被一个把自己的工作丢下跑来人家家里看热闹的人这么说教。”
尚隆笑着,伸手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那就赶紧成长起来啊。到时我们一起去看别人的热闹。”
…雁国到底是怎么撑到五百年的啊?
我挡开他的手,但是想想他和莫烨空说得都有理,何况青龙现在跟我闹脾气,我也有些担心阿骜,于是又叹了口气,点点头,道:“那我明天就动身回去好了。你呢?和我一起去鹰隼宫住几天么?”
他顺势捉住我的手,笑得暧昧,声音亦低下来,“这算哪一种邀请?”
“不是你想的那种。”我抽回自己的手,一本正经道,“国君之间的正式邀请,你觉得如何?”
“哦,那要准备正式公函盖上国玺才行哟。”尚隆亦摆出一本正经的脸来,“这样随随便便,我可不会去。”
我笑,“那说正经的,你接下来怎么安排?”
尚隆道:“说正经的,我对昨天那些妖魔的举动,也蛮好奇的。不过你家弟弟和六太已经转过一圈回来了,并没有哪家麒麟有什么异常…”
“诶?”我忍不住打断他,问,“你怎么知道?”
尚隆道:“六太让使令来通知我了。”
我啧了啧嘴,“有使令真是方便。就不知我家那个笨弟弟为什么死都不肯要。”
尚隆斜过眼来看着我,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诶?”
“麒麟死后会和王合葬,但是使令会吃掉麒麟的尸体,所以到底王还是只能和一套衣服葬在一起的事。”尚隆轻笑一声,“你的话,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抿了抿唇,没有应声。
是,我知道。
就算我不知道,在蓬山的时候,阿骜也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
但就是他这种为了不知多少年之后的合葬,就根本连使令也不要的蠢坚持,才会让我反而无所适从。
我不说话,尚隆也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我想去问一下更了解常世历史的人,以往有没有这种情况,再不然,就只好写信去蓬山问问看了。”
“所谓更了解常世历史的人…”
十二国这里,只要入了仙籍,就能不老不死,的确有很多比尚隆活得更久的散仙长者,但是他这么说,我却只能想到一个人,不由顿了一下,撇了撇唇,“你不会只是想去找利广喝酒吧?”
“怎么会?我是为了帮你以及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啊。”
尚隆这么回答,但老实说,他越是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来,我越是觉得没多少说服力。但也只能轻叹了一声,道:“啊,那可真是多谢你了。”
尚隆继续一本正经道:“能够以身相许就最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没再理他,出去吩咐莫烨空,准备明天起程回蒲苏。
为什么要拼命?
第二天一早出发回京。
尚隆就在这里跟我们分手,自己骑着驺虞飞上了天空,也不知到底是去找谁了。
我们一行人大半带伤,振州侯拨了一个小队护送我,莫烨空本来还嫌人手不够想再让振州侯分兵,我拦住了他。
虽然我们都觉得妖魔的目标在我,但是振州依然是妖魔为患最严重的地方,如果州城再有失,那振州一州的百姓,只怕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所以还是拖着这一队残兵败将上路了。
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走得慢得多。
一方面是因为有伤员,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人少,所以莫烨空更为谨慎。我本身也属于负伤被照顾的对象,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有天晚上扎营的时候向他道了谢,有些自嘲地笑了声,道:“结果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呀。”
莫烨空只是躬身行了礼,说了声“都是微臣份内之事。”
我笑了笑,道:“我是不是很蠢?这样徒劳往返,就像场闹剧。”
莫烨空沉吟了半晌才轻轻道:“微臣倒不觉得。主上来振州,展现的是一种勇气与坚持。就算再过一百年,振州所有军民,都会铭记主上在城墙上战斗的英姿。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主上不曾放弃过一个臣民。”
我喷笑出来,愈加无奈,“你当我是出来做戏收买民心的么?”
莫烨空竟然也轻轻笑了声,道:“主上本意如何,微臣不敢妄猜,微臣只是在说明微臣眼中所看到的事实。”
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也不知他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正好修篁来帮我换药,莫烨空也就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修篁放下药箱,垂下眼轻轻道:“请主上宽衣。”
我应了声,脱了上衣,将背向着他。
虽然从青龙走了之后,都是他在帮我换药,我都不介意了,他却依然拘谨,每次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这次也一样,一面解开我的绷带,一面轻轻道:“主上至少也应该带一名侍女同行的。”
“若有合适的人,带着倒也无所谓。”我笑了声,道,“但是只会惊叫和拖后腿的侍女我带来做什么?你要觉得尴尬,当我是男人就好了,反正你也不是没见过我做男人的样子。”
修篁没回我话,却叹了口气道:“主上的伤口又挣开了,不是说过不要太用力,动作幅度不要太大么?”
“我已经很注意啦。”我分辩,“只是睡着了不小心嘛。你以为我自己愿意么?很痛呀。”
他在我身后半晌没说话,我正要回头去看时,他却伸手抚上我的背。
不知是药膏的原因,还是他本身的体质就这样,我只觉得他的指尖微凉,缓缓划过我的背脊,肌肤因而轻轻颤栗,我不由一怔。
修篁的声音低低柔柔,似无奈又似怜惜。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那一个瞬间,我竟然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次是喝醉了酒,依稀只记得也有一个人,这样抚着我背上的疤痕,轻叹着问: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亦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但这时想起来,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头像堵着什么,又酸又胀,无可言喻。
“主上。”
我因为修篁的声音而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帮我换好了药,重新包扎好,正将我的衣服披上我肩头。
“哦,多谢。我自己来。”我应了声,自己将衣服穿好。
“主上刚刚在想什么?”修篁问。
“男人。”我回答。
修篁一怔,神情间似又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去收拾药箱。
我笑了笑,道:“我还以为十二国这边的人在男女关系上要比我们随意得多呢。”
修篁道:“主上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这么一反问,我反而有些不知要如何回答,轻咳了一声,道:“你看,至少这边的人不会有孩子和血缘这种烦恼,我也听说大部分的人只是为了户籍而结婚…”
“难道主上认为因为不会有孩子就可以随便野合么?”
修篁打断我,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但我却一时窘迫起来,又轻咳了一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修篁道:“虽然我们和胎果的出生方式可能不一样,我们的确不像胎果那样是父精母血的结合,但从父母在里木上系结开始,到我们出生,抚养长大,哪一丁哪一点不一样是父母的心意?谁又敢说这样不是血缘关系?谁又能做到完全不在乎?”
我一时沉默,无言以对。
修篁又道:“这里的婚姻制度的确对双方的约束都很少,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不论是野合还是结婚,都总有自己的思考和感受,也许的确有轻率或者只重利益的人,但若认为所有人都不在意,主上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我静了一会,才轻轻道:“抱歉。我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只是顺口…对不起,我以后会尽量注意的。”
“我没有觉得被冒犯,主上很早就提醒过我了。”修篁这样应了声,垂了眼继续去整理自己的药箱。
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道:“既然你还记得,在这方面又有自己的坚持,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一起走?”
修篁的动作停下来,然后抬起一双温润玉的眸子看了我很久,才轻轻道:“我想看着你。”
我不由一怔。“吓?”
修篁继续轻轻道:“在登基大典上向百姓下跪的王,会怎样带着芳国走向一个怎样的未来?我想站在你身边,用这双眼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看个明白。”
我垂下肩,无奈地笑了声:“拜托,我身上压着整个芳国已经够重了,你就不要再给我施压了。”
修篁静了半晌,声音愈低,道:“抱歉,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我笑了声,又叹了口气,道:“是不是男人都这样?总觉得女人不能做大事,女人不该冲在男人前面,女人不能背负太多责任?一旦有女人站在这个位置,就会想看她到底能站多稳站多久?”
“不,我绝没有这种意思。”修篁急切地分辩。
我抬起手来打断他,轻轻笑了笑,道:“我知道,我也知道其实很多人都是好意,好男人会保护女人,会想让女人更安全更幸福,但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女人也会有自己觉得重要的人,也会有拼死也想要保护的东西?”
修篁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又笑了笑,道:“也许聪明的女人会有别的办法做到两全其美。但我不行,我是个笨蛋,我会的,只是打架而已。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是打架而已。你问我为什么要拼命,因为没办法,我只会这招而已。”
修篁看了我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早了,主上请休息吧。”
他虽然这样说,但看起来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我挑起眉来看着他,笑了笑,“怎么?你要留下来陪我么?”
他竟然点了点头。
我反而一时惊诧,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修篁轻轻笑了笑,道:“请主上放心休息,我在这里守着,不会让主上在睡梦中再次挣开伤口的。”
…呿,被他取笑了。
我撇了撇唇,叹了口气,嘟咙道:“要是有庆国的碧双珠在就好了,治好这种小伤还不是一瞬间的事?为什么我们芳国没有这样的宝物?不如下次去抢了阳子的来吧。”
“…主上,抢其它国家的宝物…可是重罪哦。”
我在被褥上伏下来,又叹了口气,“所以只是说说而已啦。”
修篁坐在旁边,伸手帮我拉好被子,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
“嗯,我知道。”
结果修篁就真的在我帐中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莫烨空看到他,表情有些奇怪,但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问我是否可以拨营。
但是还没等我们出发,就有个传令兵骑着飞行骑兽,匆匆从蒲苏赶来。带来了我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禁军叛乱了。
十三对三万!
“什么?!”
我惊得大叫了一声,直接上前一步伸手就揪住了那个传令兵的衣领,“你给我再说一遍。”
“主上。”修篁跟着我上前一步,皱了眉叫了声,“您的伤…”
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点小伤。
那个传令兵却像是被我吓到,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莫烨空跟着道:“主上你先冷静一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松开了那个传令兵,向莫烨空道:“你把人点一下,留下一半护送伤员,其它跟我一起轻装上阵,直接飞回蒲苏。”我顿了一下,转向那个传令兵,“辛苦你,跟着我们再跑一趟,路上再详细跟我说明好了。先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传令兵应了声,和莫烨空一起下去了。
修篁轻叹了口气,向我道:“主上,伤口我再帮你重新包一次吧。”
我轻轻摆了摆手,道:“抱歉,白让你守我一夜。只怕在搞清楚那边的事情之前,总还有很多会挣开的时候,顾不上了。留着药给别人用吧。”
修篁皱了一下眉,正要说话,如花便匆匆跑来,没顾得上行礼,直接就嚷道:“主上,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扭头看着他,“怎么了?”
“莫队长让我和伤员一起慢慢回去,我不乐意。”
我笑了声,伸手在他还吊着的手臂上弹了一下,“你这样子,不是伤员是什么?”
“可是…听说禁军叛乱了,主上你只带那几个人回去怎么够?”
“但你这样子,跟我回去又能做什么?你现在斧头都拿不了吧?你乖乖把这些伤员都好好给我带回去,我就记你一大功。”我又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
如花还要再说,我抬起手来打断他,轻叹了口气。
“禁军有三万人。如果真是叛乱,就算你们都没有受伤,全跟我赶回去,也无济无事。既然本来就在人数上占不到优势,带一个人和十个人的区别,也就是死一个和死十个而已。”
如花咬了咬牙,没再说话。
于是我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帐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出发。
莫烨空本来是想让修篁留下来的,但是这家伙竟然无声无息收拾好东西,跟在我们准备出发的队伍里。
莫烨空显然很生气,但修篁不是他手下的人,他也不好直接处置,只好又报到我这里。
我看了修篁一眼,问:“你知道我们是去做什么的吗?”
修篁点点头:“知道。”
我道:“你也看到了,我们人手本来就不足,如果你出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分任何一个人去救你的。”
修篁又点了点头,“我知道。”
于是我也点了一下头。“那就随你了。”
莫烨空在旁边拖长声音重重叫了声:“主上——”
我摆了摆手,径自上了孟极。
莫烨空跟过来,道:“主上,让修篁公子跟来,实在太危险了。”
我道:“刚刚不是跟他说了吗?反正只要他不拖累我们,咱们芳国总没有不准平民进京的法令吧?”
莫烨空静了半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会不会拖累,也不是现在可以说得明白的。若是修篁公子真的出了事,主上你真能狠得下心不管他么?”
“我现在只想知道蒲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又挥了挥手,道,“你把那个传令兵叫过来。”
蒲苏禁军叛乱的事情,归根到底,还是在质疑我的身份。
最开始的起因,是连日大雨,潍河决堤,治水军民死伤无数,后续工作更是艰苦万分。有一些被强行调去治水的军队士兵间便开始抱怨。
“现在的主上根本就是伪王。”
“哪个国家会在新王登基这么久之后还是天灾连连?”
“不是正常途径选出来的王,根本就没有天启没有王气。”
“是天帝在发怒,天帝要惩罚拥立伪王的国家。”
…诸如此类的流言在军中越传越广,不但治水的各州师,连蒲苏的禁军也开始军心动摇。
再加上我在振州并不顺利,竟然被妖魔围城攻击。
这种之前根本闻所未闻的事情传回蒲苏之后,简直朝野哗动。
于是原本只是私下流传的传言便直接被拿在鹰隼宫金殿的朝议上摊明了说出来。
“如果现在的主上不是伪王,为何会有这样的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