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多想,我直冲了过去,人还在门口,便听见客栈里面传来阵阵哄笑,其中有一个声音,唯有那一个声音,响彻天地……

我眼中一热,一颗心急切的就像被几十匹马拉着一般,可身犹未动,旁边忽响起一阵长嘶,下意识扭头看去,却是追风焦躁不安的抬蹄嘶叫,再一看,原来是风纤素也到了跟前。

“大小姐……”她望着追风,淡淡的对我说了句,“看来,奇迹真的出现了。”

在她的脸上,最初的意外和惊讶已经退祛,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笃定和讥嘲,或许,还有一点恨——这天下间,竟真有睥睨紫萸香慢之毒的人!

这、这说明什么?我心乱如麻,还无暇多想,就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字字清晰,半带懒散半带不羁,仿佛天塌了也和他无关似的,叫人听了便莫名觉得宽松自在。

“我道这马怎的突然发疯,原来是遇上故人。”

一听这声音,我整个人顿时如同佛光浴顶,心镜通透,转过脸顺着风纤素骤然变冷的目光看去——眼泪顿时滑落,猝不及防。

是他!真的是他!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笑的如此可恶!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用这样温柔而又锐利的眼神看我!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把一件好好的白衣服穿的脏成那样!

除了他,再也、再也没人会这样慵慵懒懒的斜倚着大门,半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慢吞吞的说:“真是春天来了啊,好一朵带雨梨花。”

“你……你还活着?”我喃喃的说,声音轻飘飘的,目光也是朦胧的,仿佛在做梦。

萧左缓缓收了笑,黑亮的瞳仁渐渐焕发出一抹光华,幽幽的盯着我,忽伸出手来,递上一方帕子,哑声道:“再哭下去你就没法见人了。”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丝绸那冰凉的触感刚自指尖传来,身后便响起风纤素冷冷的声音:“大小姐,我们换家客栈吧。”

我一惊,蓦的缩回手,低下头的瞬间,仿佛看见萧左脸上一掠而过的失望。我咬了咬牙,到底还转过身去。

罢了!能够再次相见,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若是再妄图有所交集,那可真是天理难容。

我抬眼,勉强对风纤素一笑,道:“走吧。”

“去哪儿?”脑后传来萧左的声音,神神秘秘的仿佛有什么阴谋,“镇上所有客栈、所有的房间,都被人包了。宫大小姐莫不是想夜宿镇西的那个小破庙?”

我愕然,风纤素已先转身,接口道:“包下所有客栈?那可是笔不小的花费——萧公子好大的手笔!”

“好说好说。”

我又是一愕,他居然承认了?他穷的连我扔了的请贴都要拣去换酒,这会子又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

只听风纤素也感慨道:“没想到,一日不见,萧公子不但发了财,连人也变的老实起来。”

萧左笑道:“风总管的疑心病,在下是已领教过了。就算在下否认,风总管就会相信么?所以,还不如痛快点承认……何况,在下本就是老实人,只不过有些事情并非在下所为,当然不能替人受过。”

他明明话中有话,风纤素自然也听出来了,当下冷笑着说:“那么,就请萧公子老实相告——你究竟为何要包下全部客栈?”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于是我也转过身去。

只见萧左仍半椅着门,脸上挂着微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语调,对风纤素说了句:“因为我高兴,因为你管不着。”

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风纤素也不例外。怔怔的瞧了他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左便又慢悠悠的说:“风总管好象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那么,风总管是否又想对在下施毒了?上次是开心,这次是什么?伤心?”

无论是什么毒,对他来说,显然都已起不了丝毫作用。

风纤素忽然笑了起来。

“岂敢岂敢。”她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连半分笑意都没有,一字字道,“风纤素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百里城的未来城主施毒啊。”

我的心,随着风纤素的这句话幽幽的沉了下去。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你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是如此缓慢的速度,以至在过程中你能有很多时间想起很多事情。

——江湖传言百里城城主的义子年少有奇遇,因而百毒不侵;风纤素怀疑萧左正是那个人;她布下赌局,逼迫他选择毒酒;若萧左不是那人,此刻应已命丧黄泉……可是,他还活着!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百里城城主的义子。

也就是说,昨日风纤素在百里晨风尸体旁所说的那些话,不是猜测,而是——结论!

萧左,他到底还是真的骗了我……

我的心,直至此刻才完全沉入谷底。可是,我除了觉得整个人都疲累不堪之外,居然没有丝毫其他感受。

我轻轻拧过身,淡淡道:“纤素姐姐,莫再多言,我们连夜赶路,回洛阳。”

“大小姐!”风纤素一惊,“不去百里城了?”

“不去了。”我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的说,“你此刻便把百里晨风在珍展上买下的珍宝拿给这位——义子大人……”

“那,阏伽瓶怎么办?”

我顿住脚步,冷声道:“阏伽瓶乃宫家传世之宝,怎能借给这种人!”

话音刚落,忽觉眼前白影一闪,萧左已经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哪种人?”他的声音不再冷静悠然,微微带着些颤抖和嘶哑,“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哪种人?”

他这样问,不啻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可真是个老实人,不是么?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当没听见他的问话,自顾说道:“百里晨风于珍展上所购之七件宝物,都已付清货款,所有帐目均在风总管处,阁下若有异议,请自去查看……哦,对了……”

我摘下腰间所系的化麟锁,递上前去,道:“这也在七件珍宝之内,阁下一并拿走。”

萧左的目光,如火般灼热,紧紧盯在我的脸上,却怎么也不肯伸手来接。

我不愿再这样与他视线相对,也不愿再和他这样僵持,便把化麟锁交到风纤素手中,绕开萧左,刚迈出一步,耳中忽听风纤素一声惊呼,眼前又是一闪,却是萧左自她手中夺回化麟锁,又一次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无奈的轻叹,道:“请,让开。”

“我让!我马上就让!”他咬牙道,“但你答应我,留下化麟锁,把它系回去!你需要它!”

我微微拢起眉心,无力和他争辩什么,淡淡的说:“好,我留下。纤素姐姐,此物开价纹银十万两,把银票给他。”

“你给我钱?”萧左的声音听上去是血淋淋的,“你竟然,给我钱……”

“萧公子!”风纤素尖锐的嗓音打断了他未完的话,“十万两银票,你点点。”

萧左沉默了,片刻,向旁边退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彻底的冷漠:“宫大小姐,请。”

“谢谢。”我淡然道谢,举步前行。

空气中流动着阵阵春风,很温柔的吹拂着我的脸,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鞋尖,丹羽织成,履上镶嵌云状金钿,艳丽无双……这么说,我又能感觉到风了?我又能看见颜色了?

这些都是多么多么宝贵的东西,而我却曾一度为了某个人、某件事把它们丢弃……感谢上天!我,不会再这么傻了。

——就像自杀的人,如果第一次没死成,便绝不会再去寻死。

这个道理,实在是亘古不变,颠灭不破。实在很好,很好……

 

第一卷 第八章 举步维艰(2)

第二节 百鬼夜行

刚到柞水,又返洛阳,如此周车劳顿,本是行路大忌,不过——

大小姐开了口,谁敢反对?

宫翡翠将化麟锁系回腰间,我的呼吸不由一紧,随即垂头跟她一起转身离开。

追风犹自低声嘶鸣,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饶你不死,结果你竟做了萧左的坐骑!

追风,你好,你很好……

我面无表情的与它擦身而过,三步过后,身后响起巨物砰然倒地的声音和路人的惊呼声。宫翡翠听到声音回头,表情明显一怔,朝我看来:“为什么?”

“没什么。”我淡淡的回答,“我送给百里晨风的东西,即使他已经不在了,也不会留给别人。”

宫翡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她翻身上马,命令铁骑道:“我们走,连夜回鹤城。”

一行人浩浩荡荡调头而行,我还是忍捺不住回头看去——客栈门口,追风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萧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头朝我望来。

那一刹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转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终于黯淡了下去。

先是龙王,接着百里晨风,再是宫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女人都离你而去,萧左,你虽然还没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没有再追上来。

真的心灰意冷了吗?

我数次回头,若有所思,反倒是宫翡翠,策马急驰,竟比来时还快了几分。

“大小姐,”路过一片竹林时我跟上她,气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们要不要稍做停歇,吃点干粮再上路?”

宫翡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众人下马,点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间小道便显得更加幽谧了起来,两旁竹枝在我们头顶交错,将天空遮得看不见,整个世界便如同只剩下我们这一行人……一阵夜风刮过,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红点,悠悠晃晃,忽明忽灭,远远望去,颇有些妖艳阴森的味道。

宫翡翠警觉的眯起了眼睛。

红点越来越亮,走的近了,才知道是盏灯笼,灯笼被提在一个人的手上,那双手,莹美如玉。

是他,上次见过的绝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人,红灯映衬着那人的脸,竟是不输于他的天香国色。

此时此地,见到这样两个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宫翡翠已失声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铁骑们的脸上,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脸色在灯光下愈见苍白,声音也是慵懒万千的说道:“宫大小姐,又见面了。”

宫翡翠面色顿变,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次答话的是那个绝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们当然认识。”

宫翡翠的眼珠一转,忽然不说话了。

“宫大小姐可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花夜说着挽起袖子,只见她的手腕处淤青了大片,“你看看,这是当日那位孟公子伤的,他……”

宫翡翠打断她道:“伤得好,看你现在完好无缺的站在这里,我倒觉得他下手还不够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来:“啧啧啧,没想到宫大小姐这么狠心……其实,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一个对女人如此粗鲁的男人很差劲,你可不要被他温柔的假象骗了。”

本以为这句话必定会戳中痛处,谁知宫翡翠却冷笑道:“他的温柔是真是假与我何干?不过,对他废了你的武功这一点,我倒不觉得他做错了。”

花夜顿时一呆,怔忡过后扭头对那绝色男子道:“真是惊讶……夫君,你听见了吗?”

男子含笑而答:“听见了。看来这位宫大小姐,比我们想象的聪明的多,也冷血的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妇这个惊人的消息来,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么?”宫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话就说得很慢——“不必演戏了,山中一窝鬼。”

此言一出,铁骑们唰的拔出了兵器,火把映着刀锋,亮的刺眼。

我刚自拧眉,一阵笛声忽然轻轻的响了起来,随它一起响起的,还有一连串呜咽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有远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侧,哭声凄厉刺耳,飘飘渺渺。

在这样幽深的夜里听到这种诡异到极点的声音,饶是铁骑久经训练,也都骇然变色。

无形的恐慌开始蔓延,百鬼这一招用的够妙也够毒——先声夺人,先使对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战役便更容易了。

我转眸看宫翡翠,她立在当地紧抿唇角一言不发,只有目光不住闪动,不是害怕,而是生气。

她在气什么?是气自己连夜赶路结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还是气自己离了萧左势力顿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当听:百鬼同哭,灯起笛鸣——宫大小姐,这可是我们最隆重的礼仪,希望你会喜欢。”

她的话音刚落,两旁的竹子纷纷折断朝后倒去。一时间,劈啪之声,马嘶之声,再加上部分铁骑失口而发的惊呼声,种种声音混在一起,情势顿时混乱不堪,而那笛声却始终清越,凌驾于所有声音之上。

宫翡翠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面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么东西拖走,转瞬间,原本狭窄的道路变得非常空旷,月光披泻下来,照得此处惨白一片……

这种情形,若非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

花夜和绝色男子对视一眼,笑得更是得意。两人双双后退几步,屈膝恭声道:“山中一窝鬼之‘色鬼’绝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头,出现了幽幽数点绿光,铁骑们纷纷靠拢,将我和宫翡翠包圈起来,做出抗敌之态。可那黑幕无边,不知来了多少鬼,我们这边只有三十余人,此战势力悬殊,结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宫翡翠,这个时候她还能如此镇定,倒教我起了一丝敬佩之心,看来,此行虽只短短数日,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稚的大小姐了。

绿光愈盛,一顶巨大无比的坐轿出现在视线之中,下面抬轿者黑压压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轿帘低垂,帘幕重重不知里面坐的是谁,但轿子顶上却坐了一个人,身子淹没于阴影之中,唯有手中的银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齐惊出声:“大小姐,那个不是……”

坐在轿顶上吹笛子的不是别人,正在黄河上曾有一面之缘的童子——子玉。

宫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没想到前任礼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孙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个史老匹夫想当我爷爷,下辈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风声呼呼,火光斑驳,他勾起唇来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脸,顿时显得老成了十年。

宫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据说世上有种人身形永如童子,想来阁下便是此类。”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么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会安排我潜入史岩身边,取代他那孙儿?”

宫翡翠惊道:“这么说,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过是让他早登极乐世界罢了!”小鬼阴阴道,“要怪就怪史岩,什么日子不能返乡,偏巧和你们渡河的时间一致?不过,这可给了我立功的机会……杜三娘那个笨蛋,我早料到她不会成功,若非有我接应,她怕早就死在黄河上了!”

“谁在背后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狱么!”随着一声娇媚的语音,一人策马而来,身上的衣衫却比火把上的火焰还要鲜红。

宫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来了,报上名来吧,你又是什么鬼?水鬼?”

谁料那杜三娘却摇头道:“宫大小姐这回可猜迟了,若是两年前,我还可算是山中一窝鬼里的水鬼,但现在嘛……我是霹雳堂三堂主雷厉的妻子。”

“霹雳堂果然跟一窝鬼勾结了。百里晨风已死,你们不去帮萧左登上百里城主之位,反而来追我做什么?”

杜三娘哈的轻笑起来:“宫大小姐这话问的好可爱,我们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于那百里城城主之位究竟为何人所坐,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宫翡翠怔了怔,尚未说话,就听那杜三娘又道:“宫大小姐莫非至今还不知我们为何而来?我们……”还待再说,轿帘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够了。”

非常好听的一个男音,繁华落尽的温和,夹杂着清越如水的沧桑,再还以暖暖的一种淡漠,拼凑出那样两个字——够了。

杜三娘顿时闭嘴,退到轿子后面。

“宫大小姐——”轿子里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煮鹤焚琴和杀美人,都是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断吧。”

宫翡翠整个人一震,似惊惧似惶恐又似不甘置信——世上竟会有这么嚣张的人!

可如果那个人是鬼王,这话便如同催命魔音,难以抵挡。

宫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声,一字一字道:“你——做——梦!”

鬼王也不生气,声音依旧温和:“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看什么?”她刚那么说着,我们周围的那些铁骑,忽然一个个的倒了下去!

宫翡翠大惊失色的望着我,我迟疑了一下,上前检视他们的瞳孔,转身摇了摇头。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只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个人,面对百鬼,如何抗衡?

宫翡翠面如死灰的站着,全身起了一阵颤抖,低声喃喃道:“难道我宫翡翠真要命丧于此?”

花夜忽然明眸一转道:“鬼王不喜动手,不如让属下效劳吧?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毁了她。”

绝夜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从?”也没见他怎么移动,却瞬间到了近前,宫翡翠当即挥袖而出,显见是恨极了对方,照面便是天香指。

绝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转,轻巧巧的避了开去,嘴里不干不净道:“啧啧啧,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漂亮的武功,倒真让我有点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