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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并未老迈昏庸,尚旻不喜太子妃,她也并不爱慕她的夫君。人前如何装扮,恩爱缱绻是扮不来的。但他假装看不出,看不出这对未来帝后的貌合神离--因为皇帝和皇后,本就用不着恩爱。可惜少年时他不懂得这个道理。

皇上黯然而笑,哑声翕动嘴唇:"唤赵弗进来,朕有话吩咐。"

昀凰应了,返身至屏风外,刚要唤人,却只听殿外当一声闷响,似宫门被撞开,随之是纷乱的脚步声和赵弗惊怒的叱喝:"大胆,你们反了不成!"

屏风轰然被撞倒。

昀凰踉跄后退,骇然见赵弗被扔了进来,撞倒锦绣屏风,连人带木头跌了咔啦啦一地。

门口拥入大群明甲铁盔、刀剑出鞘的行宫禁卫,森寒兵刃下一刻已逼至昀凰眼前。

"护驾!来人啊,快快护驾--"赵弗嘶声呼喊,口鼻都摔出血来,满脸鲜红狰狞。

殿外一片沉寂,没有人应答,没有厮杀呐喊,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发生。禁卫闯入了皇上寝殿,悍然以刀兵相逼,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护卫御驾。这里是行宫,不再是大内禁苑,忠心耿耿的羽林卫远在皇城,眼前的内侍与宫人,早已在刀兵下惊惶瑟缩。有想夺路逃出的,迎面便是尖刀利矛;有忠心的退入内殿,拼死挡在赵弗与太子妃跟前,欲以螳臂当车,肉身抵抗金铁。

就在昀凰眼前,寒光暴起,快得令人看不清是如何发生。

只有惨呼、厉号、刀光、剑影……宫纱垂帷被拽落在地,博山炉倾倒了一案残香,琉璃宫灯被推倒踏成碎片。血稠浓,喷溅在宫砖纱幔上,猩红妖花绽放蔓延;人骨脆,折断在寒刃下,发出特异而清脆的声响。

夜浓,风急,杀伐烈。

顷刻间,一地尸横。

仅剩下还有气息的三个人,昀凰、赵弗和御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

刀剑阵里,骆皇后衣袂飘飘而来,似踏入修罗地的玄女,高高在上俯视着众生兴亡。这遍地鲜血、满室杀戮,连同残喘奄奄的老人,都与她毫不相干。

太子妃周身颤抖,连退两步挡在御榻之前,脸色惨白透青。骆后的目光越过她,凉凉地投向榻上那人--惨烈杀戮就在眼前,溅上床闱的血,阵阵腥烈扑面。他瞪着双眼看得真切,却没有丝毫反应,那迟暮枯槁的面容仿佛已经僵死。

骆后一步步近前,面容在昏灯血光的映照下,焕发出异样神采,咄咄间又见昔日美艳。她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微扬,不似笑意倒似凄厉:"陛下这是怎么了,病成这样真叫臣妾担心。虽说您一再想要置臣妾于死地,可臣妾还盼着与陛下白首偕老,陛下怎么忍心辜负臣妾?"

她笑,俯身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衰迈躯体上散发的濒死味道:"您怎能忍心至此?"

沉浊叹息在皇上喉间滚动,语不成声,他只是瞪了眼睛看她。

"不好受吗?"骆后蹙眉,瘦削指尖抚上他的脸,"这帮奴才真是没用,臣妾再三叮嘱过,用药务必仔细,莫让陛下受多了苦楚。那药量每日添加,本是补养的好方子,除非是酒后不慎服食过量……陛下,您怎么就这样不慎呢?"

她抚上他的颈项,指尖几乎掐入皮肉,"多少年了,臣妾忍着盼着,还留着一线指望,您却总是不慎!不慎冤死元氏、不慎错怪臣妾、不慎害死尚钧、不慎将人逼到绝境!"

尖利指甲越掐越深,皇上脸色渐渐紫涨,喉咙里呼哧哧只剩气喘。

"你放手!"太子妃蓦然抢上前,将骆后重重推开。皇上歪倒在枕上,身子连连抽搐,似只有气出没有气进。赵弗挣扎起来,与太子妃一同扶了皇上,恨恨道:"妖后,就算你夺下行宫,也挡不住京畿十万羽林卫。待太子殿下平定叛乱,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算什么太子,我的皇儿才是天命所归!"骆后幽幽笑,"除了扮痴作傻,那废物还做得来什么?你以为十万羽林卫当真肯听那废物调遣,当我骆家兵权想撤就撤?"皇上猛地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呼气,胸腔里发出空洞可怕的声音。赵弗惶急地将他扶住,连声唤着皇上,昀凰也手忙脚乱为他拭汗。

"陛下很焦急吗?"骆后袖手在侧,冷眼看着那垂危之人,"臣妾已昭告天下,太子与诚王趁巡幸之机谋逆,欲矫诏弑君。晋王被迫领兵逼宫,护卫圣驾。至此陛下大可放心,万事都有臣妾做主。纵然陛下驾崩,臣妾亦当以太后之尊,诛灭逆臣,辅佐新帝继位。"

"母后,够了。"

云湖公主颤抖的语声自身后传来。

骆后回头看她,见火光映照刀戟,那寒光笼在云湖身上,照得她花容惨淡。

还是韶华少女,那御榻上躺着的人终究是她的生父。

望着云湖惨然失色的脸,骆后顿生怜惜不忍,心中杀意也淡去几分。

云湖一步步迈进来,身姿僵硬,目光涣散,不敢朝榻上那人稍看一眼。

她朝骆后屈膝直跪下去:"启禀母后,子时宫城已破,诚王率残兵逃往行营方向,五哥率军追击,太子孤军退守禁中。"

她语声颤抖,字字句句却说得无比清晰。

骆后僵直的后背缓缓舒展,回身望向御榻,笑若牡丹含露:"陛下,您听见了吗?"

诚王败退,太子困守死隅,宫中大势已定。

銮驾于卯时自永乐行宫起驾,天未明便长驱踏上返京之途。

事出非常,皇上又在病中,一时顾不得皇家仪仗铺陈,骆后下令轻车简行,沿路重骑护卫。皇上御驾在前,皇后携云湖公主同乘鸾车,晋王妃也随了太子妃的车驾。

金涂银闹装牡丹铰具,配紫罗绣青鸾方鞯,四帷四望车,太子妃的仪从比之亲王妃自有不同。这是她一度梦寐以求的,如今看来只是可笑。骆臻斜斜倚了锦靠,虽疾行颠簸也浑然不觉,此刻四肢百骸都是畅快。过了今日,王爷登基继位,她便由晋王妃一跃而为六宫之主,贵为天下母仪的皇后。

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缄默独坐一侧,一日之前还是御前红人,此刻只怕即将成为新寡。

骆臻微睐双眸,冷冷地审视昀凰面容,想起昨夜殿前,想起她与王爷相望相依,心头便似一阵阵蚕噬般的麻痒--女子美而近妖,这般容华风姿,活脱脱就是妲己之媚、妹喜之妖!似乎觉察到她目光的不善,默然闭目而坐的太子妃陡地睁开了眼,黑眸幽沉,令骆臻不觉窒住。

她却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更见妖娆。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忧。"骆臻亦回以微笑,声色却傲慢,再不必装作恭谦。

"我应担忧什么?"太子妃泰然反问。

"太子兵败,东宫将有灭顶之灾,太子妃却似事不关己?"骆臻毫不客气地相讥,想在她脸上寻到一丝仓皇。昀凰亦深深看她,心中仅存的一点悯意也被她的目光浇灭:"多谢晋王妃提点,福兮祸兮,自有天命,徒劳也是无益。"

她轻描淡写的态度令骆臻觉得分外可恼:"你不过是仗着南朝公主的身份,恃着殷川八百里封邑,你的用处也不过如此。母后虽不杀你,往后留困冷宫,一世寂寥,就不想想别的生路吗?"晋王妃眼中锋芒夺人,昀凰却笑了:"你有别的生路给我?"

骆臻抿一抿唇角,压低了语声:"我可以放你走!"

果真是女子的敏锐,还是防患于未然?众人都被蒙蔽,唯独这女子察觉了她的威胁……昀凰不掩诧异地看了骆臻,在她眼里寻到嫉恨与慌张。

当一个人嫉妒你,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

昀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里很好,我不想走。"

入暮时分,御驾抵京。

宫城战局方歇,降的降,死的死,遍地血污狼藉。

这是一场胜负悬殊之战,诚王临阵退缩,率三万御林军不战而逃。他这里明哲保身、避而不战,却苦了孤军死守的太子。仅凭微末兵力,难挡骆氏五万精锐--那都是暗中效忠骆氏的军中少壮,早早设伏京畿,有备而来。十万羽林卫随之分裂四散,自起争斗。太子德薄寡信,在军中毫无威望,忠于皇室的将士又被诚王笼络去不少,余下两万兵马随太子困守宫中,陷入重围。

至未时初,武德门率先被攻入。

未时三刻,镇远门失陷。

南北两路兵马一举冲杀入宫,凡遇阻逆,一律格杀。

太子率残兵步步败退至文渊殿前,终被截断去路,仓皇间登上宫中至高的落星台,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终究远水难救近火,天下勤王的兵马插翅也飞不过重关。

叛军逼至落星台下,也不强攻,索性架起火堆,浇上鲸脂。大火倏忽升腾起来,与烽烟连成一片,将个仙阙般的楼台烧成熔炉……就在此时,御辇抵达宫门,遍地血污还未清洗,到处是血屠惨象。

镇守宫门的亲信统领挡下御驾,以安危见,叩请皇上皇后回避兵乱。骆后到了銮驾之前,轻藐而笑:"无妨,皇上要亲眼看着众卿平叛,看着逆臣伏诛。"那统领一凛,见骆后回身掀起车帘,欠身朝里笑道:"陛下,您说是吗?"

里头半晌无声,似是默许。

御驾长驱直入,冒着冲天火光、震天杀声,直抵落星台下。

当此时,烈焰已围绝四方,残局将尽。高台玉阶伏尸无数,血流纵横,浓烟滚滚四起。死战不降的东宫死士已不过百余人,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从高台坠落火中。

皇上御辇便在此刻驾临,天子仪从煊赫而来,令那高台上的人远远便可望见。

围困落星台的禁军停了攻势,从中让出一条大道,肃然阵列两旁。

昀凰被押了下来,随骆后到了御辇跟前。

大火映红天幕,即便隔了这么远,也听得见清晰的焚梁断木之声,毕剥不绝于耳。炙热火光灼得人肤发欲燃。眼前惨乱景象于她并不陌生,与当日宫倾如出一辙。所不同的,只是当日身在局中,而今袖手旁观罢了。

骆后亲手为御辇挑起车帘,令斜倚车中的皇上能看得清楚。

即便隔了烽火烟尘,杀戮肆烈,也隔不断一朝君臣,两世血亲。

父子相见于修罗血河,胜的是谁,败又是谁;生的是谁,亡又是谁。

昀凰却恍惚想起了那一日,高悬城门的君王头颅,被少桓所弑的人,她的父皇……果真唤过他父皇吗?如今竟不记得。当他头颅被斩下的一刻,可曾看到随他亲征的皇子们,一个个尸首异处,那一刻,他哀恸过吗?

只听见御辇内传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呜咽的,号啕的,竟是哭声。

是皇上的哭声吗?昀凰恍惚抬头,蓦然明白他悲号的原由--

在那火光映红的高台上,有个袖袂飘飞的身影,华衣浴血,凌虚而立。

他长发缭乱披散,随衣袂翻飞烈烈火光中,到这般境地,仍美如天人。

分明瞧不清楚,她却觉得他在笑,必定在笑。

共枕同席,那比女子更美的面容早与怨恨一起镂刻入骨。她记得他的眉目言止,记得他是怎样怨、怎样恨,记得他怎样施予凌虐与羞辱……到此刻,却只记得他的笑。

姣好冶艳,风流尤甚女子。

高台上下火光炽盛,散发仗剑的皇太子面南而立,迎着皇上御辇,徐徐张开了双臂,从高达数丈的台顶一跃而下,若飞鸟、如坠星、似流陨,转瞬被腾腾大火吞没。

第三十一章【一夕翻覆在天家】

宫变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没遭遇杀伐之地,然而夜风袭来,仍捎着淡淡血腥气。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冷寂空旷的殿上也不见人影,只得昏灯映照孤帐。外面是重兵看守,里头只得赵弗与昀凰守在御榻之前。一阵疾风扑入内殿,吹得垂帘哗哗作响。赵弗蹒跚着去关上殿门,他年事已高,经那一摔伤得不轻。昀凰欲起身唤住他,衣袖却被扯住。

回头见是皇上,枯槁手指抓着她衣袖不肯放,一双凹陷无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脸上。昀凰心里一酸,看他嘴唇翕动,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倾身近前,却听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么……蓦听得一声稚子呼唤:"皇祖父!"

骆后不知何时来到殿前,身侧牵着小小的承晟,并无侍卫宫人随行。她祖孙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面,承晟怯生生地依着骆后,望了望挡在门口的赵弗,想要奔向昀凰却又不敢。骆后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里吗?"

承晟点点头,不敢做声。

却见皇祖母难得的温和:"去吧。"

她手一松,承晟立刻飞奔到昀凰跟前,语带哭腔:"晟儿怕,晟儿要父王--"

这孩子对昀凰的依恋,远甚对祖母的亲昵。骆后定定瞧着,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样,比父女更亲近,云湖倒从不曾这般侍奉过。血亲不如外人,这华昀凰入宫短短时日,倒似赢得了她的丈夫、儿子乃至孙儿的心。

骆后涩然而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御榻上的人闭起眼睛,视她如无物。他恨她入骨,她却还留了这两人在身边,陪他走这最后一程,让他不至太过孤苦--谁都以为她狠绝,可她对他,实是仁至义尽。

承晟扑在昀凰怀里哭泣,口口声声要父王。昀凰抚了他头发柔声道:"晟儿乖,父王很快就回来,父王不喜欢晟儿哭的,对不对?"承晟果然噤声,却不是因为她这句安慰,而是骆后走到榻前,冰凉的手抚上他脸庞,令他不敢再哭。

骆后垂目看着承晟,缓缓道:"你父王不会来了。"

昀凰一震,骇然睁大眼睛望向她。

骆后却只瞧着承晟,一字一字道:"记着,往后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够躲在女人身后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将承晟从昀凰怀抱里狠狠拽开。承晟哇地大哭起来,哭声方一出口,就被骆后一耳光掴在脸上。

号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张了口,小脸憋得发青。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御榻上传来,皇上瞪大眼,分明是听见了骆后的话,周身瑟瑟发抖,将垂幔狠命扯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昀凰背倚着床柱,软软跌在榻边:"你说晋王,晋王……"

"死了。"轻飘飘两个字从骆后唇间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她转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刚知闻这噩耗,尚尧率军追击叛臣,遇袭中伏,被斩于阵前,尸身也落在诚王手里。事已至此,望皇上节哀。"她语声平静无波,连一丝伪装的悲戚都吝于付出。

殿中死寂,只闻皇上断续的喘息,声声起伏。

骆后神色冰凉,目光却热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诡。

"尚钧去了,剩下两个也去了,你一个儿子都没有了,这大好江山转瞬就要无主……"她将承晟推到御榻跟前,按着他跪下,"所幸我们还有一个好皇孙,你瞧晟儿多乖,他会做一个很听话的小皇帝,对不对?"

皇上挣扎着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张,脚将榻板蹬得直响。如果可以,她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扼死她,可惜这一次,他拿她无可奈何,连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莫名快意混杂了憎恨,化作笑声冲口而出,骆后不可抑制地笑起来:"臣妾已想好了,陛下明日上朝便召集文武众卿,以承晟为储君监国,如此陛下便可安心休养,万事皆由臣妾代劳。"

承晟哭泣着被骆后强拖出去,半个身子不甘地赖在地上,小靴子擦着地面,沙沙之声远去……另一种咯咯声却在床帷后响起,那是皇上恨极咬牙的声音。他已说不出话来,嘴唇青紫怕人,只将牙齿咬了又咬,那声音瘆得人心惊肉跳。

骆后操纵御医下药,用毒慎微,不至致命,药力却令他不能言语行动,瘫软如废人,独留神志清醒。从而如玩偶般任凭她摆布,无力抗拒,她方可挟之以令诸侯。

皇上又在拉扯昀凰的衣袖,一整夜他都拽着她,极欲说着什么。昀凰只见他嘴唇翕动,手指时屈时张,却猜不透他的意思。赵弗捧了玉盏近前,以为他是口渴。却不料他陡然一挣,将赵弗手中玉盏打翻,水都倾倒在被衾床榻上。

两人惊愕目光中,他吃力地屈起手指,蘸了水在床沿一画一画。

"父皇想写字!"昀凰蓦地惊呼。

赵弗也回过神来,四顾殿中找不到笔墨。外头内侍守卫森严,到处是骆后耳目,只有内殿屏风之后,御榻之前,有方寸安全之地。见他二人终于会意,皇上颤颤抬手去摸衣襟。赵弗探手入他怀中,半晌摸索出一枚小小方印,却不过是皇上素日题画所用的私印。赵弗黯然道:"皇上,这不是秘玺,秘玺已被皇后从御书房搜去。"

秘玺二字,细针似的刺入耳中,昀凰立时屏息。

这是皇家至关重要的秘辛,历代帝王为防范万一,除国玺外,大都另备有秘玺。各朝皆不乏国玺被乱臣所窃之先例,只要秘玺尚在,仍有逆转乾坤之机。这一点昀凰再明白不过,昔日废帝夺位之前,令心腹骗去先皇秘玺,这才逼得先皇临终想出偷梁换柱之计,以假国玺代真国玺。骆后自然也深谙此中关窍,早早在皇上身边伏下耳目,一旦起事便将国玺与御书房所藏秘玺搜去。

如今这一方小小私印,根本毫无用处。

然而皇上瞪着眼,只是盯着那方印,瞪着额上青筋绽出。

昀凰心念闪动,拿起那玉印迎了光影看去,玉色温润莹透,不见异常。回眸再看皇上,他眼中激越之色却似告诉她的猜测是对的。细看那方印略呈狭长,间中镂有一圈古拙云纹。昀凰抚着那凹凸纹样,目光闪闪看向皇上,见他勉力浮起一丝笑容,心中再不迟疑,将玉印往床沿猛力叩去。

赵弗惊呼声中,玉印一裂而二。

两半裂面竟是繁复的古篆字体,合在一处恰是"受命于天,福寿永昌"。

字体与纹样叠合,扭转虬曲如龙蟠,这才是谁也伪造不来的真正秘玺。

昀凰与赵弗惊喜对视,时机紧迫,再无刹那迟疑--只听哧一声响,赵弗已撕下半副白绢衣里。昀凰拔了玉簪在手,咬牙往臂上刺落。赵弗劈手夺过玉簪,狠狠刺入自己手臂,用力往下一划。鲜血从豁张的伤口涌出,沿着手腕淋漓滴下。昀凰忙用玉盏接了,看那鲜血渐渐积起……

赵弗裹了衣袖,至屏风处紧张眺望,以防外头有人突然闯入。

皇上被昀凰扶起,斜靠在床头,由昀凰托了他手腕,指尖颤颤沾血为书。

"骆氏篡逆,戕害皇室,着即赐死,传位……"皇上手腕剧颤,指尖一滴鲜血坠下,便要就着那一点,写下个诚王的诚字。一只纤纤凉凉的手却在此时握住他,捉了他枯瘦手指,轻摁在绢上,改点为横,一笔一画写下晋字。

晋、王、尚、尧。

血色所凝的四个字,被那纤细的手强行牵引着,眼睁睁在指端写下。皇上喘息骤然加剧,颤抖的手将白绢画上斑驳血迹。他转眸看身旁的昀凰,见她绝艳的面容被灯色映得半明半暗,迎光的半面皎如孤月,逆光的半面暗若永夜。

赵弗听见急剧的咳喘,回头见皇上已摇摇欲坠,若非太子妃的扶倚相助,只怕他连手也抬不起来。如此情状,令赵弗不忍再看,黯然掉转了头。

待他再回头时,太子妃已将秘玺血诏一并收入自己袖中,肃然道:"父皇下诏,传位诚王。"

虽是意料中事,赵弗仍垂了头,默默无语。可怜皇上一生操持国事,到头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无一个儿子堪继大位。太子妃语声含悲,却透出坚毅决绝:"你我务必设法在天明之前将密诏送到诚王手中,若等朝堂上颁了旨意,诚王篡逆之名再难洗脱!"

骆后提早在永乐行宫密布机关,先发制人以得手。然而回到宫中,大内禁苑却遍布皇上与大侍丞的心腹。可恨为时已晚,皇上已落在骆后手里,赵弗与太子妃皆受到严密监禁,一举一动为人所制,纵有万千手段也使不出来。

"你我绝难离开此地一步,侍丞内侍也尽被替换,妖后对我是早有防范。事关存亡,如今哪里去找一个稳妥可信之人相托……"赵弗焦灼万难,回望皇上无力斜倚,目光直瞪了这边,喉间嗬嗬有声,只道他也是心焦。却听太子妃轻轻开口:"我有一人堪当此任,若能找到出宫的法门,可令她携密诏出宫,趁夜赶往诚王大营。天明前引大军杀入宫城,或可阻止皇后颁诏。"

赵弗惊疑问道:"东宫上下尽被屠戮监禁,你有何人可托?"

"侍嫁女官商妤。"太子妃微仰了脸,容光夺人,"皇后不敢与南秦反目,留我为质,意在制掣我皇兄。我既对她还有用处,她必不会与我为难,我要见自己侍女应可办到。"赵弗蹙眉踌躇,"你那侍女双足已废,纵然我有法子让她出宫,只怕也……"

太子妃淡淡笑了:"谁说她废了。"

赵弗一惊,望见她眼里深浅变幻的光影:"她足疾是假?"

太子妃颔首:"不若此,怎防得住皇后一早对她下手。"

若豺捕猎之前,必先将兽群驱散,令孤幼离群,无从照应救援,伺机一击得手。商妤随太子妃北来,是她在宫中唯一的心腹,最可倚赖之人。只要将她除去,太子妃便断去一条臂膀。骆后行事阴厉缜密,那一番下马杀威、敲山震虎,皆冲着商妤而去。直至她双足残废,行动不能自由,终日困居一室,才算是没有了威胁,侥幸保得命在。

赵弗额上汗出,不为骆后之狠厉,却是为太子妃之隐忍。

隐隐地,似有虫豸爬上心头,令人悚然难安,却说不出是为何。

时刻紧迫,离早朝不过三四个时辰了,再不将密诏送出宫去,为时将晚。

"大侍丞可否设法助她出宫?"太子妃脸色苍白,目光却熠熠,幽沉中生出微芒。这目光迫视得赵弗一阵心惊,万千念头越发纷乱。御榻上沉沉喘息呻吟入耳剜心……殿外守卫见里间有所声响,已两度探首窥望。赵弗紧盯了她双眼:"送她出宫不难,持我信物,自当有人照应。然万一落在妖后手中,密诏被毁也罢,秘玺万万不可遗失。"

太子妃垂眸沉吟:"大侍丞所言甚是,这秘玺便由你保存,务必小心。"

"人在玺在,老臣至死不敢有负皇恩。"赵弗须发微颤,肃然从太子妃手中接过秘玺,贴身藏好。复以信物相托,将策应之人告知于她,细细嘱以脱身之法……昀凰凝神听得阵阵心惊,若非他和盘托出,旁人永远不会知道这深宫禁内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太子妃可记清楚了?"赵弗一口气说来,紧紧望了昀凰。却见她蹙眉凝思片刻,迟疑道:"只有一事想来忐忑……"

"何事忐忑?"赵弗急问。

太子妃回首看了看殿外内侍,语声轻若蚊蚋地说了什么。

赵弗听得含糊,忙倾身侧耳,依然什么都没听清,唯有喉头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