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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帝姬与流亡王孙的凄恋:凤血

作者:寐语者

昀凰是南秦帝国的公主,她的父皇靠当年弑兄登基,并屠尽王兄全家,当时的王孙胤侥幸逃脱,被昀凰的祖父秘密收留,化身侍卫寄养在宫中。昀凰十五时偶遇身负重伤的胤,误以为他是刺客将他再次刺伤,胤命在旦夕,昀凰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后,心中愧疚,悉心照顾。两人暗生情愫。六年之后,胤的势力逐渐稳固,为了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皇位,也为了解救在秦皇的暴政下苦苦挣扎的百姓,胤一举攻入皇宫,逼秦皇自尽,内宫上下全部杀尽,只留下昀凰,封为新朝长公主。昀凰和胤两人情深意笃,然而迫于身份,两人的关系不能公开。而此时南秦北边的邻国北齐遣来使者求亲。为了稳定新政,安定边疆,胤决定将昀凰封为和亲公主,远赴北齐。

第一章【金枝委地谁人拾】

簌簌,陈旧的殿前飞檐上一大块积尘被震落,沉闷的轰隆巨响又一次从南面宫门传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潮水般的声音。映红大半个天际的火光隆隆如熔浆,似要将天幕烫出个窟窿来。

"昀凰,昀凰你听见了吗--"

宫装散发的女子拖曳着长长的披帛从殿外奔进来,轻盈似凤蝶。殿门空敞,旷寂的殿上一个人也不见,唯有她的细碎脚步声一路穿过,径直来到玉雕翔鸾屏风前,朝端坐琴案后的素衣少女拍手笑道:"快听,外边好热闹,宫里又放焰火了!"

素衣鬟髻的少女抬起头来,面容与这绯衣女子相似。只是绯衣女子已不年轻,眼尾唇角已有风霜痕迹。少女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母妃,你的发髻散了。"

"散了吗?"绯衣女子微怔,依言温顺地坐下来,任凭少女为她梳头。少女跪坐在她身后,掬起如缎的长发在掌心,却见几丝白发暗潜在青丝间,甚是触目。"快些梳呀。"绯衣女子催促道,"宫里放焰火了,今晚必有庆典,你父皇兴许会来的!昀凰,我要梳仙螺髻,皇上最爱这发式,当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着我说,秋水为神,裁玉为骨……"她呢喃着羞红了双颊,恍然沉入昔年绮梦,身后少女也随之流露出一丝笑容。

父皇,父皇已经十六年未曾来过辛夷宫,往后也不会再来了。

昀凰握了玉梳,一下下梳过母亲发间,为母亲梳了七八年的头,一天天看着白发从青丝里长出来。往日她总会悄悄将白发扯去,害怕有一天会看见母亲满头成霜。

今日过后,母亲这一头珍爱的长发再不会变白了。

又一声轰然巨响震动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响接连传来。绯衣女子蓦然激动起来,指着天上血似的火光叫道:"有烟花,好多的烟花!昀凰你看,你看!"她激动得霞染双颐,不由分说拽起昀凰的袖子,拖她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你出生那年的烟花一模一样……那年新岁,皇上大赦天下庆贺你降生,宫里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就是这样的,昀凰你记不记得?"

她紧拽着昀凰的袖子,殷殷热望,眼里满是期盼。昀凰点头笑笑:"母妃,我记得。"于是她便真的相信她记得,越发欢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满天火光,雀跃得像个孩子。昀凰靠在廊柱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将目光投向火光中的遥远天际。

父皇的头颅已在永安门上悬挂大半日了。

叛军从外城攻入宫城足足费了三日,听说护城河里满满都是尸体,血水一直流淌到永安门去。虽然气数已尽,残存的万余王师和三千禁军,还是为父皇效尽了最后的忠诚。最后一支勤王之师殒没后,父皇率太子和五位皇子亲自出战……说是出战,毋宁说是赴死。他们齐齐死在阵前,连父皇的头颅也被斩下。这样酷烈的死亡,的确更符合父皇的暴戾之名。他一生嗜杀,最终宁肯带着儿子们迎头撞上屠刀,也不肯同后妃窝囊地死在深宫里。

父皇的面容已经遥远而模糊,怎么也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仅有的记忆也停留在三岁之前,往后十六年他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也曾站在远处看过,每逢皇家大典跟在兄弟姐妹身后远远叩拜过……除此,再无印象。

可惜了,她都不记得他的样子,如今悬挂城上的头颅也不知是狰狞还是凄凉。

这样想着,却也不觉得悲伤,仿佛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荒凉的辛夷宫,到此刻越发冷寂得像座坟墓,原本不多的几个老宫人已逃的逃,躲的躲了。整个宫里已全然打翻了个,什么君臣主从也顾不得了,能逃命的都自顾自地逃命去了。

半个时辰前来过一名仓皇的内侍,传皇后懿旨,召恪妃与清平公主速往中宫觐见。看这光景,也该是时候了,叛军很快将要攻进宫里,皇后召见诸妃嫔公主,必是备好鸩酒要一同上路了。

可这次不同,昀凰不接旨,也不打算去中宫。卑顺温和的清平公主对皇后的懿旨毫无反应,令传旨的内侍无措而返。

疯癫失宠的恪妃,连位分低微的才人也敢当面欺负,何况是高贵的后妃们。昀凰望着兀自欢喜奔走的母亲微微一笑,十几年隐忍下来,到此刻终于不必掩饰心中的憎恶了。即便是死,也懒得与她们死在一处。

"母妃。"昀凰徐步走下宫阶,立在梨花树下,素锦长裾逶迤身后,"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见父皇了。"她向母亲伸出手去,广袖迎风,纷纷落英恰被风吹散,如雪砌落。几点花瓣飘落掌心,质若初雪,犹不及她掌心的莹洁。

琴案上酒樽已斟满,碧色的酒,馥郁可人。

昀凰双手将绿玉杯捧到恪妃面前,眉眼盈盈地笑道:"佳人醉颜酡,母妃稍饮些酒,父皇看了不知多喜欢。"恪妃轻笑,娇羞不已,接了杯子引袖送至唇边。蓦然又是一声巨震,令她失手泼洒了大半杯酒。昀凰只得再将杯里注满,恪妃却放下了杯子,含羞而笑:"不,我要等皇上来时一同喝。"说罢翩然转身,到妆台前欣欣顾影,拣了一支金步摇仔细插在鬓旁。

昀凰怔怔看她,耳听得殿外巨声一下连着一下,仿佛离辛夷宫越来越近了。

再不能等了,一旦叛军冲杀进来,便是求死也不能。

听说叛军攻入睿王府后,将府里女眷通通发为营妓,更将安乐郡主凌辱至死。

那潮水般的喊杀声隐隐已至近处,昀凰执起酒杯,却再也劝不动恪妃,疯癫的女子偏在此时固执起来。昀凰一咬牙,将酒杯强送到她唇边。恪妃惊叫着挣脱,踉跄后退数步,手腕却被昀凰紧紧扣住。昀凰一语不发,紧紧抿了唇,执杯的手却连连剧颤,洒了自己一襟的酒。恪妃望着她的面容,终于害怕起来,拼命摇头挣扎,说什么也不肯喝。

轰然一声响,落锁的宫门突然被人从外撞击。

酒杯脱手坠地。

恪妃趁机挣脱,往殿外奔去。

昀凰也不追赶,转身自琴案上拿起一张朱漆雕弓,张弓搭箭,对准了母亲背影。

这箭,本是留给踏入辛夷宫的第一个叛军。

这弓,本是为博父皇一顾而准备。

今上尚武,每年的行苑射典,成年皇子公主均可一试身手,夺得头筹者必能得今上嘉赏。昀凰从九岁开始练习,偷偷向侍卫求教,躲在辛夷宫里射坏无数草垛。到十五岁及笈那年,终于可以参加射典,却被皇后一道懿旨留在宫中,命清平公主随侍弥留的顺惠太妃,不必前往行苑。之后四年的射典,皇后总有恰到好处的理由,将清平公主一人留下。

多年苦习的箭术,一次也未能用上。

此刻挽弓所向,却是射向自己的母亲。

宫门被撞得摇摇欲裂,恪妃被这动静吓得手足无措,不敢再往前跑,一时怯生生立在庭中,茫然望住殿前的女儿。昀凰立在殿门阶上,苍白指尖稳稳控住白羽箭尾,将三棱铁矢对准了母亲心窝。

最后一声巨响里,高大的宫门被轰然撞开。

昀凰猛地闭了眼,指尖上力道一松!

恪妃一声尖叫。

昀凰眼也不睁,转身扑到琴案前,举起剩下半壶毒酒仰头便喝。

"公主且慢!"一个男子声音急呼,因惶急而透出凌厉。

随之却是恪妃哽咽惊恐的呼声:"放开我!"

昀凰僵住,缓缓放下酒壶,鼓足最大的勇气回头。只见恪妃被一名内侍扑倒在地,毫发无伤,白羽箭正中她身后的木槿树身,箭尾犹自颤颤。昀凰缓过一口气,再没力气支撑,软软跌倒在案前,茫然望向恪妃身后的那人。

正午阳光白晃晃照在他绛紫朝服上,整个人灿然生辉,耀得昀凰目眩。

昀凰想站起身来,却周身虚软,冷汗不知何时已湿透衣衫。那人大步来到跟前,扶她靠住琴案,一双深湛眸子关切地看她。昀凰颓然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寂然无波:"沈大人,久违了。"

"臣万死,臣护驾来迟。"沈觉垂眸不敢看她。

护驾,他说他来护驾。

从太子侍读,而至太子宾客,年过弱冠便官至少傅,这位受父皇恩宠有加的当世第一才子,临阵倒戈,携军机密件投向叛军,引致络川之役十万王师兵败如山倒,叛军至此长驱直入帝京。宫陷之日,他堂而皇之踏入辛夷宫,却说是来护驾。

昀凰抬眸,一双眸子极澈极亮,似要将他看个透彻。

沈觉低下头去,态度温文卑逊:"臣恭迎公主与恪妃娘娘鸾驾至昌王府暂避,免受兵事滋扰。"庭中恪妃已被内侍拉起来,一左一右地攥住,惊恐尖叫一声接一声传来。

昀凰冷冷看着,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握紧。沈觉看见她的动作,挺秀眉峰略微一抬,却不能做声。她绾凤双鬟髻早已散了,青丝纷披双肩,衬得脸颊一点血色也无。望着庭中挣扎哭叫的母亲,方才一心赴死的决绝亦如草灰熄散,昀凰漠然开口:"别吓着她,我随你去便是。"

第二章【琼庭暗香曾入袖】

雨丝如织,密密垂落朱檐。已是季春三月,檐外燕子呢喃,纷落了残红一地。

"花都谢了。"恪妃喃喃自语,恍惚直往中庭里去,也不顾密雨正急,身后披帛绣带拖曳于泥泞。两名侍女撑伞追了上去,替她遮去雨丝,却怎么也劝不住她。恪妃展开广袖,只忙着为那些花儿遮雨,自己却衣袂尽湿。

两名侍女正觉无奈,却听身后传来轻柔语声:"母妃,回来。"

清平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庭前,素衣广袖,青丝如云,净瓷似的一个人,连语声也似水溅瓷上。听见她的声音,恪妃立即转身,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讪讪地任由侍女搀回。

昀凰抬手为她拭去颊上水迹,举止轻柔,恪妃却似十分不安,怯怯低了头道:"是你父皇最喜欢的木芙蓉呢……"这话在侍女听来,也不由得心中一酸,昀凰却淡淡道:"花谢了还会再开,父皇不会错过的。"恪妃侧首想了想,脸上浮上些笑容。

忽有侍女进来通传,称昌王与沈少傅求见。

听有外人来,恪妃立时惊慌失措,拽了昀凰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昌王引着沈觉穿过曲折回廊,一路行至王府最北侧的僻静院落,沿路不见几个仆役,石径上落英成泥。"一时匆促,只备得这么个寒碜地方。"昌王笑得谦和,待沈觉十分客气,沈觉亦谦逊有加:"有赖王爷照应周全。"昌王抚须一笑:"皇命在上,老夫不过举手之劳。"

新皇即位,论辈分仍是昌王的侄孙,待这位老王爷礼遇有加,而沈觉也是新皇御前红人。二人此时悄然而至,也不带一个侍从,转入门内,迎面便见清平公主独立庭中,一身素衣皎洁。

昀凰执晚辈礼,敛襟向昌王略略欠身。

昌王素以风流闻名,年过六旬仍姬妾成群,见得昀凰一屈身的风致,却不由得呆了。

前日一乘轻车载了这对母女入府,匆忙间未及细看,为避嫌起见,也不曾私下探视。此时乍见,这孩子已出落得如此姿貌,犹胜她母亲当年风华。

只是谁又料到,昔日艳绝天下、宠冠六宫的恪妃,会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昌王心下欷?#91;,面上自是一派长者敦厚,问候了称病未出的恪妃,又细细关照一番起居,这才借故先行离去,剩下沈觉与昀凰单独相对,三步之隔,一世之遥。

假若当日父皇允了他的求婚,眼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昀凰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由得露出微微笑容。沈觉定定地看她,终于能够这样看她,无须避嫌,无须卑微……她却以一抹深凉透人的笑容相迎。

良久对视,沈觉徐徐垂下了目光。

庆嘉元年,信平侯次子沈觉以弱冠之年随父使北齐,雄辩于庭,震慑异邦,令齐主抚膺长叹。是夜齐使至驿馆,许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觉按剑逐客。归朝之日,帝设宴宫中,厚赐嘉恩,以帝女尚之……岁冬,临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后不久即染疾,逝于庆嘉二年仲夏。

宫宴之日,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随着一班位分低微的宫眷坐在最偏远的席位。殿前歌舞升平,繁华似锦,才俊风流,于她只是局外的热闹。父皇很高兴,趁醉指着那出尽风头的锦衣少年说:"朕也听过京中传言,说沈郎风流,拟配天女。今日朕的女儿都在这里,沈觉,你可有瞧上哪个?"父皇生性豪迈,常有惊人之语,当众说出这番不合体统的话,更令帘幕后的公主们惊嗔羞怯不已。几位适龄的公主更是粉面飞霞,一面拿纨扇遮了脸,一面偷眼看那俊俏沈郎。

昀凰听得有趣,好奇心性上来,也翘首去张望。只见沈家父子跪地谢恩不迭,父皇笑望了这边帘幕一眼,等着沈觉开口。殿上诸人都在窃窃猜测沈郎会求娶哪一位公主,连不苟言笑的皇后也将目光扫向这边……沈觉终于开了口:"臣,求尚清平公主。"

话音落地,满殿俱寂,方才还是歌舞升平,转眼只剩寒冰覆地。御案后的皇上骤然沉默,殿上阶下,帘内帘外,再没有一丝声音。帘幕内外无数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似悄无声息的箭,将人洞穿。

清平公主名昀凰,年十五,恪妃所出。十七位帝姬的名讳皆是一个单字,唯有清平公主得圣上亲赐"昀凰"之名。昀者,日光也;鸟中之王,雄为凤,雌为凰--昀凰,翱翔在烈烈日光下的百鸟之王。

"你降生之日,皇上梦见了金色凤鸟在日光下飞舞,便为你赐名昀凰。"母妃每次说起这名字的由来,总有光彩溢于眉目,似重见昔日荣耀。她的女儿是那么与众不同,是皇上最珍爱的公主,为她诞生而设的庆典奢华至极,烟火足足燃放了三个夜晚。

父皇终于开口,却是漠然的一句:"谁是清平?"

原来他已不记得她。

跪在阶下的沈家父子,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只听皇后笑了:"沈郎说的是兴平,皇上听差了。"

"哦,是兴平吗?"皇上似在自言自语,目光却扫向阶下沈氏父子。信远侯沈恩低伏的身子明显一颤,仅有极短暂的一刻迟疑,旋即朗声道:"犬子斗胆,求尚兴平公主。"

兴平公主乃皇后幼女,年仅十三,帝后爱之笃甚。

皇后微笑:"可惜兴平年幼,尚未足龄,倒是临川上月刚行过了及笈。"

帝十二女临川公主,皇后胞妹宸妃所出,年十五,美姿貌,工琴书。

皇上慵然啜一口酒,眼也不抬:"那就临川吧。"

龙颜金口,一句话便是临川的一生--隔了重重御座,层层珠帘,昀凰看不到旁人的神情,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而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片刻前雷霆过耳的惊怔不过是清平与兴平的小小误会。

是误会,是巧合,抑或是别的,昀凰已无心去分辨,周遭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已令她冷汗透衣。宫妃命妇们掩袖而笑,看那疯妇的女儿又添一轮笑柄,看那卑顺的清平公主垂首低眉,只会盯着自己裙袂上的花纹出神。

信远侯父子叩首谢恩,宸妃与临川公主隔了帘幕谢恩,殿下群臣贺喜,内外命妇贺喜,齐颂万岁之声响彻宫阙。御前乐舞应景地换上了喜庆调子,霓裳彩衣,羽扇飞花,檀板敲罢歌方歇,觥筹交错影婆娑……皇家又逢喜事,理当普天同庆,四海齐贺。

世家风流子,乘龙上九天。

皇后郭氏与宸妃姐妹出身并不高贵,昔年只是平州刺史的女儿,郭家虽一门显贵,却从未被视作真正的后族--天佑四年,怀晋太子告发庐陵王生母华妃行咒魇之事,秽乱宫闱。景帝赐华妃鸩酒,处斩华家满门;天佑五年,庐陵王起兵平州,趁怀晋太子代天巡视北疆之际,诛杀太子及冠威将军,迫令景帝逊位。庐陵王继位登基,从母姓,改国姓为华。平州刺史郭从绍以拥立之功拜太尉,长女入主中宫,次女册妃,郭家一跃而为外戚之首。

弑兄夺位,更易国姓,倚赖外戚,本已触怒朝中元老亲贵。登基之后,新帝行事越发乖戾,尤为嗜杀,尝有老臣冒似劝谏,皆被杖毙于廷。朝中一时人心离散,重臣接连辞官求去,以致朝中无臣,边关无将,引来北齐蠢蠢欲动。天佑九年,信远侯沈恩临危受命,入朝主政。沈恩身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主政十年间力行仁俭,重用良臣,三次击退北齐进犯。

临川公主下嫁信远侯府,郭家与沈家,一个是最煊赫的外戚,一个是名望最高的世家,自此终成姻亲之盟。

庆嘉元年,孟冬之岁,临川公主的婚礼轰动帝京。

三日后,新婚的临川公主与驸马沈觉回宫归省,皇后赐宴承光殿,辛夷宫疯癫的恪妃与清平公主皆在出席之列。十年过去,皇后仍没有忘记疯癫的恪妃,即使她二人恩怨胜败已分,也仍要将失败的耻辱钉在她女儿身上。

临川公主华瑛比清平公主只小三个月。当年恪妃宠盛,为清平公主庆生而燃放的烟火,曾照得帝京的夜空比白昼更耀眼。三个月后临川公主降生,宫中忙于筹备清平公主的百日宴,宸妃的瑞麟宫前冷冷清清,阶下积雪三寸。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昀凰与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会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刚好能被众人瞧见。那日的恪妃很兴奋,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侧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唯恐她见到父皇出现时癫狂失态。新人几时到来,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驾临,众人叩拜,恪妃亦痴痴朝着远处穿明黄龙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额头触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时,恪妃满目凄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只待了片刻便离席而去,余下各宫妃嫔在皇后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临川公主与驸马反倒成了陪衬。

未过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后大约心情甚好,随口允了恪妃与清平公主离席。

外头纷纷扬扬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细细一层雪末儿铺撒在朱檐碧栏琉璃瓦上,扑面寒风里也夹带了细碎的冰凉。昀凰替恪妃裹紧了雀绒斗篷,两个宫人左右撑起伞,一路搀扶着恪妃出来。

行至庭中,一阵疾风刮来大团霰雪,打得伞面簌簌作响。恪妃嬉笑着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挣脱了宫人的搀挽,径自追着飞雪奔入腊梅林中。

两个宫人急急赶上去,昀凰长裾曳地行走不便,独自撑伞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见她们回来。雪粒子沙沙扫过薄绢绘墨的伞面,被风吹得盘旋飞舞,纷扬着掠过昀凰鬓旁。远处廊下忽有男子笑谑声,鲜衣玉冠的显王世子与安王次子扶醉更衣归来,蓦然见此,不由得驻足呆了--琼庭里暗香如缕,伞下丽人婷婷,飞雪盈袖,衣带当风,素锦长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琼。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认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这是谁家美人?"昀凰大怒,抽身避过那扑面酒气,正要斥他无礼,却听一个清朗语声自后传来:"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惊,醉里一个踉跄,竟拽着昀凰衣袖往后跌去。昀凰慌忙退后,裂帛声过,衣袖挣裂两半,晶莹肌肤赫然外露。身后那人箭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低叱道:"少康,不可无礼!"显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连连赔罪。昀凰羞愤至极,叱责的话冲到唇边却又生生忍回。

这般狼狈事,若是闹开,必然又添笑柄。

两人虽心虚,却也不怕昀凰,见她低头不语,趁机赔个笑脸便溜。身后那人冷冷斥道:"你们就这样走吗?"显王世子转身嬉笑道:"少康多饮了几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又何必这么大脾气。"

他姓沈吗?昀凰心头一紧,似有只冷冰冰的手捏上心头,将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凌。

昀凰猝然背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公主!"那人亟亟地唤她,昀凰头也不回,走得更急,长裾拖曳雪地带起碎雪纷纷。那人赶上来,撑一方晴空在她头上,语声关切:"你的伞。"

昀凰驻足,缓缓抬头,终于看清这人面容。

第三章【凤羽摇落梧桐影】

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这便是名满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双凤眸黑白分明,清澈照见他的影子。彼时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

这个人素昧平生,却在御前公然求她为妻;求娶了她,却不敢向父皇坚持,无端令她成为六宫笑柄;他另娶临川,却在归省之日悄然尾随她身后……昀凰的眸色越来越冷,毫不避忌地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眼里的细碎的锋芒令她与方才的隐忍模样判若两人。

沈觉在她的注视之下缓缓低了头,落雪的冬日里,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低头的样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宫后面的修竹,积雪压弯了竹枝,颤颤垂向地面。

此后的两次相逢,一次是临川夭逝之后,一次是沈觉叛离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兴趣知道。四年别后,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京华的权贵。峨冠博带的绛紫朝服令他脱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低头的姿态,依然像极了积雪压弯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当日清澈照人的目光,凤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恶。

"臣沈觉,参见公主。"沈觉退后一步,向昀凰行了参拜大礼。

良久未得回应,只见宫锦流云纹裙裾映入眼中,缠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无地从他眼前拂过,芳冽气息袭人。沈觉微窒,眼见她近在咫尺,却有遥不可及的错觉。

庭中遍植深紫浅碧的木芙蓉,开得别样幽寂,浮动在午后微风里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觉定一定神:"臣奉皇上口谕,来接公主入宫觐见。"

觐见新君,是要她以臣属的姿态跪拜在御座之前,为那似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吗?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觉猝然抬头,望见她眼底的轻藐,满腹劝谏安抚的话再说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细细声问:"大人可会庇护昀凰?"这绵软的声音伴着如兰气息吹进心底,缭绕盘旋,抽出丝丝痛楚。分明是痛,却又快意无比。

沈觉深深低头:"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万民。"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着她父兄尸骸践登九五的那个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宫倾之日,那人斩下她父皇的头颅,将她的兄弟一一处死,逼迫六宫妃嫔饮鸩自裁,却独独令沈觉至辛夷宫,带走她与母妃,将她们安置于昌王府内。一连七日过去,高墙之外天地翻覆,王帜易色,昌王府里北苑一隅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已被遗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忧虑,陛下宽仁,素来厚待功臣。"沈觉的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见沈觉神色凝重,昀凰却笑了,苍白脸颊浮现异样红晕:"沈大人过虑了,昀凰说笑而已,皇命岂敢不从。"她的说笑,却有不加掩饰的嘲讽,温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针,刺向他。

"臣愚钝。"沈觉低了头,喜怒尽敛,神色木然。

侍女捧来崭新宫装,侍候昀凰与恪妃更衣梳妆。

恪妃很雀跃,穿上明彩华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转。镜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红,胭脂色,欢喜色,绚烂似云霞。为废帝着素服孝,还是为新皇妆红绮绿,别有深意的颜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这一支!"恪妃抢过昀凰手中的发钗,神情娇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将那金钗插进她发髻,她便心满意足地笑着跑开。望着恪妃的翩翩身影,昀凰有刹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肯再面对?

往事惨烈,真正置身其间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疯癫的时候,昀凰年仅三岁,人人都以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飞语,断断续续传入辛夷宫来,同母妃颠三倒四的言语混在一起,起初昀凰听不明白,到明白时,已是七八年过去。往事,早已成了不关痛痒的故事。

苏焕,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应四年因"忤逆犯上"杖毙于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龄,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宫门,打死在母妃眼前。苏家一门上下杀的杀,贬的贬,失宠的失宠,从此除了个干净。世人皆知苏文定公因忤逆获罪,可昀凰还知道另一种传言,说外祖父谋逆,庇护了怀晋太子的遗孤;又有人说,恪妃昔日侍读东宫,与怀晋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怀刃行刺圣上,触怒龙颜……真真假假,无从求证,疯癫的母妃早已忘却前尘,知情的宫人永久缄口,起初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渐渐湮没在龙檐凤阁之后。

沈觉袖手立于庭中,已然等候了许久。

公主与恪妃终于出来,朝服宫髻一丝不苟,累累云鬓,硕硕珠玉,潢潢是天家贵眷。

油壁轻车静候在昌王府的后门,侍女并未随来,昀凰亲手扶恪妃登车。沈觉忙上前搀扶,指尖不经意掠过昀凰袖摆,昀凰头也不回,冷冷将广袖一抽。沈觉僵立在她身后,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轻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琉璃盘龙台,凤阁连霄汉。

昀凰从帘缝里看出来,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地面。宫中铺地的方砖多为天青、玉白、褚黄三色,雕瑞兽祥纹,尤以青砖最为常见。幼时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砖面花纹,爱将清水浇在上头,看涓涓水流漫过砖缝,渗出奇异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