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掉头看了一眼空白的墙,皱了皱眉。侍立在梅平身后的副嫂垂头搓着两手,恭谨地道:“老爷,我是看那副像粘满了灰尘,所以大着胆子让人取下来想擦干净——”

“你过来!”我拔高声音。

“是,小姐。” 福嫂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然后向我走来,背对着她的老爷太太,脸上马上换了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

我一巴掌将她掴的踉跄后退,“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动我妈咪?!你找死!”

我抄起案上的铜雕没命地砸向她,她躲不及痛叫出声,鲜血顿时从她的额头冒出来。

“你发什么疯?!”父亲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每天都拭干净妈咪,根本不可能有灰尘!辞了她!”

父亲望一眼捂住头发抖的副嫂,挥手让人扶她下去。

“叫她走!”我重申。

父亲厌烦地看我一眼,就如同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而他的打算是置之不理。

我走向门口:“下午我回来时你最好别再让我见到她!”

“这是什么口气!林潇你给我站住!”

我对他的暴怒无动于衷,头也不回地步出林宅。

梅平自始至终神色苍白地坐在原处,搂着林智。

父亲可能是气忿不过我的要挟,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把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说话当一回事,我晚上回家时看见福嫂仍在林家上上下下张罗着,额上缠着纱布,一见到我就如避鬼魅一样躲开了。

我回房打电话给澄映的爸爸方怀良律师,我跟方伯伯说要将我名下的林氏股份全部出售给盛氏,其时盛氏正在收购我父亲的公司。我父亲的公司其实是我外祖父的公司,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母亲去世后,我拥有公司相当大的股权。方伯伯愕然,继而向我解释,母亲的遗嘱上注明我得到十八岁才能自由动用名下的财产。我谢过他,挂了电话后静坐在房等候父亲的到来,结果却是佣人来敲门告诉我他在办公房等我。

我甫旋开门他已从办公椅上暴跳而起,指着我破口大骂:“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鸣雍!别激动!”梅平轻拍他的脊背,对我道:“潇潇,你爸爸已经教训过福嫂了。”又对他道:“都是一家人,潇潇还小,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好好谈清楚呢,别发脾气,啊?”

“你当她是一家人,她当你是什么?”父亲的火气泄向她:“这些年来她喊过你几声阿姨?你对她再好又怎么样?她天生没心没肺!对自己的老子都做得出这样的事!她现在才几岁?以后大了还得了!只怕一个不顺心就要对我动刀子呢!”

我冷眼看着面前这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夫妇,问:“找我什么事?”

我的漠然更加激怒了父亲,他一掌击在办公桌上,怒吼声震荡整个空间:“我林鸣雍居然生养了这么个忤逆东西!”

悔不当初没把我扔进水桶里溺死是吗?我双手撑着桌面,正对他冷笑。

“生我的是妈咪!养大我的是妈咪的钱,你以为你有份?我不相信你会糊涂到一点都不明白,林家的荣盛兴衰完全与我无关,尤其是你!”

“潇——潇!”梅平惊叫。

父亲的右手已挥到半空,迎着他怒气膨胀的瞠目,我毫无惧意:“打呀?为什么不打?一巴掌打死了我,把我送到妈咪身边,就再也没有人碍你的眼了,这不正合你的意吗?”

他的脖子上立刻青筋暴现,喉结急剧地上下耸动,怒火已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然而他高举的手却颤抖着缓慢地下垂。

“你——滚!给我滚出去!有种这辈子别回来!”他喘着粗气。

“你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我将嘴唇咬出了血。“别忘了这屋子我也有一半的份,而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之所以仍住在这并不是因为我很不幸地生为你林鸣雍的女儿,而是因为这儿是我妈咪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在她的地盘里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待她以及她的孩子!

“那位好亲戚的事你就看着办吧。”我好风度地掩上门,“妈咪当初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隐约听到里面剧烈的咳嗽和梅平惶急的叫唤:“鸣雍!”

那一巴掌为什么不打下来?为什么不?!

我离家一个星期,再回来时管家已经换了一个叫张嫂的,大厅内母亲的画像又摆了回去。我将它摘下挂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从那以后,父亲便对我不闻不问,而林宅中的佣人再没有哪一个敢招惹大小姐。

☆☆☆ ☆☆☆ ☆☆☆

我拿起梳子刷长发,问张嫂:“什么事?”

“太太晕倒了!”张嫂显得手足无措。

太太晕倒了,老爷人在欧洲,少爷大概一宿未归,所以只好找上小姐。

“叫老李备车,打电话通知张医生。”我吩咐。她应声而去。

梅平体质孱弱,贫血、头晕诸如此类的小病从未间断,以往一直有林老爷侍奉在侧,但不巧这次他公干在外。

我将梅平送进病房就离开了,张医生惯于处理她的任何突发病况,在那里我并不比她专用病房中用来装饰的花瓶更有用处。就算有人应该在她跟前尽孝,也应是林智,而不是我。

回到林家我吩咐张嫂:“打电话到公司去,让秘书通知老爷。”

我可不敢不去打扰林总,虽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怕不被人在“没心没肺”上再加一个“冷血无情”的罪名。他爱梅平甚于生命,至于我——大概是他肺里的结石,如果肺部会长结石的话——专门顶心顶肺。

“小姐,少爷他——”张嫂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大厅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拿起话筒应到“是,在。”

我接过电话。

“姐,麻烦你过来一趟。”林智一向清越好听的声音此时竟有些嘶哑。不会吧,天下居然也有他林智摆不平的事?

“你在哪?”

“警察局。”他在那头笑。我明白了,早上八成是他骚扰我的好梦。

半个小时后我在警局内见着了林智。我那年方十六比青春偶像还帅气的弟弟此刻全无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反倒像一条处在穷途末路的小狼,鼻青眼肿嘴角开裂。

“怎么回事?”我问。

“小事。”他手一挥,完全不当一回事。

“既然是小事,那你自己处理得了。”我转身欲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终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小朋因为他女友的关系得罪了道上的一位大哥,人家向他索要五万块,他不服气请了另外一位大哥去讲数,结果闹崩了。昨晚非子生日,我们唱了一个晚上的卡拉OK,今早一出酒店门口就被伏击了,好死不死还遇上了巡逻的警察。”

我没作声。

他不悦了,“喂!如果冷雨盈或者方澄映被打,你不会干站在一旁看热闹吧?”

“如果她们该打,也许。”

他十分不屑地一扯嘴角:“那是因为你是女人。”

有道理。同一个问题同一件事情只要分了男人和女人两种不同的身份,就会有两种理所当然不同的答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永远是针对男人而言的,身为女性就该大方理智地体谅并且无怨无尤地接受男人的苦衷。

一位警员领着一位年龄与林智相仿的少年从我们身边走过,那少年的脸上同样是青一块紫一块,他眼角的余光不怀好意地斜掠过林智,我回转头去,看见林智一脸的不在乎。

出了警局我告诉他:“梅姨晕倒了,现在医院里。没什么大碍。”

“先送我回家换套衣服。”

我看看他,仪容确实有修整的必要。“你什么时候卷进了这些又黑又白的场合中。”

他耸耸肩说:“你总得有几个朋友吧。”

几个朋友?这话实在是太谦虚了,据我所知,他的朋友包揽三教九流,父亲从来管不住他,只要林智的手臂往他肩上一搭,以同他一样的高度摇他几摇,笑涎着脸:“放心啦老爸,你儿子永远是最优秀的。”

父亲的眉头皱的纵然再紧也拿他没辙了,谁叫林智样貌功课人缘样样都是顶尖呢,只要林智的朋友群当中还没有沾上不入流的,大概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下去了。

奇怪的是,林智从不把他的朋友带回家,从来都没有——或者也没什么奇怪的,谁知道呢。

我又看看他:“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以他的身手,平常人根本就近不了身。没有功夫是当不了英雄的。

“他们人多,四十几人围攻我们五个。”语气极其轻蔑。

“你不服气?”

“那是。”他想也不想。

“再去打回来?”

他嗤笑出声。

哦,我问了个蠢问题,我忘了他有颗一流的脑袋,只有愚者才会动刀子。

我瞥他一眼,将车子驶进大门:“适可而止。”

“安啦,”他不以为意地哼起不知名的歌调。

我不再多说废话,看着他下车,推门进屋。林智是林家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一个,他不会向我要糖果玩具,也从没有要求我对他有情义,所以,林智是个好孩子。

第 3 章

春节对于绝大部分中国人而言都是个重大的节日——我属于绝少的那一部分。

母亲是独女,她那一方就算有些什么亲戚都是血缘不密切的,在我父亲再娶之后大致已没什么来往。父亲这边的亲疏兄弟,一早就习惯了鸣雍的长女从来不出席家宴族宴,他们好记性为我准备的红包一概由林智转交。

每到节前,我都是一个人优悠自在地过我自己的。而这一个元宵节前夕,方澄映却打来电话,“明天来我家玩?”

“饶了我吧!”我心头叫苦。她和雨盈都是一门心思,不忍心抛下我去“独乐乐”,却不晓得在某些时候我求之不得她们将我忘到外太空去。

“别忘了圣诞节你可是应了雨盈的邀约!明天晚上八点整,爱来不来随得你。”她挂了电话。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谁叫自己上一回鬼迷心窍去了雨盈家?再怎么着也不能厚此薄彼啊,更何况她纯粹是一番好心。

于是,元宵节这晚我挑了袭新衣,打扮妥当去了澄映处。

雨盈身上穿着粉蓝色公主裙,卷曲及腰的长发自然披散。澄映身上则是一袭长及坠地的礼服,挽起的发髻上别着两朵紫玫瑰,相当雅致动人。我多看了两眼她粉颈上戴着的小钻项链。

“哪买的?好漂亮。”

澄映和雨盈对望一眼,一同笑了出来。

“你忘了?冷大哥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澄映说。

雨盈接着咦了一声说:“你的戒指呢?”

“哦,那个呀——放家里了,能随便戴吗?”我信口胡诌。

我几乎都要忘了世界上还有着冷如风这一号人。

“我也请了冷大哥,他说能抽出空的话就会过来。”澄映俏脸如嫣。

“是么?”我干巴巴地笑。

那天杀的不会真的来吧?我可没预计会在今晚见到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呀,说曹操曹操到!”澄映出声的同时我也瞄见了那道走进厅门的颀长身影。

“真的是大哥耶!”雨盈的兴奋在注意到他挂在臂弯中的女伴时当即冷下来,不高兴地嘟嘴,“这个色猪,又换一个。”

澄映挽起她:“我们过去吧。”

“哎——”我的脑子飞转,“梅姨在那边向我招手呢,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就来。”

“梅姨在哪呀?”雨盈四处张望。

“在那。”我胡乱一指。

两人不疑有他,边往前走边回头对我道:“你快点哦!”

我忙不迭地冲她们点头,我有毛病才会快点。

我直接上楼进入澄映的卧房。我其实并不能肯定冷如风会像上次那样有兴趣戏弄我,只是基于一种本能的怪异的警觉,我不想和这个人打任何交道,我并不了解他,但直觉告诉我他对我而言潜在着危险,我莫名害怕因而抗拒。

方家小姐的闺房应该够安全了。我本来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十分钟之后事实证明我错了,当房门打开,他挺拔地立在门框的中央时,我相信我吃惊的样子一定是活像见了鬼。

“你——”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他关上门向我移近,那张狐狸面孔上漾着捕猎成功的笑意。

“小嘴巴张得刚刚好。”他说,低头吻住我,我的意识“篷”的一声完全涣散。

他极其恣意。

良久,方在我的耳际微微调息:“和我预料的一样——甜美之至。”

滚热的脑袋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奋力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冷如风!你不要太过分!”

他看着我,眼神慑人心魄,却更叫我情绪失控。“真不敢想象冷公子会连最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懂,你应该去买快豆腐来砸死自己,以免事情传出去没脸见人!”居然闯进主人家女儿的香闺!

“这么快就伸出爪子了?你自卫的方式么?”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我们一直在等你,方澄映说她打赌你肯定是躲起来了,我打赌能在五分钟内将你揪出来,她赌上了,有这么正当的理由作为前提,你还认为我的行为不合规矩吗?”

我没得反驳,心头却是十分不甘,便在鸡蛋里挑骨头,不屑地道,“还不是纨绔子弟的作风!”

“是么?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愿意和这位纨绔子弟孤男寡女地继续待在一张粉红色的大床边上,还是希望陪他下去帮他赢得这场赌局?” 他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欣赏我的仓惶和恼怒。

这见鬼的是什么选择,他真是占尽我的便宜了。冷静!我安抚自己,你越冒火就越合他的心意。我踱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发整衣装。从他上来到现在应该超过五分钟了吧?我转身走向门口,对他视如不见。

他的行动里却出乎我意料的敏捷,我才刚抓起门球,他已覆上了我的手。他扳过我的手腕看了看我的手表,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改变主意了。与那场赌局的输赢相比较,我更想做的是——吻你。”

他吞咽了我所有的惊叫和怒骂,贴着我的唇浅笑:“将你吻得死去活来我更有成就感。”

“冷——”

一场世纪式的天翻地覆之后他松开我,呼吸绵长深沉,“不冷了吧?”

我真的真的想给他几个耳光!可在我举手之前他已将我整个抱起抛在床上:“我会告诉他们没找到你,而你最好用冷水冰一下你红肿的樱唇,还有,控制好你脸上醉死人的红潮再出去,免得别人误会你才刚偷完情。”

他越说笑意越浓:“想避开我?下次记得换个有效一点的法子。唉,诸事都如此顺利,人生真是无趣。”

说罢扬长而去。

我抓过软枕将整张脸捂住,我刚刚做了个梦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人进来过,那些说话那些吻都不是真实的。我发誓我只是刚刚做了个梦——啊——!我扯开喉咙大喊一声,仍是倍感挫折。

待得“偷情”的样子完全过去,我才下楼去找着雨盈和澄映,那两人一见我二话不说就配合默契地一人夹着我一只胳膊,将我挟持到角落里,“劈哩啪啦”给我一顿狠打,雨盈边打还边骂。

“你躲呀!怎么不躲起来了?那么好雅兴就别出来算了!一回这样两回还这样!我打你个三天不能坐板凳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我连声讨饶,“再打下去我连皮椅都不能坐啦。”

澄映掸掸双手先停下来:“看在她为我们赢回一顿大餐的份上暂且饶了她吧。”

“什么大餐?”

“大哥和澄映打赌能在五分钟内把你找出来,结果他输了,赌注是一顿法式西餐,日期订在下周六。”雨盈嘻笑出声,“澄映,我大哥永恒不败的纪录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澄映也笑,“玩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