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摆手,“不不不,大将军屡次救上于危难,克勤克俭,数十年如一日,为大殷立下汗马功劳,老臣愧不能比。”

本以为大将军会谦虚一番的,结果人家笑笑,居然生受了。

接下来便是鸡一嘴鸭一嘴的道贺,恭喜大将军荣升,官衔实至名归。纵观古今,大将军英才可羡,无人能望其项背。那位游刃朝堂的熙和帝呢,只是静静看着,目光柔软得滴出水来,这便是重臣和宠臣的区别待遇啊。

大将军谈了北地的见闻,顺便吩咐几项亟待改革的政策,诸臣无不遵命。天子下令明日于德阳殿设宴,为大将军接风,大家高高兴兴遵命,接下来便识趣地告退了。想来人家君臣还有很多“机要”必须秘谈,他们戳在这里,显然多余。

汤丞相率百官散去了,连侍立的人也被黄门令遣了出去,殿里只剩下她和他,面对面站着,简直要疑心此刻是否身在梦里。

他向她伸出两手,手心向上,她把自己放进他掌心,笑容里有扭曲的线条。心里的感情太丰沛,当说的时候竟说不出来了。拉他往路寝那头走,穿过长长的甬道,走进温室。温室还是原来的样子,瑞脑常燃、明珠高悬。她在一片温暖的光里为他摘下兜鍪,素手纤纤解开腰带,然后蹲踞下来,卸下髀禅。

“奔波千里,累了吧?”她把甲胄一件一件整理起来,放在一旁的案上。然后拉他坐下,跽在他身后,为他揉捏肩膀。

他心里是难以形容的滋味,抬手压在她手背上,“阿婴,我一去整年,这一年你很艰难吧?”

扶微倒觉得没什么,眼前的甜蜜早就冲淡了往日的痛苦,她说:“我都忘了,不要提他。其实我去接你的路上还有些担心,怕你因燕氏的事,不肯原谅我。”

他把她的手从肩头拿下来,转过身,放低了姿态谦卑地看着她,“可是我担心的是,你因上官侍中,不肯再给我机会。”

她眨了眨眼,好像又有眼泪要流出来,“那些遗憾,终是你我心头的疤,我知道想忘不容易,他们也不该被遗忘。但是如今于我,你才是最重要的。不是有句话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已经一年了,就算是惩罚,也足够了。难道要耽搁终身才好吗?”她可怜兮兮的,水光潋滟的眼睛,红红的鼻子,小声说,“你可以策马天下,我却只能在宫里等着你。”

他心酸难言,趋前身子吻她的额头,“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她闭上眼睛,感觉心在胸膛里直蹦,蹦着蹦着,几乎要燃烧,“以后长相守,好么?”

他说好,温暖的唇移下来,吻她的鼻子,“我在外,想你想得生不如死。”

眼泪自长长的眼睫下源源流淌,她说:“我也是呢,好几次想死。”

他轻声哽咽,顿了顿,贴上她的唇,然而那唇颤抖,连吻也不成了吻。

她睁开眼,抬起两手捧住他的脸,含笑安慰:“幸好我活下来,等到你回来了。郎君,你可还记得,我喝那个药,一年期满了,我们可以要个孩子了。”

他果然忘了难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目光闪躲着,“我在路上就想好了……”

柔情蜜意好像一瞬被卡住了,男人到底是男人啊!她侧目问:“已经一年了,你没有机会勤加操练,不会又像头一回那样吧?”

大将军脸上表情一僵,“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多说了,揭开了她的右衽,“是否生疏,一试便知。”

于是两个人纠缠到一起,相隔那么久,几乎忘了那种味道。扶微像一条蹦上岸的鱼,大口喘息,渴望更多。

他的手在她全身游荡,越过高原,淌过幽谷,寻找终点。他覆上来的时候,扶微还在想,跑了那么远的路,又做这么激烈的缠斗,不会累瘫他吗?可他似乎乐此不疲,她见这样,便也不担心了,只要他喜欢就好……

他何时都是含情脉脉的,唯恐自己莽撞弄疼她,走走停停留意她的反应。久旷的身体,几乎要了他的命,可是她不适,他只好顿下来,吻吻她的脖颈和肩头。然后吻再逐渐蔓延,俨然随着躯干伸展的枝叶。她的上臂纤细,论骨架,真是个玲珑的姑娘。一片昏昏里他茫然游走,触到她的前臂,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以前分明细腻的肌理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起伏的结缔,一道接着一道,甚至不用看,便能分辨出来。

他一惊,忙拉过她的手臂凑到灯下看,那么多,整整齐齐的十余道,全是割伤后留下的伤疤。

他讶然看她,她咬着唇,还想闪躲,他却不让。帝王的皮肤是用金玉作养的,每年御用的玉龙膏和熏香、浴药,耗费不下万金。结果养来养去,竟成了这样!

他痛不欲生,“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她嗫嚅了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时候忍不住……”她指给他看,“这是因为太想你,这个也是……这个也是……”

他撑着身子满脸痛苦,懊丧地不停捶打自己,“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扶微忙抱住他,“不怪你,你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十三条人命啊,都是你阿翁的兄弟们。”

再说这个时候议论这种话题,岂不大煞风景吗。她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酡红的脸颊,含羞带怯地摇曳,“我不想半途而废,有什么话,过后再说。”

遂一场乱战,天昏地暗。她仰起身子,把自己绷成了一张弯弓,轻轻低吟着:“如淳……”他到底反客为主了,每一击都满含爱意,贴着她的唇说:“阿婴,我们要个孩子,就今天。”

她迷迷糊糊想,这人真是傻,孩子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一次未必行,可能要好几次。结果了不得的大将军,把原本十天才能完成的任务,两天内就办完了。

两天没出温室,精神恍惚,双腿发软,那个接风的大宴说取消也就取消了。扶微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如此无穷的精力,她倒在那里奄奄一息,他却还有力气穿戴整齐,活蹦乱跳地出去找吃的。她承认这项运动很叫人喜欢,可是太多也会受不了。所以他又靠过来时,她撑住了他的胸膛,“天子与大将军死于温室,会被后世笑话的。”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臣年纪大了,此时不努力,什么时候才能有儿子?早点生一个,等他长大我就带你走,带你去看我给你建的城。”

“是金城郡么?”

他说不是,一面笑起来,“在萧关外,我上年就斥资修建,再等两年应当差不多了。”

建一座城,只为一人。她低眉浅笑,玉色的寝衣衬着那雪白的脸颊和颈项,十分害羞的模样。

他喜欢牵起她的手,吻那些嶙峋的伤痕,她总说不要,“多不好看,全是我做的傻事。”

他不这么认为,都是因他留下的,是他做的孽,时刻提醒自己,亏欠了她多少。她起先还挣,后来便随他了。能被这个人爱着多好,她一向是强硬的脾气,不愿意服输,可是遇见了他,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胜利过。

放轻了动作抚抚他的头发,他有时候孩子气,叫她没有办法。她以为他捧着她的手臂,是对那些累累的伤痕满含歉意,慢慢发现他的目的并不单纯。亲完之后便转移了,向上向上,落在她胸前。

她嗳了一声,“当真要把一年的亏空补全么?”

他百忙中抬起眼来,“不好吗?”

“好是好,可来日方长呀……”

他饿虎扑羊式的扑了上来,她惊呼一声,没有了后话。

 

第79章

 

太傅看着空荡荡的御座,满怀感伤无处倾诉。

百官来了,又去了,太傅一个人站在大殿上,佝偻的背影,十分落寞。升任了尚书令的孙谟多少能理解一点他的忧愁,掖着双手上前,小心翼翼道:“张老,今日休朝,何不趁着天气晴暖,回去陪夫人赏赏花呢。”

太傅回过头来,“赏花有什么要紧的,叫我担心的是陛下。你看看,如今君王不早朝了,这还得了么?老臣自他开蒙起就任太傅,虽说那时还有太师,大将军那个太师简直就是挂职,我敢断言,他在陛下身上花的心思,绝没有老臣多。”言罢顿下来,意识到了有漏洞,又换了个说法,“当然了,现在老臣不能同他相提并论,他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陛下‘身上’了。以前尝闻红颜祸水,结果孙令你看,大将军也有当祸水的能耐。他缠着陛下放任朝政,那么多的机务亟待处置,怎么办?”

孙谟面露尴尬之色,“小别胜新婚,张老就包涵些吧。陛下勤勉,你我都看在眼里,大将军也不是第一天临朝,两个兢兢业业的人,就算一时纵性,脑子里的那根弦还是有的。今日是大将军回来后头一个朝会,休朝就休朝吧。等下一个……下一个一定会如常举行的。”

太傅哀伤地看着孙谟,“孙令不担心吗?”

孙谟满脸呆滞,“张老指的是什么?”

“皇嗣啊。”太傅道,“你看大将军那个样子,总不见得他被陛下……那个吧!陛下才十六岁啊,长期被大将军染指,会不会影响他生育皇嗣的能力?”太傅简直要被自己说哭了,“先帝将陛下托付老臣教导,没曾想老臣保护不了陛下,以致陛下沉沦,甚至有断送后嗣的危险,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下孙谟也有点担心了,断袖倒无所谓好不好,反正是个人爱好,外人不方便多做评断。但天子是天下人的天子,能否生出个健康的储君来,关乎大殷江山社稷,万万马虎不得。男人和男人,自然生不出孩子,尤其沉溺过了,对女人都没了兴趣,那大事就不妙了。

“要不然……找宗正,让他和陛下谈谈?”

太傅摇头,“丁百药面嫰得很,让他去,话总说不到点子上,我旁听也甚觉着急。”

“那太傅大人便亲自出马吧,一针见血当面提出,必须让陛下临幸后宫。上回不是选了五个有宜男之相的美人吗,难道就挑不出一个喜欢的来?”

太傅长长叹息,“这话我不知和陛下提过多少回了,他不愿听,我也说得无趣。后来陛下耳疾越来越严重,我再提,他便一径地‘老师说什么’,叫我怎么办,嗓门大了,满世界都听见了,多不好。”

孙谟对插着袖子蔫头耷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陛下性情刚烈,何不找大将军商议?大将军此人虽跋扈,理还是讲得通的。他不是要灭乌桓吗,让他把精力分一点到调兵上,陛下那里得了空,后宫的女御就可钻空子了。”

天啊,听听这是多无可奈何的话吧,原本名正言顺应当服侍君王的家人子们,如今要钻空子才能接近帝王,还有没有天理!可是大将军名声赫赫,谁也不敢挖他的墙角,万一被他发现,恐怕第二天就身首异处了。

不过天大地大,陛下有后最大。太傅咬了咬牙,一跺脚道:“我去!我去找燕相如,问问他想如何。难道他十余年励精图治,就是为了让源氏绝后吗?”

太傅完全是独上梁山的气度,尚书令松了口气,有人去谈终归是好的。陛下脾气很执拗,谁劝也不及大将军亲自劝。让两情相悦的人为了后代容纳第三人,虽然有些残忍,但也是没有办法。帝王权力大,责任也大,不能为了个人的喜好,连江山也不顾了吧。

尚书令像目送英雄一样,目送太傅离去,正感慨老臣忠勇时,太傅忽然顿住脚转过身来,“我一人去,恐怕尴尬,孙令何不与我一同前往?此事办成,是造福后世子孙的大功勋,老臣不愿一人独占,必与君分享之。”

孙谟的脸当场就绿了,其实他一点都不渴望这样的分享。他虽是天子亲信,但这种私事,他觉得自己不方便参与。可太傅发话了,他能怎么样?不去显得不忠,去了又太唐突,实在左右为难,很不好办。

“我……”

“不管是陪夫人赏花,还是谁做寿生孩子,任你何事也不及此事要紧。”太傅还没等他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孙令在老臣眼里可是个赤胆忠心的良臣,切不要晚节不保,令老臣失望。”

孙谟张着嘴怔了半天,最后无奈垂袖,“张老不要再说了,臣陪你去就是了。”

太傅很顶真,坚决不承认自己需要人陪。充其量是两位忠臣忧国忧民,向大将军谏言罢了。

于是直去路寝,打算在温室外围堵大将军,结果扑了个空。天子耳疾又犯了,不见臣工,大将军上官署,处理北地军务去了。

所以今天商讨不合时宜,既然如此就作罢好了。尚书令拱手打算回台阁,太傅却不答应:“择日不如撞日,军务再忙也有办完的时候,我们就等到他闲下来,否则一耽搁,又是好几日。”

孙谟表示尚书台还有好多公务要办,实在不行今天就算了。然而太傅不说话,只是对插两手乜斜着眼看他。他顿时自惭形秽,只有自认倒霉,“也罢,今日臣便豁出去了,刀山火海,臣随太傅一同前往。”

大将军的官署在东宫以南,和之前的丞相官署相距不远,因此从东宫过去,也耗费不了多少时候。太傅和尚书令进了官署大门,大将军正处理军务,同卫将军及几位校尉商议南北驻军。见了两位文官,料他们有事商议,便请他们暂坐,先将手头上的事办妥了,再和他们详谈。

属官请他们东厢歇息,太傅拒绝了,拉着尚书令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文臣不参与武事,旁听也有点奇怪。但因大家同朝为官,彼此都认识,卫将军和八校尉回身看了他们一眼,古怪地笑了笑,又商讨他们的去了。

太傅和大将军认识好多年了,但是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打量过他。燕相如此人生得真是极好,不愧是大殷第一绝色的儿子。时间对美人好像格外宽宥,十二年前先帝托孤时他是这个样子,十二年后他已至而立,还是这个样子。可能一个人活得旁若无人,心态就格外好,天天忧思缠身,皱纹怎么能不多?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五十多,还没到花甲,千沟万壑已经爬满了额头和眼角……看来自己也该保养保养了。

终于,大将军军中的事忙完了,卫将军和八校尉起身告退,临走还和太傅及尚书令打了个招呼。

大将军神采奕奕,含笑对两位比了比手,“别客气,请坐。太傅和孙令前来,可是有事与孤商谈?”

孙谟看了太傅一眼,示意他开头。太傅心领神会,倒也不慌忙,相面人一样仔仔细细审视大将军的脸,“大将军眼下有青影,可见操劳过度了,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

大将军有点意外,“太傅料事如神,孤近来是有些乏累,正打算告假好好睡上两日呢。”

太傅心头一跳,睡上两日,光睡觉,没有别的活动吧?他与尚书令交换了一下眼色,打算开门见山。

“那个……大将军。”太傅挤出个笑容来,“陛下乃大将军自小看着长大的,老臣想,大将军对陛下的关爱,绝不比老臣少。老臣近来忧心忡忡,常为陛下的子嗣担忧,不知大将军可曾问过陛下,有没有再立皇后的打算?”

大将军一派安然,“陛下说,她甚是对不起先皇后,如今想起依旧心如刀割。陛下是个重感情的人,诸君都是知道的。既然她还未从过去的伤痛里挣脱出来,孤也不忍心催逼她。”

太傅说哦,咂了咂嘴,“老臣倒没有旁的意思,暂时不立皇后也可以,但北宫诸姬不说雨露均沾,上问津一下,总是应当的。不招侍御伴驾,何来皇嗣?没有皇嗣,这赫赫江山,由谁来继承衣钵?忠言逆耳,臣的话陛下不大愿意听,但君就不一样了。”他意有所指地,含蓄一笑,“君可与陛下商量,不论好歹,立了太子,一切便都好商量了。”

大将军弄明白他的来意,摸了摸下巴道:“太傅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吗,陛下于前几日已经临幸后宫诸姬了。她是何等睿智之人,这种事,当真不需你我操心。只是近来她耳疾复发了,听不见倒还在其次,夜间隐隐作痛,实在令人担忧。孤已经传令下去,在民间广征良医,为陛下医疾。但愿她的耳疾能早日好起来,否则政务繁多,如何处置才好。”

太傅喏喏道是,“这耳疾不愈,委实令人担心。但上已然幸了后宫,至少这桩大事总算能放下了。愿列祖列宗保佑,诸姬早日传出好消息。陛下有后,老臣他日先行一步,也可告慰先帝了。”

大将军笑得温存,复说了两句贴心话,把他们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