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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成悦忽地默然。
他眼中似有微微如水的悲凉一掠而过,却什么都不说。
一片梧桐的叶子悄然掉到了他的膝上,又悄然滑落。
过了极久,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肩膀与手臂从毯子后露出,睿帝猛地发觉,原来他一直在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这个自小骈肩而眠的兄弟,只怕再撑不了多久了。睿帝的心登时直落下去。
段成悦却笑笑,问道:“陛下,您可曾爱过一个女人?”
睿帝不由怔住,看着他。
段成悦如同闲聊般,微笑道:“您从来不肯对女人假以辞色,因此鬟姬她们,都很怕你。”
这明明说的就是王府中的往事,睿帝心中感慨,“女人…”他笑了笑。
“这”睿帝似乎有些微微的尴尬,顿了半天,方才道,“这,有罢。应是那一年去梁子山,在山腰避雨时遇见的那个女子,悦之,你应该还记得后来朕画过一幅画,山雨空蒙八角亭,嗨,其实就是为了她。只可惜,一面之缘而已。”
“陛下怎么不去找她?”
睿帝笑笑道:“还是不要去找的好。”
段成悦亦笑笑,用低得几乎听不出的声音,些惆怅地道:“那为何又要去找红颜。”
说到这里,段成悦的身体忽然微微一抽,一道青色极迅速地闪过他黄瘦的脸。睿帝道:“悦之,你若觉得累,就不要多说了,朕过几日还会再来看你。”
段成悦果然不再出声,他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古怪,仿佛存着无尽的心事,却又一片疲惫的安宁。
睿帝见他渐渐闭上双眸,便转身,想要离开。
背过身去走出三步远,忽听段成悦极低地又叫了他一声:“陛下…”
睿帝蓦然回头。
段成悦躺在椅中,忽然双目波光闪动,他盯着他,极久,然后问道:“我可曾对你不住?”
睿帝心中猛地大震,恍如受到雷击,他身子一颤,多年风浪养出来的气度,瞬间仿佛消散一空。他已失去了感觉,嘴里情不自禁地回答:“没有。”耳朵却并没有听见自己出口的这两个字。
然而段成悦的话他却又明明白白听在耳内。
“那就好。”段成悦这样淡淡说道。
睿帝内心忐忑宛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骋,毫无知觉地走到定安王府的正门之外,肃杀秋风陡然迎头撞来,才让他瞬间清醒。他感到自己的手一片冰凉,使得攥在手心的瓷瓶传来阵阵温暖。
“他是什么意思?”睿帝心中暗暗想道。
他坐上御辇,从袖子里伸出手,摊开手掌,拇指大小的瓷瓶安然躺在手心。
解药终究没有拿出来。
然而此行的目的,原本是来送解药的。
始终难以想象,如果将这瓶解药送到段成悦的手里,应该如何对他解释?
睿帝眼前又浮起了白瓷盏里碧绿的“春寒”,当时段成悦对先帝道:“陛下,臣必当全力辅佐皇兄,抵御外患,清平四海,但求宵衣旰食,鞠躬尽瘁。”然后义无反顾,将它一饮而尽。
车驾行了没有多久,忽然辇外脚步杂乱,只一会,章公公惊慌失措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
“陛下!陛下!定安王爷…”
睿帝陡然惊起,掀开了车辇的帘子。
章公公道:“陛下,王爷只怕…不成了。”
很多年之后,那时云姮已是镜山上明台庵的住持。欧阳家也从楚州升迁到了翯城。她的小侄女有一天溜出了府,到明台庵看望这位身份尊贵的姑姑。
云姮便跟侄女说起了几年前的这个秋晨。
“你可知道定安王是怎么死的么?”云姮神情平静,仿佛提起了一件历史悠久的传说。
小侄女睁着大大的眼睛,摇了摇头。
“死得很惨。”云姮淡淡道,“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双目中渗出的血水好像他仍在流泪,实际上他没有瞑目的,不过血太多,我甚至看不清他是不是死得很安详。”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不过应该是不安详的,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无论爱他的女人,或是他爱的女人都会恨他,只有陛下为他伤心,不过陛下的感情其实不能当真,陛下毕竟是南帝。”
小侄女听得不由打了个冷战,过了一会,问道:“姑姑,那么你呢,你算哪种女人?”
“我哪种也不算。”云姮冷冷地道,“我不过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小侄女看着她,忽然童言无忌地问道:“姑姑,你恨定安王么?”
“当然恨。”云姮想也不想地回答她。
云姮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她想在那个秋晨,她的面容一定一片苍茫。
睿帝脸色极坏,对她道:“欧阳王妃,你,随朕来。”
她原本跪在床前,便微微一晃,勉力站了起来。
睿帝走到明净园的书房,在定安王素来坐的椅子里坐下,神情略有些疲惫,看向她。半晌,睿帝问道:“你嫁到王府,已有多久?”
她口唇喃喃地道:“回陛下,半年多。”
睿帝叹了口气,道:“悦之不喜欢你,朕知道,然而不论怎样,你都是他的王妃,现在他薨了,你打算怎样?”
她那时微微颤抖。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很远。
“请陛下指点臣妾…”
“唔,”睿帝微一点头,片刻,缓缓道:“你知道,悦之到底福气不厚,你是他的王妃,愿不愿意在明台庵带发修行,给他祈福超度?”
她那时居然笑了,她想她一定笑得很惨然,她磕头道:“臣妾情愿,为王爷祈福,原是臣妾之幸。”
睿帝轻轻一叹,道:“好,好,这样,朕就放心了。你品性素来高洁可敬,朕必亲赐诏书,以示世人。”
定安王府的正厅如今是定安王的灵堂。一具漆黑庄严的棺材停在灵堂之内,长明灯幽幽的火光将睿帝的脸闪得忽明忽暗。
他记得十年前他也曾坐在这样一个哀幡重重的灵堂里,也有如豆的长明灯,那些素白的绢也像现在一样遮在他的眼前,使他只能看到数不尽的白色。
不过那时他的身边还有段成悦。
他那时觉得即便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即便失去一切,还会有段成悦。
他忽然苦笑起来。
原来世上的一切都如此难以捉摸。
段成悦殁后,他缀朝三日;段成悦没有子嗣,他不顾体统,亲守一夜,以表哀思。南都翯城人人都说定安王已极尽生恩死荣之能事,他却无比明白,不论段成悦的生死,受的不过是他的补偿。然而什么能补偿一条年仅二十七岁的命?
他觉得很是滑稽。
“陛下,陈佐领来了。”章公公悄悄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嗣胜拜下行礼。
睿帝道:“你见到秦西河,怎么跟他说,你可明白?”
陈嗣胜道:“是,小人明白。”
睿帝轻轻一叹,淡淡道:“那么你去罢。”
第十一章
氵虢水是南国最宽阔的大江。
壮丽的氵虢水常常使得天空显得并不明朗,江与天地合在一起,苍茫一片。
秦西河牵着缰绳,遥指前方渡口,对红颜道:“渡过江去,只要再快马三天,就可以到翯城了。”说到这里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王爷想必等得很急。”
红颜的脸立刻微微发红。然而她心里其实并不轻松。在回到梁子山的时候,师父已经身处弥留,老人郑重其事地将她与李鸿雁叫到床边,对他们道:“你们,很好。”人人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那时李鸿雁失声痛哭道:“师父,弟子一定会好好对待师妹。”
李鸿雁像往常一般握住了她的手,她却瞬间一度茫然,因为她没有感受到李鸿雁的温度,她想起了段成悦。
实际上段成悦的身影时常在她心中萦绕。那是一个很难捉摸的人,有时候仿佛对她很好,有时候又仿佛极冷淡。他没有正正式式地承诺过将会娶她,甚至没有表达过对她的爱意。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亲近,然后理所当然地送她离开,并且他道:“后会无期。”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自然,不加婉转。
不过,无论如何,她已明白一点。她永远也不可能嫁给李鸿雁。
她可以欺骗世上所有的人,却决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红颜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她一转头,见李鸿雁脸色铁青,指节发白地握着坐骑的缰绳,一言不发直直盯着氵虢水壮阔的江面。
远处渡口相互招展的旗幡之间,便如画中重彩,忽然涌出一队骑兵。雄壮的黑马、闪亮的玄衣,铮铮铁蹄,扬起尘土,整齐地奔驰而来。秦西河脸色微微的变了,他自然一眼认出了这些骑兵的来历。全是他手下最精良的御林军。
带队的是陈嗣胜。
陈嗣胜当先拍马飞驰而来,不等将坐骑勒稳,已滚下鞍来,向秦西河躬身道:“秦将军!”
秦西河眼中波光一闪,脸上却不动声色,哈哈一笑,拍着陈嗣胜的肩道:“小陈,陛下还是王爷派你来的?怎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接?”
陈嗣胜亦笑道:“是陛下派小人来的。”
秦西河笑容一僵,却又哈哈笑道:“来来来,过去说,过去说,莫吓到旁人,这位姑娘可是咱们王爷的贵客。”
两人相互会意,走到几十步外,勾肩搭背地聊起天来。
李鸿雁看着他们的背影,忽地苦笑,指指已来到近处的御林军道:“师妹,你看他们…你去翯城做什么呢,你又不是…那种人。”
红颜道:“可我就是想去。”
李鸿雁默然,过了半晌,才挣扎着问道:“你真的喜欢王爷?”
红颜道:“我喜欢。”
这话答得极其断然,李鸿雁脸色发白,眼圈却在一时间泛上红潮。他拿袖子在脸上狠狠一擦,嘴唇喃喃,像要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来,只站在那里不吭声。
红颜也望着他不说话,眼神中露出一丝愧意。
李鸿雁挤了极久,挤出一句话:“我们…答应师父…”
红颜叹了口气道:“我是答应师父了,可是,我还是喜欢他。我也不想骗你。”
“师妹!”李鸿雁道。
红颜看了看他。
李鸿雁避开她的眼光,低下了头。
红颜道:“师兄,你还是回去罢,我一个人去翯城就成了。其实…其实你原本就不用送我的。”
“我送你去!”李鸿雁脖子一昂,很固执地道。过了一会,又声音极低地道:“我送你去,你…倘若他对你不好…你…你就尽管回来。”
红颜微微一愣,忽然也觉得伤心,眼圈慢慢地红了。
秦西河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低声问道:“陛下令你们接应,有什么旨意?”
陈嗣胜道:“秦将军,陛下的意思是,不用像现在这样,将那姑娘带回去翯城了。”
“什么?”秦西河有些诧异,“然而不是说王爷病得很重,想见见红颜姑娘么?”
陈嗣胜微一迟疑,轻轻叹了口气,凑到他的耳边,极轻声地,道:“秦将军,定安王爷已薨了,只怕明日后日,发布天下的昭告就会出来。”
秦西河脸色一时大变,脱口道:“什么?王爷…王爷什么时候殁的?”
陈嗣胜道:“刚过了中秋,八月十七,就在寒露那天。陛下想必是中秋节没跟王爷一块儿过,因此那日御驾去定安王府探望王爷,谁知道,正巧就见了王爷最后一面。”
秦西河面色如土,怔了半晌,不由自主,朝红颜看去,又赶紧转回头,低声问道:“那么,陛下的旨意是…?”
陈嗣胜在秦西河耳边密语了几句。
秦西河屏了半天,忽然吐出一口气,道:“你去准备罢。”
陈嗣胜躬身道:“是。”
秦西河看着陈嗣胜往御林军队伍中走去,不禁在当地站了片刻,又长长吸了口凉气,镇定了一会。
定安王就这样殁了么?他暗暗想道。他将眼神移向了仿佛无边无际的氵虢水。他记得十年以前,那时他是御林军中一名小小的校尉,伴驾护卫德帝车驾西巡。现在想起来,十年久远得宛如真实与梦幻的界限。
十年前定安王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分发,神采飞扬。就在这苍茫一片的氵虢水江滩上,学着年老祖皇的仪态,在水边徘徊。
那时定安王在江滩逗留了整整一天,壮丽而自由的氵虢水一定鼓舞了他年轻而慷慨的心,他一定就在这江滩上想象了许多激动澎湃的宏图伟业。
秦西河不由轻轻一叹。
秦西河向御林军处走过去,一边向红颜招手微笑道:“姑娘,请你过来,定安王爷有一样东西给你。”
红颜微微一愣,随即脸一红,问道:“什么东西啊?”
秦西河笑了,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王爷封得好好的,带来给你。”
红颜露出了羞涩的神情,期期艾艾地往秦西河处走过去,玄衣御林军让出了一条缝隙,待红颜走进去,那缝隙悄无声息地又合上了。
红颜自然没有注意,她看着秦西河从一匹马的马鞍上解下一只小小的锦囊。那锦囊金光闪闪,绣了一只展翅飞翔的白鹤。
秦西河双手捧着,微笑道:“你看,祥鹤,这不是皇家的东西是什么?”
红颜赧然接过,松开锦囊的口子,伸手进去一摸,只觉触手柔软,仿佛是一块丝巾。她捏着丝巾往外面猛然一拉,只见一道长长的白绫折成好看的弧度,悠悠落到了她的眼前。
红颜没有反应过来,抬头去看秦西河,疑惑的表情还未有收敛,眼角的余光便看到两名御林军已眼疾手快扯住了白绫的两端,白绫被轻巧地一卷,合成一道圈,套入了她的脖颈。
李鸿雁直盯盯地望着红颜的背影,那眼神之中的一种眷恋,简直要将红颜的魂魄给勾回来。可惜,红颜的身影一闪,就在御林军的包围中,消失了。
李鸿雁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猛地一震。
此时陈嗣胜已站在他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道:“她是王爷的女人。”
李鸿雁将目光转向他,直直地,道:“她是我师妹。”
陈嗣胜半晌看着他,道:“你不必觉得不甘心,姑娘是自己情愿回翯城的,谁也没有逼她。”
李鸿雁问道:“王爷会待她好么?”
陈嗣胜一哂,道:“那自然,你放心,她跟着王爷不会错。王爷身份尊崇,向来圣宠盛隆,如今虽已薨逝,身后必定也尽哀荣的。”
李鸿雁一怔,朝陈嗣胜看去。
他猛地发觉到,玄衣御林军四面八方,重重围了上来。
他的心直沉下去。
“师妹!”他长声吼道。
“铿”的一声,腰间长剑倏然出鞘。
他将“羽扇生秋”这一招发挥到了极致。
缥缈羽扇,一摇生秋。
这其实是梁子山剑派的剑招中最逍遥漂亮的一招,正如雨笠扁舟,正如雾掩闲花,正如红袖笙歌,正如缓带轻袍。
然而,他的面容已经扭曲,目眦欲裂。剑刃刺穿了一个肉体,殷红的血在他眼前四散飙射。他身上已经被自己和敌人的血浸透,这些血激起了他的狂性。
杀!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字。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