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悦道:“别傻笑,帮我更衣罢。”
红颜“嗯”的一声,乖乖贴上来,帮他解开束带,给他换上了宽松的衣裳。完了之后,自己也换了。
段成悦看着她换衣时青春而有致的躯体,哂道:“我现在还真舍不得放了你,要不,我跟你师父商量商量,就娶了你算了。”
红颜道:“我师父才不会跟你商量哪。”
段成悦道:“不商量,就下旨。”
红颜嗔道:“这是什么话呀。”
段成悦撩起她乌黑的发丝,打量她秀丽的容颜,微笑道:“你真不愿意?”
“这个…”红颜想了想,道,“以后再说罢。”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算了,我跟你说说罢了,你嫁给我,也没什么好。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两个人睡到了床上。红颜钻到他的怀里,忽然问道:“王爷,问你一件事。”
“唔。”
红颜道:“你的王妃,是什么样的,好看不好看?”
段成悦抚摸着她的头发,半晌,用几乎听不出惆怅的声音,轻叹道:“好看,陛下亲选的王妃,怎么会不好看呢。不仅好看,仪态、礼貌,都是天下一等一的。”
红颜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
段成悦轻笑一声,反问道:“你不喜欢么?”
红颜道:“我就是觉得好奇。”
段成悦沉默半晌,答非所问地道:“她很可怜。”
红颜问道:“为什么?”
段成悦淡淡道:“因为她嫁给了我。”
今夜云密、月色黯淡,宝奁楼里只点了一盏灯火,将云姮的容颜照得模模糊糊,飘忽不定。今日嫁进王府正满四个半月,然而仔细数来,她却只见到丈夫不满十次,他们说过的话她可以一一回忆。
云姮将头滑到榻的边缘,浓密的青丝随即垂落一地。
下午她在明净园的檐下跌坐失声痛哭,半晌难起。只有头顶的铁马不住当当作响,应和她的哭声。她不知道一个男人为什么可以这般绝情。记得他的背影从容而决绝,好像永远也不会回头看上一眼。
云姮想起在春闺中,无数次心中描绘梦里人,这个人如今已经裂成碎屑,化作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嫁到王府四个半月,却像疲惫了四十年。如今她尚是纯净少女,一切幻想却几乎已离她远去。
父亲在她蒙上红盖之后,许诺了她和她家族的荣宠,然则她有何幸?她有何幸!
云姮的心蓦然灰极,剩下的数十年的时光,难道就在这个小楼里耗尽?云姮陡然挺起腰来,默坐半晌。当时暖意袭人,她却打了一个颤抖。
四鼓的更声隐隐约约。
云姮腰肢一软,重新倒在了榻上,微颤的眼睫下,一粒泪水悄然沁出,蓦地滑落。
第六章
章公公疾步进殿,躬身将奏章递于睿帝,道:“陛下,定安王爷的折子。”
睿帝微一怔,放下手中的笔,将奏折接了过来,随手翻开,一边问道:“他什么时候递上来的?”
章公公道:“昨日晚间。”
睿帝“嗯”的一声,段成悦两年来除了节日大典例行的贺奏,从没有给他递过折子,这番无缘无故,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然而一眼扫去,眉头就不禁皱了起来,越往下看,越露出惊愕的神情,将奏折在桌上重重一拍,道:“荒唐!胡闹!”
想了一想,问道:“定安王想必昨晚已然出城了?”
章公公道:“是,昨日下午便出城了。”
睿帝怒极反笑,笑道:“这下好,跑了个静安王,还没抓回来,定安王又跑了。亏他怎么想得出,做得出!”
章公公赔笑道:“王爷去了劻勷,倒也不远,陛下的意思,是把王爷请回来?”
睿帝沉吟片刻,问道:“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章公公道:“小人不知道,王爷也许没说不过,王爷将那名叫红颜的女子,一起带去了劻勷。”
“红颜…”睿帝摇摇头。
然而想了想,却又不禁笑了几声,道:“他这番倒计划得挺美呀,索性远远地避开,管自己快活去了。”
章公公揣度他心中也没有震怒,因此提了一句,道:“陛下,小人怕王爷身子不好…”
睿帝脸色倏然一沉,登时不语。
章公公便也不敢说话,只在一旁悄悄侍立。
过了极久的时间,睿帝忽地轻轻一叹,道:“算了,让他去罢,他…”说到这里,猛地打住,顿顿,问道:“他带了几个人去的?”
章公公道:“小人问过王府的管事,带的人并不多,只在三四个。”
睿帝道:“你叫秦西河派十几个侍卫去,再给他带一句话,叫他适可而止,差不多就回翯城罢,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章公公低头道:“是。”
睿帝一哂,继续拿起朱笔。然而他的心中一时却无法平静。叶而复说他总在“一载两载”,倘若他于劻勷不幸,昨日竟或是最后一面,这封奏章竟或是绝笔!
段成悦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自幼一起生长,兼之二人年纪相近,幼时种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哪一回不是他二人同为。受罚抄书时,自己笔头快,总要替他抄上几份凑数…往事历历,尽在眼前。
睿帝叹了口气。
自己对不起悦之!
从自己下了那个决心,注定欠他一生!
睿帝眼前蓦然浮过那场噩梦,南都漫天的哀幡白孝,震天的哭声,睿帝心中骤紧,朱笔微微一颤,笔下那个字登时偏了半笔,朱红的墨团仿佛一个小小的血迹。
悦之!
睿帝忽地闭上眼睛。既然决定已下,为何痛苦万分?
劻勷一地多丘,多水,极少耕地,放眼望去尽是葱郁的树林,膝高的野草。偶尔有灰褐的野兔在草丛窜过,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红颜骑在马上,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深深吸气,然后道:“王爷!劻勷真是好地方!”
段成悦微微一笑,道:“当初我点名要的这块地方,不少王公,都笑歪了嘴。”
红颜问道:“为什么?”
段成悦微笑道:“封地一共就这么几块。劻勷没有大兽,不适合围猎,也没有田收租,连人口都不多,要来干什么?我把这个亏吃了去,他们还有不高兴的么。”
红颜嗤笑道:“你会吃亏?谁相信哪!”
“他们,”段成悦道,“想法跟你的不一样。”
红颜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问道:“这块地,你可不可以送人的?”
段成悦微愣,反问道:“你该不是想要罢。”
红颜嘻嘻笑道:“不错。”
段成悦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胃口不小啊!可惜,这是陛下的封地,你就少做梦罢。除了我的世子,谁也不能袭它。”
红颜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段成悦看着她,微微一哂,道:“我有过一个,不过已经死了。”
红颜道:“既然没有儿子,就通融通融嘛,要不然我嫁给你?”
段成悦简直哭笑不得,他忽然深深懂得了“世上只有一个红颜”这句话,于是笑道:“嫁给我也没用,就连王妃都拿不到这块地,我死了以后,假如没有儿子继承,朝廷就会把劻勷收回去,下次再封给别的人。不仅是劻勷,我的爵位也一样。”
红颜道:“照这么说起来,其实你的东西都不是你自己的。”
段成悦微微一怔,觉得这话颇一针见血,哂道:“你说的也不错。”
红颜道:“那王妃一定要死的比你早,否则,她什么都没有,也太可怜啦!”
段成悦心中微触,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红颜。”
红颜看了他一眼,吐吐舌头。
段成悦在马臀上一拍,坐骑撒开蹄子,泼剌剌奔驰出去。只见树木青草都疾速地往后退去,一片大湖逐渐落入眼内。
红颜策马追了上来,大声叫道:“大湖!大湖!”
段成悦微微一笑,轻唤:“驾”,那马奔得更快,湖在眼前清晰起来,湖水如镜,闪亮平整。沿湖不少芦苇,或直或倾,忽而一只白鸟窜起,飞入蓝天。
待得大湖近在眼前,段成悦放缓了马,对红颜道:“这是劻勷最大的一个湖泊,湖泊附近处景色最美。”
红颜问道:“叫什么名字?”
段成悦道:“这种野湖,还有名字么?”
红颜指鞭大声道:“叫红颜湖好啦!”
段成悦失笑,道:“红颜,你也真好意思。”
大湖旁,小孙带着几个下人,早已经在那里等候。远远看见他二人,已经迎了上来,小孙上前执住段成悦的马缰,道:“王爷。”
段成悦踏蹬下马。他许久没有这般策马飞驰,此时身上微微冒出汗水,脸上却显出兴奋愉快的神色。
小孙将马匹的缰绳往下人手上一扔,跟在段成悦后面,笑道:“王爷,小人几个刚刚打了两只野兔,您看,要不要现在剖掉?”
段成悦驻足负手,望着广阔的大湖水面,笑了笑,问道:“你们带了什么吃的?”
小孙道:“带了几款点心、果脯,都是王爷喜爱的,不过,小人想,王爷来到这里,自然要品尝一番野味,因此小人把盐、佐料都带齐了。”
这时红颜已经赶了上来,正伸着脖子听,见他如此说,连忙插道:“好哇好哇。”
段成悦微笑道:“我以为你不稀罕吃野兔。听说你们在外头时,也会常常露宿。”
红颜道:“露宿么是常有,不过像你一样把油盐佐料都带齐的,倒还真没有过。”
段成悦微一笑,向小孙点了点头。
小孙躬身答应,朝下人做了个手势。当即便有人去湖边杀兔清洗,又有人拣地方拔草搭架,收拾柴火。
段成悦伸手指向大湖对岸,对红颜道:“再过去就是皇陵,德帝陛下的陵便在那处。”
红颜道:“有空你带我去看看?”
段成悦脸色一沉,道:“你以为皇陵是游玩的地方?假如被陛下知道,一个不敬的罪名下来,我就永远不用回翯城了。”
红颜笑道:“不回去也挺好,难道这个地方不好么?”
段成悦道:“胡说。”
小孙瞥了眼红颜,却不禁有些乍舌,正好红颜也向他看去,于是忙不迭避开眼神,低下头去。
段成悦道:“小孙,你去把水拿来。”
小孙赶紧从自己的马上取下皮囊,双手奉给段成悦,道:“王爷,小人已经把那处收拾好了,您去坐坐,休息一会。”
段成悦喝了几口凉水,清冷的水滑入肚中,一时全身都舒泰起来。段成悦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望着湖面发呆。然而渐渐的,这碧草、芦苇,绿水、蓝天,忽然扎进了心里,刺得心一阵疼痛。
段成悦皱起眉头,忽地轻哂。
“红颜,”他问道,“你说,人死了以后,到底还有没有来世?”
红颜想了想,道:“这个你得去问死过的人。”说着,好像这是件很好笑的事,咯咯笑了起来。
段成悦却没有笑,半晌,轻声道:“假如没有来世,这一生过完,岂不是就什么也没有了?”
红颜道:“人死如灯灭,本来如此。”
段成悦去看她的眼睛,淡淡道:“你的这句话,倒挺有味道的。”
红颜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拖到烤兔架子旁边,道:“你别望着皇陵想生死啦,你们读书人就是这样。”
几个下人正好剖洗完野兔,把野兔架在柴上,点起火来。
段成悦在旁缓缓地坐下,见那火烈烈地烧了起来,火苗窜到野兔皮上,发出轻微的“嗤”声,很快野兔皮上的水就被灼干,外皮逐渐发暗,渗出了油。
红颜道:“我说哪,你没事亲手烤烤兔子,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段成悦微笑道:“我烤?我烤出来的,只怕也只有喂狗。”
红颜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段成悦笑而不语。
小孙在旁伺候,听到这句话,却也忍不住一笑,觉得这个大胆的姑娘着实有趣。
片刻野兔烤熟。小孙拔出匕首,连撕带割,斩下一只后腿,装在铜盘里。正要切细,段成悦把盘子与匕首都要了过来,自己动手,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咀嚼。
吃了一块,想起,问道:“小孙,今晚倘若在这里露宿,可使得?”
“这…”小孙露出为难的表情,道,“王爷,小人疏忽,没有带露宿的用品,况且劻勷是野外之地,到了晚间,夜风很凉…”
“唔,”段成悦淡淡道,“知道了。”
前一次来劻勷时,睿帝登基不久,朝政初平。年轻的南帝意兴风发,与他一起在劻勷待了一个晚上。那次他们便在野外露宿,繁繁星辰布满夜空。侍卫撑起遮风的帷幕,他与睿帝便在帷幕中彻夜畅谈。
彼时鬟姬仍在,温柔如水的身躯在高高的帷幕旁显得格外柔弱。
段成悦在帷幕与鬟姬的图景中想起了梦一样的塞外金戈。
“春寒”那时已在他的体内肆虐,在脏腑隐隐的疼痛中,他看见了烛光映照下睿帝的风采,他心中忽然觉得十分平静,油然腾起一种甘愿的感情。
这是他的兄长!这是他的大哥!
他有什么不能为他去做?
小孙赔笑道:“王爷,不知您这次在劻勷待多久?倘若不急,下一次小人备齐了帐篷物品,倒可以再走的远一些。”
段成悦道:“不急,这回我在这里会待很久。大约天气冷起来,再回翯城罢…”
小孙道:“是。”
段成悦忽地笑道:“不过,倘若陛下遣一支御林军,拉一辆囚车,把我抓回去,那就说不准了。”
小孙赔笑道:“王爷,您说笑啦。”
段成悦将手里的烤兔吃光,见红颜也吃得差不多,便笑道:“红颜,这里还有一处洞穴,高大宽敞,下午去那看看可好?”
红颜嘴里塞着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于是吃完午饭,灭火、整装,大伙一起上马,朝洞穴处奔去。那洞穴其实没什么格外稀奇的,然而洞外有一泉,清冽异常,传说曾有异彩发出,是仙女落凡洗脸。据说用此水梳洗,丑女可焕发容颜,美女可永葆青春,段成悦料红颜必定想去。果然,小孙才稍稍一说,红颜立时大感兴味。
“倘若是真的,”红颜心中计较半晌,认真地道,“我就装瓶子拿出去卖钱。”
段成悦微笑道:“那可不成,这水是我的。”
红颜知他说笑,笑道:“赚来的钱分你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