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早已等在屋内,瞧见琉璃,脑袋便垂了下去:“娘子,韩四无能,没想到阿郎身子恢复得这么快……”

琉璃看了看空荡荡的小屋,脸上终于露出了空茫之色,一把抓住了韩 四:“你们出去找了没有,有什么消息没有?”

韩四几乎不敢看她,摇了摇头:“我问过铺子里的伙计和附近的人,没 人听到动静,也没瞧见过黑发短须的人。只是后院里少了一匹马,马夫还说,他的斗笠也不见了,此外就没什么异样了。”

少了一匹马,也就是说,他不但已经走了,而且,很可能已经走远了? 不,这年头没个身份凭证,他根本就别想离开长安!琉璃忙问:“那这两日他跟你说过什么吗?有没有透露过想去哪里的意思?”

韩四想了半日,摇了摇头:“阿郎醒来后一直十分平静,我也大胆劝过 阿郎几句,阿郎只说,既然娘子如此决断,他会如您所愿。这两日我摸着阿 郎的脉象,也觉得他心气似乎比平日还顺,这才放了心,没想到今日早上一来……”

如她所愿?琉璃呆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意愿是什么?

韩四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阿郎昨日问过我,我是如何给他改了模 样的,还从我的药箱里拿了黄粉出来把玩!”

阿燕听到这里,急道:“那你还不赶紧开药箱查一查! ”

韩四手忙脚乱地开了药箱,翻了半日,奇道:“黄粉没少,黑膏倒像少 了些。”

琉璃心乱如麻,转目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屋子,却见四壁空空,只有一案 一席,案上放着几卷半新不旧的书,靠墙又放着一张三尺多宽的箱式床,床 上的被褥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靠近床边隐隐有一处凹痕,显然有人曾在这里坐了很久。

琉璃走上几步,小心地坐在了凹痕边上,又轻轻摸了摸那个枕头,突然 发现枕头下似乎露出了一方布角,忙掀开枕头,定睛一看,顿时呆在了那里。

枕头下压着的,是一条一尺多长、四指多宽的细白叠布,应该是裴行检 从自己的中衣上撕下来的;布条上是端端正正的七个暗红色的正楷,分明 是用血写成。那血痕虽然粗细不同、浓淡有异,每一笔却都写得异样得一 丝不苟,仿佛带着千钧的力道和无可动摇的决心——“世间再无裴行俭”!

世间再无裴行俭……难道他觉得,这就是,如她所愿?琉璃拿着那布条,只觉得那暗红的血迹扑面而来,不知为何满心满口都是血腥之气,却只 能咬牙死死忍住。

阿燕脸色大变,丢开药箱过来扶了琉璃坐下:“娘子,阿郎他……阿郎 这是赌气呢,眼下您更要好好保重身子,家里那么多人还指望着您! ”

琉璃依旧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布条,轻声道:“阿燕,你说,他会去哪里?”

阿燕也是一脸茫然:“阿郎没带换洗衣裳,没拿钱帛,似乎只拿了些涂 面用的黑膏,那东西又能抵什么用,他……”

琉璃眸子一亮,猛地站了起来:“他回家了! ”为免意外,韩四在裴行俭昏睡时就给他染黑了头发,剪短了胡须,模样看着已与平日不同,他又拿了 可以涂黑颜面的药膏和斗笠,也只有回府,才需要如此乔装。以今曰裴府 的混乱忙碌,他绝对可以混进去!

她一把拉住阿燕:“快,咱们回去! ”

阿燕忙带着琉璃到了后门,上了马车,韩四也跟了上来,一路苦着脸喃 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低头不语,只觉得怀里揣着的那根布条如火焰般烫得她胸腹之间 剧痛难忍,整个人不由自主慢慢地缩成了一团。阿燕瞪了韩四一眼,伸手 轻轻揽住了琉璃的肩头:“娘子放心,阿郎既然想着要改头换面,便不是要 去揭破娘子,他多半只是有些气恼,待会儿娘子见了阿郎,好好解释一番, 也就是了。”

见到他?琉璃轻轻摇了摇头,整个身子又缩得小了些。

阿燕的马车裴府的门子都已认得,马车直入角门,避开车流人流在无 人处停了下来,琉璃跳下马车便直奔前院,没跑太远,就有婢女惊喜地叫 道:“娘子,娘子您在这里。”

琉璃哪肯理会,直奔而过,一直跑到了外书房的院门前。

原本应该院门紧锁的外书房,此时却是热闹非凡,参玄和苏味道沉着 脸站在门口,武承嗣板着脸站在一边,书房里好几个人忙忙碌碌,将房里翻阅到的手稿信件通通装入箱子,抬将出去。琉璃赶到时,屋里的忙碌基本已近尾声,那几个人原是训练有素,从外到里,一处处逐一检阅清理,眼见 就要清到书案附近。

看见琉璃过来,苏味道和参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之色,一个 叫“阿娘”,一个叫“夫人”,都迎了上去。琉璃却是恍若无睹,从两人中间快步穿过,武承嗣脸色更是尴尬,上前一步解释道:“华阳夫人息怒,这原是圣人和天后的旨意……”

琉璃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快步奔进了书房,也不管屋里的那些内侍,直奔屋角的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之后用力一掀,里头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洒了满地。

内侍们面面相觑,那箱子用料十分精贵,他们早就细细査过,结果里头 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旧物,什么用过的瓷瓶,陈年的手帕,过期的过所,再就是一卷卷积年的画作,一样要紧的东西都没有。琉璃却是一脸紧张地跪在地上东翻西找,突然如获至宝地拿起一个半旧的皮囊,解开系带往下一倒,里面吧塔一声掉出了一对连锁的印章。她又抖了抖,翻过来看了看,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那里,整个人仿佛已化成木雕泥塑。

参玄看得双眼通红,往里走了两步,又咬牙止步。苏味道也是眼睛发润,低声跟武承嗣解释道:“华阳夫人伤心过度,这几日行事常有些颠倒。医师们反复叮嘱过我们,让我们都顺着她些,莫去打扰。”阿燕和韩四早已跟了进来,听到这话,解释不得,只能默默地站在了那里。

武承嗣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尷尬,扭头便对那几个内侍低声喝道:“动作还不快些!”

内侍吓了一跳,忙又加快了动作。有人将书案上的手卷放入一边的竹箱,又翻开了旁边的凭几、隐囊,突然瞧见隐囊的后面是一个带暗格的小柜子,不由如获至宝,忙摸了进去。他先摸出了一个酒囊,里面早已空了,又有一个酒杯,再一摸,他手上突然碰到了软软的什么物件,忙一把拽了出来,却是几条团着的本色手帕,再一细看,顿时吓得跳了起来。

几条手帕从他手里飘落在地,每条中间都是一团刺目的暗红。

武承嗣原是睁大了眼,此时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苏味道想了想便看向参玄莫不是,尚书用过的帕子?”

参玄茫然道:“帕子是眼熟,可家父,家父……”

琉璃听人提到“裴尚书”三个字,猛地回过神来,瞧着那杯子,那手帕,脑中突然“轰”的一响——这些都是他的帕子!可他什么时候咯血了?是了,那天晚上,他病倒的那天晚上,自己在外头就是先瞧见他俯下了身子,进门之前才听到杯子破碎的声音;韩四说过,他的突然病倒,像是内伤,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吐血了?只是听到自己在外面,他怕她担心,干脆拍碎杯子弄伤了手掌,这样自己就不会疑心他衣服和地面上血迹了;为了怕自己看出异样,那天他甚至还生生撑到了入睡;还有,这几个月以来,他的帕子都是随用随烧……她转头看着韩四,哑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四的脑袋都快低到胸上了:“阿郎自打上回病倒,就添了咯血的症状,他,他不让我跟任何人说,怕让娘子和小郎君们担心。”

琉璃心里越发茫然:“那这次……”

阿燕忙打断了她:“娘子说得是,阿郎的病一直没大好,所以这回才会因为操劳过度而病逝!”

韩四也涩声补充道:“阿郎心中郁结太深,韩四无能,用尽平生所学,也不能根治阿郎的病症。阿郎若是放开怀抱,回乡静养,大约还能颐养天年,却再也经不得半点忧思和劳累。那行兵布阵,筹算谋划,根本就是催命! 阿郎他,早已劳不起心了!”

琉璃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是在滑向永不见底的深渊,挣扎着问了句:“他自己都知道?”

韩四沉默片刻,缓缓点了一下头。

琉璃耳中仿佛听到了“咚”的一声,原来是这样,原来他的打算是这样,他不愿辜负太子,辜负大唐,所以一定要领兵出征;他也不愿连累自己,连累孩子,所以决心要死在沙场,所以他急着写书,急着交代后事……而自己,却一心一意在谋算着让他假死逃遁,根本就没有想过,他每次看着自己时为什么会那么温柔怜惜,满是歉疚,直到最后,才变得那么愤怒失望……他在醒来之后,一定会更愤怒更失望吧,愤怒到根本不想再看到自己,失望到冒险回府这一趟,却只拿走了当日自己做的最后一块传符,然后他就可以孤身上路,去西疆,去他选择的沙场,坦然赴死。

“世间再无裴行险”,他回家来,果然并不是为了来见自己最后一面,而是要永远永远、不用再见到自己……他说过的,如她所愿!

琉璃慢慢坐倒在案几后面。这是裴行俭平日最常坐的地方,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背后的烛台会把他的影子清楚地照在窗棂上。多少个黄昏和深夜,自己曾站在屋外,默默地看着这个影子,却根本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她觉得自己心里很苦很沉,而现在她才知道,那种苦涩,已是她这一生,再也无法企及的幸福。

守约说过,那是他的报应,那么这,就是自己的报应吧。因为她太胆小也太贪心,胆小到一旦发现他的行动可能危及自己危及全家,就毫不犹豫地用最决绝的方法阻断了他的道路,贪心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他会为他的坚持而丟下自己,她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从来都不敢问自己一声——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可能听到他的消息,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声,对不起……琉璃看着那扇此刻空白一片的窗户,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柔软,神色宁静,原已瘦得脱了形的面孔,在这一笑之间,看去竟比平日更显温婉平和。

整个屋子的人心里却都是一阵剧寒,就连武承嗣都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脸去,不敢再看。参玄更是低着头,后退一步,拿拳头柢住了背后的墙壁,才死死压制住了嗓子里的哽咽。

阿燕红着眼圈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娘子?”

琉璃缓缓转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突然看见参玄,眼神便是一 凝——她原本是想保住他们,也留住他们的父亲的,没想到,唯一的结果,就是让他们提前尝到了丧父之痛,还要日夜担心自己,世上最混账的母亲,就是她了吧?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参玄,轻轻点了点头:“三郎,你放心,我没事了,以后也不会有事。”

参玄猛地抬头看着琉璃,眼神渐渐从惊愕变成了惊喜,脸上的神色像哭又点像笑,突然用力抹了把脸:“阿娘能保重自己就好! ”

武承嗣“咳”了一声,抱手道:“华阳夫人,圣人得知噩耗,甚感悲痛,因素日便最喜尚书墨迹,特命在下前来收集一些尚书的笔墨,得罪之处,还望夫人莫要见怪。”说着便回头给那几个内侍使了个眼色。

琉璃这才发现各处都已被人翻动过,眼见着两个内侍上来要把裴行俭那一整箱书稿搬走,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这是拙夫留给几个孩子的东西,也要拿走?”

武承嗣脸色沉郁:“皇命在身,不敢不从,请华阳夫人体谅一二! ”

皇命,皇命!皇命已经让他的人一去不返,如今,竟是连他的心血也要 夺去!琉璃的手掌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头,可看着门口同样满脸愤怒不甘的参玄,却不得不咬紧牙根按下怒火:“请便!”

武承嗣挥手让人抬走竹箱,瞧瞧这屋子里的确再无遗漏,又抱了抱手:“在下告辞,夫人节哀。”

屋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渐行渐远。参玄走上几步,瞧着这空荡凌乱的房间,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声“阿娘”,眼泪便淌了下来。

琉璃站了起来,忍泪轻声道:“三郎,对不住,都是阿娘的错,是阿娘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伤心了,以后阿娘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

参玄压制着嗓子里的抽噎,拼命点头。

琉璃从袖中拿出了帕子,还未递过去,就停外面有人叫道:“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正是刘氏的声音。

她来做什么?琉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打起了帘子,却见刘氏和慕容仪都已经进了院子,赵幺娘陪在一旁。看见琉璃,几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幺娘便道:“好叫母亲得知,两位夫人都是从洛阳远道而来,十分担心母亲的身子。”

琉璃的目光在慕容仪身上一转,感激地欠了欠身:“多谢盛情。”

慕容仪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目光又是震惊又是有些感叹,敛袂还礼:“夫人节哀,家中儿郎还要靠夫人照抚,还望夫人多多保重身子。”

刘氏却是几步走了过来,拉住琉璃的手:“哎哟,我的夫人,你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慕容仪晓得刘氏多半有话要说,不好多留,行礼告辞:“妾身就先不打扰夫人了。”

琉璃自然也瞧出来了,只得吩咐幺娘去送慕容仪,又让参玄和韩四夫妇先回灵堂,这才请了刘氏进屋,问道:“却不知天后有何吩咐?”

刘氏原本正在滔滔不绝地感慨抹泪,听到这一问,顿时哭不下去了,抬头看看琉璃平静无波的面孔,清了几下嗓子才道:“天后听闻噩耗,也十分惦念夫人,让夫人保重身子。裴尚书先前开罪了皇帝,天后也是无可奈何,不过眼下夫人若是有什么事,尽管跟天后提。天后说,她怎么样也会护住你,不让那些什么宰相将军的,欺负到你们孤儿寡母头上去!”

那些宰相、将军,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可不是由她调度?她这话是关心,还是威胁?琉璃心里冷笑,淡淡地低头行了一礼:“多谢天后隆恩。”

刘氏目光担忧更甚,嘴里忙感叹道:“可不是隆恩,不是我卖弄,我在天后身边也有好几个年头,经过些事情了,可真还没瞧见殿下这么惦记过旁人呢!”

惦记?琉璃只觉得怀里的布条仿佛又熊熊燃烧起来,那股炙热,足以烫得人痛入骨髓。武后惦不惦记她,她不知道,但这么些年来,武后定然一直都在“惦记”着裴行俭。有她的运筹帷幄,有那位最会迁怒的皇帝,有伺机而动的十三娘,有心怀嫉妒的裴炎,有忘恩负义的程务挺,再加上她这个只求偷生、自作聪明又胆大妄为的妻子,他这样一个人,也终于被逼到了今天这一步,连死都没法死得心安理得!

刘氏仔细瞧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天后还说了,夫人若是愿意,无论如何,她那宫里,都有夫人的一个位置!夫人,您可千万得把握机会,您看您家这几个孩子,三郎虽是恩袭了县公,到底能抵什么事?您若是去了天后身边,那谁还敢对他们说个不字?孩子们的前程更是再不用愁了……便是那些欺负过您、坑害过尚书的小人,您也自有一千种法子慢慢收拾他们!”

她抬头眼巴巴地瞧着琉璃,满脸都是期待。

琉璃慢慢垂下了眼帘,目光落在了案几旁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那几条旧帕子上,那暗红色的血迹仿佛变得越来越大,将整间屋子渐渐染成了一片血色。

他说过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如果不去做,它就不会来临。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她可以原谅,可以忘记,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那些害了他的人呢?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他们是不是就会逍遥自在地继续享受着害了他所换来的权势荣华?

若是如此,就算身处地狱,万劫不复,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他们得到报应,一定要让他们就像自己一样得到报应!

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轰然倒塌,化为灰烬,又从灰烬里生出妖艳的剧毒的荆棘,琉璃伸手紧紧按住了心口,低咳两声,轻声应道:“若天后不嫌不详,琉璃愿办完丧事之后,便入宫伺候。”

刘氏顿时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琉璃的手:“夫人英明!”

琉璃垂眸淡淡一笑,没有作声,那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隔开了整个世界,也掩住了她渐渐变得血红的双眸。

书房的院外,赵幺娘已将慕容仪送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出了裴府大门,顺着门外大街走了一段路,才停了下来。

车夫左顾右盼了几眼,笑道:“夫人,郡公看来还没有出府,要不,咱们在这里多等一等?”

慕容仪点头应了声“好”,自己挑起车帘往外看了几眼。停车处就在古池之畔,隔着碧波荡漾的水面,裴府的花园清晰可见,那亭台水榭、花木奇石,依旧优美如画,只是灯笼帘幕都换成了白色,看去便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凄凉,就像……库狄夫人。她叹了口气,正想放下帘子,就听车边有人犹疑道仪娘?”

慕容仪身子一震,险些没脱手甩下车帘,忙又一把紧紧攥住,停了片刻,才缓缓回头看去。

马车旁,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勒马看了过来,身上虽是穿着件 紫色绫袍,却依然显得雄壮威武,锐气逼人,正是多年不见的程务挺。 慕容仪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淡淡地点了点头:“大郎一向安好。”

程务挺瞧着她身上的素色衣裳,眉头皱了皱,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我还以为自己瞧错了人,原来……看不出你家郡公还有这分心思! ”

他的神色虽是竭力镇定,嘴角还带着点不屑的冷笑,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掩不住的烦躁,整个人的气势似乎也变得有些阴郁。慕容仪瞧着他的神色,只觉得说不出的碍眼,忍不住道:“大郎今日不也过来了么?又何必说这种话!”

程务挺双目圆睁,狠狠地瞪着慕容仪:“你知道什么!我那天不就让人跟你说清楚了么,程某人敢作敢当,问心无愧!今日也不过是公务在身,偶然路过此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

慕容仪怔怔地看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带着她一眼就能瞧破的虚张声势的怒气,一股失望不可抑制地漫上心头。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你说得对,果然是我想错了。”

程务挺怔了一下,扭头看着远处,嘴角撇了下来:“你们女人家又知道些什么!”

慕容仪突然觉得眼前的面孔是如此陌生,自己一直刻在心底的、那个曾在虎口下飞马救过她的邻家兄长、那个阳光般爽朗干净、雄鹰般正直高傲的英武少年,原来早已泯灭在时光的长河里,已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背信弃义,然却根本不敢正视这一切的俗世男子。而她,为了这个错觉,到底付出了什么?

她嘴角微翘,语气里带上了一点透骨的凉意:“是啊,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程务挺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拨马就走。车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这不是平原郡公程将军么?”

麹崇裕不知何时已带马来到车后,身上一袭雪白的袍子把他清冷的面孔L映衬得皎然生寒,此时瞧着程务挺,虽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却分明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屑” 二字。

程务挺脸色更是难看,昂首道:“麹郡公!在下还有公务在身,恕不 奉陪!”

麹崇裕点了点头程将军自然是军务繁忙的,所以听闻昔日长官去世,定然要回来看看才放心。如今将军不但如愿以偿,而且永绝后患,自然要锦衣骏马,前来巡视一番,才会让人晓得将军的威风! ”

程务挺原本已拨转马头,听到这些话,脸色渐渐铁青,回头怒道:“无知鼠辈,也敢胡说八道!”

麹崇裕神色依然平淡:“麹某不敢与将军比胆,自然只敢说说而已,那种忘恩负义、让家族蒙羞、让天下不齿的事,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做的。”

慕容仪看着两人,心里一阵混乱。麹崇裕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原是慕容仪最不喜欢的模样。她出身将门,从来都觉得男儿就该豪爽英武、快言快语,这成天风流自赏、阴阳怪气的,又算什么大丈夫?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神情散漫,却自有风骨的丈夫,再看看怒目圆睁,却色厉内荏的程务挺,她突然发现,自己也许错得比想象得还要离谱。

程务挺咬牙怒道:“裴尚书他首鼠两端,心术不正,原该如此下场。至于你,程务挺做了什么,还轮不到你这趋炎附势的兔儿爷来评说! ”

慕容仪顿时脸上变色,站起来斥道:“程务挺! ”

程务挺“哼” 了一声,回头挥鞭就走。慕容仪担心地回头看着麹崇裕, 却见他脸上不但没有怒色,反而渐渐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心里不由“咯燈”一下,忙叫了声玉郎!”

“放心,我只是还欠着裴守约一顿酒,眼下终于想到该拿什么来还上这账了。”麹崇裕抬眼瞧着程务挺远去的背影,微笑着一字字道,“总有一日, 我会亲手割下他的头颅,下酒。”

第二十五章此情可悯此心可诛

洛水岸边,天津桥畔,堤上的垂柳依然年年被春雨染绿,又在秋风起时飘落满河黄叶;在柳荫之中也依旧嬉戏着幼童少女,那欢快娇憨的笑脸, 仿佛浑然不知已是换了人间。

这一年,在开春前后的两三个月里,大唐就改了三个年号,换了三位天子。不,确切来讲,应该是四个——如今谁不知道,洛水边的那座皇宫里, 真正临朝听政的早已不是天子李旦,而是太后武氏!

不过对市井儿女来说,谁做皇帝又有什么打紧?只要金谷园里的春风 依然薰软,铜蛇巷里的秋雨依旧缠绵,那游春赏秋的贵女公子也依旧美貌多情,就足够了。便是被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震慑住的洛阳官宦人家,在屏息静气地观望了半年之后,也渐渐地放下心来——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宰相也还是那些宰相,天下还是那家人说了算,大伙儿又何必去计较做主的到底是儿子还是母亲呢?

因此,就算九月初六,太后武氏再次宣布改元,又把官名彻底换了一遍,朝野也依然一片平静。眼见又快到重阳佳节,升级为“神都”的洛阳城愈发热闹起来,叫卖茱萸和菊花酒的声音随处可闻;而洛水北岸,在那座刚刚改名“太初”的雄伟宫城里,更是枫叶漫山,秋菊遍地,从头到脚换上了节日装束的宫女们在红叶黄花间翩然来往,为这片秋光更添数分明媚。

不过,这样的安宁到底难以持久,重阳这日的清晨,宫域南边的百花苑内便突然传出了一声尖叫。没多久,几位管事宫女都匆匆赶了过去,一踏入菊花棚,几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棚子里的花圃原是用于培植各色名贵菊花,待得花开时再移人瓷盆,送到各处。而此时,花圃中那株开得最艳丽的双紫,顶上双花中的一朵 却耷拉了下来,硕大的花朵要断不断地垂在那里,好不丧气!

照看这处花圃的小宫女又是伤心又是惊恐:“不关奴婢的事!奴婢知道这花金贵,昨晚临睡前还来瞧过,那时是好好的,谁知今早过来就这样了。”

几个管事也都脸色阴沉,这花可不是金贵得很?上官才人最爱菊花, 几日前才亲自挑中了这一株,说不定是要献给太后的,大家还指望着用它换个彩头呢,谁知眼下却成了这副模样!

领头的管事宫女沉着脸道:“查查这花是怎么掉的?”

一个小宦官小心地走进花圃,避开旁边的花丛走到紫菊跟前,托起花梗的断口仔细看了几眼:“像是被人掐掉的。”

管花的小宫女脸都白了: “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几个管事相视一眼,心里都是了然:多半是自己人捣鬼!有人便出去召集照看花圃的宫女,有人去问附近的洒扫仆役,花圃外的空地里,没多久便跪了一地的人,却都是一问三不知。管事们正焦头烂额,突然有人报道:

“上官才人到!”

上官婉儿显然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脸色着实不算好看,待走进花棚瞧 见那株双紫,眉头自是皱得更深。她在花棚里走了一圈,到底还是在另一处花圃挑中了一丛五朵并开的黄色菊花:“先移了这株,用刻花白瓷盆。”

有内侍立刻小心地将黄菊移到早已准备好的瓷盆里,上官婉儿左看右看,还是不大满意,回头看着那株双紫,语气便带上了几分责怪:“你们怎么这般不小心!”

管事宫女连连告罪:“是奴婢们疏忽了,下回一定当心,还请才人恕罪!”

“恕罪?”上官婉儿冷笑两声,伸手一指那位依然哭天抹泪的小宫女, “这婢子看护不周,自己去领十棍吧! ”

小宫女吓得跪在了地上,想求饶却又不敢开口。跟她一起的小宫女们有的不忍,有的庆幸,更有平日跟她关系好的,上来悄悄地安慰了她几句。 却听上官婉儿又道:“其余看管花棚的婢子,都去领二十棍! ”

几个原本已松了口气的宫女顿时都面如土色,大叫冤枉。

上官婉儿冷冷地道:“没人动,这花自个儿会掉?动手的,必然是你们中的一个,我打的便是她!至于其他人,记着这顿打的滋味,下次就晓得凡事要多留个心,多生双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