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点了点头,转身擦干眼泪,沉声道幺娘,此事一出,对苏君只怕也会有些影响,你先回去吧,也好早做准备。”

赵幺娘脸色早已恢复了平静,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夫人,只是我家夫君不过是小小记室,再说无论裴侍中如何颠倒黑白,此番尚书毕竟是大捷而归,圣人纵然不愿有赏,断然也没有处罚的道理,幺娘原是不必做什么准备。倒是夫人这边,说不定有人会落井下石,借机生事,夫人还是要当心些。除了小郎君们外,夫人还要多多约束下人才好。再者,裴侍中爱惜羽毛,崔夫人手段玲珑,说不得会设法去落实尚书的恶名,夫人不可不防。”

琉璃好不意外:“十三娘?”

赵幺娘轻声叹了口气:“人心易变。利字当头,今日至亲,明日也能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事已至此,咱们便只能按最坏的来准备。按理,侍中那边必有后招,咱们若不一败涂地,他便会声名受损。夫人,咱们巳经没有退路了。”

琉璃心里一震,没错,这名利圈里,人心的亲疏向背,不过决定于两方利益是否一致,所以裴炎今天才会公然翻脸,所以赵幺娘才要撑自己到底。而自己眼下根本不能后退一步。退,只会坐实罪名,就算她不在乎,裴行俭不在乎,几个孩子呢?难道接下来这几年,他们就只能大门不出了?

她低头沉思片刻,心里已有了决断:“好,我明白了。紫芝,你去安排一下,务必让大家都谨言慎行,告诉他们,谁敢胡说乱动,立刻全家发卖!另外,再叫小米带上几个口齿伶俐的婢子到花厅那边待命。幺娘,你跟我回去——”她抬头看了花园的方向一眼,咬紧了牙关,“送客! ”

后园的花厅里,女眷们都已用过了饭,正端坐闲聊,琉璃一进门,刘氏便笑道:“夫人一去这么久,我还以为您一心盼着裴大将军回来,把咱们都忘了呢!”

程氏便往琉璃身后看:“慕容夫人呢?她怎么没过来?”

琉璃看了崔十三娘一眼,却见她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知为何,平日里她只会觉得亲切平和的目光,此刻看来却像是藏了无数恶意。她忍不住也冲着十三娘微微一笑:“这却要问一问崔夫人了。”

崔十三娘惊讶地挑起了眉头:“我?”

琉璃点头笑道:“正是。今日慕容夫人原是准备早些过来的,不想车子恰好在天街边坏掉了。停车之时,无意中听到有从宫城出来的人议论,说是献俘之时,裴侍中突然出列弹劾拙夫,说他欺世盗名,贪图部下功劳,放纵敌酋,要求圣人处死俘虏。”

在座女眷好几个“啊”的一声惊呼出声,刘氏更是“腾”地站了起来,怒道:“他胡说八道什么!大唐天子什么时辰……”

坐在她身边的阿绫忙用力拽了她一下,刘氏脸色微变,绷着脸坐了下来,嘴里生硬地问道:“那圣人是怎么说的?”

琉璃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依然是满脸不敢置信的崔十三娘,淡淡地道:“听说,圣人已经准奏了。”

花厅里顿时一片安静,不少人更是下意识地往后闪了闪,似乎这样就能离琉璃远一些。

琉璃脸色淡漠地挺直了背脊“杀俘与否,原有圣心独断,非我等可以置喙。只是拙夫从来不是贪图功劳、嫉贤妒能、为谋权柄不择手段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好好的史部侍郎不当,甘冒奇险深入虎穴了!他掌管吏选,纵横沙场,人品如何,智谋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今日却被人如此诋毁,说不得有人还会继续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好保住自己的权势名声!”

她冷冷地看向了十三娘:“崔夫人,你说呢?”

这篇话说出来,花厅里已是人人变色,谁也料不到琉璃居然会直接发难。崔十三娘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阿嫂……库狄夫人,我也不过是后宅妇人,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不然便是借我十个胆子,今日也不敢上门自取其辱。至于我家夫君为人如何,大伙儿也都知道,不必我来多说,这朝廷之事,关于大是大非,不是咱们能够随意揣测的。只愿夫人莫为一时之气,便视亲族为仇寇。”

她平日为人便温柔,这番话又说的委曲,好几个与她交好的女眷,脸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琉璃却是摇头一笑:“夫人说得好!视亲族为仇寇,自然不会是为了一时之气。记得今日夫人还跟我说,裴侍中为了北疆捷报欢喜得半夜没睡,说朝廷中也只有拙夫和刘相文武双全,可以出将入相;我听着还傻欢喜了半日,谁知原来这文武双全、能出将入相便是他最大的罪过!谁叫他三战三捷,风头太盛呢?这世上原是有人一旦大权在握,便断然容不得旁人再威胁到他的!”

这话原是许多人都暗地里嘀咕过的,如此被当众揭开,好些人看着崔十三娘,眼神都有些不太对了。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刚要开口,却被琉璃抢过了话头:“都说人心难测,欲壑难填。一个人,平日里装装好人何等容易!一旦到了利益关头,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所以要看一个人是恶是善,是忠是奸,说难也难,可说容易也容易。莫听那人说了些什么,只看他做了些什么,只看他的那些事做出来之后,到底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殃民又害了旁人,却只有这人得了好处,那不就成了?”

此话更是诛心,崔十三娘脸色都变了,那边阿绫大概是太过紧张,婢女刚送了个新杯盏上来,她手上一抖,杯盏“啪”地倒在案几上,浆水洒得遍地都是,旁边几个女眷都站了起来。

堂上这么一乱,崔十三娘的神色反而渐渐镇定了下来,虽然脸上还带着委屈,却也站直了身子:“夫人多虑了,这世上善恶虽然难辨,却从未听说有善人转往恶里去揣测旁人。夫人尽可放心,外子也是肃肃君子,为官以来从不曾有半点徇私。他为国为民,或许会出言无忌,得罪了亲友,却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处,去坑害别人,更别说什么害国害民!”

她的声音虽然轻柔,这话说得也是掷地有声,让人难以怀疑。原本被琉璃说得有些动摇的女眷们不少人又转动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

琉璃心里却是松了口气,含笑点了点头:“多谢夫人指教。原来裴侍中,或是与你们交好相熟的人,绝不会颠倒黑白,坑害我家夫君;也相信裴侍中今日提议,定会让我大唐边疆长治久安,无人再敢反叛!”

“若是如此,库狄琉璃就先向夫人陪个罪罢,望夫人念在妾身乍听噩讯,方寸大乱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完,她屈身弯膝,深深地行了一礼,又站起来笑道,“我是小人,自然免不得揣测错了侍中的意图,也望侍中与夫人君子到底,莫叫人瞧出了端倪,贻笑大方。”

崔十三娘脸色不由愈发难看,侧身避开了琉璃的礼:“夫人好口才,今日之后,我和外子若不开心,便是心虚,若开口辩解,便是虚伪,就算任打任杀,只怕也是因为问心有愧。甚至于边疆烽火,圣人重用,更是都可以用来栽成罪名的!夫人既然自认小人,便已是立于不败之地,还用旁人来看么?”

琉璃淡淡地道:“原来自认小人,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好,那就且看朝堂之上,是谁会立于不败之地吧。”

崔十三娘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夫人又何必如此胡搅蛮缠?”

琉璃挑了挑眉:“这是夫人的原话!何况我不是说了么,来日方长,此事之后,到底是边关长治久安,还是侍中大权独揽,咱们看上两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旁的事我没把握,大唐边关日后必然多事却还是可以肯定的,不然眼下还不大出名的程务挺、王方翼等人,何以成为名将?而裴炎号称一代名相,接下来几年大权独揽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崔十三娘咬唇看着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气:“夫人口齿锋利,妾身望尘莫及,只是世上的是非善恶,却不是凭夫人一张利口可以判定的。妾身这边告辞了,望夫人莫动肝火,保重玉体。”

琉璃暗暗叹气,果然是聪明人,自己原是有备而来,才能咄咄逼人,她在措手不及之下,居然也一句话都没说错,到现在还能如此风度……可惜,自己却不能不逼人到底!她瞧着十三娘冷冷一笑:“多谢夫人关怀。横竖善恶自有报应,公道自在人心,我自会平心静气,静待天裁!”

崔十三娘脸色彻底僵住了,想说什么又咬牙忍住,霍然转身就走。刚刚到了门外,突然有婢女迎面跑了进来,看见十三娘便是一呆:“崔夫人?贵府有管事娘子过来,说是家里有事,请您回府……”崔十三娘并未答话,依然是疾步往外就走,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花木之中。

众人心里都明白,这多半是裴炎回府,发现崔十三娘来了这边,赶紧派人叫她回去,可惜依然来迟一步——如此看来,她对裴炎今日所为,还真是不知情。

琉璃心里却是一动:如果大家是在闲坐至中,突然从崔十三娘嘴里听到被她遮掩过的消息,结果又会如何?这个……难道是自己太多疑了?

转头看着堂上那一个个如坐针毡、却又不敢立时跟着崔十三娘告辞的女客,琉璃心里叹息,欠身行礼:“今日叫大家乘兴而来,扫兴而归,都是我的不是。如今家里还有许多杂物要处置,不敢多留贵客,还望恕罪。”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刘氏走得更是比旁人还快了几分,阿绫欲言又止地瞧了琉璃一眼,到底还是跟着刘氏走了,背影几乎有些狼狈。

待得送走客人,程氏再也憋不住,开口便问:“大娘,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裴侍中,今日真的说尚书是抢了部下功劳?”

琉璃点了点头。程氏的眉头顿时深深地邹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大郎就是尚书的部下,我这便去找他去!他也是受过尚书提拔之恩的,如今可不能趋炎附势,向了外人!”

琉璃看了她一眼,淡然垂眸:“母亲保重。”赵幺娘说得对,裴炎不是鲁 莽的人,今天敢公然上奏,自然已有把握。他跟程务挺原是好友,背后还有 皇帝撑腰’程务挺又怎么可能为了提拔之恩就倒戈相向?至于程氏,在娘 家最得力的堂弟和自己这个明显没了前程的继女之间,她会选谁,也是不 问可知。

程氏脸色微变,却依旧点头快步而去。

赵幺娘一直眉头未展,见左右无人,才踌躇道:“今日夫人所言固然解 气,但日后之事到底如何却是难说,夫人既然翻脸,裴侍中那边的人只怕会 更无顾忌琉璃淡然道:“我要的就是翻脸,就算坏了我的名头,也不能让他们做 了恶事之后,还端着假仁假义的面孔来恶心人! ”更重要的是,她要把怀疑 的种子种在大家心里,待得那些揣测一一应验的时候,自然就会生成参天大树。

她扬声把小米几个都叫进厅里,逐一吩咐了她们去何家铺子、几位安 家表兄以及阿燕的念慈堂等几个去处:“跟他们说,别的都不用管,只是想 尽办法让今日之事在市井里传开,让大家都晓得,今日有奸相嫉贤妒能,污 蔑功臣,曰后还会有小人趋炎附势,颠倒黑白!”

几位婢子领命而去,赵幺娘忍不住叹道:“这些市井之语,只怕对朝堂 之争无益。”

琉璃轻轻摇头:“朝堂之争,必输无疑。”武后忌惮他,李治记恨他,裴 炎嫉妒他,程务挺张虔勖则要靠着这次出卖来升官发财,皇帝、皇后、宰相、 部下都抒成了一股绳,裴行检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有半分胜算。

赵幺娘奇道那夫人您……”

琉璃缓声道:“我要的,是他们也不能赢。”在朝堂上,裴炎名声人缘都 极好,可在民间,谁知道裴炎是谁?相反,裴行俭断人如神、用兵如神的名声却早已闻名遐迩。这奸相谗害将军又是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传统戏码, 以今天献俘的声势、以麹家安家加上药堂义坊在市井里的影响力,她有十二分的把握,不用三五日,裴炎这名字在长安街头就会臭不可闻——市井之语的确不能影响朝政,却可以决定家族和个人的名声。就像在当年的酉州,裴行俭在高门大户中起初并无人缘,可到后来,谁又敢当众说他一个不是?

也许在朝廷上,她什么也做不了,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別人拿裴行俭当升官发财的梯子,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更不能让他们得寸进尺,把整个裴家都踩在脚下,让三郎他们日后动辄得咎、举步维艰…… 抬头看着因日薄西山而愈发碧蓝的天空,她用力吐出了胸中的浊气,一字字缓声道:”我要的,是让那些欺辱他的人,身未败,名先裂! ”

赵幺娘怔怔地抬头看着琉璃,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瞧见她。

日头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整个裴府变得越来越安静,便是洒扫上的婆子走路也是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久之前那贵客盈门、笑语遍地的景象似乎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之后,满院寂寥,唯有几棵银杏红枫,在金红色的夕照里依然浓丽明艳,如火如霞。

一阵秋风吹过,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坠落下来,琉璃抬头看着那蓝天之下仿若透明的满树明黄,突然想起在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看见过这样的黄叶蓝天,然而记忆里的画面到底已经模糊了,也像一个遥远的梦。只是,在已经不会太远的路的尽头,自己又会在哪个梦里醒来?

不,她不要醒,在这个有他的世间,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她都不愿再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飞奔进来:“娘子,娘子,阿郎回来了!”

琉璃呆了一下,提起裙裾跟着来人便一路跑了出去,刚到内院门口,抬 头便瞧见了那个走进门来的熟悉身影。她脚下一顿,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僵,脚步越来越沉,没走几步,全身便沉重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

裴行俭依然是一身戎装,除了下裳略有褶皱和灰尘,看去竟是整洁之极。看见琉璃,他伸手摘下了头盔,露出的面孔虽然多了些风霜痕迹,似乎还带着点苍白和倦色,神色却依然从容平和,嘴角甚至还渐渐露出了琉璃最熟悉的温暖笑意。仿佛他不是从战场归来,也不曾遭受任何屈辱,而只是寻常日子,散朝回家……琉璃心里酸涩得难以形容,眼前也是渐渐模糊,却怎么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裴行俭走上两步,伸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柔声道:“我没事。”他的拇指轻柔地抹过琉璃的眼角,拭去了那里积蓄的泪水,声音也愈发温和沉稳:“琉璃,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抬头看着这熟悉的庭院,看着从侧门飞跑过来的几个孩子,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第二十一章苍天有眼报应有时

被烛光映得微微发黄的窗纸上,那个端坐在书案前的人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了。

九月底的黄昏已很有些寒意,一阵阵西风穿过书房外的廊庑吹在琉璃的身上,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手脚都已被冻得有些发麻。

抬头又凝视了一会儿窗纸上的人影,她转身从青石路边的地面上一步步轻轻地退了出去。到了门口时,她向守门的书童招了招手,出门又往墙根走了几步,才对跟上来的书童低声吩咐:“再过两刻钟,你去叫阿郎一声,请他回上房用饭。”

书童对这一切早已习惯,点头领命而去。

琉璃站在墙根下,回头看着这个院子,一口气这才叹了出来,满心都是沉甸甸的无力。

那天他说了,他不会有事,这几天他也的确表现得若无其事,无论朝堂上如何一边倒地支持裴炎,就连跟他回京的程务挺和张虔勖都先后声称,阿史那伏念的确是被他们所逼而降,他也只是一笑而已:“他们都是我的副将,难不成我还要去跟他们争功,贻笑天下?”

可是,他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要么是伏案疾书,不知在写些算些什么;要么就像刚才那样,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天都不会动一下……“咚、咚、咚”,远处传来了一阵暮鼓之声。琉璃收拢思绪,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就见从大门方向突然快步跑来一人。琉璃认得正是平日在外头随身伺候裴行俭的小厮,忙迎上两步,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小厮忙忙地行了个礼,满脸惶然:“适才交河郡公那边传了个消息过来,说是圣人拟定的制书已经到了门下,此番论功行赏,阿郎说是累计前功,会封闻喜县公。”

县公?琉璃微微点头。对裴行俭的军功而言,一个县公实在封得太小气,不过,有这么个安慰奖,或许也是聊胜于无?

小厮看了琉璃一眼,吞吞吐吐道:“不过程务挺和张虔勖,都会封……郡公。”

琉璃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给裴行俭一个县公,却给那两员上书表功的副将一人一个郡公,李治这是觉得当着文武百官、数方禁军对裴行俭的那番羞辱还不够,还要在天下人面前再羞辱他一次?

她胸口火烧火燎,手脚却是一阵阵地发凉,却听那小厮又道:“还有那五十四名定襄道的俘虏,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全部问斩。”

琉璃的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那小厮等了片刻,大约见她没有下文,便问道:“那小的这就去回禀给阿郎?阿郎反复叮嘱过,那些俘虏如何处置一有消息,要即刻回禀给他。”

琉璃胡乱点了点头,见那小厮往书房的院子走,又忙叫了声“慢着”。思前想后半晌,她也只能叹道:“你去回报给阿郎吧,说得缓一点。我、我会在外头瞧着。”

小厮点头应了,转身进了书房的院子,琉璃依然放轻步伐从泥地里穿过院子,走到廊庑边的窗户前,默然倾听着里头的动静,一颗心慢慢地提了起来。

听完小厮回禀,裴行俭并没有作声,良久才挥了挥手让他出去,自己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后头;小厮进出时卷起的风将屋里的烛光吹得摇曳不定,窗棂上他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地晃来晃去,但不知怎地,琉璃却觉得那飘忽的影子里似乎有种格外不祥的僵硬。

突然间,窗纸上的人影往前一倾,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琉璃再也忍耐不住,迈步冲上了台阶,还未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微带嘶哑的断喝:“不许进来!”随即便是更大的一声脆响。

琉璃忙道:“守约,是我。”

裴行俭似乎怔了一下,放缓了声音:“琉璃?你……你等等,我收拾一下。”声音依然有些发哑。

琉璃哪里等得了,推门便走了进去,抬眼一瞧,不由失声惊呼了出来。

裴行俭脸色苍白地站在案几后面,而在地上、案面上,在他淡青色的袍子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手里还拿着半截支离破碎的琉璃杯,鲜血顺着杯壁往下直淌。看见琉璃进来,他“啪”的一声把那半截杯子丢到地上,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一个没留神,手上用力太大了。”

琉璃扭头高声吩咐了一句:“快去把紫芝叫来,带上最好的金创药!”这才疾步上前,一把将他的手搬了过来,就见他的手掌已被割得鲜血淋漓,还有尖锐的碎片留在肉里,可以想见,刚才那一下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琉璃的眼睛也跟着红了,那刺眼的碎片几乎就像是扎在她的眼珠子里,她不敢乱动,勉强记起似乎先要止血,忙用手帕系紧了他的手腕,又让他把手举高一点,那鲜血却依然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淌,很快就染红了整条手帕……正焦急间,脸颊突然一酸,却是裴行俭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的脸。琉璃怒道:“你做什么呢?”

裴行俭“嘘”了一声,伸出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皱眉道:“你不疼的么?这么深的牙印,都快被你自己咬破了。”

琉璃更生气,脱口道:“你才不知道疼呢!不就是个破爵位吗,什么县公郡公,谁稀罕那个混账东西封的这些破玩意儿!”

裴行俭皱了皱眉:“小声些,琉璃,莫要这样说话!”

琉璃看着那已变得暗红的手帕,简直怒不可遏:“我就这么说,就是混账东西,就是没人稀罕的破玩意儿!”说完,那满腔的愤怒担忧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裴行俭满脸无奈,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琉璃:“是,是,都是些破玩意儿,咱们都不稀罕,还不成么?”

琉璃哽咽道:“那你还这样!”

裴行俭叹道:“我不是为爵位生气,只是觉得天意弄人,哪怕晚上一日半日呢。我自负才智,今日才晓得,世间的命数,原来真的……”

他声音里的黯然和惨痛实在太过深刻沉重,琉璃纵然在头昏脑涨之中,也不由倏然而惊,抬头道:“你说什么?什么一日半日?”

裴行俭抬头瞧着窗外,低声道:“三日前,我上道一张奏折,请求圣人看在改元大赦,不宜杀生的份上,多留伏念他们几日,哪怕留着日后出征祭旗也好。没想到,圣人对我的厌憎已到如此程度,转头就定了十月初一全体处斩。”

琉璃纳闷道:“那多留一日半日又能如何?”

裴行俭淡淡地笑了笑,眼里却满满的全是苍凉:“多留一日,哪怕多留一个时辰,或许我就能保下他们了——我反复算过,十月初一,午正之后多半会有日食。”

日食?琉璃不由“啊”了一声。眼下日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虽然精通历法的人已能时不时地提前算出日食,但大伙儿依旧相信,日食是天子失德,苍天示警。一旦发生日食,天下必然震动,皇帝更要戒斋祈祷,忏悔罪过,如果在杀伏念他们之前出现日食,这件事的确完全可以阻止。她脱口道:“那你不能……”

裴行俭缓缓摇头,声音越发艰涩:“我不能说!私习天文乃是大罪。何况圣人对我心结已深,我若贸然揭开,只怕不但救不下那些人的性命,还会连累到李公的家人,也害了你们!至于旁人,谁又肯为那些突厥战俘去冒妄言天象的风险?”

这年头还不许人私下研究天文?难怪李淳风当年教他天文都像是在做贼!琉璃想了半日,也只能叹气:“果然都是命数。”她心里突然一动,李治不是很喜欢打人脸吗?那天他午时杀人,午后就出现了日食,老天把这么大记耳光扇在他脸上,那滋味一定很爽吧?还有裴炎……也许这才是,苍天有眼?

裴行俭依然出神地看着窗外,低声道:“琉璃,我不在乎那些功劳名声。

就算我自己失约于人,让那些降人都搭上了性命,于我虽是痛心疾首,于国于民,认真论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从此之后,谁还肯再投降大唐?边关之上,不知因此要多断送多少性命,添上多少白骨……都是我考虑不周,是我的错!”

他仰起头来,闭上双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素来稳定的手竟是徽微发抖。

琉璃心里缓缓升起的窃喜的泡泡“啪”的一声彻底破了,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半晌才道:“你不是说过么,凡事有命,咱们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你是将军,平定战乱是你的本分,但皇帝宰相们要乱来,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如果你曾惹怒过皇帝,所以这些都算你的错,那首先该死的,应该是我!”

裴行俭睁开眼睛,皱眉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莫把这些罪孽往自己身上扯。”

琉璃反问道:“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行俭低头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好,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说的是, 咱们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琉璃松了口气,突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忙往门口迎了几步。

裴行俭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浓黑的一团血痕,伸脚擦了擦,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问心无愧……”

书房门口,紫芝“砰”地冲了进来。

裴行俭的伤看着虽然十分吓人,伤口倒不算太深。紫芝原是阿燕一手带出来的,处理这点外伤自是不在话下,她白着脸忙了半日,把裴行俭的手包成了个粽子,又熬了药送过来,大约到底失血不少,裴行俭有些发倦,喝完药便睡下了,比平日更安稳几分。只是这一日到了半夜,琉璃睡着睡着突然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身边的裴行俭额头一片滚烫,整个人竟已烧得昏昏沉沉。

琉璃“腾”地坐起。没多久,半个裴府便都被惊醒,坊内的几个医师陆续都被请到,却是意见不一。等到天亮后韩四赶来诊过脉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这是郁结于心,邪气入内,若不好好调理发散,只怕会伤到根本。”

琉璃忙跟韩四说了昨夜他手上受伤的事。韩四打开包扎看了几眼,摇头道:“伤口看着还好,这脉象也不像是外邪,倒像是内伤,多半还是郁结太过之故。”

郁结太过!琉璃牙根都快咬碎了,回头看着裴行俭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紧锁的眉头,不由心如刀绞。此时她便是想以身相代,也不可得,只有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亲自给他喂药擦身,不断地忙忙碌碌,心里才会略微好受一点。这样熬了两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

好在裴行俭的底子到底还好,韩四又守在一边不断调整用药用针,到了第三日早间,他渐渐清醒过来,也能自己喝下药了。琉璃几乎喜极而泣,亲手给他喂了半碗药下去。裴行俭瞧了她半晌,哑着嗓子笑道:“我算知道了,这做病人原是世上最省力的事,辛苦煎熬的,还是没生病的人。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再忧心了。对了,我睡了多久了?”

琉璃好容易才压住嗓子里的哽咽:“你睡了两天两夜了。”

裴行俭眉头微皱:“明日就是十月初一?”

琉璃心里一紧,看着裴行俭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裴行俭只是出神片刻,眉宇便舒展开来,看着琉璃微微一笑:“你这么瞧着我作甚?难不成我这模样,还能去劫了法场?”

琉璃想笑一笑,眼眶却是一阵发热,却听他哑声道:“你也赶紧去歇一歇吧。明日还要祭祖会宴,这回我是出不了面了,你只怕还要去辛苦半日。你再忍忍,等三郎娶了媳妇,咱们就舒舒服服在家做着阿翁阿家,再不去忙这些。”

听他说得平和,琉璃原该松口气,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是更酸。她不敢多想,只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些祭祖娶妇的闲话。没说几句,外头一阵响动,却是昨天守到半夜才歇下的几个孩子都醒了,听说裴行俭好转,忙都跑了过来。看见裴行俭的笑容,几个孩子都是如释重负,庆远和光庭更是红了眼睛又哭又笑。

裴行俭笑着叹气:“我只当自己是有四个儿子,今日才发现,怎么还养了两个小娘子?三郎,快些拿条绣花帕子给他们两个擦擦泪吧!”

琉璃看着他们父子,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转身擦了擦眼角,回头却瞧见裴行俭正微笑着看向自己,又指了指鬓角。

琉璃伸手一摸,原来自己的头发又掉下来了,她随手挽了上去,突然想起,早年间他们在一起时,他就最喜欢随手绕着这缕头发,脸颊上仿佛突然有些痒,她抬眼一看,却见裴行俭也目光柔和地看了过来,眼里全是笑意。

晨鼓声轰然响起,又慢慢停歇了。窗外的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阳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窗棂,那一抹微黄似乎是在无声地宣告:今天,又是一个深秋的大好晴日。

一日无话,到了第二天,天气更加晴好,清晨起来,便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裴行俭已能起身走上两步,韩四虽然依旧木着一张脸,却也说并无大碍了。琉璃这才放心,带着参玄和小米几个赶往家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