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好多说什么,笑了笑道声“失陪”,起身到门口相候。不大工夫,就见一个姹紫嫣红的身影风风火火进了内院。那大红色罗衫配着的艳 紫色八幅长裙,看得琉璃不由眼皮一跳,待瞧清红衫上的团花朵朵,紫裙上的满地彩绣,外加一条披帛还是黑底红绿大花,更是恨不能自戳双目—— 可惜来人步子太快,转眼便冲过来拉住了琉璃的双手:“恭喜恭喜!贵府今日大喜啊!”
琉璃吓了一大跳:“什么大喜?”
刘氏略略笑道:“夫人还没听说吧,西州过来的捷报已传入宫里了,裴侍郎没伤一兵一卒便活捉了两个突厥贼首!圣人大喜过望,天后也说这是今年封禅泰山的吉兆,一定得好好奖赏。这种喜事原是千载难逢的,我这不就赶紧过来给夫人报喜了?夫人且等着吧,待得侍郎回来,这番封赏……”
她这边好话还在持续喷涌,那边堂屋的门帘“哗”的一掀,崔玉娘有些尖锐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起来:“什么突厥贼首?裴侍郎不是去波斯册立国王么?刘夫人,您没弄错吧?”
刘氏看见崔玉娘,脸色微变,顿了一下却露出了更大的笑容:“赵国公夫人也在这边呀?好巧好巧!夫人放心,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弄错? 捷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裴侍郎奇兵突袭,生擒活捉了突厥的可汗,还有个什 么大将也是望风而降,连他们那些手下都没走脱一个,缴获的金银珠宝更是不计其数!眼下裴侍郎只怕都在回程的路上了,等到封禅前献俘阙下,那才叫风光呢!”
崔玉娘茫然地看着刘氏:“那波斯呢,裴侍郎不去波斯了?”
刘氏“啪”的一拍手掌:“自然是不去了!什么波斯,今日我才听说了,本来裴侍郎此番西去,根本就不是为了帮他们复国。当日原是朝廷收到密报,突厥人秋天要反,圣人原想发兵征讨,是裴侍郎自告奋勇,说朝廷很是不必大动干戈,他可以假借出使波斯赶往西疆,寻机捉了那两个贼酋。圣人当时还觉得他异想天开,裴侍郎几次请命,才说服圣人让他一试,没想到当真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她热情洋溢地晃了晃琉璃的手:“夫人好福气啊!裴侍郎这手段、这胆魄,啧啧,我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说着有意无意地瞟了崔玉娘一眼:“还是圣人说得好,裴侍郎心怀社稷,不计荣辱,又是文武全才,乃国之栋梁,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此次侍郎果然没有辜负圣人的期待! ”
崔玉娘的脸色顿时彻底阴沉了下来。琉璃一眼瞥见,不由暗暗叹气。 她自然也听说过,当日李敬玄其实并不想去打仗,是皇帝硬逼着他去了边关,兵败之后,却又说李敬玄辜负了他的期望。刘氏这话,不是拿刀捅崔玉娘的心窝子么?
崔静娘和十三娘此时也跟了出来,崔静娘犹自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十三娘眼神也有些复杂,却还是盈盈笑道:“原来如此,怪道说名师高徒,侍郎如此儒雅人物,又有如此风雷手段,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
崔玉娘身子一震,目光蓦然转到了琉璃脸上,咬牙冷笑道:“可不是,裴侍郎是名将手段,华阳夫人是大将风范,就咱们是一帮傻子,白白替人操心不说,还叫人看了场笑话! ”说完袖子一用,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三娘和崔静娘都吓了一跳,十三娘叫了声“姊姊”,又忙忙地对琉璃行了一礼:“阿嫂莫要见怪,我姊姊是有些误会阿嫂了,我这便去好好与她分说分说。”
琉璃只能笑道自家姊妹,又有何妨。”
十三娘向刘氏点了点头,才转身追了出去。崔静娘也是脸色尴尬,柔声解释道:“阿嫂见谅,玉娘她原是担心了一路,一时想左了,才会以为大娘是故意瞒着她,其实这等军国大事,男人们又如何会跟咱们说?”
琉璃点头称是。一旁的刘氏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还用说?她又不是三岁小儿,这也想不到?我看啊,她这是觉得没脸!都是吏部选官,都是去了边陲,一个临阵脱逃以致全军覆没,一个不费吹灰之力活捉了敌酋,换了是我,我也不愿再瞧见华阳夫人一眼! ”
这种大实话是能说的么?琉璃苦笑着摇头:“玉娘只是性子急些,刘夫人误会了。”
崔静娘也呆住了,强撑着笑道:“刘夫人说笑了。”
刘氏笑嘻嘻地挥了挥手:“我可没有误会,也不是说笑,夫人们都是心地良善的实诚人,原是想不到这些的。”
这话莫说崔静娘,便是琉璃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崔静娘咧了咧嘴角,转头对琉璃道:“我光顾着替阿嫂高兴,倒是忘记恭喜阿嫂了,阿嫂大喜!此等捷报,我也要赶紧回家转告拙夫一声,好叫他也欢喜欢喜。”她微微退身行了一礼,没敢多看刘氏一眼,转身往外就走。
琉璃送了几步,回身再瞧刘氏,对她的杀伤力评估顿时又上了个台阶——自己一直觉得她的奉承话太难招架,没想到她刻薄起来更是威不可挡,幸亏自己胆小,每次就算憋出内伤来也没敢得罪过她!
见琉璃回身,刘氏也满面放光地迎了上来。从树梢里洒进来的阳光照在她浓墨重彩的面孔上,那胭脂、水粉、额黄、螺黛、斜红、面靥和眉心的紫金花钿熠熠生辉,衣捃上各种颜色更是光芒乱射,琉璃眼前一黑,差点没扭过脸去。
刘氏脸上带笑,却响亮地叹了口气:“真真是抱歉,我这一来,怎么便把贵客们都给气走了呢? 那赵国公夫人可是平日爱拿鼻孔子看人的,眼神又不好,如今还一门心思以为她夫君是‘百官之首’呢,这要恼出个好歹来,可不就是我的罪过!”
琉璃也知道她的脾气,索性笑道:“赵国公夫人得罪过夫人?”
刘氏“哈”地笑了出来:“夫人可冤枉死阿刘了,赵国公夫人是什么人?眼里怎么会瞧得见我,更莫说得罪了,我就是上赶着给她请安,人家都看不见听不着呢!可惜啊,她那个夫君却不争气,一上沙场竟逃得比兔子还快,白白连累死了那么多人!我要是她,臊也臊死了,还敢端着这么大的架子出门?这刀剑不入的脸皮,正该拿去安在边陲上抗敌不是?跟我置气,可不是拿杀牛刀劈蚊子腿儿么?”
琉璃撑不住“扑味”一声笑了出来,却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好在刘氏压根就不用人接话,自己流利地说了下去:“这位国公夫人今日过来只怕是来看夫人笑话的吧?裴侍郎这么一走,她还不定多么称愿呢,可有人比她夫君更倒霉了!她也不想想,赵国公能跟裴侍郎比么?都说‘裴李’、‘裴李’,原先在吏部,他白占着那样的高位,裴侍郎的名声不还是照样稳稳压他一头?如今就更不用说了!这下也好,夫人日后见了赵国公夫人,拿鼻孔看回去就是!”
琉璃忙解释道:“她倒不是来看笑话的,原是有人说拙夫在西州那边不顾皇命,带着人到处游猎玩乐,她是来知会我一声,让我寻人去西州那边瞧瞧,莫让这等流言坏了拙夫的名声。”
刘氏奇道:“还有这种流言? ”随即便嘴巴一撇夫人还真当她是好心?夫人不知道吧,她家那位如今正上书告病,说要回来休养,她可不也是急着四处寻人帮着说话?今日让夫人承了她的情,她才好叫夫人帮她到天后跟前进言呢!”
这事儿琉璃倒当真是第一次听说,回想了一下崔玉娘今日的言行神态,还是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我跟赵国公夫人也认识二十多年了,她的性子自来高傲,却不是个有心机的。”
刘氏啧噴有声:“我就说么,夫人这般的实诚人,原是想不到这些的! ” 不等琉璃反驳,她亲亲热热地挽住琉璃:“夫人就是太心善了,待谁都客气,瞧谁都是好的,才惯得那些人气焰愈发高了。其实论身份、论容貌、论才情,这满京城的女子,谁能跟夫人比?就赵国公夫人那样的,十个加起来也比不过您一根手指头!要不然,这些年宫里来来往往那么些人,天后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夫人您呢!”
琉璃只觉得冷汗又要下来了,好在两人已进了堂屋,她忙请刘氏坐下:“今日多亏夫入带了喜讯过来,不然我这还忧心着呢。你想喝点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刘氏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不用不用,夫人府里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啊,只要能跟夫人说说话,比喝什么琼浆玉露都要受用! ”
琉璃只得收回脚步,默默坐了下来。
刘氏挪了挪身子,打量着琉璃笑道:“不是我夸夫人,夫人您自己瞧瞧, 这满京城的贵人,还能有谁打扮得像您这般素雅的?谁又有您这气度?就像我,但凡穿得略差些,只怕就像个干粗活的婆子了! ”
琉璃冷汗是真的下來了,每次见面刘氏原是必要将她从头到脚夸上一通,没想到对着自己这身工作服,居然也能夸得这么丧心病狂!瞧着眼前的亮紫大红深黑,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过奖,我这是在家里懒散惯了 , 又不像夫人,能衬得起这般富贵的颜色。”
刘氏大喜:“你也觉得这颜色富贵?今曰天后却嫌我太花哨了,让我日后素净些!”
天后英明!琉璃松了口气,点头笑道:“天后这些年穿得庄重,原先却还是素净的时候多,不愿瞧人年纪轻轻就穿得太过富贵也是常情。”
刘氏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只是我最喜欢紫色大裙子,那些素淡些的颜色我穿着也不好看。要不,回头我换上玄色衣裳,红色披帛?”
这有区别吗?琉璃心里泪流满面,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我倒觉得,略素淡些的颜色或许更能衬出这裙子的贵气来。”
刘氏诧异道:“是么?浅淡的颜色也能压得住?”
琉璃点了点头,索性委婉地把紫色的配色宜忌说了一遍,刘氏听得连连点头,最后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怪道天后总说你最会打扮人了,日后我有什么新衣裳,不如都穿过来给你瞧瞧,夫人也好帮我参详参详,夫人不会嫌我烦吧?”
琉璃简直恨不能找块豆腐撞上去,脸上却不得不绽开笑容:“自然不会!"刘氏愈发高兴,拉着琉璃又是一通天上地下的赞美,琉璃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又消,消了又起,脸上却依然要保持微笑做欢喜状,正销魂间,外头婢女又报:赵娘子来了!
琉璃喜出望外,若不是身份所限,简直想冲出去迎接她。仿佛等了好大一会功夫,赵幺娘才姗姗而来,手上还牵着大约是顺路遇上的小光庭, —进门便笑道:“母亲大喜!刘夫人安好!女儿进门就听到好消息了,怎么每回刘夫人到母亲这里,都会有这般的好事?看来我得想个法子,也把刘夫人请到寒舍去坐坐才好。”
她的笑容温婉,声音清婉,最平常不过的奉承话被她这么一说,竟如带来满室春风。琉璃瞧着自己的这位“女儿”,佩服之情再次油然而生。
赵幺娘原是六年前由裴行俭做主,嫁给了从咸阳尉转为京官的苏味道,两位大龄青年倒也恩爱非常。前几年周王妃惨死,圣人李治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一贯精神,把常乐大长公生和驸马都远远打发到了外地,赵家自然一落千丈,赵幺娘身为“叛徒”,却没受半点牵连,这几年又添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愈发顺心。此时一身淡粉衫子雪青裙子泥金帔子,当真是温柔妩媚,观之可亲。
刘氏原也见过幺娘,此时心情大好,很给面子地挥手一笑:“好说好说。”待看清她拉的是小光庭,更是站了起来:“哎哟,这不是六郎么!我还正想跟夫人说,这都两三个月没瞧见六郎了,想得很。快让我看看,果然是越发俊了!”
她眼里放光,上前几步紧紧拉住了光庭,又把身上的玉佩香囊解了三四个下来,一股脑都塞到他的怀里。
光庭忙抬头去看琉璃。琉璃知道刘氏膝下只有个三岁的女儿,盼儿子都快盼疯了,难免格外喜欢小男孩些,又见她解下的物件只是花哨,并不值钱,就是那块玉佩看着也寻常,便点了点头。
小光庭这才规规矩矩道了谢。刘氏越发高兴,口中称赞惊叹连绵不绝。光庭的小脸上又是吃惊又是茫然,却也牢记着大人的教诲,忍耐着听了下去。
琉璃难免心疼,急中生智,忙扬声道:“你们快去把那个银匣子拿来!”又上前对刘氏笑道:“夫人时常出入禁中,见多识广。我有个相熟的金银铺子,刚给我送了些海外的物件过来,好些我都不曾见过,也不知如今的小娘子们喜欢些什么?不如夫人您来帮我瞧一瞧?”
刘氏自然听出了琉璃要还礼的意思,眼里几乎没冒出光来:“夫人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只是我哪里有这眼光?”手上自然而然便松开了。
赵幺娘何等机灵,忙上前将光庭交到了奶娘手里,示意带他出去,嘴里笑道:“夫人过谦了,夫人何等眼界,您若是看不出,这京城里就没人能评点了!”
说话间小婢女已抱了个鎏金银盒子过来,盒子形状与寻常中原样式不同,盒身四面上还有全身赤裸的女神浮雕图案。刘氏“啊”的一声看直了眼:“这是哪来的盒子?这般羞人模样!”
琉璃笑道:“这不就是波斯那边的么! ”随手打开了盒盖,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些波斯的翼狮形手镯、天青石耳环,埃及的黄金项链、甲虫胸饰,希腊的爱神浮雕小铜镜……正是前些日子何家铺子新送的一批首饰——自打回了长安,琉璃便不肯再收麹崇裕那边的分红,何家铺子却依旧会时不时地送些海外的新鲜物件过来,她知道麹崇裕不肯占人便宜的性子,也就照单全收了。
她眼里放光,上前几步紧紧拉住了光庭,又把身上的玉佩香囊解了三四个下来,一股脑都塞到他的怀里。
光庭忙抬头去看琉璃。琉璃知道刘氏膝下只有个三岁的女儿,盼儿子都快盼疯了,难免格外喜欢小男孩些,又见她解下的物件只是花哨,并不值钱,就是那块玉佩看着也寻常,便点了点头。
小光庭这才规规矩矩道了谢。刘氏越发高兴,口中称赞惊叹连绵不绝。光庭的小脸上又是吃惊又是茫然,却也牢记着大人的教诲,忍耐着听了下去。
琉璃难免心疼,急中生智,忙扬声道:“你们快去把那个银匣子拿来!”又上前对刘氏笑道:“夫人时常出入禁中,见多识广。我有个相熟的金银铺子,刚给我送了些海外的物件过来,好些我都不曾见过,也不知如今的小娘子们喜欢些什么?不如夫人您来帮我瞧一瞧?”
刘氏自然听出了琉璃要还礼的意思,眼里几乎没冒出光来:“夫人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只是我哪里有这眼光?”手上自然而然便松开了。
赵幺娘何等机灵,忙上前将光庭交到了奶娘手里,示意带他出去,嘴里笑道:“夫人过谦了,夫人何等眼界,您若是看不出,这京城里就没人能评点了!”
说话间小婢女已抱了个鎏金银盒子过来,盒子形状与寻常中原样式不同,盒身四面上还有全身赤裸的女神浮雕图案。刘氏“啊”的一声看直了眼:“这是哪来的盒子?这般羞人模样!”
琉璃笑道:“这不就是波斯那边的么! ”随手打开了盒盖,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些波斯的翼狮形手镯、天青石耳环,埃及的黄金项链、甲虫胸饰,希腊的爱神浮雕小铜镜……正是前些日子何家铺子新送的一批首饰——自打回了长安,琉璃便不肯再收麹崇裕那边的分红,何家铺子却依旧会时不时地送些海外的新鲜物件过来,她知道麹崇裕不肯占人便宜的性子,也就照单全收了。
赵幺娘笑着凑了上去,把这些首饰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又这个长那个短地议论了半日。刘氏惊叹了半晌,最后瞧中的却是一根琥珀拼天青石的翼马鎏金胸饰,虽然看着华丽耀目,做工材质却不算顶好。琉璃有心想劝她换一样,可瞧着她那喜不自禁的模样,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日头早已将西窗的影子拉得老长,刘氏意犹未尽地告别而去,琉璃将她送出门外,这才松了 口气,耳中听见赵幺娘也长长地吐了口气,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赵幺娘抱歉道:“早听说这位刘夫人有些……不寻常,没想到竟是如此‘善谈’,都怪我考虑不周,六郎只怕是有些被吓着了。”
琉璃笑道:“哪能呢!让他开开眼界也好。”刘氏一直都喜欢光庭,看今日这做派,就算幺娘不带他过来,刘氏也会要见他,又哪能怪幺娘多事? 看她还要道歉,琉璃索性转了话题:“对了幺娘,你今日可是有什么事?”不然,怎么会这个时辰过来?
赵幺娘含笑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今日裴家小娘子及笄,幺娘忝陪末席,正好听见有舞女说起她家兄长一个月在西州见过侍郎,还说侍郎并未赶路,而是在西州那边行猎游乐。幺娘觉得有些蹊跷,便去查了查那个舞女的底细。如今看来,却是不值一提了。”
琉璃立时听出有些不对:“蹊晓?”
赵幺娘道:“正是,夫人您想,西州到长安足有六千里地,那舞女的兄长一个月前在西州见过侍郎,岂不是一路日行两百里赶到长安?而且一到长安就告诉了妹妹这件事,妹妹又立马在官家聚会上嚷嚷了出来,这也太蹊跷了些!因此,幺娘让人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落脚地,又设法打探了一番。” 琉璃原未细想,此时一听也觉得蹊跷了,这时节传递军情用的马上飞递,也不过日行两三百里,那还是有驿馆沿途换马的。一个舞女的兄长,怎 会有这般本事?她忙问道:“那你查出什么没有?”
赵幺娘叹道:“眼下还没有。那群人的确是常给官宦人家歌舞助兴的,那位舞女的兄长也确有其人,说是身手颇为了得,此次是西州有位富商病 危,急着让他家在长安的子弟回去,所以花大价钱请他跑了这一趟。听着处处都合理,我心里却总觉得有些别扭。夫人,您看要不要接着査下去?”
琉璃思量片刻,还是摇头:“这份捷报明日就会传遍洛阳,那边就算有什么谋算也都落了空,自然会收手,如今只怕已查不出什么了。”更重要的是,就算有人想借此生事,也绝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位——他和自己一样清楚裴行俭这一趟的真正目的,又怎会出这样的昏招?
赵幺娘想了想也点头:“也是,我只想着是有人散布谣言,居心叵测,却没想到侍郎竟有如此谋略,这才是吉人天相,大快人心呢! ”
琉璃心里也欢喜,打趣道:“你就没担心过真有其事,影响了你夫君?”
赵幺娘微笑摇头:“侍郎是什么人?我若连此事都要担心,岂不是白在这府里住了三年!”
琉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在傍晚的余晖里,赵幺娘含笑的面孔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那份温柔从容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而当初那份令她暗暗心惊过的坚忍骄傲,不知何时已消融在了日复一日舒心又平淡的生活里——如果,那一位当日不曾进宫,是不是也会是这个样子?
赵幺娘原就敏锐,被琉璃这么一瞧,她的目光里立时也带上了几分探究:“夫人?”
琉璃忙笑道:“你果然是个聪慧的,可惜倒是让你白累了半日。”
赵幺娘展颜而笑:“幺娘倒是想多累些呢,可侍郎算无遗策,夫人福泽深厚,风波没起就成了喜讯,幺娘只能再跟着沾一次光了,夫人可千万莫要嫌我!”
说话间,院门外突然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才喜笑颜开地跑了进来:“阿娘,幺娘姊姊。”
琉璃摸了摸光庭的脑袋:“你在瞧什么?”
光庭左顾右盼了两下才道:“六郎是在瞧,那个爱说话的夫人,在不在。”
琉璃不由失笑,蹲下来对光庭柔声道:“六郎真聪明,不过那位夫人虽然话多,却是喜欢六郎的,而且她今日还带了个好消息过来,你阿爷打了个大胜仗,过些日子就要回来了,六郎高兴不髙兴?”
光庭眼睛顿时大亮:“那阿爷就能天天陪着六郎,再也不会走了?”
琉璃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绞了一下,缓了缓才努力露出笑脸:“阿爷以后就是最威风的大将军了,说不定还会去打仗,六郎这么乖,可不能抱着阿爷不撒手。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长大了才能变成和阿爷一样有本事的人。”
光庭忙用力点头:“六郞长大了也要当大将军。”
琉璃微笑着将他小小的身子抱在了怀里:“六郎真乖。”
小光庭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阿娘笑得这么温柔, 可声音却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赵幺娘心里也有些不安,刚想打个岔,琉璃已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幺娘,这些日子你若是无事,不妨回来小住一段吧?也好帮我招待招待贵客,孩子们也能在一起玩儿。”她抱着光庭慢慢站了起来,嘴角已带上了一丝凉凉的笑意:“咱们这个府里,大概又能热闹上一段时日了。”
第十五章 千金散尽 用心良苦
一尺多高的纯金胡瓶、几十斤重的鎏金香炉、小巧的空心金马、精致的八曲银杯……眼前的每一件东西都有着奢华的质感、浓郁的胡风;然而当三千多件这样的金银器皿在自家院子里堆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金山时,琉璃心头却没有什么惊喜,反而像这十一月的天气,一点点地越来越寒意彻骨。
要知道,这还只是此次天子赏赐的一部分,此外还有三百匹皮草织锦、 两百名奴婢以及足足五百匹骏马!如果再加上李治前几天专门为裴行俭而设的盛大宫宴,以及宴席上当场给出的双料加封——礼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这样的殊荣和恩宠,琉璃再是迟钝,也觉得实在是有点过了。
她还记得,当年义父苏定方在出征高丽之后,也曾被这样破格提拔过、赏赐过,那是因为皇帝当时一心要扶持还是昭仪的武则天,而现在,这位身体已经一日日衰弱下去的大唐天子,又想做什么?
她更清楚,所谓炙手可热,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这些日子,裴府的访客已多得让人头疼,那些人对着她的眼神语气,也越来越有当初对崔玉娘的奉承架势。琉璃自己自然不会昏头,再不耐烦,也会陪上十二分的耐心和谦逊。然而想到三郎他们在外头的情形大概也是差不多,她就没法安下心来。
爬得高必然跌得重!虽然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但她至少还记得,这个年代,几乎所有的名将,结局都不大好。他,多半也不例外。至于自己能不能改写这结局,她不敢往细里去想。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全部,也不过是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尽力守在他的背后,护住几个孩子,保住这个家…… 她正想得出神,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神一看,从院外走来的,可不正是新鲜出炉的裴大将军?
裴行俭的身上穿着花色锻面银狐披风,披风下是崭新的紫色官袍,脸色被衬得越发明亮。他走上来先摸了摸琉璃的手背,大约觉得并不太凉, 才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莫不是觉得这堆东西太碍眼?”
琉璃轻轻叹了口气:“是有些太招眼了。”这些器皿都是突厥可汗的珍藏,金的占了多半,大件也不在少数,不说什么工艺镶嵌,就算一把火全熔了,几万两真金白银是跑不掉的;再加上那些奴婢马匹,就算还比不上当初自己从临海大长公主手里拿回的那份家产,也差不太远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别说还是这么一桌满汉全席!她就算再爱财,一想到可能付出的代价,也没法不忧心。
裴行俭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这有什么打紧?你先挑些好的给长辈们送去,亲朋好友那边也都去送个信,喜欢马的可以去马场挑两匹,缺胡人奴婢的就到家里来领一个,还有这些金银编缎,喜欢的话尽管拿去。”
啊?琉璃呆呆地瞧着裴行俭,一时有些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裴行俭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不都散了,难不成还要留着让你去费那个力气修库房马棚下人屋舍?让人去费那个心思嫉妒眼红编排胡话?”
这个……琉璃转头看着面前堆积的金银器,心情突然变得好生复杂,钱多烫手,破财免灾,道理她都懂,但眼下要散掉的,可是一座实打实的金山啊!
裴行俭的目光也转到了那座金山上,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其实,带兵出征原本便是最易聚敛金银的路子,所以京城里的这些大户,将门世家也往往最是豪阔。然而这黄白之物一旦太多,便是祸根,既坏亲情,又伤人和。那些人家的子孙多有荒唐蛮横、自相倾轧的,未必不是因为这些!传家以德不以财,就算是为了替几个孩子结些善缘、做个榜样,咱们也不能留着这些东西。”
没错,如今到处被人奉承已是不妥,如果再加上这笔惹人眼红的横财, 对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琉璃所有的不舍顿时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担心起来:“咱们家的亲朋好友里,能登门来拿这些物件的,到底也没多少吧?”身份高的肯定不会来,身份低的来了也不敢拿太多……裴行俭笑道:“有钱你还怕散不出去?等亲友们挑得差不多了,我那边还有幕僚下属,再不济,还有跟我一道去西州的一百多号禁军侍卫呢!只是到底要多花些时日罢了,比不得你的雷霆手段!”
琉璃怔了一下,不由也笑了起来——二十多年前,自己可不是也曾一家伙散出去几十万贯家产!
裴行俭目光柔和地瞧着她,声音低了下去:“你笑什么?咱们啊,原是一样的人。”
琉璃笑着摇头。当年她是明知那些家产拿不到手,索性出口恶气再说,裴行俭却是当真从没把金银钱财当回事。不过这话她还是爱听的,她 反手握住了裴行俭的手指,往他身边挪了半步,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思突然都宁定了下来。
裴行俭的眸子微微一暗,沉默片刻还是笑道:“回去吧,这里风大,这些东西你若有瞧得上的,明日再来挑些入库就是。”
琉璃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座金山,心里叹气,面上摇头:“不必了! ”既然不能要,还不如索性离得远点,省得闹心!
裴行俭瞧了琉璃一眼,眸子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也好,那明日就让人过来挑几样金贵细致些的,拟成礼单送给几家长辈吧。”
琉璃默默点头,略一盘算,心头不由添了几许怅然。所谓长辈,其实也没几家了。于夫人早已过世,连苏庆节都带着罗氏告病还乡了;安家舅舅们只有最小的还在;跟自家最亲的三表兄又留在了西州;就连当年那些咄咄逼人的族叔也没剩几个了……正胡思乱想间,她只觉得肩上一暖,却是裴行俭已揽住了她:“还不走?难不成还想亲自挑选?我瞧着那金骆驼就不错,可惜三表兄没在这边。”
他所指之处,一只模样粗蠢的纯金骆蛇正一头扎在一堆金银酒器里, 看那个头,少说有十几斤重,可不是最适合送给不懂风雅又精于计算的安三郎?琉璃也笑了起来,想了想道:“我倒想给十三娘送几样东西过去,那日原是咱们的事,才累得她抛下满府宾客过来报信。”
裴行俭摇头:“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子隆大约是不愿意收这些东西的。”
琉璃奇道:“这是为何? ”对了,裴行俭这次回来,亲朋好友差不多都上 门恭喜过,裴炎却没有登门,难道是他们政见不合?
裴行俭笑道:“你是不晓得他的古怪处。”
古怪?琉璃还想再问,裴行俭却不想多说,揽着她便往内院走去,琉璃顺口换了问题:“今日不是有事么,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裴行俭脚下顿了顿,竟没有作声。
琉璃转头一看,正对上裴行俭深黑的眸子,沉沉的满是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琉璃立时明白了过来。早在一个月前,北突厥那边就传来两部叛乱的消息,唐军节节失利、损失惨重,皇帝原定的冬至到泰山封禅都因此取消了。当时她就猜到,裴行俭只怕很快就会被派到北疆。可此刻真正面对着这件事,她胸口却依然是一阵闷痛,好容易才透出一口气来:“你,什么时候走?”
裴行俭低声道:“就是这个月底。”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他在家里也待不够一个月……琉璃心里愈发闷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行俭温声道:“你放心,我这回再不用冒半分风险,圣人不但集中了那边的兵力,还特地调拨了十八万人马,加起来足有三十万大军,我就是想输也不容易。”
他瞧着琉璃,笑着挑起了眉:“你看,如今我这品级总算是赶上你了,总得再加把劲,也好搏一个封妻荫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