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这是……在安慰自己?琉璃看着满脸同情加讨好的三郎,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裴行俭却笑吟吟地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怎么样?现在 不困了吧?”
他又是在逗人!琉璃转头狠狠瞪着这张可恶的笑脸,瞪着瞪着却忍住笑了出来:这家伙骗人的功夫当真愈发炉火纯青,自己竟是被他两句话就气精神了!
裴行俭微笑着低头在琉璃眉间轻轻一吻,伸手把她和三郎都拢在了怀里。
三郎却是耐不得这个,奋力推开裴行俭的手臂,自己刺溜下了地,拉着琉璃就往外走:“阿娘,三郎不看枕头了,阿娘过来看看三郎剪的老虎……”
灯火通明的外屋里,高案上果然堆了好些纸帛,案头那把精致的小竹剪下还压着薄薄的一叠纸片。走近些便能看见,那些纸片大致呈长圆形,下面有些歪七扭八的突起,纸片上用炭笔勾了些似是而非的花纹,顶头上还有老大一个“王”字。三郎一脸献宝地将纸片捧了过来:“阿娘,你看你看,这是我剪的小老虎,上头是阿爷帮我画的,威风吧?”
小老虎?琉璃低头瞧着这几张歪歪扭扭的长纸片,正在调动想象力,裴行俭已跟了过来,语气里分明带着些自豪:“三郎的手倒是稳,也坐得住,你看他才第一次拿剪子,就剪得像模像样了,以后说不定也是能写会画的。”
琉璃只能微笑点头嗯,三郎剪的小老虎果然……有趣得紧。”至少很有抽象艺术的风采嘛!
三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噌”的一声蹿上长凳:“我再剪一个给阿娘看看!”说完便拿起剪子认认真真地剪了起来。
烛光照在他的小脸上,把他长长的睫毛染上了点点金色,睫毛下的眸 却愈发显得黑白分明、清亮剔透,显然是专注到了极处。琉璃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从那圆胖手指间渐渐显示出形状的,分明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
肚子里的那位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情,轻快地动了好几下。琉璃低头摸了摸肚子,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肩上突然一暖,却是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琉璃侧头看了一眼,烛光把他眼里的温柔与骄傲照得清清楚楚,也照出了他眉梢眼角积累的疲惫,她忍不住轻声道:“你待会儿能不能早点歇着?”
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轻松又柔和:“自然能早点歇着,你午后也睡足了,晚间若是不困,咱们正好能说说话。”
琉璃眼睛都亮了: “事情都做完了?”
裴行险微微点头:“终于都弄好了,今天能歇一歇,只是明日开始就是面铨,头几天怕是比如今还要忙,晚上也未必能回来。”
比现在还忙他还要不要睡觉了?琉璃瞧着他微微发青的眼底,心里顿时有些不好受。好些事情裴行俭虽然一字不提,但她怎么会不知道? 就像这次,他看着是轻轻松松就逼着郎官们查出了这么多问题试卷,但琉璃敢打赌,哪些试卷有问题他心里早就有数,连分给哪个郎官查哪些卷面只怕都是已经算计好了的,就等着这些人往他挖好的坑里跳!要不,他一个少常伯,用得上这样没日没夜地査看卷宗?可这些事情,如今她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不如赵幺娘有用…… 她越想越是沮丧,低声叹了口气,把头轻轻靠在了裴行俭的肩上。
裴行险笑道:“怎么又犯愁了?放心,过了明天,那些人不会再来烦你。”
琉璃明知他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却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来:“怎么?那件事你已经处置好了?”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我不早就说了么,我是不会去动他们的。明日南曹的郎官就会去知会那些笔迹不合的选人,把判卷发还给他们,对外只说是他们是因甲历撰写不合规矩而落选。”
琉璃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笔迹不合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雇人代考,二就是让别人帮自己抄了简历,虽然后者的可能性实在不高,但也不是说不过去的。这几天那些来求情的人,说的不都是谁家儿郎不合疲赖偷懒了么?如今裴行俭果然就用这种由头处理了此事,还发还了试卷,不但给那些豪门子弟留足了面子,也让他们再无后患。这可比自己想象的要轻得多!
不过这样也好,连子弟作弊带上这几天帮忙上门求情的,长安城高门权贵只怕已经卷进去了一多半,如今大伙儿都欠了他一个人情,总比让他结了满京城的仇家强。裴行俭为官为人上虽然没什么把柄,那也挡不住这么多人恼记啊!听义母说,这两天里已经有人放出风声,说自家的园林木石奢华逾矩了,再绷上几天,不定还会折腾出什么传言来……想到这几天来的如云贵客和她们的种种手段,琉璃不由叹气:“这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么?你也不早点说,绷了这么多天,也不怕把那些贵人吓出个好歹来!”
裴行俭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肯早说,能绷几天固然有绷几天的好处,但绷到最后结果如何,我原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此次风声放出,若真有几位御史上书弹劾,事情就未必能如此了结。好在这次牵涉到的权贵子弟 实在太多,从宰相到御史,不但没人敢出头提及此事,连带着试判的结果都无人非议。我昨日乘机跟圣人禀报了一番,圣人也不愿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道了句无妨。不然,这么大的事,连李相至今都在装糊涂,我是什么人,说网开一面就能网开一面?”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眉宇间多了几分光彩凡事七分靠谋算,三分靠运气,这一次,我的运气,从头到尾,总算是不坏!”
从头到尾?琉璃不由奇道:“不是说,还有面铨么?”
裴行俭微笑着看了她一眼:“面铨看的是选人是否形容端正、口齿清晰,虽然也会有些褒升黜落,却不能看得太重,重则易生弊端。所谓铨选, 主要还是看大伙儿的资历、官绩、风评,再加上试判等级,综评之下取个高低顺序,分好大致适宜的官职。这些如今都做完了,面铨只是最后把一把关而已。”
这倒也是,面试占分太多,最后难免给暗箱操作留空间!琉璃恍然点头:“就是说,面铨就是走个过场,那些人也都做不了什么手脚了?”
裴行俭笑着摇头自然不是。不过这世上最难防的,从来都是阳谋。选才之事,原是不可能尽如人意,只要结果一出,朝中人人都说不好,众口还怕铄不了金?可眼下既然有了这么些不成器的子弟帮忙,不说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家已不好公然露头,就是不相干的人,一日看不清其中深浅,便一日不敢大放厥词!朝中的其他重臣,我也有法子让他们无话可说。至于那些阴私算计么,”他笑容变得温煦无比,“我虽不才,报答他们一些惊喜,大约还是做得到的。”
看着这熟悉的笑容,琉璃心头不由微微打了个突:那些人到底用了些什么手段?居然把他惹得这么生气!嗯,到时他给出的回报一定很大、很喜人……她忍不住提醒道:“话虽如此,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是莫要太过大意了。”
裴行俭笑微微低头地看着她:“你什么时辰见我大意过?放心好了,暗箭难防,那是因为准备得不够周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把它们放到日头下晾一晾自然便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好怕的?”
晾一晾?琉璃正想再问,一边的三郎却突然大叫起来:“阿娘阿娘!你看,我又剪出了一只小老虎!威风吧?”
在他高高举起的小手里,一只圆滚滚的纸老虎正甩动着足有半个身子粗的尾巴。
琉璃心里一动,笑着接了过来:“果然威风!不过再威风呢,也是纸做的,三郎可要小心收好!”她回头看了看裴行俭,在三郎小脸上亲了一下:“你阿爷说了,一切反动……一切阴谋家,都是纸老虎! ”
第二十二章 铁口直断 平地惊雷
眼见已快到二月,大明宫的御渠边,那上万株垂柳却依旧半点绿意也无,在午后的淡淡阳光里,只有无数根光禿秃的柳枝随着寒风回荡飘舞。
苏味道站在尚书省都堂的院外,瞧着远处的柳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在乱七八糟地飘来荡去,全然找不到个着落处。他烦躁地收回了目光,视线却又不自觉地落在院墙后那规制严整的深黑色重檐上,胸口更是一阵发紧:十年寒窗苦读,能不能换来个好前程,就看待会儿在那下头面铨的一盏茶工夫了,就看在大堂上坐镇的那位到时会扔下什么样的注拟了……随着一声声点名,他前面站着的人已是越来越少,而不时从门内鱼贯而出的选人,不是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就是低头不语、匆匆而去,苏味道的心头不由越缩越紧,正自一口接一口地深深吸气,站在他身边的士子却突然转头看了过来。
苏味道认得对方正是绛州进士王動,两人都是少年成名的才子,又是同年进士,自然早已相识。此刻瞧着对方微微翅起的嘴角,苏味道脸上不由一热,想解释两句又无从说起——难不成要告诉对方,堂上那位的铁齿之名绝非夸张,至少自己同住的几人里,得官不如意的固然神伤,前程称心的居然也是心有余悸,就像霍标,明明是得了大理寺评事这一等一的优差, 回来后竟闷闷不乐,听说是得了句“须持公心,莫行捷径”,这种再寻常不过的提点,也不知怎的就扎到了他心里……念头急转之下,苏味道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苏某浮躁,让王兄见笑了。”
王動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苏兄误会了,在下只是突然想起,还未问过苏兄在何处下榻,回头也好登门拜访。”
苏味道心里一松,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几分:“不敢劳动王兄。味道如今和几位好友在崇仁坊赁了处小院暂住,就在南门往东第二曲的头一家, 却不知王兄……”
王勮叹了口气:“家严有令,命王某在长辈府上听候教诲。还是苏兄洒脱,寒冬腊月,与两三知己秉烛夜谈,把酒论文,当真是人生快事! ”
原来是借住在亲戚府上,只怕还是朝中的哪位重臣吧?苏味道早知道王勮与自己不同,不但出身高门,更有个名扬天下的神童弟弟。眼下弟弟虽说因文生祸,被贬出了长安,名气却是愈发响亮了,连带着王氏兄弟都是人人高看几眼,也难怪他能如此气定神闲!苏味道心中多少有些酸涩,嘴里便道:“有长辈指点更是难得的福气,王兄气度这般沉稳,可见家学渊源。”
王勮笑道:“苏兄过奖,在下哪有什么气度,不过是生性愚顽,自幼便被师长呵斥惯了,练就了面皮上的功夫,就算待会儿被官长们教训几句,也断然破不了功!”
他说得俏皮,莫说苏味道,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有人却低声嘀咕了一句教训也就罢了,若是进门就是一句‘此君眉间有异色,日内或有变故,且等上两日再说’,那才是……”
几个人顿时都变了脸色。此事自是人人都知晓,头一日面铨时,有位苏州选人就是迎头得了这么一句,结果一回邸店果真收到了父亲病故消息!
苏味道不由皱眉道:“兄台何出此言?”这不是咒人父母嘛!那位选人话一出口也晓得有些不妥,听得这句,一张方脸顿时涨得像 块烧红了的烙铁,忙不迭团身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刘某不敢冒犯各位,刘某是在说自己,说自己!”
这话就更不成体统了!苏味道翻了个白眼,默默地扭过了头去。旁人也是一头冷汗,只能装了个没听见。那位选人这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弥补,脸都快憋紫了。一片沉默中,院门前小吏的唱名声显得分外响亮:“绛州王動、甘州刘敬同、赵州苏味道……”却是已经到了他们这一组五人。
几人忙不迭地收起了面上的情绪,高声应诺,整理衣冠,鱼贯而入字排开站在了都堂的台阶下面。他们前头站着的是适才已过了面铨的几人,有郎官大步出来,高声唱注:“肃州丁斯同,注拟甘州仓曹参军;潭州黄毅,注拟永州县丞……”有人躬身应诺,欣然受命,也有人怅然若失,抱手踌躇,大约是在犹豫要不要写张退官状,好在下次唱注时换了职位。
苏味道有心多看几眼,这边的小吏已引着他们走上了台阶。眼见着那道高高的门滥越来越近,他的耳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一片莫名的嗡嗡声仿佛越来越响,他忙暗地里深吸一 口气,用力握紧拳头,抬腿跨过了门槛。
眼前的堂屋格外空旷,一色的深青色素面绸帘,把原本明亮的屋子也映衬出了几分幽深。苏味道眯了眯眼,才看清堂屋深处一字排开坐着五位考官,一色的深黑色案几,一色的大红色襕袍,但不知怎的,他一眼看去,却只瞧见了左边那个并不陌生的身影。和腊日祭天时的锋芒毕露不同,此时的裴行俭看去神色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悠闲,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有一份不沾尘气的清远,若不是面前放着的朱笔和卷册,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个煦然有如春风、超然若在云外的男子,就是已然令天下选人闻之色变的司列少常伯。
放佛感觉到了苏味道的视线,裴行俭也抬眸看了过来,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依然明彻不可直视。苏味道心头一凛,忙不迭地垂下了眼帘,暗暗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这么失礼地盯着裴少伯看了呢?也不知会不会给他留下轻狂的印象?还有另外那几位选官,听说里头还有都省各司的官长,专门过来挑选手下官员的,自己这番失态若是落在他们眼里,只怕就难以留在长安了!
他有心想悄悄再打量那些选官几眼,却怎么也不敢抬头。一片安静中,站在最前面的王已开始按规矩自报家门:“末学王勮,乃绛州龙门人士,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着,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听得人心绪为之一静。
跟着开口的刘敬同正是刚才说错了话的那位,此等场合下,他的声音倒也沉稳,一口气报完甲历,比王勮还来得流畅几分。原来他也是中过明经的,还做过一任县尉,只是此次试判被判了个未入等。
眼见刘敬同抱手退下,苏味道咬牙上前一步,弯腰作揖,尽量沉稳地开了口:“晚生苏味道,赵州栾城人,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嗓子多少有些发紧,好在这几句话早已练了百来遍,到底还是顺顺当当地说了下来。
待得五人都回报完毕,坐在堂屋正中的官员便开口问道:“各位在经义文章之外,可还有什么拿手之事?”
这问题大伙儿早就有了准备,王勮答了礼学,苏味道答了章句,有人答了数算,连刘敬同也稳稳地答了个骑射。
“却不知各位若是外放,以何处较为便稳?”
这一问自然更是要紧,面铨唱注,除了看选人的外貌言辞,主要就是询问各人的特长和意向,以安排合适官职。几个人依次报上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笔墨记录的细微声响中,又有人问道:“上古之时既已有礼,圣人为何作刑?”
这个问题显然对王勮而发,他不假思索,应声回道:“传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此乃出礼而入刑之故也。”
问话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果然不愧是龙门王氏子弟。却不知那位王勃王子安与进士……”
苏味道心里微沉,王勮的声音也似乎沉了沉:“正是舍弟。”
果然便有人奇道:“王勃?我倒是只闻其文,未见其人,今日见兄之气度,倒也颇可想见其弟之风采,当真是兰芝玉树。”也有人叹息:“王子安是可惜了,大好前程,就此断送,总要再打磨个三五年,才好回长安,挺说他如今是在蜀中……”
这些人都扯到哪里去了?苏味道听得暗暗皱眉,面铨的时间有限,这样扯下去,旁人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他眼角一扫,却见王勮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原本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并未翘起,反而紧紧地抿了起来,腮边的肌肉似乎也微微凸起了一条。
苏味道心里一动,不知怎的,耳边放佛又想起了那句“不过是生性愚顽,自幼便被师长呵斥,练就了面皮上的功夫”,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明悟——看来有这么个弟弟,对王勮也未必是好事。同样长于文墨,他还在书斋练笔,弟弟便已名满天下,同样求于仕途,他还在家中待选,弟弟却早已位居清贵。就在此时此刻,明明是他在等着诸位选官评点,大伙儿口中叹息称赞的却还是那个因为一篇《缴英王鸡》而被圣人赶出长安的弟弟!
一片议论叹息中,一个温润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王子安也未必可借。士之致远,当先器识而后文艺。若论文章,此子的确惊才绝艳,可若论才干论前程,王进士固然远胜其弟,此刻堂上诸位选人,只怕人人都强似于他!”
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原本议论纷纷的都堂却是顷刻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苏味道心头更是“咚”的一跳:少常伯裴行俭,终于开口了!
仿佛过了好几息的时间,有人才笑了一声:“少常伯的眼光总是……与众不同,却不知这几位选人器识究竟如何?”
裴行俭的声音愈发舒缓:“依裴某之见,王进士非但有敏才慧心,且志存高远,气度沉稳,二十年之内,必有青云之日,只是凡事过犹不及,进士若能远小人而择良友,则前途不可限量。”
王勮蓦然抬起头来,一直沉稳的声音明显有些发紧:“学生,谨记少伯教诲! ”他深深一揖,几乎垂到地上的袖子似乎也在微微颤抖,良久都没有直起身子。
苏味道不由也抬头看了过去,不远处的案几后,裴行俭神色依旧温和宁远,只是目光专注,嘴角微扬,那笑容仿佛能一直暖到人心里去。他正看得发呆,裴行俭眸子一转,已落在了刘敬同身上:“刘明经忠直勤勉,可堪大用,然性情过于急躁,言语时常唐突,此乃为官之大忌,若不能痛改,则不如弃笔从戎,君之功业,当在军伍。”
刘敬同听到“言语时常唐突”,脸色便有些白了,待得听完,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亮,猛然间“嘿” 了一声,对着裴行俭长揖及地:“敬同多谢少伯指点! ”起身时,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已是神采飞扬。
苏味道心头也是大震:这位刘敬同的言辞有多唐突自己当然是领教过的,可他进了都堂后却是一个字都没多说,裴少伯是怎么看出来的?眼见那两道明亮的目光已转向自己,他的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垂眸肃立,竟是气都不敢出了。
从前方传来的声音依旧平和轻缓,却笃定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苏进士文采出众,器识敏达,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只是宝刃须砺,好事多磨,苏进士少年登科,未经逆境,日后若有不虞之事,也当秉持本心,好自为之。”
苏味道听到前面半句,脑袋便是“嗡”的一下,他的确是少年成名,一帆风顺,也曾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但在长安待得越久,就越知仕途艰难,自己的这点才华名声,根本就不足为凭!没想到在今天,在此地,居然能得到“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这样十二个字!
他心头激荡,强压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弯腰道了谢。裴行脸对于后头两人的评点、几位选官的笑声,听在他的耳中已是浑然不解其意,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众人行礼退下,又恍恍惚惚地走到台阶下。阳光迎面照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双目顿时被刺得一眯,心头这才蓦然清醒过来:自己已经通过面铨了,裴少伯说自己会前途无限!
正月的北风寒意犹可剌骨,此刻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是那般温柔凉爽,犹如美人含情的触抚,就连远处飘荡的柳枝,也似乎是在不停地欢欣起舞。
突然间,他听见身边的王勑重重地吐出了口气,转头一看,恰恰对上了两道同样明亮喜悦的目光,两人仿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不由相视一笑,飞扬的眉宇间已是一片霁朗春光。
幽深的都堂里,有人也笑了一声:“裴少伯难得如此褒奖于人,难不成适才这五位,个个都会有一番造化?”
裴行俭微微摇头:“造化如何,一半靠天定,一半靠人为。只是如勃之流,虽有天纵之才,性情却过于浅露,岂是能享爵禄的格局?要在前程上胜过他,倒也不难。再说好话又不值什么,若是说上几句,便能促人上进,裴某又何必吝啬?”
众人也笑了起来。这几位选官都是中书、门下的主事官员,这次被请来面铨,原是意外之喜——吏选是朝廷头号优差,向来被吏部把持得水泼不进,这次吏部却主动上奏圣人,声称都省乃朝廷中枢,官员人选至关紧要,应请相关主事亲自面铨各自衙司的候选人等。对于这些官员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好事,能给自己选几个称心的手下也就罢了,遇到世交故旧、豪门新贵的子弟,还能轻轻松松做个人情,加上那种天下英才任我评点的滋味……因此,虽然人人都清楚,吏部如此示好,为的不过是顺利推行改制。但凡亲自参与吏选者,总不好再抱怨吏部选官不当。可有这份风光权柄在前,被邀请的各司官长莫说拒绝的,就连误点的都没一个!说到底,于公而言,这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于私而言,这选制之改再不好,牵涉的利益也是大伙儿的,可参与面铨的权力,却是自个的。这本账,谁会算不明白?
而这几天里,众人轮番上阵,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暗暗折服。主持六七品官员铨选的李敬轩固然能过目不忘,把关八九品官员的裴行俭更是相人如神。何况选人的资料都摆在那里,出身、资历、政绩、判卷,列得清清楚楚,拟放哪个官职,原因也是明明白白。纵然是有心挑剌的,在面铨完几拨选人之后,也渐渐熄了心思。大伙儿都是久在官场的人,眼瞧着裴行俭每每几句温言细语就能让人或是惶恐无地,或是感激涕零,忌惮之余,这面上的和气更是半分都不会差。
裴行俭身边的西台舍人便笑道:“少伯果然是一片宽慈之心。”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阁老过奖,宽慈二字,真教行俭羞愧无地。裴某以为,为官者,当有敬畏之心,这些选人十之八九都将为政一方,心中多些敬畏警惕,总好过一味自矜自负,因此对他们多以敲打为主。这一遭也不过是见着人才难得,才嘉奖了几句,好在王进士性情沉稳,苏进士亦有造化,倒不至于就此轻狂了去。”
坐在最中间的东台侍郎还兼着太子左庶子,闻言不由感兴趣地往外看了几眼:“如此说来,东宫的司经局倒是恰好还缺了校书郎!我瞧着这两位进士的年貌才资倒也适宜。”
青年俊杰去东宫原是好事,司经院号称桂坊,在里头任校书郎更是清贵的优差,原本想要人的西台舍人捻须一笑,没有再开口。
裴行俭含笑应诺,提起朱笔在王勮的名字旁写下“司经局校书郎”六个字,待笔尖移到苏味道的名字前,却是沉吟了片刻才道:“苏进士虽有才气,眼下却缺了些磨粝,眼下着实不宜入都省,更莫说是东宫,还是下去磨炼一番才好。”
诸人都有些意外,裴行俭对这位苏进士的评点犹在耳边,原以为少常伯是有意要提携此人,没想到竟会让他从地方官做起!吏部司郎中尤为惊讶,脱口道:“苏味道是进士,试判又入了等,不是应该注个、注个……”
裴行俭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李郎中以为,应该如何?”
李郎中被他含笑的目光一扫,不知怎的,背上竟是一阵发寒,想说的话一时都堵在了胸口,好容易才笑了出来:“少常伯不是说人才难得么?”
裴行俭笑得更是温和:“正是难得,所以更应多加磨砺。”
李郎中还想说话,旁边几位选官已诧异地看了过来——这苏味道难道和李郎中沾亲带故?不然这种不相干的选人若真是大有前程,自然不妨要到自己手下,若还有什么不妥,那留京也好,外放也罢,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李郞中心里一凛,笑了笑没有再作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苏味道既已敲定外放,另外那三人选官们自然更看不上眼,裴行俭随口问过,挥笔落注,一口气写完了五人拟放的官职。一旁的郎官捧卷而出,在台阶上高声念了起来。
王勮这一组原是这拨人的最后一组,下一拨人还未进院,从门内看去,几个人的表情正好尽收眼底。王勮含笑欠身道谢,整张脸孔仿佛都在放光;刘敬同也是笑吟吟地抱手应诺,显然对注拟的金城司兵参军这个职位满意之极;苏味道听到唱注声,却是明显怔住了,仰头看着郎官,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不解,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双眉微扬,目光往都堂里看了一眼,随即便欠身而揖,满脸的迷惑都变成了毅然。
裴行俭放下手中的朱笔,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在选人的来来往往中,为期九天的面铨和唱注转眼即过。都堂前大院里又恢复了往曰的清冷肃穆。大明宫御渠边的垂柳却依然在风中飘摇,随着二月的东风,那些浅褐色的枝条仿佛一夜之间便泛出点点绿意,将整条御渠、整面宫墙都染上了一片如烟如雾的春色。待到三月的暖阳将这新绿催成深碧,咸亨元年的吏选也终于尘埃落定——经过中书、门下的复核,吏选的最终结果公布天下,与一个多月前吏部唱注的榜单几乎毫无差别。
尽管如此,在三月底的这一天,当选人们再次分批来到尚书省都堂前领取告身、叩谢圣恩时,好些人还是立刻打开了手中的卷册,待得亲眼看到 卷头上那行大字,才长长地出了一 口气。
苏味道默默地捧着自己的告身,胸中的那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写在黄麻纸卷头的那四个字“咸阳县尉”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涩。
事实上,自打一个多月前在这里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开始,它就一直压在苏味道的心头。纵然知道这种结果对于初入仕途者也算正常,纵然当时他就已下定决心接受这个安排,可这么多天来,当他看着被注了京官的霍标到处赴宴,听着王勮因少常伯赏识而得了桂坊校书郎的消息被传为美谈,这种决心就无法控制地渐渐变成了怀疑:裴少伯说的“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是否只是一句随口的褒奖而已?那句“宝刃须砺,好事多磨”是不是也并没什么深意?自己的毅然受命,觉得这是裴少伯别具深意的考验,其实只是,想得太多——同住的张茂和许弘毅得的评语不也是差不多么?
身边有人在低声议论:“兄台打算何日出发?”“我这任所有些远,只待明曰去恩师府上告辞之后便立即出城,贤弟如何打算?” “我还好,是去扶风,三日后再走。幸亏当日交了退官状,不然若是去了范阳,那可是一曰也不敢停了……”
苏味道暗暗苦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自己这县尉倒也不是太差,毕竟咸阳离长安城更近,随时走都来得及!
想到唱注之后,霍标也曾苦劝过自己写退官状,说是多半能换个更好的职位,当时自己却怎么都转不过弯来,苏味道心头不由愈发怅然;只是转念一想,张、许两位倒是听他的交了退官状,可到底也没换成京官,这份怅然又悉数变成了无奈:大概,这就是命数?
他抬头又看了看眼前的都堂,阳光正照在长长的飞檐上,乌润的瓦面上仿佛有金光流动,为这座肃穆的堂屋添上了一道春日的华彩,与此刻那满院子带着兴奋之色的微笑面孔倒也相得益彰。苏味道只觉得胸中愈发沉闷,默然低头,不想苒多看这幅画面一眼。
好容易大伙儿的告身都发放完毕,众人对着含元殿的方向齐齐行礼谢恩,依次退出。一出院门,原本压抑着的各种声音顿时变得响亮起来。好些选人不是第一次登上官场,就是立马要离开长安,眼下这一路,正该争分夺秒展开社交活动。
苏味道却是无心与人寒暄,随便应付了几人便加快了脚步,还没转过弯去,就听见有人叫唤:“常之,常之!”却是在前几拨就领了告身的霍标、张茂和许弘毅站在路边向他挥手,显然都是在等他。
苏味道忙收了情绪,上前笑道:“小弟让几位兄长久等了。”
霍标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轻松:“再久也得等!告身一到,大伙儿便再不是自由身。你还好一点,他们两个却都是明日就要离开长安的,今日再不好好聚一聚,下一回就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了。”
还真是如此!苏味道心里顿时更多了几分郁悒。他们几个是在平康坊月旦评上结识的,原本就意气相投,在北里打过了那一架之后走得越发近了,后来霍标租了院子,把几个人拉去同住。他们四个,再加上试判莫名其妙失手,却依然留在长安花天酒地的舒侠舞,平日里结伴喝酒斗诗,何事不为?如今的平康坊里,“酒中五杰”也算是有了小小的名气。可惜就如霍标所说,今日之后,要想再这样结伴逍遥,不知要等多久了……他正自感伤,一旁的张茂便笑道:“这有什么?等过上几年,咱们都回了长安,还不是怎么聚都成!就怕霍兄到时美妾在怀,高朋满座,懒得再搭理我等!”
霍标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怪道人说临别吐真言,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等势利人物!好,好得很!待会儿我会好好问一问妙儿她们,平日你在背后是怎么编排我们这些人的!”
张茂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弟是什么人,霍兄就算把心肝胆肺都借给我,小弟也不敢在妙儿面前编排你……”
苏味道也打起了精神,接口笑道:“那是,张兄是何等伶俐人,要编排霍兄也要在楚娘面前编排不是?”
霍标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点了点头:“说起来,回头咱们还得把她们几个都叫上才好,今日有贵客,少不得要多喝几杯。”
苏味道忙问:“什么贵客?”
霍标却不肯说,只是半吐半露道,贵人极为爱才,这几个月里大伙儿其实都沾了贵人的光,待得见面大家就知道了。几个人追问不出,互相打趣着一路往宫外而行。他们四个原是出众的风流人物,试判都入了等,注的官职说来也不差,满路的选人多有认得他们的,分别在即,自然纷纷上来打招呼套交情。霍标意气风发,来者不拒,身边的人竟是越围越多。
眼见前面就是建福门,突然有人惊奇地“咦” 了一声——原本应该在门外散去的新任官员们有不少人不知为何竟滞留在了门口,原本应该肃立两旁的门卫似乎正在盘问着什么。待得他们走近一些,好些的人更是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苏味道正瞧得纳闷,门口已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霍标、张茂、许弘毅、苏味道可在?”
几人相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霍标一拨众人,大步上前,抱了抱手:“不知这位将军有何吩咐。”
发问的侍卫头领声音冰冷:“长安县县尉在门外等着各位。有一桩人命官司,还要请诸位过去协查一二!”
大唐明月卷六 谁家天下
卷六 第一章 人命大案 惊天逆转
对于长安城的市井男女来说,人生里最不能错过热闹有三桩,一是春日去大慈恩寺旁听高僧俗讲,二是元宵在西市街头参乎胡人踏歌,三是随时到县衙门口围观人间奇案。尤其是这第三桩,因为可遇而不可求,更是分外要紧。若能赶上什么毒杀亲夫、残虐前子的人伦惨剧,那便足以充当一生一世的谈资,便是发白牙松之时,也能拍着大腿跟后生们感叹:“你是没赶上永徽年间的那次毒妇游街哟!”
这个“哟”字,自然要说得回肠荡气,就如记忆里那一去不复返的大好时光。
因此,咸亨元年的春末夏初,当长安县的一次泼皮争产渐渐演变成带有香艳色彩的人命大案,又陆续拉扯进了几位刚刚入选的官家人时,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