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月份开始,这燕京城的天,就灰蒙蒙的,宫城中也似笼罩着一层暮霭,哪怕站在那高处,也望不了多远。苏离偶尔便会站在这宫城的最高处,遥遥的望向远方。一眼望去,却只能看见那琉璃瓦如波涛,层层叠叠。
宫城的黄昏是极美的,这样静静的立一会,晚风拂面,很容易想到朝朝暮暮,年年岁岁。
雪珠子落在琉璃瓦上,仿若一首清脆的乐曲。
承乾宫众人窝在暖阁里,唯恐周衍吸入粉尘,也不敢用暖炉。苏离怀抱着手炉,缩在一隅,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众人说着闲话:“我记得我进宫当日,也是这样大的雪,那个时候,头上落满了雪,本是极静谧的景象。我心里却是急巴巴的,只盼着能早些见到皇后,只是可惜到最后,是那样的境况。”
飞翠眼中一黯,“这样好的雪景,小姐又何必旧事重提,徒增伤心罢了。”
苏离淡淡笑了笑,将手炉随手扔在了一旁,“雪下得正好,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过短短数月,宫城里几乎每一处都落下了她的脚印。只是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巧合,她不曾再遇见任何一个旧人。
或许是近年关的缘故,就连如妃都忙忙碌碌,不知所为何事。
三皇子在九月份被迎回了宫中,听说是痊愈了。同样是皇子,出生不过几个月的皇子,竟熬了下来。在这种状况下,苏离便联想到了当日的康熙。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皇子的后福在何处?
苏离不敢想。
不过自此以后。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谋面,只隐隐听说三皇子生了天花,脸上多了许多疤痕,不复从前的可人。苏离已经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无论是周衍也好,三皇子也罢,都不是他最爱的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场面上的功夫。甚至而言。对于如妃的宠爱,带着几分赌气的成分,因为太后已经摆明了态度是不喜欢如妃的。
再过一个月,一年的孝期就要过去。
皇上是否会另立皇后。也是值得思量的事情。
还有苏楼所说的那些话…
苏离字字句句都记在心中。
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等。真正到了皇上驾崩那一日,事情只会更麻烦。她定要抢先一步,谋得先机。只是虽然如此想。却一直没有等到机会。上次她受伤以后倒是有几日的波澜,但自从得知皇上最爱的女人是旁人以后,她对于皇上对于皇后还念着几分旧情,已经不抱多少希望。
烦恼归烦恼,她的习惯一如从前。
在这寒风中,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皇上现在还不满三十。前朝自然不会有人刻意提到立太子之事,除非皇上自己提起此事。再加上皇上那样的身体状况。看上去虽好,但里子却已经衰败…
立储之事,根本就是迫在眉睫。
苏离眉头拧了拧,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这座宫城最高的一处楼台——九天阁。
或许是地处偏僻,这里甚少人行,正好成全了苏离想要静一静的心思。
立在回廊上,看着那苍茫一片的大雪,顿时油然而生出一股奇怪的心思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今日是冬月二十三,明日,就是她十四岁的生辰了。
这个日子飞翠这几个丫鬟自然是记得的,只是,还有旁人会记得这一天么?
一念及此,便有些淡淡的落寞。靠在那积满雪的栏杆上,一时无言。纷扬的雪花落在她肩头,发梢。苏离伸出手去,片片雪花落在她手心,然而终究是挽留不住,转眼之间就化作了冰冷的水。
寒风从她指缝间呼啸而过,她却不觉得如何冷。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这首词出自纳兰容若之手,此情此景,正合了这词的意境。从前苏离最爱这纳兰词,只是可惜到了这时代,纳兰尚不知是几何人,哪知潜移默化的,下意识的便吟诵出了这一首采桑子。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身后忽而传来淡淡的声音,“果真是好句。”苏离大吃一惊,回眸一瞥,却是一身白衣胜雪的周彻。在这大冬日里,他也不过薄薄几层衣裳,叫人看了便生出寒意来。
“不过信口胡诌罢了。”苏离微微一笑,忙扯开了话头,“睿亲王进宫是作甚?”“皇上命我进宫坐坐,我才从前殿出来,闲来无事,便四处走走。”或许是苏离的错觉,觉得他看向她的目光,隐隐有几分不同。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将这种变化归咎为数月不见,彼此越发生疏了。
“我竟想不到,你也喜欢在这地方看雪花。”周彻难得的轻笑出声,“世人多爱牡丹富贵,谁知道雪花别有根芽,不似人间富贵花。”想不到,兜兜转转,又说到这话题上来。苏离也是莞尔一笑,“站在这高处,见得也远一些,总好过一抬头,便是那四四方方的方寸天空。”
“开春以后,你大哥就要成婚了吧?”周彻冷不丁问。
苏离懵懵懂懂的点头,心里却暗自嘀咕,总不能大的那一位王爷喜欢苏楼,连小的这一位王爷,也无法逃避?她为自己的想法硬生生感到一阵恶寒,好在周彻并未看出她面上有何异色,反而不紧不慢的说道:“苏大公子少年得志,十六岁起便征战边关,到了十八岁上,已经独自领军出战,二十岁名扬天下,到如今…”
他每说一句,苏离心中的想法便确信三分,到最后,已经是深信不疑。
若不是喜欢,怎么将苏楼的事情,记得这样清楚?
想不到苏楼不光招女人的喜欢,也招男人的喜欢。也难为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看上去还是那样端庄肃穆,只是可惜,光华终究是掩饰不住,还是吸引了这二位王爷的欢心。但他方才提到苏楼成婚的事情,可是心中存了什么嫌隙?
一念及此,苏离便轻咳了一声:“我大哥年岁不小,难得遇见能入眼缘的女子,早些成婚也好…”她话音未落,周彻已瞥了她一眼,随即挪开了目光,微微一笑,“怕是有人要伤心了。”这话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周御?
苏离艰难的咽下了口水,强笑道:“婚姻大事,素来就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也算不得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周彻若有所指,“也不知苏大公子,是否会如此?”苏离心中咯噔一跳,这话简直就有些挑衅了。
思虑了半晌,才接口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他以诗论起,她便以词回,只是借鉴了前人的智慧罢了,好在这时代尚未有这些词,便任由她瞒天过海。“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周彻低声重复了一句,脸上笑意更浓,“二小姐好文采。”
苏离暴汗不已,终究是不敢将这词归为己有,便含含糊糊的说道:“只可惜这词并未我所做,不过是素日里见旁人曾经吟诵过几次,见了喜欢,便暗暗记下了。”“那是何人?”周彻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
这厢里苏离已是大窘,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能借鉴前人的句子。只是她长了这么多年岁,对于诗词曲赋固然读过不少,但真要当场作出一首,那可真真是难为她。更何况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她说什么也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看得出来,周彻是爱诗之人,他既然认定这词乃是她所做,至少说明他熟读诗词,几乎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所以听到这样陌生的词,才会猜出是她。眼见着他盘根问底,苏离心中泪滂沱,随口掰了一个谎,“是姐姐素年做的,我默默记下了。”
这下子,他总不能再问了吧?
“想不到皇后娘娘还有这样的情思。”周彻微微一笑,一双凤眼里充满了揶揄,“只是从前,从未听说过。”一个是深居后|宫的皇后,一个是宫外的王爷,怎么可能听见什么!苏离明知如此,却没有挑破,只说道:“想来是王爷早前一直在外,极少进宫的缘故。”
周彻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他眼中有些说不出的神采。
或许,他此刻心情正大好。
苏离眉梢微挑,正欲转开话头,却听见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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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春暖(三)
凤倾51,凤倾 第五十一章 春暖(三)
苏离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却是那窗棂年久失修,掉下来了一截。
周彻默默看了她一会,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暖意,“吓着了?”声音里有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温柔。好在苏离不曾觉察到什么,匆忙便转过头来,“着实是吓了一跳,好在只是窗棂,不是横梁,否则…”
不过是打趣的意思。
哪知周彻,鬼使神差的,竟顺口接了一句:“即便是横梁掉下来,横竖有我呢!”话刚说完,他已被自己吓了一跳,顿时心乱如麻。他从来不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会用这样轻佻的语言来说话。
就连苏离也觉得有些奇怪,睿亲王是众所周知的冷清,待谁都是三分疏离七分冷漠,出名的不好相处。自然,这在一开始她是不知情的,也是听宫里那些宫女们八卦出来的。虽说如此,但仍旧免不了那些宫女们对这位睿亲王的爱慕和相思。
“睿亲王忘了?”苏离嫣然一笑,试图化解此刻的尴尬,“我虽算不上拳脚高手,但也略懂些皮毛,就算此刻从这阁楼上跳下,也是安然无恙。”多说多错,周彻深知自己此刻有些不大对劲,但终究是找不出缘由,又怕多待一阵,又会冒出什么不庄重的话来,但偏偏,就想留在此处,同她说说话。
这种渴望和挣扎,在以前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从未出现过。
大江南北,他去过许多地方,这宫中,打小便走遍了,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一种。眷念。
生平第一次,他不想离开一个地方。
这自然不是因为这地方有多少风景。而是因为,多了一个人。
周彻不能理解,这种眷念,算作什么。但明显,是与从前不同了。“我每一年都会来这九天阁看雪,每一年的雪都一样,今年似乎有些不同。”他的话大有深意,望向苏离的眼,更是熠熠生辉。
眸色如水。一点瞳芒绚烂得就像夜空中的宸星。
苏离不由打量了他一眼,皮肤白皙得叫人有些嫉妒,那双氤氲的眼眸近在咫尺,琉璃一样的颜色。果然不愧是燕京城著名的美男子。细看之下。更觉秀色可餐。不过苏离并不觉得这等美色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苏家上下,这么多年。她见过的美男子,不在少数。
尤其是眼前这位美男子,还有着爱慕苏楼的可能性。
苏离大感惋惜,美男子们都内部自我消化了,她们这些云英未嫁的女人们,可怎么办?
想到此处。苏离便觉得无比的悲哀,爱美乃是人之天性。她自然也希望找一位美男子做夫君。“在想什么?”周彻冷不丁开口问。“想今年的雪到底有什么不同。”苏离歪着头,倚在栏杆上,唏嘘不已,“世事沧桑轮转,昼夜春夏,每每看去不一样了,其实我们还停在原处,依然如昨。”
周彻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芒,就好像漫天绽开的烟花。只是苏离始终遥望着远方,不曾看见这一幕,否则,定然会看出些什么。“你年岁还轻,怎么会有这种感慨?”周彻轻轻笑了,眉眼间都是光华,若即若离的注视着她,“世事易变,怎知人还停留在原处?”
“我不过是信口那么一说。”苏离笑了笑,“再者我也不算小了,过了明日,就是十四岁生辰了。”在这个时代,十四岁的女子为人母的,比比皆是,实在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冬月二十四,是你的生辰?”周彻愣住,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你的生辰,当真是在明日?”语气里有着不曾有过的急切。
苏离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但还是点点头,“千真万确。”说来也怪,前世她的生日也是这个日子,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周彻也自觉失态,但仍旧盯着她好一会,才移开了目光。
苏离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了头,又恐自己脸上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你可有什么愿望?”周彻直视着她的眼睛,“不曾达成的愿望。”
自然是帮助周衍夺嫡。
只是这话,如何好意思说出来。苏离也就笑道:“眼下的愿望,自然是希望二皇子平平安安的。”周彻身子微僵,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略有些失望,“你就没有自己的愿望?”“或许有吧。”苏离微微一笑,“不过已经无暇去想。”
周彻微微颔首,忽而倾下了身子,将她的手握住,躬身印下一吻:“那便如你所愿。”苏离吓了一跳,这种动作实在太过暧昧。就连周御那样的人,也不见得做得出来。但是搁在周彻身上,偏偏就是,让人无法恼怒得起来。
或许这就是人的气质的不同。
同样的动作,周御来做或许是占便宜,但周彻来做,总带着一股朗月清风的味道,让人实在无法往那风花雪月之处去想。一时之间,苏离竟忘了如何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失了往日的伶牙俐齿,半晌才朝后退了一步,抽出自己的手,尚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背后咯吱一声响。
苏离顿时失了重心,直挺挺朝后倒去,这变故发生得太快,甚至叫她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嚎。她一定会摔个头破血流,这是她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哪知不过眨了眨眼,她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除了周彻,没有旁人了。
苏离立刻站稳了身子,忙不迭道谢:“多谢你。”只是她猛然一抬头,鼻子刚好磕到了他的下巴,几乎将她的眼泪撞出来。好在她及时止住了,倒吸了一口冷气,飞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又蹩脚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微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苏离瞬间便呆了。
但周彻只是拂去她眼角的泪,便垂下了手,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深邃,“我上去看看。”苏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九天阁,到底是年久失修,还是人为,这也是值得考究的事情。想着,也就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他到底是谨慎的。
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抚过那栏杆断裂之处,眉头微蹙。苏离已知情形不大好,低声问:“有人动了手脚?”周彻点头,慢悠悠站了起来,眉头拧成了一团,“你经常来此处看雪?”“嗯。”苏离脸上一烫,“你是疑心有人借着这机会…”话没有挑明。
周彻悠然长叹。
苏离垂下头去,心中一片冰凉。
她虽喜欢在九天阁看雪,但这地方素来很少有人往来,即便是有人经过,她在楼上,想要看见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偏偏,这栏杆被人破坏过,那么只能说明,她身边,有人出卖了她。
苏离一向不喜欢对身边的人下手,但也绝不会允许有人暗中算计自己。
“这雪下的真好。”周彻轻轻拈起一块碎屑,手指一弹,那木屑便消失在了半空中。苏离犹沉浸在方才的变故里,也就少了几分兴致。但还是打起精神头来,说道:“今年的冬天来得早,雪已经下了好几场了,当日我还在宫外时,偶尔还会堆雪人玩…”
周彻默默看了她许久,半晌突然说道:“今天,我很欢喜。”苏离一愣,不知他的欢喜从何而来,难不成就是因为和自己说了几句话?她可不敢太过看重自己,但贸然开口去问,又显得冒失,也就笑道:“我也很欢喜。”
周彻莞尔一笑,遥遥望着那苍黄的天,有片刻的犹疑,但还是轻声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下次,再见吧。”苏离正觉气氛有些古怪,就这样散了也是好事,也就点点头,“后会有期。”
周彻便迈开了步子下楼,侧身而过的瞬间,却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后会有期。”
他的声音,太过柔和。
苏离在寒风中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就在周彻说出如你所愿这四个字以后不久,前朝开始议论立太子之事,这事情是由皇上亲自提起的。朝中自然而然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立二皇子,一派主张立三皇子。但是皇上始终是淡淡的,没有标明态度。
一直到有一日,皇上忽而说了季武子的典故。
季武子无适子,公弥长,而爱悼子,欲立之。适子就是嫡子的意思,这已经是明显的暗示了。至于为何皇上会突然起了这样的心思,无人能明白。众所周知,三皇子以及三皇子的生母,都深得皇上的宠爱。
苏离隐隐觉得周彻在这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是明面上,丝毫看不出什么端倪。
虽说只是传言,但宫女太监们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
最大的变化便是承乾宫开始热闹起来了。
苏离一向是不好应酬的人,但想到毕竟要在这宫中长久的生存,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同那些大小的女官,有头有脸的太监们假意周旋一番。其实苏离何尝不是心知肚明,现在看着是门庭若市,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又将恢复到从前的冷冷清清。
人心如此,原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无论是否喜欢,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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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春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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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这送来的礼物都堆满了偏殿。”飞翠一面收拾堆成一团的匣子,一面从中挑出几样最好的礼物收了起来。将其余的那些放在了一旁,预备留着打赏宫女太监们。苏离在一旁坐着,冷眼瞧着她婀娜的背影,忽而抚额轻叹,“这些劳什子,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飞翠回眸一笑,“也不要多大会功夫,只是可惜这些锦缎不能给二皇子做衣裳,这是上好的苏绸,摸上去和蛋面一样光滑,给小孩子做里衣是最好不过了。”过了这个冬日,苏离就出孝了,但周衍却有三年的孝期。
说是三年,其实严格算起来只有二十七个月,在这些个日子里,周衍不可能穿锦缎做的衣裳。苏离只得命人选了上好的松江棉布替他做里衣,好在这孩子不似旁人那般娇气,也极少有挑剔的时候,倒也算是省了苏离不少的心思。
只是,始终有一件事,盘旋在苏离心头,令她格外的烦恼。
那就是,这孩子已经将近一岁了,却仍旧不会说话,连含含糊糊的音节也极少说,成日里咧着嘴笑,也不像是不会讲话的样子。原本苏离也不急,但三皇子已经越来越得皇上的欢心,令她充满了危机感。
这些日子不时传来三皇子聪明伶俐的传闻,甚至有人说,三皇子已经开口叫了父皇。无论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都叫苏离有些不安。周衍是否能成为太子,最最关键的,还是皇上的态度,现在谁能率先讨得皇上的欢心,谁就能拔得头筹。
虽说皇上已经表露出了立周衍的意思。但凡事不可大意,越是这种时刻。越是要小心谨慎。否则,一步行错,前功尽弃。她的同盟实在太少,能够依靠的,唯有苏家。但苏家族人散落各地,早已不管朝堂之事,现如今唯有苏楼还能出力,只可惜他这些日子一直赋闲在家。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和陈阁老家结为姻亲后会有助力。不过到底如何,还待仔细瞧瞧。
苏离可不敢太过乐观,凡事只能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这宫中,毕竟是瞬息万变。容不得她异想天开。除此以外。还有一人——周彻。只是可惜苏离对于此人几乎是完全不了解,不知他的势力,更不知他的野心在何方。
但是。苏离并不讨厌这个人。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或许会成为朋友。自然,这只是苏离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人心中作何想头,她根本不知情。不过,他已经对苏离释放出了最大的善意。
那日苏离偶然提起她的生辰在冬月二十四。周彻有片刻的失态。第二日便有小宫女送了一个匣子来。那小宫女是模样虽说清秀,可绝对是扔到人堆里寻不出来的类型。再者就是脚步轻盈,显见得是有些武功在身。
苏离心知肚明,这必然是周彻在宫中安排的暗线。不过他就这样将她暴露在她的眼前,到底是对她的信任,还是暗线太多,根本就不在乎这一个两个?苏离没有深想,更没有去追究那小宫女的身份,这才是对彼此最好的做法。
打开匣子,大红的锦缎里,静静的躺着一块雕成羊的玉,活灵活现,巧夺天工。
苏离也承他的情,将这块玉挂在了脖子上,不曾想,这块玉竟是世间少有的暖玉。在这冬日里,时常能感受到它的温暖,就好像,那个人在她手上,印下的轻轻一吻。在此之前,苏离从未幻想过这人会对她表露出一星半点的善意,可是就在那个晚上,他将预防天花的药交到她手上开始,有些什么,分明是不一样了。
然后就是九天阁上的偶遇,他们并肩立在屋檐下,看着那雪花纷飞。
还有他那句听起来意味深长的后会有期。
想到这里,苏离脸上一热,一回头,就见倚红似笑非笑的瞅着她,更觉窘迫。但转念一想,周彻或许是爱慕她的大哥,同周御一样,不过将自己当做替身,一转眼脸色又冷了下去。倚红瞧着,不觉大奇:“这是怎么了?一个早上,变了好几回脸?”
苏离呸了一声,白了她一眼,“你不干旁的事,成日里就盯着我的脸瞧?”“那是!”倚红满脸的自得,理直气壮的笑道:“谁让我们小姐生得这般水灵,少看一眼也不成,只得时时刻刻盯着,还嫌不够。”
苏离横了她一眼,没有做声。端着热热的茶饮了一口,托在手心好一会,静静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再有几天,就是脱孝的日子,也不知这宫中,是否会发生什么变故,她得提前做好打算才是。
“我心头有些郁结,正好出去走走。”苏离漫不经心的叹道:“这些日子闷在宫里,白白的闷坏了。”“也不知小姐要去哪里?”飞翠笑问:“若是忘了时候,我们也好去寻。”“也不过四处走走,哪里知道去往何处?”挠了挠头发,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大雪天的,听说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我也去瞅瞅。”
飞翠微微颔首,“您可别忘了时辰,到时候记得回来用午膳!”苏离微微一笑,“放心,我省得。”刻意提出要出去走走,不过是为了引出背后试图谋害她的那人。不可否认的是,有人对她下了杀心。那被可以破坏的栏杆,就是铁证。一日不将这人揪出来,一日不得安宁。
倚红亲自送着她出了殿门,苏离轻轻拍拍她的手,若有所指。“早去早回。”倚红目光微闪,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坚定。苏离放下心来,独自一人,迎着风雪去了御花园。这地方的选择,自然是别有用意,现下她乃是一人,自然往那人多处去,否则,真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就得不偿失。
她可没有拿自己的生命做诱饵的习惯。
一路上,大雪很快落下,掩埋了她留下的脚印。苏离只觉骨子里都是冷的,唯有胸口那暖玉,还带着一缕温暖,叫她觉得自己仍然有体温。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她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简直是一种自虐。
只是,她没有时间再等待下去。她不能容忍自己身边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事实上从上次德妃事件开始,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清理身边的宫人,只是可惜到现在,仍旧有残留,只能说,这些人隐藏得太深。
真要往深里去查,或许就会顺藤摸瓜的寻到他们身后的主子。
不过苏离没有这样做,她要给彼此喘息的机会。
更何况,现如今她在宫中,势单力薄,能忍耐时,只能暂且忍耐着。
苏楼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以她现在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和宫中那些势力对抗。不过现在看来,摆在明面上的如妃,才是头号敌人。毕竟眼下二人有着最直接的冲突,那便是夺嫡之人。
表面上苏离是占了上风,但皇上也有柔情一刻的时候,指不定哪天如妃吹吹枕头风,这事情,就要发生变故了。屡屡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便觉心里乱糟糟的。
苏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事情抛在了脑后,暂时给自己一片宁静。鼻间满是梅花的清香。一片片白色的梅花花瓣落在她发梢,肩头,手心。悠悠的,梅丛间飘出一缕温婉轻柔的声音:“你也喜欢这白梅么?”苏离眼前一亮,一道柳青色的窈窕身影从梅间转了出来,脸上搽了淡淡的胭脂,透着白玉一般的肌肤,显得格外的动人。眉宇间都是温柔妩媚,目光平和的将她看着。
“自然是喜欢的。”苏离嘴角微翘,露出一道笑容来,“这梅花甚是好看。
她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她。但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觉得理当如此。苏离忽而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的女人,任是个男人,都无法逃脱她的温柔妩媚。那双眼清亮如水,眼睛翘而长,看着人时,透着几分专注和平和,没有任何情绪,有如古井水一般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