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轻轻挣开他的手,自己扶了墙,缓缓下了堡垒;辛润有些尴尬,却不放弃,只虚虚扶着,生怕她不小心摔着。
碧落自己也想着保重,行一阵,便坐了歇上片刻,回到自己所居院中时,天空已是苍瞑一片,几只还巢的雀儿,正自堡外飞来,依然在这人烟茂盛之处,寻找着自己的口粮。
雀儿的黑影划过天幕,依稀见得到有些雀儿在空中划过的流光,痕迹淡淡。
淡淡的流光……
碧落掠一掠发,因秀眉蹙起显得狭长的黑眸,也闪过了一抹淡淡的流光。
“五公子!”她唤道。
辛润顿时流露出委屈之色:“我说了,你叫我辛润就行了。”
碧落懒得和他扯皮,遂道:“好,辛润,快去告诉你父亲,小心雀杏!”
“雀杏?什么雀杏?”
辛润茫然。
碧落不耐烦推他:“快去快去,你父亲自然知道。若是晚了,辛家堡只怕要吃大亏!”
见识过碧落的不凡,辛润再不敢在此生死关头怠慢延误,忙应了声,一边往外跑,一边向在向碧落高叫:“你快回屋去休息!”
辛润虽是出身将门,却未读兵书。但辛牧既曾在仇池为将,久经沙场,自然不会不知道,雀杏也是一种攻城计谋。
攻战一方,捕取了来自城中的鸟雀,然后以中空的杏子装入燃烧的艾草作为火种,等到黄昏时利用其返巢的习性,将火种带至敌人粮仓。
——他们刚遭了火攻,很可能会因此也想起这种火攻的办法。碧落虽然累乏,但总觉得自己的眼睛还没花,刚才那鸟雀,似乎有点异样;便是眼花了,提醒一下,也不会坏事。
连着大半个月未下雨,天干物燥的秋天,火攻应该是兵家极可能使用的手段。
果然,不久,粮仓附近暄闹起来,隐见有黑烟腾起,但很快便不见了火光,相信救火的人去得早,才有些苗头,便被扑灭了。
碧落回到自己的屋中,三姑远远见了,早端了两碗粥来给她,碧落道谢喝了,才见辛润赶来。
他燃了一盏青铜灯,神情看来很有点郁闷,很久,才开口道:“爹爹一直让我别招惹你,说我配不起你。我一直不信,原来是真的。”
“堡……堡主怎会这么说?”
碧落吐字有些艰难。
如果在辛牧眼里,她只是个厉害些的过路女子,也不至觉得他的宝贝儿子都配不起吧?
除非……除非他知道了碧落的身世,知道她是秦王苻坚的女儿。那重身份,绝对不是一般人家匹配得起的。
可她的这重身份,秦王一直未对外公布,甚至碧落至今都在疑惑,夏天时究竟是什么人向慕容冲透露了这个讯息。
按理,苻坚知晓她在燕营,再怎么着责怪她,也不会轻易断送自己亲生女儿的小命,绝对会讳莫如深;便是张夫人原来与她有些心结,也没有理由向燕营透露此事,——她最会权衡利害,自然容易想到,假如慕容冲不杀她,却拿了她作威胁大秦的筹码,岂不是误了大事?
辛润摇头道:“他没说什么,就说我配不起你,怪我来招惹你,把我骂了一顿,不许我再来看你……”
他试探着问:“碧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碧落叹息一声,也不答话,招手让他坐下,解下外袍,替他包裹渗在流血的伤口。
辛润便不再问,默默看她为自己包扎好了,清澈的眸子有些暗蒙,他低声道:“爹爹让我护着你,我便住在四哥这里。你有事就唤我一声。”
他悄然离去,为碧落带上门,留了一室幽幽暗暗的烛光,耀着她紧蹙着的眉。
虽知辛家堡岌岌可危,可碧落身体不抵以往,早乏得厉害,睡得还是很沉,直到早晨,才听到雷鸣般的轰隆声传来,又夹着无数人与马的嘶吼,汇成江流般的咆哮,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随着慕容冲一路攻城拔寨,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辛家堡,被攻破了!
她悚然坐起,迅速披衣而起,又将睁着眼睛惊呆的小聆儿拖起,忙乱地给她系起衣带,拉开门时,已见到了辛润刷白的脸。
“碧落,我们快走,往偏僻些的地方躲一躲。”
辛润唤着,拉过小聆儿另一只手,便院外奔去。
院中,醒得早的人们早意识得大事不妙,纷纷往外奔去。三姑怀中抱一个,手中牵一个,焦急地扭头向碧落道:“碧落,小聆儿先麻烦你了!”
碧落全无把握地应了,紧紧握住了流彩剑,叫道:“你们先走!”
这处巷道左近都是整齐屋宇,正是辛家堡富庶些的百姓聚居之处。鲜卑兵一旦进入堡中,这里必定首当其冲。
可就是避到别处又如何?数千西燕军一拥而入,有哪处角落能保住平安?
碧落等了走到外面巷道,已听得南面堡垒处喊杀,远远便见得刀光一片,血影将这秋日的晨光洇染得更是凄瑟,知道堡兵们正在与西燕军殊死相搏。
但堡兵们再怎么训练有素,也无法和大半年来以攻伐为业的西燕军为敌,已有鲜卑骑兵突破防线,攻入巷来。
清平调草木犹解醉春风(四)〖实体结局篇〗
碧落、辛润忙让三姑等先走,他们将弓箭持在手中,带了聆儿断后。
眼看已有几名如狼似虎的鲜卑骑兵冲入南面往北奔逃的百姓中,挥舞着矛戟大刀,毫不犹豫地落下,只有年轻女子,被甩往一边,暂时不取性命。
碧落素知燕军品行,虽是切齿痛恨,却也不敢回身相救,拉着聆儿也往北奔去时,忽听身畔的辛润狂吼一声,站定了搭上弓箭,向那正残杀百姓的鲜卑兵射去,浑不理涌过来的鲜卑骑兵越来越多,凭他一人之力,根本射不完。
有两个骑兵被射倒,立时有人注意到这里,往他们站立的方向奔来。
碧落慌忙射了一箭,射倒最前面一骑,眼见他们逼得近了,忙拽住辛润:“快逃,快逃!”
辛润转过脸来,已是满眼通红:“碧落,我不能护着你了,我不能……眼看我的乡亲们给这样屠戳!死也不愿!”
碧落一怔,不觉松开了手,辛润已怒吼着持刀奔向鲜卑骑兵,那原来甚是文弱的身形,刹那充斥了绝望而悲愤的骇人杀气。
碧落一阵热血上涌,正想着要不要跟过去帮忙时,忽听到聆儿大声哭叫:“姐姐,三姑姑!我的弟弟妹妹!”
碧落转头,顿时骇住。巷北,本来已经奔到巷子尽头的老弱百姓,忽然纷纷往转身,见了鬼般嘶叫着,往回奔来。一队骑兵像驱赶猎物般从北方涌入,大刀所指处,惨叫声不绝。
在三姑痛澈心肺的嘶叫声中,其中一柄厚背弯刀在空中划过雪亮的弧度,把两颗小小的头颅带了两溜鲜血,远远飞落。
“啊……”
三姑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丢了怀中两具无头的幼童尸首,疯了般去揪打那骑兵。那骑兵看也不看,扬刀劈下,顿时将她砍成两半,止住了她的嚎叫和痛苦。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的工夫而已,那天天陪着碧落说话的三姑,那天天绕在碧落腿边的龙凤胎兄妹,死了。
马蹄踏过,那本就不完全的尸首,渐渐血肉模糊,不辨头脚。
还有赵婶,还有那些见过面却没说过话的老少邻居,尽在血光中倒下,模糊……
碧落如同浸入冰雪,寒彻入骨,嗬嗬地无意识叫着,心中一口热血,差点喷涌出来,一时竟如身在梦中。
人的生命,不该是所有生命中最坚韧最顽强的吗?
此时竟如蝼蚁不如!
并且,是自己朝夕相对,视若亲人的人,瞬间消逝成尘土中一滩再无生机的血肉,甚至不如一条狗,一只鸡……
“姐姐……”
小聆儿忽然又叫,几乎同时,碧落被推了一把。
低头看时,小聆儿正缓缓抓着她的衣带滑下。一把利箭,从她的左眼贯穿,后脑穿出……
抬头往南看,辛润满身是血的身体,正在鲜卑骑兵刀剑齐发中倒下。
刀光之中,他依稀又向碧落看了一眼,遍是污血的脸上,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干净,清澈得像无云的蓝天……
两名骑兵正盯着着她,收起弓箭,一脸惊艳地骑马奔来……
碧落手足俱已失去了正常的感觉,而头脑却奇异地清明起来。
她抱起小聆儿,小心地带她奔回辛四公子的院门处,就如她正沉睡一般,将小聆儿平放在门槛内,拿帕子覆住她一只破碎,一只圆睁的眼。
小脸被覆住的瞬间,碧落看到那圆睁的眼中,依稀倒影着那本该向自己飞射而来的利箭……
从容将箭壶放于脚边,碧落倚住门旁的木柱,弯弓搭箭,冷静地一枝枝射着。
失去知觉的手居然很稳,半点不见抖动,于是,那奔驰着的鲜卑骑兵,便一个个地落马。
碧落常嫌自己记得的事情太多,但这一刻,她终于把什么都忘了。
什么恩,什么情,什么爱,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兄妹父子,尽数被抛往脑后,再无法动摇她丝毫的情绪。
骑兵频频落马,依旧悍不畏死地冲到了跟前。碧落没法再射箭,叹息一声,大步冲出,流彩剑如霞光乍投,刹那间映亮了灰蒙蒙的天空,也映亮了那双如夜的黑眸,迸溅着妖异而嗜血的火花。
原来,仇恨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把正常知觉的人,完完全全改造成嗜血的魔鬼。
剑出,马嘶,人落,寒光闪过,血雨飞起……
隐隐,前后方又有了动静,更大的暄嚣如海浪般一波高过一波席卷而来,带了辨不出的喜悦还是惊恐的汹涌情绪。
碧落依稀看到了围住自己的十余名骑兵沾惹了那种情绪,却根本没去想发生了什么事。
她红着眼,只想眼前的人死去,全都死去。
越来越多的骑兵涌来,有的从身畔仓皇地一闪而过,有的驻下马来帮忙,有的刺来两枪,再匆匆撤退。
碧落并没觉得累,手中的宝剑却已越来越重,步履也已踉跄,明明已尽量灵巧地闪避,明明没觉得自己受伤,可素衣上却有越来越多的地方破裂,露出雪白的肌肤,渗出殷红的鲜血。
前方的宝剑,又快要递入被逼落马下的骑兵心脏;而身后,一杆长矛,正要挑入她的背心。
秋千索心疾未痊莫相询(一)〖实体结局篇〗
碧落没打算停止手中的宝剑去闪避。
她似乎杀了不少了吧?
够本了,嗯,应该够本了。
三姑,龙凤胎兄妹,小聆儿,赵婶……
纵然被践踏成泥,他们也该很快能在另一个地方相聚。
流彩剑飞扬如虹,激起最后的华彩,刺入前方骑兵心脏时,矛尖破空而至的风声,已让后背的肌肤生凉,汗毛倒竖。
碧落已做好了被那矛尖贯穿的准备,垂了手,冷冷仰望着灰黯的天空。
这时,头顶的天空忽然一亮,一道清冽至极的白光乍然闪过,和她的流彩剑一般飞扬如虹,华光耀眼,刺痛着瞳仁,让她忽然之间便有泪欲涌。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那根矛尖再也没能刺入她的后背。
一名手持长矛全身胄甲的年轻战将,正领着秦军服饰的骑兵,奔杀而来,沉郁的眸子,紧紧锁定在碧落面庞,带了一抹浮云般清淡不明晰的温柔。
“杨定,是杨定的兵马到了!”
本来还在纠缠的西燕骑兵,忽然纷纷拨马,调头而去;两侧的幸存居民,躲在门内,往外掷着石块和木棍,啜泣着,叫骂着……
杨定,杨定是谁?
好熟悉的名字,而马上的那年轻将领,好熟悉的面庞……
碧落盯着眼前的男子,迷惑着,直到他跃下马来,握住自己的手,才觉出他的掌心好暖,好暖,暖得自己受不了,周身一震,便软倒下去。
“碧落!”
意识模糊前,她听到那男子那么伤感地唤了她一声。
同时,她觉出了自己掌心的寒冷,冷得再也握不住流彩剑,“当啷”一声落在了脚下……
再醒来时,她已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之上,绣着如意团花的宝蓝锦衾,垂着精打流苏的丝帐,还有榻前乌檀木的山水屏风,都在提醒她,这里并不是她住的小屋。
略略一动,周身都酸痛得不堪,几处伤口,被紧紧包扎了布条。
她不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终于在痛楚中记起了发生过的事,然后几乎立刻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她摸着了坚硬的一团,虽然穿着秋衣看不出,可碧落已能感觉出它的微凸。
九死一生,它居然还不屈不挠地陪着自己!
而其他曾经陪着自己走过的人呢?
还有,她似乎看到了……杨定?到底是真是幻?
碧落转着眼珠,忽然感觉出一丝异样来;等屏风后转过三个男子来,她才悟出,原来屏风后,一直有人在说着话,但从自己的那声呻吟发出后,话语声消失了。
三名男子中最年轻的一个,穿着墨青色的袍子,黑发不听话地从冠中跑出,垂落在俊朗的眉眼间。那深郁的眸子,默默与碧落对视片刻,慢慢蕴了阳光的暖意。
他踏前一步坐到床榻前,温暖的手指伸出,轻柔地去擦她的面颊,低声道:“别哭了,这不是没事了?”
“杨……杨定……”
碧落终于唤出那个名字,伏倒在他的肩头,无声的落泪,渐渐转作呜咽着的悲泣。
杨定迟疑了一下,唇角勉强弯了一弯,伸出一只手,将碧落拢住,轻轻拍着她的肩。
那和杨定一起的男子,一个是堡主辛牧,还有一个碧落不认得,乃是平远将军赵敖,与杨定俱在附近,见警报烽烟燃起,星夜来救,总算不是太晚,辛家堡虽然死伤惨重,到底有七成以上的百姓得以保全。
辛牧笑道:“当日末将见碧落姑娘所持宝剑与公子的一模一样,分明是一对儿,就猜着多半和公子有些瓜葛,即刻叫人通知公子。公子传话,让好好照顾碧落姑娘,末将便知猜着了。”
赵敖笑道:“可不是么,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杨将军,不是我说你,明知这兵荒马乱的,怎么还让她孤身出来?知道她在辛家堡,也不叫人来接,就更过份了!”
杨定一笑,并不分辩。
辛牧等见二人行止亲密,也不好多呆,各自告辞,杨定心不在焉,等他们踏过屏风,才记得起身相送,不免又被嘲笑一番。
碧落痛哭一阵,心境已平和许多,渐渐明白自己能在这里安稳呆了许久的原因了。
辛牧一族迁自仇池,如今并不称杨定为将军,而径称公子,隐然有以他为主之意,显然是忠于仇池杨氏一系的旧将,并且认得杨定的宝剑,方才对碧落格外关照。
如此看来,碧落到辛家堡没几天,杨定便已知道了。辛家堡离长安不过两日路程,杨定居然不曾叫人探望过一次,也便见得并不是很想见她了。
想起当日杨定决绝扔掉的剑穗,摸着腹中慕容冲的骨血,碧落苦笑。除非杨定疯了,才会如先前般念着她。自己方才忘情哭泣,只怕已让杨定难堪了。
果然,杨定送了二人回来,再没有坐回榻边,只在一旁的条案边坐下,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慢喝着,许久才抬起眸,问道:“碧落,听说你本来准备远行的,打算去哪里?”
碧落一抓锦衾,指骨间用力过度的酸痛顷刻传来。她垂着头道:“恩……我打算去淮北,找我奶娘。”
秋千索心疾未痊莫相询(二)〖实体结局篇〗
“你奶娘奚氏么?”杨定啜一口茶,淡淡道:“春天的时候,你回宫的第二天上午,天王便派人去接了;傍晚时虽发现你离开,却没有叫人追回去接奚氏的人。所以,现在奚氏在长安。天王还帮她找到了嫁在长安的女儿,一家人过得挺好的……如果没有战争。”
碧落再不知有这样的缘故,呆了片刻,才道:“那我还去那个山里小村庄,那里也好。”
“那你当初何必出来!”
杨定忽然将茶盏重重拍到案上,高声喝问。
他瞪向碧落的眸子不掩恨怒,异常明亮的跳跃好一会儿,见碧落明显瑟缩了一下,方才收回眼神,和缓了声音:“对不起。刚和赵将军他们喝了酒,有点醉了。”
碧落倚了墙坐着,抿起唇,再不说话。
空气拧僵了好一会儿,杨定终于叹息一声:“现在不是去淮北的时候。不说关中西燕军出没不定,大秦本身还有不少封疆大吏居心叵测,到了洛阳,又进入后燕和长乐公交战的地界,江东晋廷也时不时插上一脚,一路关卡森严,早已道路阻绝,你怎么去淮北?”
碧落喉嗓间不期然又哽住,吸了两下鼻子,压下心酸,才低声道:“我试着从小路过去,便是到不了,死在路上了,也是我的命。我不会怨天尤人。”
杨定似乎想笑,他还真的呵呵干笑了两声,低沉道:“你是在告诉我,你的路是自己选择的,错了对了,都是你认定的,不会后悔,是么?”
“你多想了。”
碧落别过脸,拢着双手揉着干燥的脸庞,悄悄将眼底的泪光拭去。
“我多想了……”杨定重复着,慢慢走到榻前。“那便好,我不多想,你也别自寻死路。我带你回长安吧!”
碧落一惊,脱口道:“我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