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当年被苻坚迁来关中的四万余鲜卑人,在三辅附近繁息生衍,人口已达四十余万。他们大多是鲜卑贵家子弟及婢仆,以降民身份入秦后,难免受氐人排挤,加之鲜卑人纵横草原时所遗留的一腔热血尚在,所谓“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无不盼着能迎回燕帝,重返关东故国,听说皇太弟高举复燕大旗,纷纷前来投奔,找些鲜卑女子入宫,自是不难。

那些宫女被押下去时,慕容冲听得外面喧哗得厉害,唤人来问时,却是有位宫女曾经为苻坚侍寝,不愿受辱,趁人不注意时,跳入殿外清池中,刚刚被人救起。

慕容冲不觉冷笑:“他们氐人就怎么高贵了,服侍我们鲜卑勇士,也觉得屈辱?难道活该我们鲜卑人受他们欺凌?把她送军中去,让我们的勇士教教她,怎样做一个听话的氐人吧!”

押送的亲兵本来尚对这女子有几分同情,听慕容冲三言两语,顷刻激起了怒火,连声应命而去,殿外便传来女子惨烈之极的挣扎和凄叫。

“苻坚的女人……”慕容冲依然一身洁白的素袍,坐于案边,一手撑着如雪的容颜,轻轻地嗤笑,快意的嘲讽,怎么也掩不住。

正心神大畅时,忽听得一侧的穿门旁衣衫悉索作响,忙回头看时,只见碧落青衣萧萧,沉默地向后殿而去。

那日慕容冲拿碧落冒险,一方面打算借她略阻一阻秦军攻势,让秦军形势更加不堪,另一方面则觉出碧落对杨定和苻氏情谊非浅,想由此让碧落彻底断了念头。碧落所处的那辆牛车之中,有着燕军最精勇的卫士相护,又只是露一露面,可确保她全身而退。但碧落自被他从牛车中放下,便一直静卧在床,连话也不说了。这些日子慕容冲忙于征战,一时无法顾及她,此时战局稍稳,心中正记挂着,忽见着她,忙追了上去。

“碧落,还在生气么?”慕容冲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到她的身上,微笑道:“瞧你,转眼便是深秋了,怎么也不知添件衣裳?”

碧落听若未闻,也没理搭在自己肩上的披风,由着那带了慕容冲气息的雪白披风,随了她的走动,缓缓自肩上滑下,飘零在拼石的地面上。地面正飘零的红枫叶,翻翻滚滚地,扑到了披风上,如雪地里渗入了新鲜的血,又似谁无瑕的肌肤,被扎了几刀。

慕容冲捡起,抖落枫叶,却又一阵风刮过,丹墀下的两株高大枫树,红云般绚烂跳跃着,簌簌的落叶如翻飞的蝶,有几片扑到了他怀中。

冷凝无瑕的洁白,火热决绝的艳红,两相映衬,的确怵目惊心。

他黯然而轻嘲地一笑,追到碧落房前时,只听“砰”地一声,碧落已经将门关上。

以前那个对他千依百顺,只向他一人展颜而笑的女子,竟将他关在了门外。

慕容冲迟疑片刻,还是推开了门,反手轻轻带上。

碧落正拿了水碧色的丝线,编着一枚剑穗。

慕容冲已经好几次看到碧落无声无息地编这穗子了,每次都看到她在编着穗上的莲纹,许是编得不满意吧?那朵莲花,从来就没有编完的时候,而那枚和慕容冲曾拥有过的一模一样的佛手玉佩,再也不曾有机会编入穗中。

碧落那双手,本来握剑远比做这些闺阁女子的事儿顺手;可慕容冲已记不得她有多久没握剑了。或者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习惯,流彩剑始终挂于腰间,不知是不是因为久久不用,生了锈,所以显得比以往沉重许多,她偶尔扶剑时,看来很有几分吃力。

慕容冲走到她跟前,沉默地望着她缓慢得有些笨拙的姿势,许久才坐到她身畔,柔声道:“碧落,杨定没事,和苻晖一样,平安回到长安去了。”

鸳鸯梦何尝并栖漾绿波(三)

碧落依旧编着穗子,明明已经编织到了最后一朵花瓣,她端详了片刻,似乎觉得哪里不妥当了,又一个结一个结的拆开,重新编织。

编不完的穗子,做不完的梦,依稀还残留着旧日的痕迹。

慕容冲忽觉自己远不如在平阳时那般能隐忍,大约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许多事,再也不必苦苦压抑,独自地黑夜里咽下。

他想发作,便发作出来,以平和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语:“碧落,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可不可以,不要再想太多?那一天,你也看到了,不论是你的哥哥苻晖,还是那个曾经很喜欢你的杨定,并没有因为你停下攻伐的脚步。碧落,你该死心了。”

碧落止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望着散于茵席上的水碧丝线,因着她的拙笨,已凌乱得无法收拾整齐了。

她取过剪子,将那大段打过结子的凌乱丝线尽数剪去,重新用崭新的丝线编织。

慕容冲以为已经说服她时,碧落忽然抬起了头,深黑的眸子若冰箭射出,竟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和自嘲:“冲哥,如果你和杨定苻晖他们的易地而处,你会因我而犹豫退开,自取灭亡么?”

慕容冲只觉那种凌厉和自嘲的口吻,如一圈圈的黑色漩涡,直要将自己拽进去,一齐遭受灭顶之灾,从此万劫不复。

那种身处漩涡底部,无法纾解片刻的痛苦与憋闷,他一向以为只他自己一个人感觉得到;可此刻,为何碧落眼底,出现同样的沦没悲黯?

他握住碧落抓着丝线的手,低声道:“是,碧落,我不会退开。可我的苦楚,旁人不知,难道你不知么?你明知我已忍了那许多年……”

他的手指抚上那那水光般柔滑的丝线,那丝线便有着轻微的颤意,一如慕容冲的话语:“或者……这旧了的丝线,总不如新线编起来顺手?”

碧落拣拾起旧线,淡淡的笑如浮光掠影,虚恍不实:“我不知新线编起来会如何,因为没试过;只是旧线,太多的结,我解了无数次,都解不开。冲哥,你那么聪明,也解不开么?”

慕容冲静静凝视着那一团狼藉的丝线,忽然低叹一声,将碧落拥到怀里,喃喃道:“解不开,便不用解了。我也顾不得了,只要你陪着我便好,有一日,是一日。”

碧落眼眶酸热得紧,偏生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舌尖干涩得几乎拖转不动,却还是那般艰难地低声道:“冲哥,我求你,咱们把秦王……把苻坚逼得这样也够了,你看他已丢了半壁江山,儿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也……跟在了你的身边,你便……便回关东去,好不好?我一直陪你,陪着你……”

慕容冲的臂膀意料之中地僵硬住,他垂着眸,绝美的轮廓清好无瑕,话语依旧轻柔如情人间的絮语:“不可能……有一种耻辱,只有他本人的鲜血才能洗涮。践踏人者,必将被人践踏。”

碧落微微而笑:“冲哥,你有没有算过,这一路之上,你践踏过多少平民百姓?”

慕容冲摇头道:“那些……不算什么。当日邺城攻破,王猛率领的那支仁义之师,同样没对鲜卑人留过情。”

他攥紧拳,冷笑:“我三哥原有妃嫔近百,宫人无数,但后来带至长安的,只有二十余妻妾,百余宫女,你知道其他人去哪了吗?”

碧落透不过气来,眼前尽是血红色的蛇形闪电,哧啦啦地撕破无边无垠的夜空。

果然,慕容冲道:“他们攻入皇宫的第一件事,便是抢掠财物,玷污妇女。那些卑贱的氐人士兵,平时连皇宫门都靠近不了的卑贱士兵,在燕皇室的卧塌之上,凌辱残害着燕国最高贵的女子。我和四哥以及几名叔伯被关于偏堂,听到那些发了疯般的哭声,持续了几天几夜。直到三哥向苻坚上了降表,苻坚才制止了这种行为,下令保护慕容氏皇族。可也仅限于皇族宗亲而已,其他宫人和地位稍低的宫嫔,根本无人顾惜。悬梁的,投井的,自刎的,还有被作践致死的,直到我们被放出来,还是每天都有许多尸体被源源不断运出宫去。”

他放开了揽着碧落的手,缓缓拨弄着自己的飞景剑,纤长有力的手指叩在明亮如雪的剑锋,令人心悸地嗡嗡之声刹那弹了开去。

“事实上,那时,谁还会把燕人的荣辱死活放在心上?未及出邺城,苻坚便强占了我姐姐。后来迁往关中的路途之上,平素被鲜卑男人们呵护在掌心的娇贵女子,在寒冬腊月的天气,徒步行走在结了冰的陡峭山路上,冻病而死的,不知凡几。我们都看得到,甚至看得到他们求救的眼神,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我母亲烈帝皇后,都因不堪忍受而病倒在途中,无人医治。我忍辱去见姐姐,想让她求一求苻坚,派人去救母亲。结果,苻坚很快派人去救母亲了,并且吩咐为燕室皇亲多安排些车驾;他还解下自己的锦袍,披到我身上,说怕我路上给冻着了;我还没来得及感激他,便被他留在了自己的帐篷。”

飞景如流瀑劈下,沉重的缠枝茶花乌檀木案被砍作了两段,这俊美的男子盯着那飞扬的碎屑,眼晴久久地倒映着飞景剑璀璨的流光,许久才敛了恨怒杀机,转回到碧落面庞:“隔几日,我打算发兵长安。我很想知道,他听说当年被自己欺凌的小小男童,已能手提雄兵,与他分庭抗礼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碧落没说话,继续编着穗子。

她的手真的很笨,编来编去,只把新的丝线,也折腾成凌乱的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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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发预存时,排版排了一半,还没来得及检查字数,莫名其妙就自己发上去了,滴嗒嗒的汗啊!

本周会结文啊,目前正纠结于结局,郁闷啊郁闷~~~

鸳鸯梦何尝并栖漾绿波(四)

建元二十年九月,慕容冲趁秦军新败,领兵包围长安,索要燕帝慕容暐。

长安久经战乱,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又有精兵强将镇守,慕容冲想一举攻破,显然也不可能。所谓围攻长安,不过是向长安人和苻坚示威,证明着鲜卑慕容的重新掘起罢了。

碧落留在了阿房城的宫殿中,并没有跟去长安。

虽然将碧落带在自己跟前去和苻坚挑衅,显然更能打击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了大半生的大秦天王,但碧落说自己身体不适时,慕容冲只是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没有勉强她。

他必定以为碧落无法面对他和苻坚的正面交锋,托辞不去。

却不知,碧落虽然不想去,但身体不适,并非托辞。

自从在棺木中被关了近一个月,她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之心情抑郁,从来不施粉黛,所以一贯容颜憔悴苍白,便是大夫来瞧,也只能开些调理的药物,让她放宽心慢慢休养。

可这一次的不适,到底不同往日心力交瘁时的倦乏了。

这一日,在第三次将晨间吃的一点饮食吐个精光后,她拿清水来漱了口,目注窗外长空澹澹,抚住自己的小腹,黝黑的眸子渐渐闪过久已不见的莹亮光华。

前路茫茫,她一向以为那是个漆黑的世界,她和慕容冲怎么也冲不出去,早晚会死于其中的世界。可此时,她忽然觉出自己并没有身处绝境,这个世界,也未必便如她想象的那般绝望。

至少,她已经有了希望,她确定,那是慕容冲和她两个人的希望。

金风淡荡中,她倚着四合如意琐窗站了片刻,看两行大雁在高阔的蓝空逍遥飞过,方才命人又去煮了粥来自己喝了,翻出菱花镜来,仔仔细细地挽了个飞天髻,又取出蒙尘已久的妆盒,敷了粉,点了胭脂,镜中之人便顷刻活过来般明亮起来。

换了浅绛色的广袖褶衣和大口裤,缚了裤脚,碧落提了剑,让宫中的近卫去牵她的华骝马来。

近卫早得过慕容冲小心看顾她的吩咐,也知她在慕容冲心中不比旁人,虽是奇怪这个足不出户的夫人怎么突然想到要马匹,也只得忙去备马,却只牵来一匹毛色润泽的白马,说那华骝马已被慕容冲骑了去。

碧落走过去,拍一拍马头,那马儿打个响鼻,温顺地向她跟前踱了一步,看来倒和当日杨定南下时骑过的白马有几分相似。

“就它吧!”她微微地笑,向近卫点了点头,飞身上马,也不管尚未出宫,便拍马而去。

近卫不敢怠慢,急急牵马相随,护持左右,待见她前行的方向正是燕军行军方向,这才放了心,相视而笑时,都在猜度这位冷面夫人到底舍不得皇太弟,才分开两三日,便急着去相会了。

霜天晓无言有泪难回顾(一)

碧落赶到长安城下时,天已渐暮。

斜阳衰草,彤云深浅,长安城池依旧峻傲而立,恍若不知城上城下,已经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穿过驻于城外五里处的营帐,碧落一路奔去,越过坚兵锐甲的燕军,远远便见了那高大的城楼上,一支金黄色的蟠龙华盖牢牢地矗立着,金线的流苏随风飘摆,并不失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皇家气度。

华盖之下,众将环卫之中,一人身着玄色龙纹深衣,负手倨立,琥珀色的瞳仁在落日的辉映下隐见淡金的锋芒闪耀,谈笑间神情有些散漫,仿若正与三五知交好友把酒言欢。

“凤皇,嫌朕待你不好么?这么兴师动众,可就失了做家奴的本份了。”落日下,苻坚清隽的面容消融在明灭的光影间,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语中却含着轻而淡的鄙薄笑音:“朕还不舍得杀你,怎么偏跑来送死?”

慕容冲一手扣着华骝马的缰绳,一手执银枪,枪尖遥指着苻坚的方向,银光凛冽如冰,连他拂动他一身素衣的秋风也似格外的寒凉。

如果苻坚站在他的银枪所及范围,那杆银枪,只怕会不受他的控制,脱手飞出。

但他的话语,居然也如苻坚那般平淡如朋友间的闲聊:“做久了家奴,自然厌烦家奴的辛苦,因此想和秦王换一换位置。秦王待孤的深情厚意,必定也会一一回报!”

苻坚眼底的金芒在燃烧,有着岩浆涌出的金红和炽烈,唇角却往上弯起,笑容更是亲切:“凤皇,你若要换一换位置,怎不早说?你该清楚,朕一向最宠你,怎会不依你?”

换一换位置……

居然在苻坚的戏谑狎辱的轻笑声中,被解释得如此暧昧不明……

苻坚身后的将士,爆出一阵哄笑,连瞪向慕容冲的眼神,也多了些猥亵和讥嘲,仿若他不仅未着盔甲,连衣衫都不曾穿一缕。

而燕军中的知情人,无不大怒,已有将士挽弓搭箭,对准了那金黄灿烂下的颀长黑影。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那注定洗涮不了的耻辱,在数万铁骑跟前再度被当众撕扯曝晒开来,连落日都变得烧灼人心。

慕容冲的马向前冲了几步,连执枪的手都动了一动,但他居然很快勒住,并且扬了扬手,阻止了愤怒燕军的蠢蠢欲动。

他淡淡笑着,年轻的面庞依旧是少年时的英姿秀逸,那样舒缓的说道:“秦王,十年不见,你老了。如果是以往,秦王早该让你的兵马来和孤说话了。”

“用兵马说话?”

苻坚不屑般摇头叹笑,仿若还在怪责自己不听话的孩子,或者……任性的宫妃一般。

一拂袖,他挺直着脊背,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踱离城楼,那等闲庭信步般的潇洒,似根本没看到城下那已将他的大秦京畿踏遍的数万鲜卑铁骑。

暮色更沉,显然已不适宜攻战。

慕容冲挥手,让燕军有条不紊退回营地,才松了松握紧枪杆的手,擦去手心里一层的沁凉汗水。

这时,他才觉出身边多了个人。

“碧……碧落?”他惊诧不信地唤了一声,望着衫袖被秋风猎猎吹拂的女子,许久才能含笑道:“你来了?嗯……很好,很好。”

碧落面颊上敷的胭脂被暮霭和尘土扑上了一层暗色,看不清面色是否惨淡,但这一幕落在她的眼中,心里无论如何不会好受吧?

慕容冲努力将眼前这显然特地梳妆过的女子和刚才在城头讥刺他的男人区分开来,柔声道:“碧落,咱们回营去吧!”

碧落再望一眼苻坚消失的方向,唇角勾了一勾,一抹轻轻的笑意挤出,点头应了,与慕容冲并辔而行,神情有些忐忑,但眼眸已不再空洞呆板,流转之时,隐见温柔之意。

慕容冲虽是疑惑,但见她眉宇之间,依稀又见往年在平阳时的灵动,不欲扫她兴致,遂强收了蛛网般缠绕着的缭乱心事,在众近卫的护持之下,若无其事地带她回自己的帐篷。

一时回到帐篷之中,忙叫人取水和饮食来,亲将她扶到一旁毡垫在坐了,摸她手时,只觉虽然有点凉,掌心却还温热,这才放了心。

几日不见,他心中也正挂念,正要好好叙话时,高盖、慕容永等将领前来,却是商议明日攻城之事。

慕容冲望一眼眸光黑下来的碧落,点头道:“罢了,高将军,到你帐中商议吧!”

他到底还顾念着碧落情绪,回避着不在碧落跟前提及这些事了。

碧落本来就无甚食欲,听说明日还要大战,顿时更是头疼。但她什么也没说,眼看慕容冲带人离去了,默默地喝着酪浆,吃着新蒸的馍,努力克制着一阵阵泛起的恶心。

苻氏,慕容氏,当真已是解不开的结了么?连结合了苻氏和慕容氏血脉的孩子,也不能化解么?

如果不能化解,这个孩子是不是得和她一样,纠结在两个国家和两个男人仇恨之间徘徊痛苦?

“不会的,宝贝。”碧落低低地说着,小心的抚着那尚完全平坦的小腹,依稀又想起那个村头村尾开满桃花的小山村,清贫穷困却与世无争的朴实村民,神情渐渐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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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上下这对冤家在十余年后的正面对话,史上算是很有名的了。《资治通鉴》原文如下:慕容冲进逼长安,秦王坚登城观之,叹曰:“此虏何从出哉!”大呼责冲曰:“奴何苦来送死!”冲曰:“奴厌奴苦,欲取汝为代耳!”冲少有宠于坚,坚遣使以锦袍称诏遗之。冲遗詹事称皇太弟令答之曰:“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苟能知命,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贷苻氏以酬曩好。”坚大怒曰:“吾不用王景略、阳平公之言,使白虏敢至于此!”

霜天晓无言有泪难回顾(二)

慕容冲回到帐篷时,碧落已经睡了,侧着身半屈着腿,散落的青丝铺了一枕,睡得居然很安谧,唇角保持着向上微扬的弧度。

他不觉笑了一笑,将毯子拉了一拉,覆住她露在外面的腿和手臂。

只那轻轻一动,碧落已睁开眼,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道:“只说倦了,躺一会儿,怎么就睡着了?”

慕容冲坐在她身畔,替她拢着散发,微笑道:“想睡便继续睡,看你精神好些,我也开心。”

“是么?”碧落仰起脸:“除了报仇雪耻,冲哥还可以找到其他开心的事,对不对?”

慕容冲鼻中哼了一声,索然道:“若不能报仇雪耻,其他所有开心的事,都没什么意义。”

他认真地望向碧落:“前儿我已经和你说得那般清楚,我以为你不会再阻拦我。我还以为……你来找我,只是因为突然和我分开几日,记挂我了。难道我猜错了?”

“我记挂你。”碧落眼前闪过那华盖下缓缓离去的削瘦身影,慢慢地说道:“可我也记挂秦王了。正如你所说的,他已经老了,他才是日暮途穷无路可退的那一个。冲哥,你年纪尚轻,当真只为一个恨字,把什么都不要了么?”

“碧落……”慕容冲抚着碧落浅绛色的衣衫,黯然道:“你可别告诉我,你难得梳妆打扮一次,只是为了劝服我放弃长安滚回关东去,好让你父亲喘一口气!今日情形,你也看到了。当了这么多人的面,他那般羞辱我,我若就此罢手,这一世,叫我如何抬得起头来?”

“可今日气势,冲哥也没有输他半分呀!”碧落挪上前一步,几乎依到了慕容冲的怀中,急急道:“难道一定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和秦王斗得你死我活么?”

慕容冲轻笑:“可这不正是你我预料中的事么?我们可以……把你的另一重身份忘了吗?那么,假如我输了,死了,或者我会仅把你当作我的女人,不会拉你陪葬;如果我赢了,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当我的夫人,一辈子开开心心……”

碧落大睁着眼,摇头。

虽然她不曾叫过苻坚父亲,可那日积月累的相处,岂能一句话就能抹杀的?何况,她的血液里,的确流着苻坚的鲜血。

慕容冲不由地在案下抓摸,拎出一只酒坛来,拍去泥封,边喝边叹笑:“碧落,碧落,这是孽,是孽,所以我们会在一起,可偏生……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

本该是生死仇敌的两个人阴差阳错地相依为命了十年,可惜碧落忘不了她的身世,慕容冲忘不了他的仇恨。

曾经,碧落以为自己能如偶人般陪着慕容冲,直到他如释雪涧的预言那般死于关中,自己也好相从于地下,再不分离。可她到底不是偶人,甚至有她再也无法忽视的小小生命,正缓缓在她的体内萌芽生长。

望着慕容冲喝酒时紧蹙的眉,碧落难掩眼底的荒凉和无奈。无论是苻坚,还是慕容冲,他们都已做了太多,或者说,错了太多,也许真的没有了退路。可她呢?她有必要拖着个小生命,去承受这些大男人都无法承受的恨与怨么?

帐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有亲卫来禀:“皇太弟殿下,秦王遣使求见。”

慕容冲一怔,坐直身,取下酒坛,喝令:“传!”

秦使入帐,却立而不拜,只向慕容冲点头为礼:“慕容大人,天王陛下因时序渐冷,恐大人远来,未及备置衣衫,特命本使赐锦袍一件!”

他往后一回顾,已有侍从将红膝乌木盘呈上,果然整齐叠了一件锦袍,以深青色的明锦所制,行云流水花纹,在青铜灯的照耀下,色泽贵重而大气。

慕容冲盯着那锦袍,忽而一笑,侧头吩咐宣来随军詹事,命道:“随秦国使者走一趟罢,代传燕国皇太弟之令:孤心在天下,无法回报秦王锦袍小惠!如果秦王顺应天命,就该趁早束手就擒,还我大燕皇帝,孤自当宽贷苻氏一族,以酬谢当年对我们大燕慕容氏的手下留情!”

秦使蓦然变色,拂袖而去。

待臣下散开,慕容冲起身,将那袭锦袍拎起,快意笑道:“碧落,苻坚……已有意和解。当年前往关中的路上,我去求他救我母后,他第一次与我相见,怕我冻着,曾将自己的袍子解了给我穿。当时那件袍子,便是和这件一样的式样花纹。呵,他在告诉我,他念着旧情呢!他的旧情……”

怕只怕,向来高高在上的苻坚至今也未曾料到,他的旧情,正是慕容冲心心念念的噬骨旧恨!

他只记得那个容颜胜雪的小小少年,有着清雅脱俗的气质,和温顺矜持的微笑,根本看不到那亲呢无害的微笑之中,怎样艰难地深藏着铁血慕容所有的骄傲和屈辱,愤怒和隐忍。

“你不打算和解么?”碧落并不掩饰自己深深的失望:“你不但索要你们的皇帝,还大秦向你俯首称臣!”

慕容冲微笑道:“如果他真把三哥交还给我,看在你面上,我撤兵也不妨。”

他手上一用力,“嗤啦”一声,锦袍被从中撕作两半;慕容冲再撕,那锦袍很快在他手中再四分五裂。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撕裂锦袍的快乐,丢开破锦袍时,很是惬意地叹息一声,才又捧了酒坛来喝。

霜天晓无言有泪难回顾(三)

碧落瞪着这个男人,想笑,实在笑不出。

她已经没办法再把自己当作一个偶人,不经思虑便全然地相信他。在他派詹事说出那样激怒苻坚的话后,若是苻坚真将慕容暐交出来,便真轮着苻坚不用去见人了。

看她份上撤兵……

或许是种进步吧,慕容冲那样孤傲清贵的人品,居然肯俯就着她,哄她欢喜了,即便知道她是苻坚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