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甚爱整洁,因那日杨定重伤后还在笑话她头发脏了,便特别留意打理头发。杨定见她头发极长极密,弯腰清洗时颇是吃力,遂常常走过去,拿了皂角帮她揉洗抚摩。

碧落开始不自在,到后来二人便习以为常,只要碧落端了木盆到院前的石头上,杨定便很默契地拿了皂角,卷起袖子,去替她洗浴那头长发。

院中种有老杏,枝丫纵横遒劲,长势极好,并不输给甘露殿前那株杏树。对于花木来说,也许自然的春风细雨更比人为的金壁辉煌更适宜生长。碧落洗头时,老杏便很凑趣地送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来,每瓣都若一个浅浅的笑靥,带了春日清新的气息。杨定便含笑将那春日的笑靥,一瓣瓣拍入碧落的发际,揉入细细的清芬芳郁。

有一个总角的男童,很喜欢看碧落洗头,往往在那里一站半天,等杨定把碧落匹缎般的长发从水中捞起,用干布擦净了,才肯离去。

后来,杨定忍不住问那男童:“为什么喜欢看姐姐洗头?”

男童答道:“我爹爹以前也常帮我娘这样子洗头。”

“哦?现在你爹爹不帮你娘洗了么?”

“我娘前年死啦!”那男童扁起了嘴:“我爹爹本来说,要一直帮我娘洗着头,直到她的头发,变成蚕丝一样的白色,还会继续帮她洗。”

杨定和碧落都不由抬起了头。

男童满眼的亮晶晶,稚拙地问:“杨哥哥,你会帮碧落姐姐洗头,直到她的头发,变成蚕丝一样的白色么?”

杨定怔了一怔,然后用木勺舀起温热的水,小心地冲洗着碧落的头发,才认真地说道:“我会帮碧落姐姐洗头,直到她的头发,和我的头发,一齐变成蚕丝一样的白色。”

那男童便笑了。

而碧落突然便慌了。

她夺过杨定臂间搭的干布,急急拧着湿漉漉地头发,逃回屋子里。

男童奇怪地问:“杨哥哥,碧落姐姐怎么了?”

杨定望着碧落的背影,然后握了握自己的头发,展颜笑了:“她应该躲在屋子里找有没有长白头发吧?我们还是满头黑发呢,到满头白发时……”

满头黑发到满头白发,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呢!

杨定望着澄澈如碧蓝琉璃的天空,又笑了笑。

阳光透过重重杏花细细筛下,碎金般莹亮璀璨着,连这穿着布衣的男子,都镀上了美好明润的清芒。

这春光正好,韶华明媚,谁人舍得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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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时,杨定和两名猎人上山,打着了两只野猪。因天气渐热,都担心放坏了,几家一商议,便决定将其中一头拿远方的市集上换些布帛吃用回来。杨定无可无不可,自是由得他们,还将华骝马借了他们来回驮东西。

但第二天下午,便见去卖野猪的两个村民两手空空灰溜溜地回来。

“怎么了?”杨定笑问:“没卖出去么?”

村民一脸惊怒:“外面世道不太平,我们以后还是少出去吧!”

杨定忙问道:“怎么不太平了?”

“听说是有人造反,一个姓慕容的闹得特别凶,所以现在四处在征壮丁征军马呢!我们这马一露面,立刻有官兵跑来,说这匹就是军马,把我们吓得丢了野猪肉,骑了马就跑。还好,还好,这马儿跑得快,不然给抢了去,都没脸回来见杨兄弟了。”

华骝马的确是军马,马腹上还烙着御林军专用的烙印。

可杨定已经被另一条讯息惊住了。他扭头看向了碧落。

碧落本来沾了几分明亮春色的黑眸,蓦地蒙上深深雾霭,飘来荡去地浮在眼底,看不清眸心深深处是否有暗流汹涌,惊涛澎湃。

她静默地在院前站了片刻,然后抬起脚,缓缓步入简陋的茅屋中,仿若根本没听见村民们说什么。

杨定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反将两个村民劝了几句,才将他们送走,转而走入屋中时,已看到碧落在收拾行李。

“我们……得走了么?”

杨定似自问,又似在问碧落。

碧落好久才开口,嗓音喑哑而无力:“杨定,我还能装作不知道么?”

杨定沉吟片刻,柔声劝道:“不用太担心,不一定是慕容冲。”

碧落哂笑一声,没有回答。

的确可能不是慕容冲,慕容家族有胆识有才谋者甚多,彼此之间也是各有机心,但想匡复大燕的志向却是一致的,不论最先闹起来的是谁,这人一定会得到慕容氏其他成员的支持。

而手握实权却隐恨十余年的慕容冲,无疑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加以声援。

旁的人,不过是要复国,而慕容冲最想做的,却是雪耻。

旁人要的是关东的故国,慕容冲要的,却是苻坚的人头!

【误桃源题解:心既远,味偏长,须知粗布胜无裳。从今认得归田乐,何必桃源是故乡。桃源虽美,却遗落了谁的一颗心?】

此处的无名山村,大家便是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联系起来也不妨事。据某皎无责任考证,陶渊明同志比慕容冲小六岁,是同时代的人,一南一北;陶渊明的桃花源出现的时间也是东晋太元年间。大家一定要相信,陶渊明以讹传讹,把地方记错了,不该在武陵,而应该在淮水以北的那处小山村。不然,咱们杨定和碧落,到哪里度过这么一段美好宁静的时光?

梦还凉莲心深深为谁苦(一)

何况,苻坚前去慕容垂部时,杨定便为他捏把冷汗,假若是慕容垂有了反心,那苻坚不是险得很?

杨定也深知此理,眼见劝慰无效,遂也开始打点行装,却意外地发现,他两手空空而来,想带走的东西却不少。

有东边大婶帮他做的新鞋,有西边大叔搬来的一只大南瓜,村头小童给他捏的两个泥人,一个小妹子捎来的半坛老酒,主人家帮腌的两坛咸肉……

杨定居然都想带走!

最后,他抓了两只红薯在手里,自嘲地苦笑。

“杨定……”碧落犹豫着开口:“你可以……留下。”

她看得出杨定的留恋。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反若不系之舟。时至今日,她自然明白,杨定情愿做个无能却自在的不系之舟。而这里,似乎很接近他最本原的追求,是个理想的隐居之地。

如果不发生任何意外,他们会不会就这样住下去?然后无声无息地生活,无声无息地死去,如一株花,一棵草,生过,长过,在无人处鲜亮过,依旧在无人处归于尘土。

杨定唇角一扬,明亮清晰的弧度:“碧落,我们是一体的,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

碧落一窒。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什么叫一体的?

顶多,只能算一起的吧?一起患难过,一起挣扎过,也一起平静生活过。

仅此而已。

“杨定……”碧落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对上了他静谧而温暖的眼睛,忽然便哽住,所有绝情的话,似都给卡到喉嗓口,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但杨定很聪明,他终究会明白,终究会明白的,对不对?

她闭了嘴,继续收拾东西。

而杨定什么东西也没收拾。他跑去找主人家,请主人家把他屋子里所有吃的东西搬走,同时请把他们的屋子为他们保留半年。

“也许,过一阵,我们便回来了。我喜欢这里。”杨定笑着,带了几分缈茫的希冀:“我想,碧落也喜欢,喜欢这个独一无二的桃花源。”

第二日早上,杨定、碧落离开时,主人家和左邻右舍都来送别,包括那条和杨定同床共枕了三个月的黄狗,都是依依不舍。

“打算隔年把屋子翻新一下,特别你们那屋子。”主人感慨:“我一定把那门洞修好,不让阿黄进去吵你们。”

杨定笑道:“别,那个门洞千万留着。不然阿黄住哪儿呢!”

黄狗似听得懂杨定说话,昂着头,很是感恩地用它粗壮的尾巴敲打着杨定的小腿,惹得华骝马很是不悦,不时对着黄狗打着响鼻。

带了村民们塞来的干粮,杨定和碧落合乘一骑,踏了山野间的小径,沿了飘满桃花落瓣的流水,缓缓踏离了那处被杨定称作桃花源的小小村落。

走出老远,他们还可以看到村民们在村头驻足凝望,听得到追出老远的阿黄,很是不甘地汪汪直叫。

杨定叹息。

这一辈子,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和一只乡间土狗睡一床了。

碧落素日和杨定一处,与他合乘一骑并未觉得不妥;后来到了有人烟处,见旁人不时注目,颇有惊诧之色,才觉果然太过亲近了,遂让杨定自行去买马。

杨定苦笑道:“若是中原战乱,怕没人会卖马。”

果然,连找了几处大的坞堡,向主人求马时,即便亮明了身份,都被婉言拒绝了;直到行至颖川,才到太守府借到了一匹马。

“你们总算来了!”颖川太守道:“天王发过两道诏令,让留心查找你们的行踪呢!这都四五个月过去了,下官还以为杨将军早就回长安了呢!”

杨定向着碧落笑道:“天王最担心的该是你吧?”

碧落懒得回答,只问颖川太守:“大人,如今各方战事如何?”

颖川太守摇头道:“不很清楚。只知关东一带冠军将军和丁零人联合起来,已经闹成一团了。关中只怕也不太平。”

冠军将军便是慕容冲的叔父慕容垂。二人听这太守口气,对这慕容垂居然颇是客气,暗地里只是皱眉。

乱世之中,为求自保,为官者常是八面玲珑四方讨巧的圆滑之辈,说不准下一刻慕容垂攻来,这太守的主上,会立时由秦王苻坚,变成燕王慕容垂了。

总算知道苻坚安然无恙,甚至正井井有条地安排兵马应对变故,杨定才稍稍放了心,倒是碧落淡淡的,并不显出丝毫的悲喜惊怒来。

二人告辞时,杨定见给他的马儿只是平平,微微皱了下眉,那颖川太守立时看出,笑道:“附近最好的马都被平原公征去了,若要好的,可以到洛阳找平原公。”

杨定不答,径和碧落上马,绝尘而去。

出于那一年多来的惯性,碧落只一听到平阳公苻晖的名字便头疼,杨定料得苻晖一定尚未知碧落身世,也不愿节外生枝,便宁可骑着那匹极普通的马儿,径自奔往长安了。

二人心中不安,归心似箭,风餐露宿也不觉辛苦,没几日便到了长安。

杨定要先回去换朝服才好去晋见秦王,碧落本可先入宫去,但不知为何,她远远看巍峨庄严的宫门,便没来由地一阵恐惧,居然神差鬼使般只随在杨定身后,去了他赁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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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成绩不好,给撤了,某皎伤心的哭了。更了这一章,就爬走了,越用心的文看的人越少,流下真实的眼泪,而不是鳄鱼的眼泪……

同情我就继续给我花,别嫌我更得慢啊!爬,爬,爬,滴泪…………

梦还凉莲心深深为谁苦(二)

他虽然数月不曾回来,屋中居然甚是整洁。料得杨家人未得他死亡确信,依旧隔数日便遣人来打扫收拾。

杨定很是欢喜,一边找着自己的衣裳一边宽慰碧落:“也好,便和我一起进宫吧,算是给天王一个惊喜。”

他想了想,很是无赖地笑起来:“到时只说是我救了你,让天王把你赐给我,好不好?”

碧落瞪着他,好久才硬梆梆吐出两个字来:“不好!”

杨定笑容一僵,返身去换了衣,才拉过她的手,柔声道:“既然不好,咱们就实话实说,让天王把我赐给你也成。”

“杨定!”碧落打断了他,一对瞳仁乌黑却跳跃,如深夜里燃着的灼人篝火,光芒煜煜,努力驱散着黑暗中的寒意。她一字一字道:“我只喜欢冲哥!”

可她难道没有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杨定握着么?她难道没发现,自己并没有推开杨定么?

杨定脚步不过微微一停顿,立刻恢复原来的速度,不疾不徐,懒懒散散地拉着碧落,往秦宫方向走去,似根本不曾听到碧落的话语。

碧落张了张唇,终于没说第二遍。

她甚至始终没有问过杨定,他不要缘,不要孽,可曾找回那颗不羁的心。

或者,早在不知不觉间遗失,再也找不回来?

通禀后不久,内侍几乎是小跑着匆匆赶来:“天王有旨,请杨将军碧落姑娘立刻前去觐见!”

二人走向甘露殿时,几名秦朝重臣刚从丹墀走下,神情颇是肃峻,一路走一路低声商议着,显然是刚被苻坚召见议事,只怕未及议出结果来便被遣出了。

上前叩见时,苻坚一身墨青色绣五爪金龙的帝王常服,正低了头看案上的舆图,眉宇紧蹙。听得杨定参拜,方才含笑抬头:“果然回来了?”

他丢开舆图,从御榻上步下,转过紫檀木的龙纹御案,走到杨定跟前一打量,然后注目在半隐在杨定身后的碧落身上,很有些冷沉的瞳心终于暂时散去阴郁,流溢出温暖慈柔之色:“这么久才回来,是受了伤么?可好些了?”

碧落往后退了一步,并不与苻坚直视:“我没事,是……他伤得很重。”

苻坚点点头,拍一拍杨定的肩,赞道:“真是个好男儿!朕在洛阳没等到你,却等到了四五十个和你同行的勇士,都说你是最后一个撤退的,恐怕已经……遭遇不幸。朕总觉得你们两个都没回来,多半应该是一起逃出来了,只是遇到了麻烦而已,所以一直没让杨家发丧。……伤得很重么?呆会再让太医给你好好调理,别落下病根来!”

杨定笑道:“没事,碧落救得及时,臣的身体也扎实,养了几个月,已经完全恢复了。”

他顿了顿,明亮的眸光暖暖在碧落面庞滑过,又笑道:“臣可欠了她两条命了!”

“两条命?”苻坚眉峰跳了一下。

杨定点头:“第一次,她从晋兵的刀戟下将臣救出,第二次,她从阎王爷手里将臣抢出。臣这一辈子,都记得她的好。”

苻坚眼睛微微一咪,凝在杨定脸上。

杨定收回温柔望向碧落的眼光,与苻坚对视。虽有一抹赧然,甚至双颊浮上一层微红,但他绝无退缩之意,竟是从不曾有过的刚毅坚决,让苻坚看得心中一沉。

他刚刚认回来的女儿,只怕留不住了。

这时碧落忽然开口,眸中耀着怪异的光亮:“陛下,慕容氏……只是慕容垂反了么?”

“慕容垂……”苻坚神情间的慈柔顿时扫去,泛出隐隐的怒恨。他攥起拳,冷笑:“朕其实得谢谢这位冠军将军,毕竟朕以千余骑去接收他的三万兵马时,他还算义气,交出了兵马,回到他的关东故国去重举燕旗!可恨北地长史慕容泓、平阳太守慕容冲那两个小儿,朕待他们不薄吧?居然一个在华阴,一个在平阳,同时举事谋反!以为朕历了淝水一战,伤亡惨重,便拿他们没办法了么?朕已派睿儿和姚苌率五万兵马伐慕容泓,派窦冲率三万兵马伐慕容冲。姚苌和窦冲都是沙场宿将,朕倒要看看这对宝贝兄弟用什么来和朕斗!”

他只顾恨恨说着,忽见杨定有些微不安,碧落本就色若梨花的面颊更是苍白失色,猛地想起碧落从小便随在慕容冲身畔,只怕情感颇是深厚,忙克制了恨意,放缓了语气道:“朕并不打算取他们性命,也只是教训教训他们,少这般落井下石而已。那凤皇……哎,朕从没想过他那样宁和的人,居然也会反!”

慕容冲宁和么?

他要怎样的毅力,才能克制了自己的仇与恨,向所有人,甚至向自己带来绝大耻辱的仇人,绽着永远宁和得体的优雅微笑?

“我困了……”碧落突兀地说了一句,仓皇地望了苻坚一眼,低声道:“我……我先回宫去休息……”

苻坚一怔,忙道:“好,你先去休息,晚点朕忙完了,便去瞧你。”

也没听到碧落应承,便见她低一低头,抱了肩,步伐凌乱地跑出殿去。

杨定皱了眉,竟不由向着她的方向踏出两步,方才顿住身子,默默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怅然若失。

苻坚淡淡道:“你喜欢她?”

梦还凉莲心深深为谁苦(三)

杨定敛去笑意,深吸一口气,道:“是。这数月来,臣蒙她照顾,日夜相对,已不想与她分开片刻。”

他后退一步,跪下身去,郑重说道:“求陛下成全!”

日夜相对,不想分开片刻……

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苻坚恍惚记起,自己也曾有过,那种不肯分开片刻,甚至宁死不肯放手的感情。纵然再多佳人在怀,甚至再为他人动心,却始终再不能有那样的感情。

那种感情,一生一世,只能拥有一次。

他缓缓道:“杨定,你似乎忘了,朕曾警告过你,你若敢负宝儿,朕将取你项上人头!”

杨定气息紊乱,但吐字依旧清晰明澈:“是,臣负了南阳公主。臣会向南阳公主解释清楚,相信公主通情达理,不会强求。如果陛下坚持要取臣的项上人头,臣即便奉上人头,心里也只留碧落一人!”

他跪在地上,见得到胸口剧烈的起伏,但神情居然说不出的镇定执着。

苻坚踱回御榻前,徐徐坐下,叹道:“杨定,你可想清楚了,碧落是朕的女儿,娶了她,朕不会容你再动归隐之念,也不会容你如以往那般敛了一身才学,天天嘻嘻哈哈和稀泥般混日子。她会是朕最珍爱的女儿,朕不会让她像她母亲那般离开朕的视线。”

杨定手心中泛出一层汗水,却又凉得出奇,又有种高烧冷热交替的错觉。但他还是斩钉截铁道:“臣愿不遗余力,为陛下重振大秦声威!”

苻坚沉默片刻,叩了叩御案,沉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杨定松一口气,唇角终于浮上一抹笑意,然后恭谨告退。

对着他年轻挺拔的背影,苻坚颇有几分无奈地叹息。

二人风华正茂,杨定更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果然日夜相处了四五个月,碧落……还能嫁给别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