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慕容冲那执着不息的报仇信念么?
释雪涧雪亮的眸光,灼出刀光般的凌厉冷光,盯得碧落一阵地不自在,正要强辩时,只听释雪涧带了几分散淡,漫声说道:“从塔后的高崖边绕过,尽西处有几株青梅,那里冷清,去的人少。”
碧落还待细问,释雪涧已别过身去,端着茶盏,对着窗外雪帘出神。漫天白雪映入她的眼底,连瞳仁都是荒凉的净白,孤漠地仿若从不曾说过话,更不曾提点过碧落,青梅之下,有凤来仪。
手中的茶盏似在不自禁地颤抖,搁到案上时,也在格格地响着。
猛地,碧落扔下茶盏,也不顾那盏好茶被倾翻在黑漆条案上,便冲了出去,冲进那无休无止般打下的雪霰之中。
茶叶茶水,沿了案边淋淋漓漓,然后嘀嗒而下,似谁一串串的泪珠。
释雪涧回过头,慢慢扶起倾翻的茶盏,却没有理会那泪珠般滴落的茶水,反将自己的茶盏也放了下来,缓缓走到正中的那个禅字跟前,跪倒在蒲团之下,合什低语:“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弟子又错了。弟子有私心,愿受果报!”
眸光渐黯,灵气渐敛,若有若无的叹息间,这个有灵异之称的佛门女弟子眉峰深锁,蹙愁如山。
旁人见到的是漫天晶莹的雪光,为何她见到的,却是血光如火?
禅寺的西侧,果然人迹罕至,雪已渐渐堆起,没去了未及萌芽的青草,周围的雪白,正如碧落一身洁白的狐裘。
在那光洁如白缣的雪地,踩上一行浅浅的脚印,碧落已见到那处陡峭的斜坡上,几株青梅花开如豆,淡淡的粉碧花朵,在雪中潜度暗香,比起红梅腊梅的绮旎风流,别有一种静默幽娴的气韵。
在最大的一株青梅下立定,碧落望向周围的雪地,连半个旁人的脚印也瞧不见,更别提人影了,不觉惶惑,难不成释雪涧骗她?
可慕容冲已不是当年那个大燕皇子,这天底下,有几人还记得他是正月廿二的生辰?
“冲哥!冲哥!”到底忍不住,她低低地叫唤起来,已带了压抑不住的哽咽之声。
唤了两遍,到底不曾有人应答。
碧落不觉低下头,嘲笑自己的迂傻,这样的雪地里,若是有人先至,怎会不留下脚印?
难道自己来得早了,慕容冲还没有来?
脚下忽然便多了几个小小的雪坑,连脸上也似热了一热,等碧落想起,是自己在流泪时,一块丝帕,悄无声息地递到跟前。
碧落蓦然抬头,满是泪水的眼猝不及防地与眼前男子的深眸对上,顿时连站也站不住:“冲哥!”
那男子举止之间,不改素常的优雅从容,着一身足可与周围大雪融作一体的纯白鹤氅,越发衬得面容清俊白皙,只是此刻眸深如水,雾气迷蒙,不见原先的清远深邃,正是慕容冲。
有凤来仪,有凤来仪,在碧落的心中,天底下的凤皇,唯有慕容冲一个!
“碧落!”慕容冲迅速扶住她的身形,用结实的臂腕将她几乎瘫软下面的身躯牢牢托住,同样低哽着的嗓音,也在一遍遍地呼唤:“碧落!碧落!”
很温热的气息,破开雪粒,扑在碧落冷得刺痛的额上。
她抬一抬头,慕容冲柔软温暖的薄唇,正从她的额前拂过,憋闷到疼痛的心口,忽然便被另一种悸动的疼痛代替,而泪水却涌动得更加厉害了,扑簌簌直落下来,润湿着慕容冲的衣襟,又透过衣襟,渗入慕容冲的肌肤,连心口都烫了起来。
“碧落……”慕容冲低低呢喃着她的名字,唇擦过她的颊,与她的唇相触。
碧落低吟一声,伸出双臂,环住慕容冲的腰,颤抖的嘴唇笨拙生涩地回应着慕容冲的亲吻,七上八下无处安置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般,安稳地落了下来,落在心上人的怀抱中,臂腕间。
“是我不好。”慕容冲坐到梅树下,将碧落紧揽在自己怀中,轻轻吻着她冰凉的面颊,苦涩道:“我一定疯了,才会想着……把你送给苻坚。碧落,我好悔!”
碧落伏在他的怀间,摇着头,隔着袍子去抚着他的肩背,哽咽了半天,终于吐出字来:“冲哥,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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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嘲笑一下,突然发现最后一句有点恶寒,太琼瑶了点。
但咱们的碧落真的笨笨的,不会说啥好听的话啊!
凤仙引共捻青梅说夜长(四)
慕容冲似给人在心头猛地扎了刀般,痛得身体都震颤了一下,许久才能答道:“我宁可你痛骂我一顿。”
碧落摇头道:“我明白……我明白的,你只是着急,着急而已,并不是真心想将我送走……”
她不怨他,从没怨过他。他等得太久,太苦,也太屈辱,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何况,最后送出碧落,实在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慕容冲怆然而笑,脸色几乎和雪花一般凄白:“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是我无能。”
他将手覆上碧落的面庞,如捧着珍宝般小心翼翼捧着,低垂着眼,神情间再没有了一惯的矜持宁谧和清幽淡远,也没有了那看来温雅有礼实则虚无缥缈的微笑,只有愧疚和痛楚,还有倾诉不出的隐恨无限。
这是真实的慕容冲。
只在碧落跟前才偶尔流露本性的真实的慕容冲。
“冲哥……”碧落窝在他怀中,闻着那淡淡的青梅暗香,低低道:“冲哥怎会无能?冲哥说来长安看我,果然来了……我……我开心得很。”
碧落说着,果然微微抬头,冲着慕容冲暖暖地笑。她的手本来已给冻得麻木,此刻渥在他的鹤氅中,已经日渐回暖,便如那僵冷了许多日子的心脏,这一刻又回复了有力的跳动。
慕容冲轻轻吻一吻她的眼睫,说道:“我听说苻坚已决意伐晋,所以悄悄入京,和三哥他们商议下一步的打算。既然来了,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你一面。我……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眼前的雪花在轻旋着,似绽着一朵又一朵无瑕的小花,而碧落的心底,更如被盛开的花儿涨满了春光。
慕容冲说,他想她。慕容冲说,她是他的女人。
她怎会不开心?
只她知道,要慕容冲说出如此亲热而感性的话来,到底有多么难!
爱与情,思恋和怀念,对于这个一心只沉浸在仇恨和耻辱中的男子,向来太过遥远,远得甚至碧落从不敢去想象,有一天,慕容冲也会这般清楚地表白自己的情感。
“我们还会在一起么?”碧落犹豫着,终究问出了口。
慕容冲望着她眼神里小心掩饰住的隐约希冀,许久方才吐字:“会,一定会。”
他的眼中,终于泛出了莫测的波澜深深:“我不能让姐姐白死。”
碧落怔了怔,道:“你知道……慕容夫人是谁害死的么?”
慕容冲揽住她的臂膀忽然之间便紧了许多,揽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却依旧睁大眼,瞪着慕容冲。
“是她自己!”慕容冲咬了牙,缓缓道:“她自己给自己下了毒。”
“为什么?”碧落失声问,再也难掩自己的惊讶。
凤仙引共捻青梅说夜长(五)
这一两个月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暗自猜度,到底是谁向两位夫人下了毒手。可算来算去,并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理由,去将这两位夫人一起毒死。
慕容冲居然说,是慕容夫人自己下的毒!
碧落很想否认,否认这个看来荒诞的说法,可她想起了苻坚伐晋态度的突然坚决,想起受宠的蔡夫人的死,想起张夫人因此所受的打击……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似乎连那个脱口而出的反问,也显得多余。
慕容冲呼吸渐次浓重,声音喑哑着,终于答道:“她恨苻坚,是他毁了她,毁了她的幸福。并且,她可能也想为自己的家与国做些什么吧?”
“是么?”碧落喃喃说着,想起侍女们提起慕容夫人临终时的情景。据说,她很动情,秦王也很动情,二人的生离死别,如同任何一对恩爱夫妻那般感人。
难道说,慕容夫人到死的那一刻,所说的话也全是谎言?
这时慕容冲继续道:“姐姐喜欢苻坚。当……我还在宫里时,我便知道她喜欢苻坚了。”
慕容冲仰起头,对了惨淡的灰白天空,黯然苦笑:“如果苻坚对她好一些,我想,她背叛的,可能是她的家族。可终究……”
终究苻坚不曾喜欢她,万般冷落她,却在半夜携手其他女子,在隔壁的宫殿吹箫奏乐,甚至看上了她身边的云碧落。
她不想再承受这样毫无冀望的生活,终于决定选择死亡。甚至,她打算把秦王喜欢的女子一起毒死。
包括蔡夫人,也包括碧落。
如果碧落也死了,张夫人显然更受疑忌,更可能失宠,她便算为自己报了仇了。
碧落翻来覆去地想着慕容夫人生前的一言一行,不由骇然。
慕容夫人为人淡泊优雅,素来得人称许,连张夫人也对她颇是敬重,明知她是亡燕公主,也从不曾疑心过她;而碧落,因为她是慕容冲的姐姐,更是极尊敬她。
可一切的淡泊恬和,只是个万不得已的表象,就如平阳的慕容冲,与世无争的微笑背后,是彻骨切齿的仇恨!
雪花打到碧落的霎也不霎的眼睫上,渐渐融化开,冷冷地滑落眼底,碧落便觉那眼睛更涩了。
她喃喃苦笑:“只不知……她死时盼秦王不要伐晋,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慕容冲没有回答。也许,这个问题,除了慕容夫人自己,根本没人能答得出来。
“不管如何,苻坚终于要伐晋了。这便是姐姐的功劳,她还是我们慕容家的好女儿。”
慕容冲近乎执拗般低低地说着,似在坚定着自己的信念,是苻坚害死了慕容夫人,他要为姐姐讨回公道,不让她白白死去……
意不尽梅瘦影孤谁辜负(一)
“那么,我们便等着吧,等着机会……”
碧落不想再去深思,乍着胆子去亲一亲慕容冲的唇。
慕容冲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她全力帮着便是,对与错,是与非,原没什么重要的。
中原大地已经混乱了近百年,真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又岂是人力所能阻拦得住的?
慕容冲眸光渐渐如春水缱绻温柔。他埋头嗅着碧落发丝中的清香,无限眷恋地亲啄着她的面颊,连温热的鼻息,都带了缠绵和不舍,依稀便是昔年在平阳共赏梅菊的时光。
碧落抚着他紧实优美的腰背曲线,努力蜷着身子,更紧地偎依到他的身畔,感受着他微微的温暖,忽然便想着,这么一刻,她便是死去,也是幸福的了。
这时,慕容冲的肩背忽然一僵。
同时碧落听到了低微的吱嘎声。那是人的靴子踩到雪地里声音,一步一步地渐渐明晰。
碧落从慕容冲茸茸的衣缘处向后望去,已见到了杨定。
他站在一株青梅下,脸色有些发白,不见寻常的淡淡笑意,眼眸中更是不可测的深沉,凛然而立的气势,与寻常那嘻笑不羁的那个轻浮男子,竟是判若两人。
慕容冲依旧将碧落紧紧护在怀里,眉目不动,唇边甚至还多出了一抹清淡温和的微笑,右臂却在宽大的衣襟蓦然坚硬如铁,显然已经握住了暗藏衣底的飞景剑。
碧落忙将慕容冲的右手一按,只盯着杨定,一时彷徨无措。
她与杨定相处日久,深知此人虽是放旷不羁,却数次相助,应该无恶意,本能地阻止慕容冲与他正面冲突,却猜不透他为什么跟踪自己,还这样显山露水地站到自己面前,浑然不顾她与慕容冲目前亲呢的姿态,根本不宜为外人所观。
杨定望着窝在慕容冲怀中的碧落,见了旁的男子前来也无起身之意,再说不出心底是怎样的感受。
她大约不会明白,她那小鹿般警惕着自己的目光,有着多么伤人。
而他自己横次里打断眼前这对情侣的鸳鸯美梦,又是何苦来哉。
但他被慕容冲那看似温和却暗蕴杀气的眸光逼住,不得不开口:“慕容大人,你身为封疆大吏,无诏入京,不会就是为了和碧落姑娘一叙相思之苦吧?”
慕容冲轻笑,面庞在雪光里清逸出尘:“杨公子,你说呢?”
杨定再看一眼拦着慕容冲,自己却将手也搭上了剑柄的碧落,忽地一笑,瞬间将眸中的惊涛骇浪逼作了轻烟尘雾:“我希望……仅是如此。”
意不尽梅瘦影孤谁辜负(二)
五重寺,释道安的禅房中。
苻坚的脸正慢慢地沉下来。
“大师,伐晋之事,已成定局。盼大师莫负孤望,多为大秦祈福,则是大秦生民之幸!”
苻坚话语虽是舒缓,却如钉锥落地,毫无回旋余地。
原来释道安心念故国,见苻坚前来祈福问卜,又出言相劝,苻坚不欲再听,断然回绝。
见苻坚心意已决,释道安暗自叹息,稽首应了,含笑道:“道安深受陛下重恩,必日夜勤谨,为社稷祷祀祈福于天。”
苻坚这才面色略和,正欲扯开话题时,只见张夫人执了一枝艳夺春光的红梅,叩扉而笑:“陛下,这会子雪小些了,何不出去走走?白雪红梅,也是一年里难得一见的景致呢!”
苻坚应了,趁机让释道安相陪,算是难得浮生一回闲了。
一时入了梅林,果见红梅白雪,相得益彰,更显形制孤瘦,朵朵如靥生酒晕,冷香暗袭处,直沁肌肤,令人神清气爽。
苻坚叹道:“美则美矣,但春雪伤农,盼早些止了为妙。”
张夫人笑道:“陛下贤明,偶尔出游片刻,也是心系万民,上天自会垂怜赐福,不用担心。”
苻坚忆及张夫人初失爱子,也是难得露出笑容,遂不再提烦难之事,只笑问:“孩子们呢?”
张夫人道:“都在梅林里吧?难得出来一次,竟和脱笼的鸟儿一般。”
苻坚点头际,只闻张夫人又道:“倒是那位碧落姑娘奇了,刚有人说她独自跑到西边什么地方去,还和个男子在一起。”
苻坚一怔,问道:“什么男子?”
道安笑道:“不会在和咱们寺中僧侣谈禅论道吧?”
张夫人凤眼微微咪起,修眉挑动:“哦?这可奇了!这位碧落姑娘性子清冷出了名的,居然能和才认得的僧侣谈禅论道?妾身倒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僧侣,让碧落姑娘如此感兴趣呢!”
道安躇踌不语。
苻坚将二人略一打量,背过手去,徐徐道:“那么,朕也去瞧瞧吧!”
道安自是不好阻拦,带了二人出了梅林,绕了高塔,一径往西行去,渐渐脚印稀疏,最终唯有两行靴印一路迤逦而去,眼见得一大一小,分明是一男一女的脚印,俱是上等皮靴所留,绝非僧人所穿。
苻坚忆及碧落明里暗里的拒绝,不由大怒,已加快了脚步。
张夫人紧随身后,忽然回过头,向道安闲闲一笑:“大师,走得很热么?怎的出汗了?”
道安摇头道:“让夫人见笑了!老僧已六十有余,步履之间,哪里还跟得上陛下这等身手?”
意不尽梅瘦影孤谁辜负(三)
说话间,已经绕过高塔,苻坚忽然便放缓了脚步,只望眼前凝望,一直恼怒紧绷的身躯,却已放松下来,宽袖缓缓垂落。
张夫人一抬头,却也怔住。
那处斜坡之上,果然有一男一女,各执了一根梅枝,在几株青梅间纵逐追打。
雪尘漫卷,轻花飞舞,暗香无数,交揉着男子得意的轻笑,女子愤怒的叱喝。
那女子一身白裘衣,奔逐于雪中时,几与白雪同色,只有一头黑发如墨,一双眼睛如夜,绽着清素而奇异的芳华。
那男子却是玄青大氅,本不起眼的色调,此时跑在雪地里,到哪里都一片耀眼,甚至……灼着人的眼球。
此时,苻坚的眼睛就有点灼痛。
杨定,碧落。
年轻真好。
可以如此张扬,在冬天的雪地里招展蝶翼般的春光。
他无声叹息间,张夫人已冲上前去,叫道:“你们住手!”
那两人愕然,然后慌忙停了逐斗,齐下拜见:“参见陛下,夫人!”
张夫人瞪住碧落:“慕容冲呢?你刚不是和他在这里见面的么?”
碧落抬起头来,黑眸闪动着的,不知是惊喜,还是慌乱:“冲哥?冲哥……什么时候来京城了?”
张夫人转责杨定:“杨定,你也帮着这丫头说谎么?”
杨定茫然地摸了摸头:“说什么谎?刚我见碧落在这里折梅花,有心和她玩笑,抢了她两枝,便……便……”
他俯身向苻坚叩下头去:“微臣驾前失仪!微臣知罪!”
苻坚瞳仁深深,向他和碧落凝注片刻,然后抬起脚来,将四周缓缓走过,细细打量一番,才回到原地,说道:“你们又不知朕也过来,又怎会失仪?起来吧!”
杨定暗暗吐了口气,与碧落对视一眼,方才起身,垂手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