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央·沉浮/凤鸣九霄上一章:第 3 章
  • 未央·沉浮/凤鸣九霄下一章:第 5 章

灵犀见我如此又要落泪,我点住她的额头,“你若是再哭成那天的模样,我就罚你。”

她吐下舌尖:“奴婢不敢了,娘娘这是要去哪?”“出去走走,东巷尽头的菊花开了。”我笑着跑出去,一双布鞋方便跟脚。

还好刘恒不曾对我禁足,每日里我可以和灵犀在附近随意走动,再来就是随灵犀一起来的那些书,偶尔高兴时我便对她大声朗诵,自己取乐。日子平静美好,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总怀疑是否已经相忘于世。夏雨岚的得宠,乔秀晴的冷落都与我无关。远远看见巷角菊花,我最爱那紫色瑙盘,丝丝瓣瓣,弯弯曲曲,神谧傲倨,索性快走几步,蹲在花前,用脸摩挲它的花瓣,今日的阳光真好,我眯起眼睛,让那温暖罩着全身,尽享慵懒。

忽然温暖的来源被阴影挡住,我徐徐睁眼,许金玉和夏雨岚站在面前。“哟,这是哪个宫里侍候的丫头?”许金玉低头,细细端详我的穿着,捂着鼻子说:“臭不可闻,还不回去寻你的主子洗洗,免得丢人现眼。”我虽降为良人,她却不能这样羞辱。夏雨岚轻声咳嗽,提示她的言语过份。

我笑了笑,躬身施礼。她这般为难我,我却不能失礼于她。“你走吧。”夏雨岚息事宁人,说的痛快。只是许金玉寻找机会良久,如此千载难逢,怎肯轻易放过。“本宫不允许她走,偏你好心,弄的本宫像是恶人。本宫只是教训她一下,以防日后。”

灵犀在旁搭言:“启禀许娘娘,代宫规矩,犯错嫔妃只能由王后教训。”

闻听此话,许金玉厉声叫道:“镜儿,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本宫狠狠地打。”

身后镜儿得意地上前,揪住灵犀的发辫,左右扇掴,几记下去,已经青紫肿胀,血肉模糊。

我低头不语,此时不能逞强,按下心意,神色越发的谦卑恭谨。一个用力,灵犀踉跄扑倒在我面前,头发散乱,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许金玉打的得意,喝令镜儿:“还有她!”镜儿闻声有些踌躇:“娘娘,她是有位份的。”

“叫你打便打,有事本宫担当。不过是个良人,本宫就教训不得了?”许金玉忿忿地说。

“当然教训不得。”杜王后的声音在后响起。许金玉愕然。原来夏雨岚发现事情不妙,努了努嘴,随侍的宫娥跑去王后的安宁宫请人。

杜王后绕过众人,行至我处,弯腰将我搀起。原本敦厚温婉的她此时全无了往日的风范,睨着许金玉,厉声说道:“代王仁爱,太后慈善,后宫之中从未有斥打奴婢一说,更何况尚有位份的宫人。许夫人未免也太张扬了些,回宫自省吧,待本宫禀明太后再做论处。““本宫是上方赏赐,岂能如此对待本宫?”许金玉双眼赤红,拼命大叫。然而早有两个嬷嬷伸手将她按住,不容她分辨。我拉起灵犀,用袖子抹掉她嘴角的血迹,她虽被掌掴,却半颗泪珠也没掉。

杜王后看着我身上的妆扮,叹了口气,“你也大可不必这样,又没什么大错。”

“嫔妾带罪,应清减衣饰,更何况王宫内皆为俭朴,嫔妾也该效仿。”她神情复杂的看着我,垂目叹息:“罢了,你先回去吧。叫人传个御医诊治一下。”

我领命,带着灵犀回宫,至于后事就交给杜王后。我本无意参与,风波虽起也留给他人平息。

许金玉的身世和授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刘恒也不能奈何,只是将她幽闭在承顺宫,每日餐饮照旧,却不能如我般自在,可随意进出。听闻此事时,我正用桂花酿酒,闭目轻含,淡香流溢,满口清凉,不理会一旁等我说话的灵犀,笑意盈盈,一杯一杯,饮个痛快。

信任

树叶黄了,菊花败了,大雁也南归了,人在冷冽秋风中瑟瑟如落叶,眷恋着温暖的被窝,手脚也不愿动弹。我与灵犀打扫庭院,暄晖宫里多树木,黄叶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飘零一片。

灵犀身上的褂子单薄,抱着扫帚哈气缩肩。我脱下风麾给她围住,她不肯,互相推让几次,终抵不过我的强硬,披在身上。我抱着肩,人有些怔怔的。刘恒最近在做些什么?前几日送来的东西我都原物退回,一来二去也就没了动静,日子还在琐碎寂寞的过着,而他却全无了消息。“娘娘,你又愣神了。外面冷,还是进去吧。”灵犀推一推我,唤我回神。

暄晖殿只有我们两个人,外面偶尔有粗使的太监做些重活。我看着灵犀,面颊的红肿早已消退,只是不知她心里怎么想,事后我不曾解释,为何不去维护她,她也不问,依旧原样待我,我愧疚的很,却总是无法开口。我用手托起她的脸颊:“还疼吗?”她摇摇头,只是微笑。“我……”想解释,却不知怎样说。“娘娘,奴婢知道那日您不能与许夫人争执,看奴婢挨打也是无可奈何,奴婢不怨恨您。”灵犀打断我的话说。“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放下手,含笑转身进殿。背后灵犀的声音传来,虽然低沉,却很清晰:“奴婢知道娘娘一直提防着奴婢,奴婢不能分辩,奴婢只想说,连日来的情分抵过其它,别的奴婢都忘记了。”听罢此话,我身形一震,缓缓回身,定定看她。此时,这个纤瘦的女孩面带坚定看着我,对接上我的目光也不闪躲。半晌无声,看着那目光,不知为何,我选择相信。“我相信你。”只这一句,她便委顿在地上,低声抽泣,无法起身,她知道后果严重到无法估计,所以那番话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既然她已选择我,我当然愿意接纳,也许她是受到太后委派随行监视,也许她还肩负着其它任务,都已经不重要,只要她懂得忘记就好。我低身拉起她,“哭什么,去看看,炉上的枫露茶可好了?她用力擦拭眼泪,低头小跑进去,站在炉边,掀盖察看,偶尔有声哽咽,也拼命咽下去,竭力让自己平息。霜降之日,寒风更烈,满院凋零,人没来,却知道了好消息,杜王后闻喜了。

那一夜我与灵犀对坐窗旁,我自娱下棋,她正缝制冬日要穿的棉衣。执事的太监送来一些布匹,又通报了喜讯,太后大喜,让阖宫上下尽裁彩衣。薄太后向来节俭,如此铺张全为长孙之故,可见她是多么的高兴。我拣起一枚棋子,揉捏着,犹疑着不知放在哪里。那太监依然躬身笑着,等着讨赏。灵犀见我如此,擅自赏了些打发了他。

“娘娘,夜深了,睡吧。”她看我仍不放下那枚棋子,轻轻说。“明日你代我送些东西过去,既然不能前往庆贺,也要聊表一下心意。”我掩饰的笑。

随她走到床边,坐下又起,吩咐灵犀拿来些纸笔。掌灯,研墨,有些心酸。虽然知道此行不过是吕后的棋局,却掺杂了些许情感,毕竟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此终老,他也是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说来可笑,寻常人家的情感,现在却是有些奢求,此时我最该做的就是如同一般后宫嫔妃般,无妒无求,少些梦想,少些企盼,只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长叹一声,该写些什么送她或他,百子千孙么,或是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饱满的墨汁顺笔尖滴落纸上,晕染开来,团团朵朵,仿佛我的心思,模糊不堪。仍然无法下笔,眼前有些湿润,抬头命灵犀出去,我不愿别人看见我的软弱和难过。

风起了,吹得窗子呼拉呼拉作响,轰轰烈烈的低雷顺殿顶掠过,天空似墨染般漆黑无光。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再来的将是冰冻寒雪。桌上的纸已经四处飞扬,油灯也忽明忽暗,我依然站在那,木然想着恭贺的词句,寒风吹透衣裳,扎进内里,浑身冰凉。殿门吱呀一声,我闭眼,无奈的说:“灵犀出去,我不用你服侍。”“那我呢。”我惊诧回头。心中酝酿已久五味杂陈的泪,在看见他的一瞬,默然滑落。

他快步向我,一把将我抱在胸前,阵阵湿意将我包围,我低头,轻轻拧着他的衣襟,掩饰着失控,不听话的泪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水顺流而下。透过冰冷外裳,他灼热的温度传给我,所贴之处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伸手抚平刚刚拧出的褶皱,他不动,沉默看我。晶莹星泪仍然挂于睫毛,颤颤的出卖了我。将头转过:“您不该来。”在得知喜讯之日,夫君离开去往别处,妻子情何以堪。她是他的妻,而我什么都不是。“你不想我来?”刘恒的眉间攒着怒气。我昂起头直视于他。“想,但是不该来。” “如果我想来呢,你又能如何。”他的语气渐渐阴郁。“您是代王,王命大于天,我不能不从。”我虽这么说,目光中却不见屈服。

“好,好,好,那我明天就让你侍寝,看你是怎么个从法。”他扳着脸,眼底的怒火似要喷出来。不知何时我们的对话中只用你我,似拌嘴的夫妻,想到这我有些失神。他看我有些呆愣,孩子般的笑起来:“怎么,知道怕了么?果然还有些怕的东西。”

我收敛纷繁的思绪,抬眸看他,两个月不见,又消瘦些,只是面庞轮廓越发的清晰,声音似乎粗厚了许多。我避过他的眼神,幽幽的说:“嫔妾想拜见王后娘娘,为她朝贺。”刘恒蹙着眉,“那么麻烦做什么,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就可以了。”“寻遍了身边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亲身前往,希望王后娘娘不会怪罪”我用袖子沾拭他脸上的水迹,一下一下,极其缓慢。他不语,只是抓住我手,上下打量,轻叹一声:“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苦笑,我想要的不过是赤诚相待的真心,却无人能给。“身边可有随行的人?叫灵犀取件衣裳。”他只是摇头,我却明了,来我这里不能带人,也只能深夜前往。我起身去叫灵犀,显然灵犀对突然出现的刘恒也惊讶不已,慌乱的寻些干净的巾布帮他擦拭身体,又要去寻衣服,被我拦住。“起盆火吧。”我低低吩咐道。熊熊火苗舔舐着木炭,我与他对坐火盆旁。阵阵热浪温暖了身体,水气氤氤氲氲,透着湿热。

相对,相顾,却不相言。我不知以何语气与他说话是佳,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所处的地位如何,我沉默,不能言语。他的侧影随火光跳动,忽明忽暗,间或看我一眼,别有深意。刘恒随手添加木炭,似不经意道:“皇上病情沉笃,怕是……”话语未完,适时噤声,目光犀利,双唇紧绷,观测我的神情。我仍凝视火盆,喉间有些干涩,“怕是纷争又起了。”刘恒眼含笑意:“可愿与本王携手?”话说的随意,旁音深远。我静静看他,想分辩话语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你不愿?”他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笑意黯淡下去。这是第二个人问我可是不愿,两个男人,两个兄弟,那个濒临生死边缘,这个正逢春风得意,我徘徊其中,却只能选择后者,已经不能回头,所以一切悲悯都是枉然。我竭力保持平静,“你可信我?”“信,莫名的信。”他笃定,我轻笑。年少如他才会如此的不设防,轻易便相信与我,低估了旁人的算计。抑或他也如我,明知灵犀的身份却依然选择相信,只为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其猜度哪边将会有利,倾心靠拢。

既然荣幸能被如此看重,我是否该仓惶恸哭表示我的受宠若惊,或是该低眉顺目以身相许?不能,我都不能。我只能淡淡微笑颌首:“妇人随夫,无可旁议,臣亦随主,忠心不贰,不必再问。”

刘恒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意:“好个忠心不贰,本王发誓今生再不相问,本王信你,万事都信。”我有些震惊,有些疑惑。“你进宫的那天起,本王就知道你不简单,至少不像你身世那么简单,你是第一个敢那么直视本王的女子。杜战也提醒过,以往本王整日活在提防中,却被你轻易打破,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莫名对你相信。这种久违的信任是本王许久不曾给出的,本王不想让它破坏,所以会竭力维持。”他看我不信,又添了些许的补充。沉静望向他,对上那双信任的眸子,心头骤然抽紧,他信的如此坦荡,我却必须事事有所隐瞒,愧疚升起,眼前有些模糊,唯恐泪水再度滴落,我扭头看向窗外。他走到身旁,将坐着的我揽入怀中,声音沙哑:“不要背叛,一生都不要。”

泪水终于滴落,怅然无声,注定我是要背叛的,因为我无法取舍。窗外寒雨滂沱,我心凉比水。一道旨意传来,我连跃六级,位居夫人,赏赐承淑宫,灵犀欣喜,上下收拾东西准备搬出,我依旧不绾发髻,单把身上的粗麻换成青布,灵犀不解,我只是笑而不答,既然答应他生死相随,就要从现在开始。不等安排其他,我先率灵犀去往安宁宫。踩踏在安宁宫的青砖上,连着裙摆托地的声音,沙沙作响。我的心有些退却,为着她的身份,也为着她肚里的孩子。思及至此,仿佛触动了我的痛处,我回意陡深,才转过身,却被殿前侍候的宫娥看了个清,清脆声起,已经通传。无奈笑笑,只能伫立等候。须臾片刻,就有王后跟前得脸的宫娥出来迎接。我手中无物,有些歉意,低头随她进入。

此刻宫灯初上,昏黄的灯光让人有些恍惚。她依偎榻上,身上只着青布棉衣,发髻散乱。“妹妹坐吧,你来的匆忙,本宫也不曾收拾,见笑了。”她笑得恬静。我看向她的肚子,平平如昔,幻想着孩童在内伸展腰肢景象,不禁带出一丝微笑。是他的孩子。

杜王后见我如此,语气温柔:“妹妹晋升,本宫还不曾庆贺,都怪这身子不争气,总是劳乏的很,妹妹莫怪。”她提及此处眼眉间杂着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面旁闪烁动人的羞怯。“是嫔妾的错,早该来朝贺的,只是那时带罪,怕连累了娘娘,况且身无长物,空手前来,总有些不好意思。”我解释着,对她对我,不愿正视不肯前来的原因。她定定的看我,笑得有些勉强说:“妹妹果然容貌清丽,难怪深得代王喜爱,昨夜听内侍说,代王冒雨去的暄晖殿,是么”我一怔,回味着她的话:“嫔妾知罪,请娘娘发落。”她酸酸一笑,“治什么罪好呢?就罚你常年贴身随侍代王吧。”“娘娘说笑了。”我怀疑她的大度。“怎么是说笑,本宫说的真心。”说到这里她回视身边宫娥,众人明了,摒退殿外。

“承蒙太后厚爱,去年遴选本宫入主安宁宫,天大的荣耀不过是归功于本宫哥哥,本宫深知代王志向远大,无奈自己才疏,不能相助。从妹妹一进宫时,本宫的哥哥就曾提及你,叫本宫小心提防,几次相见却别有他感,你谦忍聪慧,胸怀沟壑,若代王得你相助必然事半功倍,恳请妹妹莫要为了本宫心存芥蒂,尽心辅佐代王,本宫感激不尽。”一番话说的泪水涟涟。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怎样的浓深爱眷才能做到如此,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选择放手,甚至卑微的恳求那个入侵者,我感叹,自己无法如此舍身忘我。

我起身背对着她,不让看见脸上的动容:“代王仁德宽厚,纯孝知礼,天必爱之,无须任何辅助。娘娘还是省下心思照顾好自身吧。”不等她阻拦,我疾步走出大殿,压抑的空气让我头晕沉沉的,灵犀见我面色苍白已知不好,急忙扶住我。轻趴她的肩头,虚弱的说:“走,离开这里,我不舒服。”灵犀不问其他,只是搀我前行。惊恸蔓延全身,在空落的躯体中回荡,激的心也痛了,泛满苦意。我是谁,我该怎么办?

殇逝

自那日从安宁宫回来后我就缠绵于病榻,时好时坏,承淑宫来往的御医晃花了人眼,每日泡在药海中,苦涩的味道飘溢在大殿内外,让人心也变得苦起来。刘恒偶尔前来也只是默默坐着,我无力起身,索性扭过脸去不见,他也不强求,一两个时辰不动,他的呼吸沉稳,给我带来些许心安。冬至,太后赐宴,我不能前往,太后赏了些菜,我吩咐灵犀去宁寿宫谢恩,回身又把菜赏了宫中忙碌的太监和宫娥。新年也因为没有了雪的点缀少了些气氛,承淑宫的门口也被灵犀装点一番,讨个吉利,我却还是没有起色。迟来几个月的大雪终于还是来了,飘飘洒洒,漫天遍地,宫人们也都畏寒躲了起来,灵犀频频将头探出窗外,我微微一笑:“可是想玩儿了?等停了,就放你出去。”她回头,嗲怪我:“奴婢哪里是想玩了,不过是看看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娘娘的病也不见好转,又碰上大雪,不利于养病。”“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以前下雪的时候……”本想说还打过雪仗,觉得不妥,突然顿住,以前,以前曾经和嫣儿刘盈在雪后玩耍的情景已经印刻于心,怕是忘不掉了,又是大雪,人却不见了,他现在可好,他能否撑过严寒冬日?灵犀见我的神情惨然,故作顽皮:“以前,以前奴婢在家的时候还吃过雪团呢,那叫一个凉啊,现在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跑出去取个东西都嫌冷。”说到这儿她还故意将手背过身去做个驼背的样子,咳嗽着。我笑着,领她的情,隔窗看不见雪花,我撑起身子:“把窗子开大些。”

“不行,娘娘的身子受不得凉”她不依。“只是开大些,不会有风的,我穿的扎实。”我哀求道。她有些不忍,又有些为难,将那窗缝略大了一指。我笑着,真美,棉柔的雪,轻盈飞转,旋着圈的舞动,有些清冷,有些优雅,让人生怜。

还在惆怅,刘恒身影已现。白色的风麾,白色的长袍,白色的冕冠。我一呆,指尖有些抖动,只是望他,等着答案。“皇上驾崩了。”刘恒声音低哑。身子晃了晃,强制自己定住。我低头,蕴着泪水。白衣似雪,文雅孱弱的他,善良无助,用情至深的他,我回忆着他的点点滴滴,却总记不清他的容颜,凝着眉,狠狠的想,拼命睁大着双眼,依然寻不见痕迹,泪水空然滴落,濡湿身下的被褥,原来心中百般的惦念,也不过尔尔,锥心的刺痛袭来,我手脚冰凉,不住的颤抖。好像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般,哀伤痛恸。这世间没有天长地久,再怎么刻骨铭心也被时间抹平了伤痕,而当事的人却浑然不知。

曾宽心安慰自己,我不曾遗忘,现实所逼,只是把他藏在心底,此刻真相血淋淋的揭开,伤入肺腑,寒彻全身。“漪房,我现在需要你。”刘恒的目光充满怜惜,第一次开口直呼我的名字。

我迷茫着抬头,懒得掩饰自己的伤痛。他走到近前,将我双手覆住,一股温暖传递过来,我愈加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汉朝宣刘恭即位,张氏为太后,吕后为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吕家已经把持朝政,但朝中门阀世家唯恐外戚干政,朝堂易帜,纷纷暗中支持诸王起兵造反,而诸王也怕吕氏痛下杀手,准备兴兵,清除外戚,只是军中无人,不敢贸然动手。如今我们进退两难,真如同鱼肉,任人宰割。”他说的极慢,平缓之下掩盖着千钧一发的紧张。我停止哭泣,有些恍惚,十一岁的太后,一岁的皇上,纷乱的讯息充斥着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片刻,深吸口气,放出声音:“代王准备如何应对。”他的眸子清冷,神色肃杀:“与其待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那杜将军和周相怎么说。”我接着问。问及至此,刘恒有些不耐:“周相胆小,只是一味的劝阻,说什么吕后不会对我们施以毒手,还说让我上表,恭贺新帝登基。”我又问:“那杜将军呢?”刘恒有些负气说:“他说代国兵不精,马不壮,没有一丝胜算。”我整衣,摇晃着爬起身来,对刘恒方向叩拜:“恭喜代王,有两位贤臣。”

他有些不解,蹙眉看我,等着下文。“吕氏夺权,必欲除刘氏子孙,只是代王要知道,此事未必是现在。刘恭虽小,却是刘氏朝堂象征,天下臣民莫不拥戴。吕氏如若此时动手,必属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且太后虽然强势,也企盼孙儿江山稳固,不会支持吕氏众人,这样一来,他们既无出师之名,又无出师之能,他们才不会贸然动手。”我娓娓道来,依着对太后的猜度。“那何时才会对代国下手?”他有些焦躁。我肯定的说:“嫔妾不知。但绝不是现在。周相说的对。”刘恒紧张的情绪有些放松,旋即又问:“那如此该怎么办?”“周相的建议很好,不妨去做,只是要写得越谦卑越好,方能逃过此劫。”

他眼眸中带有赞许,开颜一笑:“好个栋梁之材。”此时我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言,再加上刚刚的悲伤过度,软得擎不住身子,轰然倒在床榻上。

一声声呼唤,装作不知,心身俱累,不如沉沉睡去。周相讶异刘恒的转变,杜将军只是面冷如霜,不发一言。一篇长长卑逊的恭贺表派信使连夜催马送往长安。随后刘恒做了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举措,就是不顾我的劝阻,决然将我带上朝堂。

芙蓉榻摆在右侧,落地的青纱遮于榻前。满堂的文武错愕着,愤然着,碍于周相尚未有所疑议,不得不压下怨言。

只是我仍然虚弱,无力的双手,撑不起软绵的身子,无奈的偎坐在榻上,隔过青纱,接受着如芒如刺的目光。刘恒唤宫娥为我倒水,拿丝帕的声音一次次打断臣官的启事。我惊慌无措,却不能开口推却。

周相大怒,一双霜染长眉巍巍颤动,上前一步:“代王年幼,为王者应清明自省,不应耽迷于女色,祖训有言,朝堂之上,君臣议事,后宫不得干政,代王这样做有违祖训,荒唐的很。”

刘恒淡然,只是轻笑:“丞相不必生气,窦氏身体微恙不能随身服侍,本王又总是记挂在心,只好将她带上来,让本王安心打理朝事。她不曾说话,哪来的干政?”杜战右手站立,目光深邃,复杂难懂,当刘恒如此回答周相时,他更是嘴角轻带一丝冷意。

这才是烈火油烹,以前怕刘盈的宠爱让后宫心生嫉妒,唯恐烈火油烹,现在想起实在好笑,今天才尝到被人架在火炉之上烧烤油煎的滋味。此时我只能喜怒不动,敛了眉目垂下头,摒住了呼吸。“老臣惶恐,臣以为朝堂是代国的朝堂,她是吕太后赏赐的良家子,不应不防,另来,即便不曾说话,她的耳朵也会带来诸多的祸害。”周岭仍不罢休,说得不紧不慢,面容凛然。

“那依得周相所言,即便已经身为本王妃嫔也不能不防咯,或者应该立即杀了她正威仪?”刘恒笑得冷然,让人不寒而立。“至少不能让这个女子出现在朝堂之上。”周相霍然抬头,目光直逼刘恒。

好个跋扈的周相,刘恒年幼便如此欺凌。刘恒虽有不是,他却越了规矩。我记在心头,想要张口说话,却被刘恒拍案之声震住。“如果本王偏要呢?”声音之厉,让周相和杜将军都愣了愣神。周相顿时面容涨得青紫也放大声量:“那就先杀了老臣。”百余人的朝堂寂静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刘恒与周相对持着,我掀起纱帘一角,从侧看去,刘恒牙关紧咬,腮部鼓起,喉咙不停的吞咽着,双手紧握捶与御案,身形紧绷,仿佛一瞬即会上前拔刀将周相斩杀。周相双目抬视,胸前飘舞着雪白胡须,颈项直挺,只等与代王来杀。我轻咳几声,掀开纱幕,手脚忙乱着爬下座榻,苍白的面庞配以白衣,愈发显现我的虚弱。

执事的宫娥上千搀扶,我拂袖甩开,一步步走向周岭。百官睁大了双眼,看着我的举动。周相则怒目横视,一丝不屑挂在嘴角。我俯身施礼,他将头扭向左边边,我旋即转身,迎对着他再次施礼,他不屑,转头右侧,重重鼻音哼斥出声,我笑而不语,又转身向右。身后深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几番下来他也无奈放弃,只是口吐妖孽两字,尽显他的心意。我深深下拜,不再挪转,“周相息怒,嫔妾想问周相一事,不知是否该讲?”

“说”他的声音夹杂着怒气。“如今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代国可有危险?”我含笑抬眸,与周相对望。

“自是危险!只是也轮不到你管。”周相面容凌厉,后半句更是提高了声调。

“嫔妾以为,自是危险,就应该代国上下团结一心,君臣互相扶助,共渡难关。当今之计,在于隐忍,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此时君臣不和传到上面,知道的是君臣商议嫔妾一点小事,不懂事的把这传成君臣之间已有间隙,岂不误会。再加上若是有心存旁念者,从中做些手脚,代国岂不是更加危险了?周相于代国,功勋卓著,心系代国安危,这些必是比嫔妾想的深远,嫔妾卖弄了。”我低头又拜,不起身,只俯在地上。大殿又是一片寂静,周相的表情如何不得而知。没有人说话,我也就无法起身,我静静的候着。

啪啪几声清脆的掌声,刘恒绕过桌案,将我扶起。他转过身,对周相深鞠一躬,我走到刘恒身后,也随身下拜。“丞相息怒了,本王错了。丞相一番心意,本王却不领情,还与您争执,实在不该,望丞相念在本王尚且年幼,不妥之处多多包涵罢。”说罢掀前襟准备下拜。我在身后也随之躬身。

这一举动大大的震动了周岭,他有些惊诧,又有些惶恐,还有些得意,连忙搀扶刘恒,口里一迭声的岂敢岂敢。百官也送了一口气,欢声渐起,还有一些附和着说代王贤德。刘恒被搀起,拉着周相的手,走向宝座,周相不解,随他前行,直到龙案,刘恒将周相手放于案上,周领有些恐慌,欲抬起,无奈被刘恒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刘恒抬头看向殿下说:“丞相撑起代国半壁江山,耽心竭力,治国功绩,高不可没,本王在此说与众卿,永安侯进封永安公,拜为相父,此位世袭罔替,堪比王公,世世代代与我代国共荣。另有肯于进言者,一经采纳,赏爵进位,犒劳金银,必不食言。”下方一片喧哗,有头脑灵敏者猛然下跪大呼:“代王贤德,万民爱戴!”

其余的人呼啦啦随着跪倒一片,皆呼贤德英明。我笑着,看着群情激奋,慢慢的挪向殿门口,轻轻地将脚抬起,踏出大殿,将那喧嚣隔在脑后,外面阳光明媚,丝丝的暖意在冰冷的天气里格外让人珍贵,深吸一口气,充满了清冷的气味。我笑着,仰脸盯住昊日,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冬日快要过去,春天又在哪里?

承宠

灵犀时常为我担忧,王后临近分娩,若是一举得男,封为世子,必然捍卫了后位,我的处境也将艰难。我不肯与她争辩,却安下心,笃定不会如此。杜后温婉,待人亲善,内有薄太后一意辅助,外有杜战赫赫功绩,她即便没有诞下世子,王后的位置也不会有所撼动,她没必要对我有所举动。

“娘娘,这是王后送来的玉簪茉莉胭脂,送来的宫娥还说,是王后亲自研磨,送给娘娘的,您闻闻,这胭脂不像宫中的份例,细腻滑润,香味也甘甜呢。”灵犀为我试妆,轻轻将那胭脂用手匀开,揉在我的面颊,顿时两腮生香,芬芳的气味中还透着香甜。我点头称是,“果然是好胭脂,既然你那么喜欢,就赏你了。”说罢将那盒子放在灵犀手中,歪过头看她。她有些窘了,急急的说:“娘娘又拿奴婢取笑了,奴婢哪能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更何况那是王后赏赐的。”我轻笑:“哪里戏弄你了,人家给的诚心诚意,我又不用香粉胭脂,要它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听送胭脂过来的姐姐说代王已经让王后查了娘娘的彤史,怕是不久就要侍寝了。”灵犀买弄着自己的消息广通,笑的得意。我勉强笑了笑,回身看着镜子:“是吗,即便是真也不用如此得意。”她依然在耳边叽叽咋咋,我却半个字也不曾听进。该来的终归要来,拖过了春日却拖不过初夏。青衣宫娥通禀夏美人来了,我暗拊,许久不见夏雨岚了,听说刘恒对她的宠爱稍纵即逝,每日间只是垂泪,哀叹欢爱易逝,消瘦得脱了人形。如今过来又是为了什么?我笑了笑,亲自带灵犀迎接。

夏雨岚不曾料到我会亲自前来,呆愣在台阶下,我上前一步,搀扶她的胳膊道:“入宫以后不见妹妹过来,以为妹妹嫌弃了我,如今来了,为何这般麻烦,自家姐妹不必通禀进来就是。”拉着她的手踏上台阶,惊觉袍袖之下嶙峋的臂膀,侧看她的面容,有些枯瘦,有些晦暗,与进宫前天渊之别。心中有些哀叹,以色侍人,最终不过是遗忘,后宫的美貌日日常新,却很少有人顾眷旧情。

两相坐稳了,命灵犀端过来我们自己磨制的麦香茶,布上粗粮茶点。夏雨岚看了看茶点,轻轻一笑:“难怪代王喜欢姐姐,您比我们都明白他的心,连小小的点心也自己动手,用粗粮制成,看来姐姐已经能够融进代宫的生活了。”“说起这点心,我甚是喜爱,妹妹不妨尝尝,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我避开她的话,转意其他。“不用了,妹妹没进宫前天天吃。姐姐想来也是如此吧,难道还这么爱吃吗?夏雨岚不依不饶,语气中带着酸意。我拿捏不准她的来意,只是顺着话题说下去:“自是吃过的,怕是比妹妹吃的还多。只是代宫上下简朴,我们也不应该太过奢靡才是。”她似乎被触动了什么,俯在矶上,哭声骤起。我皱着眉头,灵犀欲上来阻拦,摆摆手让她退去。冷眼看着她的哭声忽大忽小,约一盏茶的功夫,缓缓地停住了,将头抬起,怯生生的一双泪眼,惹人怜爱,她咬紧下唇,颤颤的说:“姐姐救救我吧!”我缓缓开口:“何以说来?为何要救,为何救得?”“代王对我,初甚喜爱,如今姐姐得了代王的宠爱,妹妹自然不敢妄念,只是宫里捧红踩白的事姐姐不曾入眼,看着妹妹挣扎于水深之中,姐姐也必是不落忍的,另来,我姐妹一同前来,若是同时侍奉代王,互相也有个照应,也比旁人强些。”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微弱。

我微微一笑:“旁人?旁人可是杜王后?”夏雨岚显然不曾想到我敢说出这名字,脸色瞬时变了色,四处打量四周站立的宫娥,喏喏的张嘴否认:“不是,当然不是。”我轻笑,眼底含着冷意:“既然不是,还会有谁是我们姐妹的大患呢?”

她仍然环顾,摇头不语。有胆放言,无胆承认的东西,我不怒反笑:“这后宫的事,大大小小都是王后统辖,你碰见的那些下作的东西交给王后就是,再来妹妹说到共同服侍代王,我实在不能理解,我们姐妹不是一直在共同服侍么?莫不是妹妹以前不曾用心?”说到这里我笑了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妹妹还是如此美貌,自然能赢得代王回心,至于他什么时候回去,并不是我能左右的。倒是奉劝妹妹,调养好自己才是,不如吃点这点心,御医说,对身体很有脾益呢。”我伸手将点心端到她的面前。共同服侍?可笑!我获罪暄晖殿时她们又何来共同服侍一说?她有些怨毒,直直的站起:“莫怪许氏囚禁之时仍然口吐怨言,说娘娘您狐媚惑主,欺上瞒下,借计杀人,如今看来倒有几分道理,只是娘娘别忘了,美貌易逝,您这身皮囊终究会老去,代后如果此时诞下世子,您的晚景必然凄凉……”哦?真面目果然露出来了,我依然保持笑容对她,她昂着颈项,双眼寒光似要将我置于死地。

“他日沦落到我们这样的下场,别说妹妹不曾提醒你。”夏雨岚说罢,甩了袖子离去,灵犀愤恨,想要拦住,我摇摇头,含笑吃着点心。原来许金玉身陷囹圄依然不改毒舌,说些不着三四的话,狐媚惑主?想到这里我扑哧笑出声来。

她们都错了,她们不知,刘恒此时不是在寻找贤妃美姬,他只是在找个能随他隐忍蛰伏、并肩同行的伙伴,无关是男是女,无关美貌品行。红颜易老,恩爱易驰又如何,我不曾以色侍君,又何谈恩欢不再?我笑着,控制不住,如此开心许久不曾有过,仿佛看了一场闹剧,有趣的很。

翌日,传来的消息,刘恒闻得夏雨岚大闹承淑宫,大怒不已,将其贬为庶人,幽禁潇雨阁,听说夏雨岚看到旨意后大骂窦漪房,言语之肮脏让守卫也不忍再听。灵犀告诉我时,小心翼翼察看我的神色,我笑着看她,:“骂就骂了吧,不必解释许多,骂我会让她好受些。毕竟她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娘娘不封了她的嘴,只怕会污秽了娘娘的名声。”灵犀有所担忧的说“名声,名声又能用来做什么。既然她们都说我媚主,我也不能枉担了虚名,你去安宁宫回话,就说我的身子好了。”我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波澜。灵犀匆匆离去,我敛了心神。我本无意争这可笑的恩宠,却被他们步步紧逼,想来朝野内外也都在等着看戏,既然谁都不相信我淡泊此事,那就来个顺水推舟,遂了各位看官的意愿,做个狐媚的妖孽,看看我的本事。是夜,前来奉迎的车辇停在宫门外,我身着宽袖长裙,摇曳坠地,虽是青布,却被灵犀绣上了朵朵梅花,用丝绦束住腰,配一小小香囊,也算清丽可人。发上只用素银的簪子绾了普通的发髻,只是耳铛却是两颗红豆,这也是灵犀灵巧所制,看着镜子,我左右相顾,退意萌生,一时负气去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此番前去将会了断我的前缘,必然要与刘恒生生世世纠缠下去,难以分割。不是不肯,只是少了些情愿。我咬着唇,木然的将簪子扶了扶。灵犀走到我的身后,镜子中的她欲言又止。“什么事?”我问“娘娘如此心神不宁,许是为了它。”她将手向上翻起,一截羊肠鼓鼓的趴在白晃晃的手心,看着有些怪异。“我不解:“这是什么?”她支吾着,双眼有些慌乱。随后定了定神,说:“奴婢临行前,姑母告诉奴婢的法子,说娘娘他日侍寝定是用得着。今天奴婢就照话做来,只是不知道该怎样给娘娘。”我伸手接过,两寸长的羊肠被两边打结,中间灌满了暗红的东西,我低头,暗自心惊,低低的问:“里面是什么?”“是新鲜的鸽子血,姑母说必须是现宰杀的,奴婢叫人去御膳房吩咐了,宰只鸽子我们自己炖,那鸽子送来的时候有些血,奴婢就接起来装进羊肠。”灵犀说的小心翼翼,随后又接口说:“不曾有人知道。”我看她,她有些慌乱,目光四处躲闪,轻轻一笑,用手掐住她的胳膊问:“你还知道什么?”

灵犀扑通一声跪倒:“奴婢对娘娘不敢隐瞒,奴婢什么都知道,只是一心为娘娘,不曾想过其他,如今这法子也不是坏事,娘娘就算不信着奴婢也要想象今晚该怎样渡过,索性就用了它,也给自己留条生路。“我深吸一股凉气,并不是为她什么都知道,却是因为自己竟忽略了最至关重要的东西,我已非完璧,即便刘恒年幼也不可能瞒过,汉宫送来残女,亲王受辱,这等大事定是要起波澜的,而送亲的良家子坏了规矩是可以就地斩杀的,即便不当时将我斩杀,代国诘问汉宫,她们也必把我豁出去的,届时来个死不认账,再分辩说是我一路上不守贞节,令亲王蒙羞,我的死罪是落实的,下场都一样,左右都是死。我看着右手所攥那截羊肠,原来早有此准备,她们想的倒是周全。拉起灵犀,抬起袖子为她擦拭惶恐落下的泪,笑着说:“哪里是不信你呢,只是从此以后可真的就是贴心的好姐妹了,我的把柄可都在你手上了。”灵犀听到这里,更是委屈,直直的叫道:“若是有心害娘娘,还费心做这劳什子?娘娘莫要不相信奴婢!”我笑了笑,刮了她的鼻子:“脸还真酸,不过句玩笑罢了,竟唬得这样,实在没见过世面,将来还要陪我那么多年,如此眼界可怎么办是好?不如早些将你送个青年才俊,生娃娃去吧!”

灵犀听到这里,噗哧一笑,“奴婢不走,已经分到您的身边,就跟定了您,只要您有奴婢一口饭吃,奴婢就不走。”我还想逗她开心,外面的内侍等的不耐烦,近来陪着笑脸说:“娘娘,您看,时辰到了,也该随奴婢去了。”“好吧,我马上就来。”我暗自握握手中的东西。笑着对灵犀颌颌首,轻轻地只说了一句话,“你也别闲着,在家为我烧个香吧。”灵犀眼底又含湿意,我笑着坐上车辇,头也不回的去往乾坤殿。乾坤殿,是供代王与妃嫔休憩的地方,代国规矩随同汉宫,除王后外,其余妃嫔不得与亲王过夜,为避免连夜折腾,就将这乾坤殿一分为二,左为代王休憩,右为受宠幸后的嫔妃在此暂住。

代宫不尚奢华,宫殿也小,虽说左右,却是相连,呼吸之声此起彼闻。我慢慢走进左殿,刘恒躺在龙榻上看书,昏黄的灯光映衬着榻前的白纱轻扬,似我此时如踩在云朵之上,飘摇不定。殿内弥散着袅袅的龙涎香,缭绕迷蒙,他抬头看见我,一丝笑挂在嘴角,急急的从榻上起身,笑意盈盈:“你极少这么穿着。”我笑:“灵犀让我如此。“他伸手欲拉住我,我将手反翦,偷偷的将东西交与左手。他将额头砥住我的,双眼闪烁着光亮:“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无论何时都是我一人的。”

我有些动容,虽与刘盈有过肌肤之亲,却是宫娥与皇上之间,刘恒的话更像是男人对女人,于心,刘恒更深三分。刘恒的唇落在我的耳垂,轻轻衔住那颗跳动的红豆,随即又温热细密的落在颈项。

我僵直了身体,仿佛要窒息般,呼吸紊急,胸口随着上下起伏。嘤咛之声骤出,我有些怔然,他笑着将我的声音吻缄口中。他沉沉唤我,“漪房,你可知,为何女子十五及笄以簪绾起发髻?”我迷蒙着,只是摇头,他将我头上绾的发簪拔掉,附在我的耳畔喃喃:“那意味着,此生她的发髻只能由她的夫君放下。”我战栗,长发如缎,风中荡漾。他将我压在榻上,层层衣衫接开来。痴缠,吟哦,沉沦。用尽仅剩的神智,将那羊肠挤破,点点繁红撒落,心也放了下来,旋即放任自己沉醉其中,不愿自拔。

世子

再旖旎的景象也终有散掉的时候,例如现在。刘恒蹙着眉,不耐烦地问:“什么要紧的事,不能明日再回?”那宫娥哆嗦着身子,俯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却不曾领命退下。原本已经睡着的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只是望着四方榻顶,不去看那来人。

她战战兢兢,抖着声音说:“王后,王后娘娘生了,但是出血不止,怕是怕是……”

刘恒登时起身,忙问:“何时,可叫御医?”那宫娥带着一丝哭腔:“叫了,御医也无可奈何!说只能听天命!”刘恒怔住,许久不曾说话,我起身,推了推他:“现在王后危急,您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他,愧疚看着我,我摇摇头,传个宫娥进来为我穿衣。见我如此,他面沉似水,头也不回的,随那宫娥前往安宁宫,殿外值夜的太监,慌不迭的尾随着而去。空旷的大殿只有我和那个帮我穿衣的宫娥。冰凉的夜,我心也有些冷,转头笑着看她,“多大了?”那宫娥是长久服侍在乾坤殿的,久经见识,只是笑着说:“回娘娘,十九了。”

“你可知……那你可知王后诞下的是王子还是郡主?”我问的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代国洪福,是王子。”“哦。”我答了一声,再不说话。打理好衣物,我随车辇返还,车行至承淑宫外,但见宫内一片通明。随行的内侍叩门,大概并不知道我会此时返还,开门的太监有些呆愣。灵犀闻讯急忙跑来,端量我的神色,见我不喜不怒,她有些捉摸不定,只是搀扶我下车,谢过众人,将殿门掩上。我坐到床上,只是低头冥想,她蹑了手脚,服侍我宽衣。“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莫非……?”灵犀担忧的问。我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没出问题,是王后难产,代王去安宁宫了。”

她有些明了的看着我,将锦被为我盖上,我神情木然,双眼看向远处,不言不语,她见我睡意全无,叹了口气:“娘娘不想睡的话,奴婢就陪娘娘说会儿话。”我苦笑一下:“说什么?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奴婢已经派人去安宁宫了,说王后娘娘刚刚生的是个王子。”灵犀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我知道,在乾坤殿就知道了。”我转了半个身,平躺在榻上,灵犀寻了个小凳蹲坐在榻边。

“那娘娘现在可知,麻烦到了吗?”她说的平缓,却让人心惊。我抬眼看着她:“你说的是册封世子?”灵犀点点头,果然是这个事。代王年幼,虽有分封属国却难免少些威望,此时将王后所生的王子加封世子内可威服百姓,外可镇治汉宫,时间分寸刚好,薄太后应该是最高兴的人了。“听说玉牒都已经下了,看来满月都等不及了。”灵犀有些怨意。是急了些,怕是还有忌惮我这方面,薄太后始终不相信我们,见许氏夏氏因我获罪,更觉我高深可惧。今朝承幸,他日再生个王子,势头便无法遏制。如今杜王后危在旦夕,如果万一,怕来日我不容杜氏之子,提前为杜氏母子铺好了后路。想到此处,我淡笑,薄太后果然老练,却高估了我的野心,王后之位我不曾觊觎,更何况是个世子。灵犀见我如此,在我面前摇晃着手指,我一把将手打落,她委屈的抚着手背说:“娘娘不着急?还笑得出来?奴婢不明白,他日若是娘娘也生了王子该如何谋划?”我看着她,慢慢的一字一句说出:“放了他,远远的放出去,远离这里。”

生身于皇家,多的是兄弟相残,秦皇二子就是先例,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沦落到被人一杯毒酒逼死,所以我会将他放逐出去,永生不踏入这样的纷争。灵犀不信,只是摇头:“难道娘娘就舍得?更何况,又凭什么世子就该是他们杜家的?”

我笑着抚过她的发辫:“那你说,是要命,还是要王位?”她语塞。两者之选,残酷而必然。任何人都会选择要命,却又垂涎着王位,这才是百般争端的起源。我拉起锦被,转过身,将后背对她:“睡去吧,想的太早些,仔细听着安宁宫的动静,明日早些我们过去看望。还有那个随我进宫的臂环也找出来,明日做了贺礼一起带过去。”

灵犀答话,熄灭了榻前灯,起身退去。我翻过身,盯着远方的犹亮着的启事灯,心思沉重,不知杜王后能否逃过此劫。不,她能逃过此劫。毕竟刘恒陪在外边,或许也会有少许安慰。安宁宫里寂静非常,素衣宫娥在前引领,我与灵犀前行。乔美人和段美人比我先到,看见我进殿,早早的站起。许是我的恶名在外,她俩分外恭敬。我浅笑,寻了左手坐下,执事的宫娥立刻端来了茶盏。我摇摇手,轻声问:“可好些了?”那宫娥噤口不语,垂首退出。三人默默等着,各有各的心思。殿内寂静,只有旁边的更漏做响。稍后御医鱼贯而出,我起身上前,微微施礼,为首的张御医是我病时常见的,我小声问道:“王后娘娘可好些了?“张御医捋着胡子长叹一声:“尽人事关天命吧!”我心一沉,“如此说来……”他不答话,只是对我唱了声诺,缓缓的退去。不等我们几人有所反应,一行人远远的走来,前面的内侍高声喝喊众人奉迎,原来是太后。

几人忙整了衣裳,步出殿外,乌鬓低垂,连同侍女密密的跪了一地。太后脚步并未停留,由宫娥搀扶,快步进入内殿,我们则依旧跪在原处。

我直直的盯着面前的方砖,黑石缝对的整齐,看的久了有些晃眼,左边的乔美人有些不满,轻哼出声,身边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撇撇嘴,把头压得更低。余光看见右侧的段美人,她倒是安静,只是鞠身向前,以头叩地,一丝不动,看不见表情。

好久,好久不曾跪得这样长的时间了。灵犀扶住我的胳膊,用眼神询问我是否安好,我点点头,笑了笑,接着躬身。里面走出一名内侍,尖锐地声音有些刺耳:“太后传见,众人起身!”我们徐徐站起,段氏跪的太久,未等直立,几乎栽倒,众人互相搀扶,歪斜着进入大殿。

太后上方端坐,我们又依次跪拜见礼,她转着手中的佛珠,点点头:“起吧,生受你们了,哀家想着王后的事,着急了些,忽略了你们,莫怪吧。”此番话在于我们听来极大的讽刺,三人只是微笑,却不能答话。“王后危急,你们倒也该帮些忙,有仙人说,抄些符咒,大难便可逢凶化吉,你们若是得闲就做些吧,就算不是为了王后,为自身积些福寿也是好事。”又是一番真心点头,又是一番诚意微笑。“至于窦氏,你今天该向王后请安的,如今她病了,哀家就替她受你这个礼,你意下如何?”太后说的语气轻松,我却骤然紧张起来。我忙站起:“回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统辖六宫,嫔妾昨日承宠,礼该有此一拜,只是机缘不巧,娘娘贵恙,有劳太后娘娘受嫔妾一礼,实在有些惶恐,嫔妾有礼了。”我双膝下跪,一双手背放于面前,身向前倾,实实的叩在地上,不敢起身。又是许久,段美人乔美人,有所讶异,齐齐的看向太后。太后闭目,口中默念着,佛珠缓慢转动,似已将我忘掉。我贴着冰凉的地面,虽是初夏,却仍有寒意。颈项布满汗水,额头砥触冰凉。

“抬头吧。”上方的声音传来时,我有些恍惚,以为说的是起身吧,撤开双手,扶裙准备起身。重重的一声鼻哼,我立刻发觉不对,将裙摆掖在腿下,抬眸看着太后,等着训诫。

“日后要为代王多繁衍子嗣,对待姐妹也要平和谦忍,你可知道?”太后睁开眼,看着我说。

我低头又叩首:“嫔妾知道。”“那哀家问你,你认为现在封世子,是早是晚?”她淡笑着问,眼底闪着肃意。

我思索片刻,答道:“国之安定,民之所向,自是该早立。”“你们以为如何?”她又抬头询问我身后两人,那两位美人也起身跪倒同声说,“太后圣明,确该早立。”“那好,哀家就听了你们的话,不管以后如何,这个位置可不会再变了。”太后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我,言下之意,尤其是我。从我们奉迎开始,到此时此刻,一段完整的下马威才告以结束。既用我们之口说出了早立世子,又堵住了大家将来会有的非分之想,来个有苦不能言,太后果然用心良苦,我恍若不知,默然随着众人拜了又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醒了。”王后身边贴身的宫娥低头近来禀报,太后闻言急速起身,因为太过匆忙,眩晕着扶住椅子扶手。我起身上前,搀住太后。她看着我,就像那次中秋之夜,眼神中略带深意,沉沉道:“既然如此,你也进去看看吧。”我点头领命,随着进入内殿。

内殿血腥气味依然未散,王后躺在床上,秀发散落在四周,惨白的面容印衬着乱发,愈发的骇人。进出的宫娥无声的更换着一个个铜盆,内里飘浮着血色的污秽和染血的棉布,让人看着心凉。

她虚弱的睁开眼,看见太后,强扯出一丝笑意,挣扎着想要起身,太后伸手将她按倒在床,拜拜手。杜王后面带愧意:“母后见谅,臣媳无法见礼了。”太后拉住她冰冷的手,微微带着颤意,“傻孩子,见什么礼,等你好了哀家罚你跪个一天就是”

闻言,杜王后笑出来,带着猛烈的咳嗽,喷出一丝血迹。身边的侍女上前拍抚着,将头扭向一旁,带有些许哭意。“混账的东西,来人,给哀家拉出去。”太后见那宫娥哭声渐大,有些动怒。

那宫娥慌了神,只是下跪求饶,哭声哀求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原本寂静的内殿。

杜王后,听到此处,想要起身阻拦,却因十分的虚弱支撑不住,趴在床边不断倒气。

太后见此,叫人将那宫娥拖了去,只是安慰杜王后,“世子哀家去看过了,御医和嬷嬷照顾的很好,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杜王后听到世子一词,抬起头望向太后:“世子?”“嗯,哀家已经下了玉牒,又圈了名字,就叫刘熙,封为代国世子,已经派人送表奏请大朝核批了。”太后带着笑意娓娓的说。“他还太小,他……”杜王后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太后急忙说:“小什么,社稷要紧,更何况你的姐妹们也都劝你接受了封赏,她们也是乐意的。”杜王后看向我,我点点头,她的笑浮于脸上,带着欣慰。想了想,突然看向我的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太后了然,“恒儿上朝去了,一会儿就来,他也同意立熙儿为世子。”直到此时,杜王后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躺下,合上双眼。太后使个眼色,宫娥跑出殿外出来御医,替王后诊治。“恭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病情已经回转。”张御医鞠身抱手着说。太后闻言,宽慰了不少,只是用手指着张御医的头说:“好生看着,若有旁事,唯你是问。”

那御医唱诺,我搀扶着太后转身离去。外殿的两人显然已经得知杜王后无恙的消息,太后刚刚出来就上前恭贺,太后舒缓愁眉,笑意满怀,赏赐了有功的宫娥,内侍,起身回转,已有宫娥上前接过我搀扶的胳膊。我慢慢的退下来。

灵犀上前,“娘娘累了吗,回宫休憩吧。”我点点头,跟着灵犀,登上车辇,回承淑宫。一场世子之争起的慌乱急促,去的出乎意料,各人犹自心惊,却称了太后的心意,我望向窗外,清风拂过,飘过玉兰的气息,又是一年夏天到了,却不知还有几度寒暑。

杜战

虽然已是夏日,凌晨依然有些冷意。我放下笔,哈了哈气,转动僵硬的颈项。回头看看,段氏已经俯案睡去,乔美人双手抱肩,跺着脚,鼻翼抽动,双目微赤。太后命我们为王后抄写符咒,暂居安宁宫偏殿,为显诚意,随身的侍女不许进入。连日来,日夜更替,不曾停歇。我的青布罩服清晨保我暖意,中午却是最热,常常汗湿塌透后背,她俩身着薄纱便宜凉快,只是难以抵挡凌晨清冷。我与乔美人相视一笑,一同看着昏昏睡去的段氏。她娇小可爱,睡得也酣畅,我脱下外面的罩服,给她披上,乔美人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举动。不理会其它,起身走到茶案旁坐下,端起已经凉掉的茶水轻轻的抿,一股沁凉顺喉而下,激得全身都跟着紧张起来。她坐我下手旁,端起那茶看看,怒气直升,抬手扬于地面,重重的将杯子墩在桌上。

“太后娘娘让我们抄写符咒,我们无所怨言,只是不能用这冷茶馊水对付我们,我们好歹也是有位分的后宫,凭什么如此。”我漠漠的看着那茶水在石砖上晕开,幽幽的说“入乡随俗罢,此时妹妹已经不是身处汉宫,我们既然是代国的嫔妃,就要服从代国的宫规矩,太后也有她的意思。”那日立世子之事,太后用意昭显,现在也不过让我们更加知道尊卑。一年过去,汉宫对我们已经慢慢淡忘,所以她才会寻到这个机会严加管教。薄太后在汉宫时所受的屈辱,怕是要一项一项还回来,既让我们日子捱的辛苦,又不能挑出毛病惹怒汉宫。放下茶杯,看向窗外,仍有些灰暗,微风拂过,吹得抄写用的黄纸呼啦呼啦作响,我叹了口气:“接着抄吧,快要天亮了。”我起身走向桌案,身后传来乔美人的声音:“他们都说姐姐胸有沟壑,能否对妹妹指点一二?”

回头看她,笑得诡异:“你不怕下场如同许氏夏氏?”乔秀晴昂着头,笑着说:“妹妹相信姐姐不会那么做,即便做了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好个伶牙俐齿,却不让人讨厌。她与夏雨岚不同,并不是一味的阿谀,我笑着说:“如今最有用的就是赶快把符咒抄完。”拾起毛笔,躬身抄写。乔氏默然站立片刻,也走到我身边拿过纸币,开始临写起来。如我们这样的境地哪里还用沟壑,只是不要无端因为耽误进程受罚就好,如果及时抄写完毕,太后将我们放还便是最好的结果,哪敢奢求其它。杜王后月余才有些好转,我们也因为她的好转被放,各自回宫,不过我仍然每日过来问安,乔氏与我颇有默契,我来她走,她到我回,很少碰面。“妹妹辛苦了,本宫听说,那些日子多亏几位妹妹辛苦抄写符咒才换回本宫性命,实在感激,不知说什么是好。”杜王后此时已经能端坐榻上,与我聊着家常。我笑了笑:“哪里辛苦了,嫔妾也是希望娘娘能够早日好转。”奶娘抱来世子,杜王后接过,面带慈爱逗弄着熙儿,我上前一同逗弄,熙儿面圆红嫩,眸子随光转动,看向我处,我笑着拍拍他的小手,他伸手欲抓,却是抓空,逗得我们呵呵作笑。

我有些恍神,好似嫣儿抱着刘恭与我嬉笑,同样的景象,人却都不见了。不知嫣儿可好,她能否适应太后的生活,刘恭呢,他是否也好,离开汉宫时他还是呱呱婴孩儿,如今该会说话了吧。

灵犀有时会与汉宫联系,我却从不问她方式,既然选择信任,我执著如此,她也会将新近知道的统统相告,我却很少予以置评,既然已经远离就应该决意忘却所有,只是可怜了锦墨,全无她的一丝消息。不知是吕太后故意隐瞒,还是灵犀怕我担心,从不提及此事,无奈之余也只能每日在心中默念,希望她一切安好。殿门外执事的宫娥进来道:“镇国将军杜战殿外等着觐见。”杜王后高兴,忙叫人前去奉迎,我起身,端整了衣袖,对王后深施一礼说:“嫔妾不宜会见外男,先行告退。”“自家亲人倒也无妨,更何况,你们也是见过的,一路也算相处过,不必回避。”杜王后拉我坐下,我见推诿不下,只得垂首坐下。一身银光闪熠向内走来。入内宫,他不曾兵甲尽卸,足见刘恒对他的优待。沉重的盔甲撞击声有别于脂粉流香,透着硬朗,让人眉目开阔。他先按君臣之礼与杜王后相见,杜王后又以兄妹之礼相还。我支身站起,杜战未有准备,见我也在,慌乱之中又重复以君臣之礼与我下拜。各自坐下,我沉默不语,看着杜王后与哥哥话着家常。第一次仔细打量杜战,神态刚毅,英气勃勃,一双剑眉直入双鬓,满是威武之意。听闻杜老将军原是高祖手下大将,随代王分封至此,一子一女随伴身边,杜战幼时承教骠骑将军,代国初立,北方边陲多有游牧野蛮人骚扰侵袭,无奈杜将军病逝,杜战一杆沉碧寒银枪担起重任,领兵杀敌,一举平获北方七个部落,立下赫赫战功,汉宫赏赐银甲骏马,封其镇国将军,与周岭分领左右文武,担起代国半壁江山,那年不过十七岁。现在看来果然了得,如此年纪有此般成就,杜老将军也会泉下有知的。杜战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眉头紧蹙,回答杜后的问题也不见一丝欢颜,我笑了笑,他一直是提防我的,为刘恒,为杜氏,也为他自己。“妹妹,妹妹,你可听见本宫刚刚的问话?”杜王后拉住我的衣袖,我回神,带着歉意:“嫔妾失礼了,不曾听见娘娘的问话。”杜王后掩嘴笑着:“可是因为代王几日没去了,妹妹才出神想他?”杜战也将目光转向于我,保持着淡而嘲弄的笑。“娘娘又在开嫔妾的玩笑。仔细杜将军笑话。”我有些尴尬,喃喃的说。

杜王后见我神色不对,也掉过话头:“他哪能笑话别人,别人还要笑他呢,如今年纪不小了,却仍不肯成家,知道的是他有些怪癖人家不肯与他做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眼界高,不好接近呢……”

“杜将军年少有为,是我代国栋梁,自然要寻个匹配人家的女子,只是王后娘家是天家,再加上杜将军的人品能力,这样匹配人家确实不好找。”我低头抿嘴,接过王后的话尾。

杜战也不答言,只是低头不语,见此神色,我有些讪讪,也不再言语。敦厚的杜王后也接不住话尾,说不出下文。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话题,端坐着,大殿沉寂下来。

“嫔妾先行告辞了。”我起身,想要远离沉寂。也许还有些兄妹之间的话不是我该听的,硬坐在这儿实在无趣。杜王后还要相让,我笑着婉拒。出殿,长舒口气,搀扶灵犀步行回宫。路过一片水意,我有些怔仲。夏日宁静的傍晚,夕阳雾笼,金光粼粼。偶有几对鸳鸯游玩于水中央,交颈梳理彼此羽毛,有着说不出的恩爱,淡淡的荷香顺风飘过,让人惬意。

铮铮盔甲之声由远而近,我不愿回头。“娘娘留步”杜战抱手躬身。我转面向他,不露痕迹的退了几步:“杜将军有事?”他不语,只是遥遥望着远处。我无意与他共站许久,只是淡淡的笑着:“将军如若无事,嫔妾就先行告退了。”他轻漠一笑:“娘娘害怕?”“有何好怕?只是不愿无谓的虚耗时光。”我不屑,夜幕有些浓重,起风了,我的衣诀随风飞扬。“那娘娘可喜欢莲花?”他再一次发问。“莲花高洁,嫔妾不是不喜欢,是自觉配不上。”我目光不移,直视于他。

他轻笑一声:“娘娘如此人物仍不敢自比,他人又该如何呢,不过臣倒是听闻有这么一个人,清雅如莲,可惜已经长辞人世,娘娘相必也是见过的。”“将军所说的是汉宫的莲夫人,她却实是个妙人儿,不仅高洁还很淡然。只是嫔妾那时负责整管内务,不曾见过呢。杜将军说的如此详细,想来是见过的,可否为嫔妾描述一番?”我笑着应答杜战不语,探究我眼底所动,试图寻些蛛丝马迹。“末将当然不曾见过,只是以为与娘娘同处汉宫,必是了解的。”他意味深长的回答。

灵犀上前躬身施礼:“娘娘,起风了,仔细凉了身子,先回吧。”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施然下拜:“不只将军仰慕那莲夫人的人品,嫔妾也钦佩异常。只是些许内幕还要同乔美人她们打听,毕竟她们也曾与莲夫人同在汉宫居住。嫔妾身份卑微不曾得见,她们有此荣幸也未尝没有可能。嫔妾奉劝将军莫要问错了人,去寻对的人才是关键。嫔妾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将军慢走。”说罢我拉起灵犀的胳膊前行,将杜战甩于身后。杜战原地站立,只是望着远方,云卷火色,蔓延千里,不知边际。那红色笼罩盔甲之上,泛起金色流光,恍然如石刻雕像,岿然不动。灵犀将我搀扶至榻上,我愁眉紧锁,灵犀拿扇子为我驱热,闷热虽有流动却依然将我包围。

“娘娘可是烦心杜将军?”灵犀问的小心。“你说,他知道多少?”我叹了口气,胸中有些烦闷。她想想说道:“不多,如若多了就不是满篇的诈试。”我睨了她一眼:“好个精细的妮子,想的和我一样。只是他从哪里得知的莲夫人?”

“娘娘有所不知,那日逢迎五位良家子之前,杜将军就已经住在长安城月余了,只是典章仪制所限才捱到良辰吉时进宫奉迎,他也许只是机警,觉得同日出殡有些问题才会如此猜疑。”灵犀说的有理,我也听得入神。“如果真是如此还好,只怕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会死缠下去,让人不得脱身”我抬眼看着灵犀,她似乎也沉浸在思索之中,蛾眉双蹙。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倒有了主意,他尚未婚配,就将你许配给他如何?一来结了姻亲,他也不好再查,二来你也可以探听些内在消息予我,省得每日提心吊胆,三来你还可以得个玉面郎君。你说如何?”说罢我立刻闪身,躲进榻角呵呵大笑。

灵犀恼怒,跺脚嗲责:“娘娘又拿奴婢开玩笑,奴婢不依。”她脱掉鞋袜欲爬上来对我呵痒,我指着她的头,厉色道:“你敢!小心我不给你提亲。”她见我颜色突变,以为有些动怒,有些畏住了手脚,谁知我又如此的说,更加让她闹羞,扔掉鞋袜扑了上来,我俩互相呵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纠缠很了我就告饶,等她不留神时再反攻,她下手略轻,却准确异常,总能发现我的致命处,不消一刻钟,我就大口呼吸,笑着趴在榻上不动:“不敢了,怕了怕了。”灵犀见此,才觉出有些过分,有些惶恐,我笑着看她,大声说:“好了好了,我不敢了,不敢给你提亲了。”她听到这句也扑哧笑出声,坐在榻边匀着气。我慢慢起身来到她的身后,拉过她的手,神色肃穆说:“说真的,你可愿意?与我一起,随时会有危难,嫁给了他至少可保你性命。”灵犀看着我半晌,才领会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眼底泛起酸意:“不愿,奴婢不愿,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对娘娘如同自家姐姐般,伤了您奴婢也会难受。奴婢不能为一己之私不管娘娘。”

我叹口气,拉着她上来,与我同睡一头,她不肯,我硬是按下:“我睡不着,陪我说说话。”

她低头,将我身上的被子掖好,只进半个身子在被中,我有些动容,为她的忠心。

“那就说说奴婢吧!”她望着榻顶,幽幽的说。我知道她是太后派来监视的人,其他一无所知,她对此也缄默不谈,仿佛那是一道利器,触动了便伤及我们的情感,今日她主动提出,我有些诧异,但仍选择默默地听。“奴婢姓齐,齐国人,齐嬷嬷是奴婢姑母。”她缓慢的说,转头察看我的神情。

我有些吃惊,但却不露声色,她接着说:“奴婢祖父一声穷困潦倒,后因为有个女儿在宫中得势一夜暴富,县令亭长莫不阿谀奉承。祖父尝到了甜头,觉得如果再有一女送入宫内,哪怕只是服侍嫔妃也必然会给家中带来锦上添花,所以在孙辈挑出了奴婢,送入宫中。”民间女子多轻贱,常常与财物富贵相换,灵犀的祖父为了自家的富足出卖了儿孙,却不知齐嬷嬷每日服侍太后该是怎样的如履薄冰,偶尔有幸,灵犀能活到二十五岁得以返家,尚可带来无限荣耀,更多的怕是西郊化人坑里又多添一副冤骨。“齐嬷嬷可曾愿意?”我有些疑问,宫中劳作的宫人,知道其中的辛酸,万不愿让亲人再有入宫遭罪的,齐嬷嬷在太后身边更应该知道生活不易,她不会同意才对。灵犀苦笑一下:“自是不愿意的,无奈祖父为奴婢换了名字,硬塞进宫,等姑母知道时,我已经进宫多时了,所幸只是几顿责骂,不曾将奴婢驱逐出去。”我可以想象齐嬷嬷得知时该是怎样的愤怒,绝不想灵犀轻描淡写那般。“那此次东行也是你愿意的?”我不解的问。太后没有理由委她重任。“不是,姑母唯恐别人知道我俩的关系,将奴婢远远的放在齐国进献的美人宫里做些杂役,不知怎地太后知道了此事,将奴婢召去,命奴婢随您东行,姑母知道后搂着奴婢失声痛哭,却不敢恳求太后。于是奴婢只能随您出发,前往代国。”灵犀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我心微酸,那样刚强的人儿竟然失声痛哭,可见此行的危险,而太后心中怕是另有其他打算,如同锦墨牵制我一样,齐嬷嬷和灵犀也互相牵制。纵使多年亲如姐妹,危及自身时依然无法全盘信任,派出灵犀时甚至不肯与齐嬷嬷商议,齐嬷嬷怕是因此更加心寒吧。想到此处我突然心惊,我轻易的相信了太后,相信她会善待锦墨,可是连齐嬷嬷都是如此的话,我怎么能够认为锦墨会过的顺心如意?我看向灵犀,此时像似锦墨,抽抽涕涕,刚刚受到责打般的模样。猛然悔意大升,捶打着墙壁,锦墨锦墨,你可能等到姐姐归来?无论如何你要挺住,一定要留条命等姐姐回来。一晚我忧思反复,不能合眼,一句句喊着锦墨,心如刀绞。

闻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