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他一惊,下意识地将其抽出——果然是那支遗落在颐音园里的紫玉箫。
那日骤然遇袭,猝及不妨之下他脱身而退,却在与羿的交手中将这件东西遗落,回头遍寻不见。原来,竟是被她捡了去么?他又惊又喜,将失而复得的玉箫握在手里轻轻磨娑,注视着锦绣堆里那一张苍白沉睡的少女容颜,微微失神。
那一瞬,他的眼神遥远,不知道面前安静睡去的是哪一个人。
失而复得的物,失而复得的人——时空仿佛瞬间交错。
这,是否暗示着某种冥冥中的机缘?
然而,就在失神的一个刹那,帐中的少女动了一下,似是在长久的高热煎熬下清醒了过来,吃力的睁开了眼睛:“谁……”
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纱帐在昏黄的灯下微微摇晃,寂静的室内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半开着,外面有急促的雨声敲击着花园的枝叶。
窗台上那支红玫瑰依旧鲜艳。
“咦?”阿黛尔虚弱的喃喃,重新倒在被褥中——难道真的是做梦了么?然而,片刻前那种温良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上,耳边那故乡的语言,似乎还在轻声的回响。
真的是哥哥来了么?
不……不,那一定是做梦罢了。
她失神了刹那,忽地想起了什么,抬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番,变了脸色——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定定看着那扇半开的窗子,靠在绣金大方枕上,微微的出神。
原来……是他?
这几夜来,午夜梦回在床边朦胧见到的人影,难道莫非是他么?
阿黛尔咬着唇角,想起了那个几度相遇却始终不曾相见的人——那个承诺会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有些好奇有些感激地猜测着他的模样,想着他传奇一样的生平过往,想着如惊鸿掠影一样的两次相遇——想着他在荒园高楼上临风而坐,在月下吹起玉箫,一身白衣焕发出淡淡的光华,宛如一树梨花开。
只是面容依旧模糊。
四更时分,华御医接到了暗号,便从侧门而出,坐了青衣小厮的轿子冒雨离去。
萧女史独坐了许久,似是满怀心事。入内室探看时,发现公主怔怔靠在软枕上,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竟毫无发现旁人的进入。看到少女脸上那种神情,年老多识的女官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沉了一沉,也不做声,只是上前关起了那扇半开的窗子。
“曼姨?”仿佛这才注意到她,阿黛尔轻轻唤了一声。
“公主,今日好些了么?”女官回身走到榻前,恭声问,一边小心地抬起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松了一口气,低语,“果然退了……华御医的确不是徒有虚名啊。”
“我好多了。”阿黛尔轻声回答着,神色却还是有些恍惚,眼神停在那扇窗子上,忽然开口,“曼姨,这几夜,是不是有人一直坐在我榻旁?”
萧女史的脸色蓦地一变,似是对方触犯了极大的禁忌:“公主请勿擅言!”
被那样严厉的语气吓了一大跳,阿黛尔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这是颐景园,大胤未嫁皇后的寝宫,除了奉旨侍奉公主的我,还有谁会半夜来到公主榻前?”萧女史逼近她的榻前,压低了声音,看着她,“公主,莫非是你思乡心切,半夜里梦见胞兄,所以一时恍惚了?”
“……”阿黛尔有些失措,喃喃,“也、也许吧……”
“那就好。”萧女史放缓了语气,凝视着她,低声,“但即便是梦话,也不能乱说。”
阿黛尔一颤,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手指绕着胸前的项链,怔怔看着上面小小的画像。萧女史过来替她拉下帐子,重新往金炉里添了一把瑞脑,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公主,十五日后便是您大婚典礼的日子,千万小心,不可再出什么差错了。”
“……”少女没有说话,仿佛认命一样垂下了眼睛,沉默。
直到女官静静的关上门退出,她长长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一滴泪水无声地溅落在手心的画像上,濡湿了少年苍白的脸。
“哥哥……”她喃喃了一声,却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沉默下去。许久,阿黛尔忽然撑起身,打开了床头放日常器具的镂金匣子,从一堆物品里拿起了一支鹅毛笔,将白纸铺在膝盖上,开始唰唰的写一封信。
只不过写了两三行,她停下笔,仿佛又不知道写什么了。
想了想,还是抬起纤细的手腕,如往日无数次那样,把信笺撕碎——雪白的纸片四分五裂的洒落在地上,她重新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封好后,似乎身体终于支持不住,阿黛尔叹息着往后一靠,重新沉入了重重的绫罗绸缎之中,倦极地阖起了眼睛。
“哥哥,我很好。在大胤有很多人照顾我,一切真是比来的时候预想的好多了。只是,我还是非常想念翡冷翠,非常想念你。我每日都对女神祈祷,希望她能让我们早日团聚。
“永远爱你的阿黛尔。”
是啊……如今的她,已经是什么都做不了——
唯一能作的,就是不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为自己担心吧?
在她睡去后的片刻,帐子顶上忽地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动响。
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碎纸簌簌作响——昏暗的灯火晃了一下,那些碎裂的白纸似被一种诡异的力量操纵着,瞬忽聚集在一起,向着帐子顶端飞去。
只是短短一瞬,就消失在纱帐顶上贴满金箔的藻井里。
碎裂的纸张在黑暗里被拼凑在一起,握在带着白色手套的修长手指里。
“哥哥:今晚我又在梦里迷路了——螺旋迷宫很大,到处都是死人的脸,满是血和火的池子。我在里面逃了很久,既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你……黑暗里有一条蛇在追着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啊。我不能死在里面……我一定要找到你。”
“快来带我回家。”
“你的阿黛尔。”
东陆的皇宫都为木构,屋顶高达数丈,由重重斗拱穿梁叠成——在高高的屋架里,藻井黑暗最深的角落,光线永远无法照到的地方,静静坐着一个人。
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作西域打扮,戴着高礼帽,穿着绣有金边的衬衣,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鲜艳的玫瑰,正在暗影里仔细看着手心被拼凑回来的信件,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仿佛融化在黑暗里的一个幻影。
许久,他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将碎裂的信纸小心地一一装入其中,封好。然后用银色的裁纸刀割齐了封口。他的动作比猫还轻灵,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稳定修长,捏着那把长不过数寸的小刀,在涂了银粉的信封上划出收信人的名址。
“翡冷翠·日落大街2386号,西泽尔殿下启。”
落款是:“雷。”
“女神保佑。”写完了信,黑暗里的人在胸口划了一个祈祷手势,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他坐在屋架上,低头俯视着下面纱帐里沉睡的少女,苍白的脸藏在高筒礼帽的阴影里,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将信收入怀里,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按在唇上,给了底下的少女一个飞吻。
“晚安,睡美人。”
一支红玫瑰从梁上无声落下,无比精准的落在了窗前的汝窑美人瓶中。
大雷雨的夜里,颐风园里,有人彻夜不眠。
风铃一动,一道人影穿过了重叠的高楼阴影,无声无息的落回了楼中。刚收起伞,拂伞上的雨水,转头却看见了楼中秉烛枯坐的青衣谋士,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公子可算回来了!”困顿的人霍地抬头,“没遇到外面的伏兵吧?”
“怎么?”看到谋士眼里满布的血丝,公子楚一惊,“我正要问你,为何颐风园外的各处出口上均有重兵把守?出了什么变故?”
“宫中内线连夜密报!”穆先生上前,声音有些变形,“事情……事情不大好。”
听出了语声的细微变化,公子楚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退后一步,反手关上了窗子,然后伸手稳稳按住了谋士的肩膀,低声:“坐下慢慢说。”
青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有强自控制的微颤,公子楚看着谋士,眼神凝聚如针,不出声的吸了一口气——穆先生是怎样深沉老辣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能令其如此震惊,又会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急变?
穆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一字低语:
“皇上今夜在养心殿发出密旨:赐死公子。”
“……”任是定力再高,白衣公子也是猛地一震,退开了一步。
外面的暴雨还在继续,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的炸响,在漆黑的苍穹之中回荡,隆隆如雷,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毁灭于旦夕之间。
那句话说出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么快?”又一道闪电撕裂夜空,在电光火石之间,公子楚转过了惨白的脸,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低声苦笑:“这一日,终于是到了。”
“……”穆先生没有料到公子如此反应,忽然间心下也是一定。
“罪名呢?”公子楚隔着望着摇晃的银灯,淡淡问谋士。
穆先生苦笑起来:“谋逆。”
“谋逆?又翻出三年前的旧案来了么?”公子楚有些诧异。
“皇上认为公子并未吸取三年前的教训,对于圣上的宽大仁慈却报以豺狼之心,几年来依旧意图谋逆——甚至勾结越国遗民,刺死东昏侯,试图挑起天下大乱。”穆先生条理清晰地复述,一条条罗列罪状,“皇上本念手足之情,数年前赦免了公子谋逆的大罪,不料公子迷途不返,丝毫不念兄弟之情,实乃冷血兽心之人,罪不可赦。”
公子楚止不住的苦笑起来:“好一个罪不可赦!”
“此乃一个时辰前刚拟好的极秘旨意,过眼的不过三个人,”穆先生低语,“幸好被我们的秘密眼线看见了,连夜把消息传了出来。”
“真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连我听了都心生惭愧之意,恨不能立时以死谢罪。”公子楚叹息着,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徽之这一回是真的发狠了啊——忽然做此决定,是什么刺激到他了么?”
“公子猜对了,”穆先生颔首,“大概是因为前几日淮朔两州的叛乱吧。”
“饥民叛乱,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时间倒是有点诧异,“朝廷几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势——这难道也和我相干?”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干,”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只是日前方阁老和张尚书联合上了一个奏章,说几番损兵折将,朝中已无可用之人,放眼整个大胤,只能请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转乾坤,否则社稷危矣。”
“方阁老?扭转乾坤?”公子楚诧然,随即明白过来,也是苦笑,“哦,我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还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杀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叹了口气。
那一道奏章触动了熙宁帝心里那个隐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赞公子英武盖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澜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烧——昔年那强行压下的念头再度涌上了心头,而且越发无法忍耐。
“是谁在背后指使?”公子楚冷冷问。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宫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还是宫里的那个人吧?”
公子楚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握紧到指节发白。
那个人……又是那个女人。就像是一条伏在皇帝身侧的毒蛇,日夜盘桓着,吐着冰冷的蛇信,将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齿内,随时准备着暴起噬人——等了那么多时间,今夜终于发出了致命一击么?
“旨意几时下达?”他转过身,静静问。
“明日午时。”穆先生低声。
听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却并无惊慌,微微颔首:“也对,这般重大的决定,必然要越快执行越好——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时,已经发觉颐风园外有伏兵,已经秘密监控了各处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应对?圣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远出我们的预料。”穆先生蹙眉,有些忧心的看着他,“现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将做何选择?”
公子楚笑:“先让我听听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马上汇集门客,让止水护着公子连夜离开天极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狮子马的脚力,天亮可以向南到达卫国境内——到了那里,公子苏自然会庇护公子。”
“公子苏?”公子楚低声,不置可否,“他也只是王储,不是国君。”
穆先生道:“但卫国国君想让公子成为乘龙快婿已非一日。”
“呵,”公子楚冷冷道,“这种情况下若和卫国联姻,与入赘为傀儡有和区别?若是如此,日后不要说我自己,连整个大胤都可能成为卫国的囊中之物!此的确为下策,不足论。”
“或者……”穆先生沉吟着,试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战?”
“一战?”公子楚冷笑起来,“难道要我和皇帝正面决裂、开启内战之幕么?”
“我想公子也不会如此硬碰硬的来,所以只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扬了一下眉毛,话说得顺畅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经历一次动乱——否则,淮朔两州叛乱未平,北边越国遗民虎视眈眈,若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应该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结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来,“所以,我不会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难道就束手就擒?这可不是公子的风格。”穆先生低声道,忽地看着他笑了,“如此看来,老朽料的不错——剩下的上策,已经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话到了一半随即停住,因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闭口,然后伸出手来,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残茶,在案上写了什么。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随即伸手抹去了水渍,微微一笑:“世人都说我有门客三千,其实三千门客却抵不过梅兰竹菊四士。那四位里,除了你天机谋士穆听竹,尚有兰溪医隐华远安,菊花之刺欧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穆先生沉默了许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实我很高兴这一天比我预料的提前来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皇帝的仁慈上——这几年来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着的不过就是这一刻。”
“呵,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气来,微笑,“公子最近有点反常,我还以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断力呢。”
公子楚顿了一下,眼里闪过微微的窘态,手下意识探入了怀里。
“不会了。”他低下头去把玩着那支紫玉箫,神情有点恍惚,声音却有一丝伤感,“我一贯不是那样的人,先生应该知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停顿了许久,他忽然叹息:“否则十六妹也不会死。”
穆先生知道他话中的深意,只有叹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着窗外,似乎在绵密的雨声里急速的权衡着各方利害,忽地开口:“穆先生,请替我叫止水进来——有两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亲自替我转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经结束,穆先生领命退出。
“连夜解散门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令其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公子一一吩咐,语气平静,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华以性命相托,万望先生勿辞。”
穆先生长身而起,深深一礼:“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在下愿为公子肝脑涂地。”
十、鸩酒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极城连夜暴雨,雷霆万钧。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后,与此日却发生了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后,熙宁帝再度发难,意图以谋逆之名赐死长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颐风园内外已被御林军秘密控制,骊山上下不许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个个如临大敌。二十六日午时,大内总管端康持圣旨到达颐风园。
旨意到达时,公子楚已经坐在金谷台上等待。
虽然外面已被团团包围,但歌舞升平的颐风园还是热闹如昔,并不曾因为劫难的忽然来临而有丝毫的变化。牡丹将谢,残红遍地,池中新荷初绽,亭亭如盖。金谷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华。白衣公子凭栏而坐,亲持紫玉箫吹奏一曲《贺新凉》,著名的歌姬谢阿蛮坐在他脚边,手持红牙板击节做歌,声遏行云。
青衣总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听了片刻。
箫声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意,只是带着说不出的寂寥,一听之下萧瑟的气息迎面卷来,和这初夏的明丽天气格格不入。
总管抬起头看着高台之上,那个白衣公子凭栏而坐,衣带翻飞,神色淡漠如绝顶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为带来噩耗的使者,总管的眼里还是露出了一丝钦佩。
知道皇帝在外面等待最后的结果,他没有停顿多久,便在箫声中拾级而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拦——公子门下的三千食客,无数能人异士,似乎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里隐隐警惕。
仿佛清楚这个权倾内宫的青衣总管带来的是什么样的讯息。歌舞瞬间停止了,舞姬们的身形僵在哪里,相顾失色。歌姬谢阿蛮从公子脚畔站起,脸色苍白,只有公子楚还在自顾自的吹着紫玉箫,没有看这个死亡使者一眼。
“圣旨到!”端康不动声色的上前,在他面前展开了明黄色的圣旨,开口: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皇兄舜华久怀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话。”在读到这里的时候。箫声歇止,刚刚从容吹完了一曲《贺新凉》的公子楚缓缓开口,打断了使者,“我只想知道结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对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待着。
“念同为先帝之后,赐其鸩酒,留全尸。钦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后一段。眼神越过明黄色的绸缎,冷冷看着高台上的公子,仿佛猎犬在端详着垂死的猎物,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仇恨——就如那十万士兵在龙首原上活埋时的那种表情。
然而,公子楚脸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皱褶都没有丝毫变动。
“是这样么?”他低低笑起来了,“鸩酒在哪里?”
端康一挥手,立刻有随行的小黄门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和一只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无声荡漾。折射出粼粼的凛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围的舞姬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退开了几步,四散从高台上逃开。只有歌姬谢阿蛮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公子身前,脸色苍白而绝决,手忽然探入怀里,拔出了一把一尺长的匕首。
“不许靠近公子”,她用颤抖的语声道,抬头看着那些围上来的人。“跟你们那个卑鄙无能的皇帝说: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胆!”端康厉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将她拿下!”
“好了,阿蛮”,忽然间,身后的公子轻声开口,“替我将酒拿过来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头,热泪盈睫。
“拿红牙板的手,怎么合适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语声却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来给我,阿蛮。”
歌姬脸色苍白如雪,手指颤抖着,却终于如言一分分抬起,接过了那一盏酒,回身走向公子身侧,缓缓屈膝跪下,将酒盏举过头顶。
“是西域二十年陈的葡萄美酒么?”公子楚抬手拿过酒杯,放在鼻下闻了一闻,淡笑,“可惜鸩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响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电,定定地盯在他身上,复杂而激烈的变幻着——而公子依旧若无其事,只是抬手拿起酒杯闻了一下,复又放下,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笑容,看着远处颐风园的门口。
显然并不想让外人看到这一场兄弟相残的宫闱惨剧,大内总管奉命只带了一队精锐入内,所有的军队都被留驻在门外。然而,在金谷台上看去,兵甲簇拥之中停着一架明黄色的软轿,上面绣着蟠龙云海,帘幕低垂。
“是徽之来了么?为什么不进来?”公子楚忽然笑了起来,“难道是在害怕?——这个懦弱的孩子,到了这一刻还在害怕啊!”
他的声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却在风里传出很远,清清楚楚抵达了园中每个人的耳畔,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连远在门口的军队都有了微微的波动。士兵们并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动的原因,但是听到此处,隐隐明白皇上对长兄似再度有杀意,不由动容。
“大胆,是想抗旨么?”端康踏前一步,厉喝,手举起,“左右,拿下!”
随行的精锐齐齐发出一声应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动手。
“不”,明黄色的软轿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清晰的断语,“住手。”
帘子被掀开,苍白瘦弱的少年从内站起,指节紧握得发白,抬头霍然看着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里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大踏步的走入颐风园里。
“皇上!”端康吃惊地阻拦,“小心!”
然而熙宁帝已经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着对方,握着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颔扬起,眼里的光芒犹如锋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对着兄长开口:“舜华。今日,我命你在我面前喝下它!”
公子楚凭栏而坐。回头看着皇帝,眼里却并无惊奇也无愤怒,只是微微而笑,仿佛打量着一个发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宁帝再度重复,眼里涌出了阴郁的愤怒光芒,又咳嗽起来。
“是么?”公子楚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愿吧!”
他毫不迟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将毒液一饮而尽,然后倒转酒杯,将空了的杯子示意给对方看,唇角尤自含着淡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