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

“太后说,她不见任何人。”

老妇人倾身一边。

弘文帝大步走进去,脚步到了门口,却轻了,怯怯的。就如一个纸老虎,刚刚狐假虎威过,忽然见到比自己更强大的,立刻,便黔之驴了。

“芳菲,朕……下雪了,朕想来给你生个火盆……”

没有人回答,他推门进去。

她躺在床上,身上也没盖着什么东西,整个人,迷糊,寒冷,却灼热不堪。

回来后,她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没有任何的改变。

他奔过去:“芳菲,芳菲……”拥抱着她寒冷的身躯,心颤抖:“芳菲,你不要这样,求你了……”

用生命恕罪5

她紧紧咬着嘴唇,浑身哆嗦。

她要杀了它!

也要杀了她自己!

他没有办法,急于温暖她,立即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合身上去,轻轻地拥抱她。纵然自己也是冰凉的,也企图将她温暖。

身子暖和了,心才会暖和。

多少个无边无夜的日子里,他也曾经如此冷得浑身绝望。这样的滋味,再也不想让她重蹈覆辙了。

声音也是微弱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弱得不堪一击,甚至连他拥抱的手都无法推开。

弘文帝探手,呼吸是热的,她急晕了,睡过去了。

他松一口气,急忙将火盆拨弄得很旺。

一摸她的衣服,是润的,急忙给她脱下来,放在一边,所幸里面的衣服还是干燥的。

火盆明晃晃的,屋子暖和了不少。

将她的身子照得那么温暖,脸也是红的。

甚至冰冻的意识也清醒过来。

“滚……你滚开,我不想看到你……”

“芳菲,求你了……求你了……”

强烈的恐惧,愤怒,羞辱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她抬手,拼命打在他的胸口:“怪你,都怪你,是你害我……都怪你……”

他抬起手要抚摸,那手是碎的,她穿的鲜卑人的靴子,曾经那么狠狠地踏过,上面尚有血迹,那些尖锐的防滑的小孔,刺穿了好些小洞。

只是,血迹被凝固了。

他不敢露出来,怕吓了她。换了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就算是痛苦,也是无法遏制的喜悦:“芳菲……恨我吧,只要你不伤害自己……只要你好好的,你要怎么都行……芳菲,只要你不伤害……”

声音那么惨淡,甚至不敢说出那一句“只要你不伤害它”!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用生命恕罪6

“芳菲……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前,我们那么要好过,以后,日子也不会太难,对不对?芳菲,我会努力的,一定会努力,给你最好的一切……你一定不会后悔,我也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芳菲,你相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相信,如何相信呢?

若是没有罗迦,自己是会相信的!

谁叫那个人,他多出来的?

她终于哭累了,也打累了,声音也是怯怯的:“我……我不要它,不要它……我寻了药,我不要它……”她再一次哭得撕心裂肺,“我绝不会要它……”

只有它不在了,才能真正地一刀两断!

“不,芳菲,你听我说,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很危险……”妃嫔们服药流产,轻则终身不孕,重则有性命危险。他是知道的。他急切地搂住她,“芳菲,我要这个孩子,我要。”

她忽然抬起头,愤怒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要这个孩子?”

他眼里的热情全被点燃,“芳菲,我会想办法安顿你们母子,你什么都不要怕……”

她拂开他的手,决然道,“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我今天告诉你这事,并不是因为要这个孩子,相反,我一定要打掉它,决不能让它羞辱了我自己!”

他心里一震。腿一软,竟然跪了下去。

芳菲无动于衷。

“芳菲……求求你,我要这个孩子,我爱它!它是我的骨肉啊……求求你了,芳菲,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

下跪!

曾经那么凶残嚣张的弘文帝,他竟然下跪。

他连他的父皇都不曾这样哀求过!

她呼吸急促,心口一阵一阵地疼痛。

“芳菲,求你了……我要这个孩子……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她冷笑一声:“皇上,原来你是想害死我。”

“不!芳菲,你不要怕什么‘立子杀母’,你做了皇后,绝不会死,我会保护你们母子。不会让你们受到半点的损害……我会废黜那个法令,无论谁反对,我都会马上宣布废黜!芳菲,求求你了……现在,我们都没有什么亲人了,我身边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芳菲,你也是,你也举目无亲。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最最亲密,我需要你,我需要孩子……你就不需要么?这也是你的孩子啊。这是你和我的骨血,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它……芳菲,求求你了……”

她扭过头,泪如雨下。

他却再次一把搂住了她:“芳菲,你听我的,你不要害怕,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了。”

这天下,这岁月,一个女人,除了依赖她的丈夫,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

他做出了承诺,彻底丈夫的姿态。只让自己的骨血,再一个温暖的地方,无忧无虑地成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她却怒了!长久的怒气,根本不可能一朝平息。

“不!你休想!”

“那也是我的孩子,不能你一个人决定……”他脸上泛起一股近乎于冷酷的固执,“芳菲,这个孩子,朕非要不可!”

这时,他就是帝王了!是皇帝的口吻了。他骨子里,是一种阴鸷的坚韧,只要决定了一件事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达到目的。太后,太后算什么呢?太后只是一个虚名,又不是手握大权。

这样的弘文帝,何其酷肖罗迦!

冷酷无情的罗迦!

一想到,就会充满了恨的一个男人。

有时,她想,罗迦也许是真的死了,自己一再一再地跟一个死去的人较劲,这算什么呢?为什么就一直这么牵挂着,放不下呢?

她笑起来:“陛下,其实,你和罗迦一般冷酷无情。。”

用生命恕罪7

罗迦——这才是根源!

他以前就知道,但是总不愿意面对。

现在,方才真正理解那样深挚的一种情感:父皇之于她,从小小的孩童,到神殿的少女;从懵懂的青春,到名噪一时的冯皇后……她的少年,青年,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烙印了他的痕迹。

是父皇,把她从一个小奴隶变成了小公主,宠妃,再到皇后,太后。

是父皇,为她废黜祭祀法令,让她真正成为一个灿烂的女人。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忽略自己生命中这样重要的一个男人。

而自己——当年的太子弘,那段几个月相依相偎的岁月,实在是太过云淡风轻了!完全没有和父皇抗衡的资格。

就一棵花开,等自己走过的时候,她已经开放给别人了。

他觉得疲惫,因为绝望而来的疲惫。

纵然是一个死人,自己也争不过。

“芳菲,这个孩子,朕要定了!”

“你威逼我?诛我九族?”她呵呵的笑,“你别忘了,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杀了它!”

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还有什么,能够阻止那个孕妇,自己杀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呢?

她这样的性子。

他精疲力竭,惨淡而绝望:“芳菲,那也由得你!”

她冷笑一声,声音冰凉。

他大笑,笑声在慈宁宫里那么刺目。

手也放开,完全的,凝视着自己那双被踩伤的手:“朕这一辈子,手足相残,父子相猜,夫妻离心,就是一个孤独的天煞星;呵,如今,就连最爱的女人,也一心要杀了自己的孩子……芳菲,我错了,完全错了……以前,我总是抱有希望,希望,这世界上,至少你是挂念我的……至少!你还算得我的亲人!…………”

用生命恕罪8

所以,那个夜晚,才那么肆无忌惮!其实,他是醒着,并没真的那么醉。但是,一切,都是发自真心,怀着初恋的那种真心。

渴望了很久很久,欲望的成分其实很少——完全是发自内心!

每一个,都需要有安全感——不止是生命和财产的安全,还有情感的安全,依靠。

而自己,最需要的便是这种情感的安全感。

还有她的热情,醉酒的那种热情。

所以,以为她也是怀着那样的情愫。

至少,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所以,才鼓起深挚的勇气,所以,才那么忘情投入。

当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谁还能错过那个青梅竹马的人呢?

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失而复得?

原来,竟然不是!

“哈哈哈,原来,竟然是我自作多情!没有人管我,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对我有半分情谊!就连你芳菲都没有……你宁愿替死去的父皇守节,也不肯多看我一眼,还要杀掉我的孩子!哈哈哈,这就是我啊!这就是一个皇帝的命运!真正的孤家寡人,比一只丧家狗更不如,动物尚且有父子夫妻之亲呢!我呢,我有什么呢?哈哈哈,好好好,好得很!”

芳菲的目光终于落在他那只手上,被靴子践踏过的,满是泥印,血痕。

“芳菲,朕完全由你决定!只是,若是孩子没了,我也还你一命!芳菲,朕这条命也是你救的,只要孩子没有了,朕马上就把这条命还给你!你能杀一个,杀两个也没什么,对吧!”

杀!

孩子在黑暗的温暖的天地,听着最亲的人,阿爹,妈妈,讨论着自己的生死,那么愤怒,那么冲动。

万物皆有灵。

它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踢打。

几乎恨不得要马上冲出去和这两个大仇人决一死生。

用生命恕罪9

芳菲狠狠地倒下去,疼得几乎晕过去。

她倒在床上,双眼紧紧地闭着,听着他的呐喊,眼睛却睁不开。

有很多话,她也是要说的,但是,嘴唇动不了。

他呼喊,忘了疼痛,忘了愤怒,甚至忘了伤心,扑上去搀扶她:“芳菲……别吓我……你不要这样……芳菲,都是我的错……千错万错,我一个人承担,你不要吓唬我……”

“来人,来人,快来人……”

宫女们站了满屋子。张娘娘等战战兢兢地,岂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热汤热水送来,她紧闭的唇灌不下去。

弘文帝将她们赶出去,自己端了汤碗,一口一口地喂——从自己的嘴里度到她的嘴里。

仿佛把自己的元气输给她,一点一滴的。

他甚至惊疑地发现,那么强烈的伤痕,痛楚,自己竟然是完好无损的——因为一种异常强大的精神支撑。

我有我爱!

所以不惜一切代价!

力气用尽了,满额头的汗水,惨淡地看到,天亮了。

她没有回答,这一次,是真正睡去了。

心出奇的宁静。

他才缓缓上床,搂着她瘫软的身子,抱在怀里,“芳菲,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许伤心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会好起来的,会很好很好的……”

她不回答,紧紧地闭着眼睛,彻底的精疲力竭。

他却笑了,笑得那么快乐——一种悲惨的快乐。只要她不再提——要杀了它!

只要她不这样。

自己就这一点要求了,难道,这也不行么?

她只是呼吸,软弱的,睡梦里,眉头也紧紧地皱着。

因为软弱,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温顺,听话,不再吵闹,也不再滋生杀机,只是在黑甜的梦乡里,等待命运的裁决。

……………………今日到此,周一上午继续更

最后的温存1

他搂住她,泪如雨下,也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连续几日,芳菲都昏睡不醒。

整个人如失去了筋骨和灵魂,既不吵闹,也不哭泣,只是卧床不起,仿佛生命的全部乐趣,只在于睡觉。

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但是,也不生病,只是吃什么呕吐什么。

弘文帝每日每夜都留在慈宁宫,公然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寝宫。幸好外面侍卫重重,宫门一关闭,谁敢过问皇帝大人想干什么呢?

魏启元亲自出马,去寻了一名经验十分丰富的产婆,而且,这名产婆对医术也颇为精通。她是一个寡妇,看透了世间炎凉,荣华富贵忽然送上门来,当然就成为了最适合最能保密的人选,从此,留在慈宁宫,不再有半步的出入。

诊断的结果,没什么大碍,只是孕期的自然反应而已。

但是,弘文帝看得天大一般。

每天看到心爱的女人呕吐,寝食难安,最初,心如刀割,总惧怕她什么时候就不行,会撒手人寰了。

浑浑噩噩之中,芳菲变得前所未有的温顺,偶尔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目中也没有任何的愤恨暴怒,仿佛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般。

每个夜晚,他都搂抱着她,轻轻的,近了生怕伤着,远了生怕她孤寂。

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陪在身边。

这样的滋味,他完全了解。

一如自己昔日久卧在床,只要手心能感到温暖的气息,就不会那么害怕。

他衣不解带地服侍,休息不好,甚至连任何的欲念都不敢。

如一个得道的高僧,完全入定,无关乎任何的男女之情,只关心着她的身子,肚子里的孩子。

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山里冷得出奇。

就算是火盆,也遮挡不住窗外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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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温存2

傍晚,芳菲醒来,手脚十分冰凉。

这时,弘文帝悄悄推门进来,见她睁开了眼睛,十分惊喜:“芳菲,你醒了?你看,我去给你拿了许多东西……”

霜打过的甜桔,北武当特产的金苹果,柿子、枣子、山楂……以及一些琳琅满目的野果。

其时,已经入冬了,这些果子都是保存起来的,再过一些日子,就只能吃果脯了。但是,孕妇当然最好多吃新鲜的瓜果,他得到这许多东西,兴冲冲的。

“芳菲,你喜欢吃哪一种?”

各种水果洗净,分门别类地放在水晶的盘子里,看起来非常诱人。

“我给你削苹果好不好?或者吃点山楂开胃?”

芳菲没有回答。

弘文帝去搀扶她坐起来,发现她的额头微微地发烫,眼睛也有些睁不开。

他急了,伸手抱着她:“芳菲,你怎么了?”

那焦虑的声音辗转在耳边,她仿佛一个劫后余生的人,惊奇地睁眼看他。

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也忘了一切的恩怨纠葛。

态度前所未有的友善:“陛下……你出去吧……你事情还很多。”

“我都处理好了,芳菲,你放心。”

这些日子,他每天总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去看两三个时辰的奏折,处理一些事情。其他的时候,如一次真正的度假。

这一生,他尚未过过这样的日子,陪着一个女人,日暮入睡,黎明早起,凄风苦雨的时候,就大半天地躺在床上。

仿佛真正的夫妻。

十分轻松。

又觉得奇怪——因为,他也察觉了她的态度的转变,仿佛是昔日在太子府的时候,那少女温存,充满了友善的目光。

他心里忽然一阵疼痛。这个女人,自己怎能忍心伤害她呢——一直一直,都是希望她能够幸福,快活的。

最后的温存3

几乎是一种千依百顺的心情。她纵然要天上的月亮星辰,他也会去找世界上最高的梯子,给她摘下来。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是,这几日的休养下来,已经逐渐能看到一点红晕了。他柔声安慰:“今天特别冷,等我把火盆弄暖喝点。”

换了大的火炉,放在墙角,他拨弄了一番,荜拨的一声,火焰一下旺盛起来,整个屋子,也很快温暖如春。

他回头时,见她瞧着自己,语气便出奇的温存:“芳菲,别怕,我陪你。芳菲,我一直陪着你。”

呼啸的风雨声完全遮挡了她的反应,她垂了头,只是觉得疲倦,仿佛一个永远都睡不醒的人。

他随即上床去,抚摸她的额头,还是微微地发烫。

只是,当他起身的时候,她微微动了一下。

“芳菲,我去给你拿热水。”

那是烧得沸腾的老姜水,里面加了老干盐、老醋。

用来泡脚,对于伤寒的前期治疗,非常有效。

他牢牢地记得她曾经经历过的难产的痛苦,严防一切的药物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在自己手里,她和孩子,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所以,用的都是一些最古老的药方。

外用,不至任何的损害。

宫女端了进来,正要去搀扶芳菲,弘文帝阻止了她:“你们都出去。”

宫女们从最初的诚惶诚恐到现在的见惯不惊,弘文帝要亲力亲为,谁能阻止他呢!他服侍芳菲这样洗脚,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

他给她披上厚厚的重裘,将水放在最合适的位置,手不时伸出替她按摩几下足底的穴位。这些,都是他新近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