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被土地乐园震撼得七荤八素的脑袋,大家默然而行,出了青陆,重新踏入人间地,在歌剧院门口站定,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不见半条其他蚯蚓追踪而来的影子。山狗犹不放心,压低嗓子,鬼鬼祟祟的问:"银灰,到底是不是你拿了那个什么银芯?"

银灰脸色多少有点尴尬,点点头:"是啊。"

山狗急了:"那你还一声不出,让人家把我的记忆拔了,还要我去找?"

银灰支支吾吾,四处乱看,十成十做贼心虚。越发让山狗起了狐疑,上前扭住:"今天不说个清楚,我们没完,没完。"

看他们闹得交关,行人纷纷饶有兴趣斜眼来看,碧绿和银灰赶快躲到五十米开外,还在报摊上买了大份报纸遮住嘴脸,免得被无辜累及。银灰被山狗抖伞般抖了几下,气都喘不匀称,身心两败之余,只好招供:

青陆银芯,不但是招待游人的道具,更是蚯蚓族中长老位置传接之信物,作为权利与地位的象征代代而下。银灰于十数年前,已经被选定为长老接班人,只等时机一到,立刻传位与他。唯一所碍,就是银芯的失踪,不但使旅游产业出现了暂时的停顿,传位仪式也无从进行。也让银灰多过了许多好日子,可以逍遥于外,任意而行。

山狗打量了一下银灰:"你?""长老?"

银灰面无表情:"不像对吧,我也觉得不像。"

他捏捏自己的手臂:"看,皮肤多好。当长老要有很多褶子才行啊。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选中我的。"

带着对无法控制命运的些微悲哀,银灰看着天空出了一会神,山狗仍然扭着他:"你不想当长老啊?很拉风的样子嘛。"

银灰表示彻底的不赞同:"狗屎,当长老要每天呆在青陆,看很多财务报表,操心土地流失问题,还要处理游客与地方居民冲突,实在被人欺负了还要冲出去打架。"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给山狗看,上面有一条正趴在一朵水仙花边的蚯蚓,看起来精干潇洒,昂首向天,表情非常生机蓬勃,山狗很有兴趣的说:"好帅的虫子,你爸爸?"银灰沉默了一下,说:"长老。"

山狗很感叹:"岁月不饶人啊。"

对方摇摇头:"没当几天长老就成现在那样了。"

他声音中油然而带哭腔:"你说我想不想当长老?"

俗话说得好:"青春,青春,最美是青春,白天去踏春,夜晚来嬉春——"银灰不想为虚位献青春,完全是可以理解的。难怪它一旦发现老窝安然无恙,就连青陆银芯是怎么跑去撒哈拉之眼的都懒得追踪。为江湖意气所激,山狗瞬间哑火,只得叹了口气,松了手,深明大义的帮银灰把衣服掸掸,说:"你现在好了,拿着银芯玩世界去吧,我呢,我就带着我空空的脑子流浪。"银灰被他酸得招不住,脖子一歪,看上去样子顿时非常诡异,好像脑袋是拿胶水直接粘上去的一样。它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发现山狗始终自怜自伤,毫无醒悟的迹象,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老大,记忆和脑子是两码事——你没脑子要去问你娘。"

为了争清楚山狗被取走记忆之后还有无脑子,桃红和碧绿也加入战团,组成两支辩论队,从天上扯到了地下,从地下再扯回天上,牵连许多古今中外许多人与非人的重量级选手卷入是非,经过无数次逻辑三段论推理以及反向正误命题假设,最终成功地把辩论方向从"论失忆的人是不是没有脑子"引向了"现在还不去吃午饭会不会有人饿死。"直到山狗大喝一声:"打住!"

桃红抹了把口水,憨头憨脑的一瞪眼:"什么?"

山狗手往外一指:"凤凰!"

第四节:凤凰于飞,猎人在后(1)

果然是凤凰。

这小妞有会不见,鸟枪换炮,速度奇快。看她顶一头大红头发,蓬蓬然,本来素面朝天,眉眼清秀,此时却打了超厚粉底,白惨惨,一路走一路掉渣,以金色为妆容主色,配以大红,眼影与嘴唇,均如火苗跳跃,呼之欲出。再看她本来的衣服早已不知去向,代之以黑色裹胸,大开叉紧身裙,外披软紫大衣,脖子上围一紫貂,本来也是一块走红地毯的料,可惜裙摆下应该炫耀修长玉腿的地方,撑出来的居然是两只鸟爪子!这可叫人如何是好。她还不知觉,一路上介狂奔而来,但凡有地方挂提袋的,全满,连嘴里都咬了两三个包,清楚可见LV的醒目标志。说不定是刚刚把巴黎有头有脸的名店都一一抢了个干净,此时身后追杀着一群没收到钱的店员。只见她风驰电掣,运爪如飞,卷得路上的叶子漫天飞舞。山狗当啷一声跳出来,喝道:"站住。"脚没落地,声未成形,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屁股上火辣辣的,中了一招神鸟摆尾。在凤凰飞掠过他耳朵的一瞬间,听到她急促说道:"有高段猎人在后,赶快闪。"

高段猎人,在非人中间通常都会引起一阵骚动,因为猎人联盟就像金字塔一样,越到星数高的塔尖,人数就越稀少。地球猎人联盟成立数十年以来,所出现的五星猎人始终没有超过两位数,而一旦成功封顶,其所代表的捕猎技术,包括修补古董,医治人与非人创伤,追踪术与阅历见识,都是人类中的最高水准,何况人类为利所驱的时候,韧性之强,岂是一两块牛皮足够形容的,不听非人界传言吗:不怕无数三星偷袭,就怕半个五星惦记。能够不和他们缠上的时候,非人们都采取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明智措施,免得麻烦。此时一听山狗转告有高段猎人在后,三条蚯蚓立刻重新闪进国家歌剧院,顺手丢出大量的脱水式金银花花瓣,那些花瓣一见天日,立刻变得十分湿润,逐渐膨大,肥厚,然后随着一声清脆响声,花洒一样爆开。空气如洗过一样清净透明,所有残存的,应该不应该在人类集市出现的味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狗习惯性地跟在后面也要躲,忽然想想不对,我躲什么躲,在下好歹也是个前猎人,而且星星数也不少啊,正好,待我看看后辈质量如何。

于是雄赳赳束了束裤子,朝着凤凰来的方向走了两步,翘首张望,看来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这一天凤凰的遭遇,实在称得上是峰回路转。她当初一抡自己翅膀,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山狗诸位连同自己心爱的小房子呼啦一声,直向巴黎方向猛扇而去。眼看在空中飞得远了,她自己也蹬腿起飞,悠悠荡荡跟在后面,本来这种前牵后引的单线飞行队形保持起来再容易不过,偏偏这个家伙心花花,哼着歌儿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不觉就离得有点远了。正当它要奋起追赶,忽然发现蓝天白云中有一架波音747客机,整个机身正在做巨大的摇晃,活像是得了疟疾在打摆子,凤凰一边飞还一边想,这个飞行员的技术不错啊,那么大一砣飞机都可以拿来做波浪动作,应该写信给他们航空公司加以表扬,结果她飞出十几公里以后一想不对,那玩意分明是要掉下去了呀。

一旦醒悟过来,凤凰就顾不上要追上自己的房子,一个俯冲,顺势调头,以最高速度冲回去。客机已经开始急速下降,机翼与大气层的摩擦火花四射,十分璀璨,凤凰大叫一声不得了,敛翅笔直朝下,钻入云层之中,刹那间贴住了飞机的底部,她头朝地,将两只爪子紧紧扣住起落架门口的缝隙,翅膀尽力舒展开来,如铺如盖,如锦如织,浩浩荡荡仿佛可以遮盖天地,硬是将整架飞机稳稳承担下来,止住了它下落的趋势,张眼望去,在一万米以下,四公里以外,应该就是机场,跑道洁净平坦,可以降落。清啸长长,发于凤凰,一声之后,客机随着她的方向调整,朝着机场而去。

将这架走狗屎运的飞机放落到机场,眼看大批地面工作人员蜂拥而来,凤凰翻身放手,仔细一看自己衣服,顿时大叫倒霉,原来那件清俏的小背心,被飞机机身钢铁与空气摩擦溅出的火花烧出了无数个洞洞,当真是四面漏风,惨不忍睹。凤凰扯扯这里,扯扯那里,其郁闷无以言表,此时下面的机舱里冒出许多各种花色的脑袋,一多半自己吓得不会走路了,哭哭啼啼的爬将出来,不停声感谢上帝保佑。机场技术人员则一副从此要变成彻底有神主义者的模样,对着在半小时前已经消耗干净的油量指数和根本没有放下来的起落架絮絮叨叨,百思不解。凤凰蹲在半空中歪头欣赏了一下那些相见欢的场面,自己叹口气:"算啦,客串上帝反正都是要倒点霉的。去巴黎买多几件吧。"

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去血拼,凤凰的兴致高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狠狠一顿足,冲天飞起,顾不得地面上有眼尖的人一阵惊呼,径自朝巴黎而去,当蚯蚓们抬头看到她身影,她还完全沉浸在对购物的无限神往中,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的小房子就在下面。

当山狗跟着蚯蚓们进入神秘青陆的时候,凤凰以终结者一中施瓦辛格的姿势在巴黎顶级购物街蒙恬大道一头落地,只见她乌发都披散了,抬头,大眼睛四下看,擦了把眼泪开始深情的喃喃:"古奇,我来了,阿曼尼,我来了,LV,我来了,宝贝们,开始打折吧!!!"。

当山狗被天上人间的美景冲击在地的时候,凤凰已经旋风般巡视过五家店。她的逛街方式天上少有,地下绝无。通常是一阵诡异阴风将店门洞开,然后所有衣服如获新生,顿时全体脱离衣架的束缚,飘到空中,衣袖裤腿裙摆各自招展开来,且每三十秒自动转变角度,以满足凤凰多层次的审查需要。倘若看到真正合意的,塑料模特还会不辞辛苦上前披挂,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太空猫步,务必演示到位。

这种超贵的专卖店里,人流往往十分稀少,虽然可怜的店员都会被眼前异像吓到晕倒,或者下巴掉到膝盖上,不过市面整体的秩序还是算相当良好,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在HERMES里凤凰还遇到了一个非常强悍的店员,不但表现镇定如常,甚至还亲自指挥那些乱飞的包包保持队形,以年度风格为区分标志,左边一排,是洛可可式的华丽铺陈,中间一排,是复古式的十八世纪淑女式样,右边,今年的皮草镶嵌主题,在空中往复流连,令凤凰大呼过瘾,一口气买了七个之多。那位超人店员手脚十分麻利,帮她包好入袋之后,突然摸出一张纸来,对凤凰道,能不能麻烦你签个名?凤凰有点奇怪,看看自己一身千疮百孔的古惑装束,好心劝道:"我虽然买得多,不过我不是明星喔,你别浪费纸啦。"结果人家说:"不是,麻烦你签个名,声明对打劫本店的事件负责。"凤凰一听,顿时全部毛毛上竖,表现得极为激动:"什么?打劫?你看我像打劫的吗?"不等人家鼓起勇气说像,招手挥出一张最高等级无限制额度信用卡。

用这张卡一路刷过去,刷到LV的时候,麻烦终于来了。这一日,正遇上一位在世界范围里都名声赫赫的大美人在附件闲看,顺便也来到这条街。她倒是闲看,周围的记者却半点都不闲,长枪短炮,火力凶猛,瞄准那张著名的嘴而去,将无辜行人的眼睛闪到星星乱冒,走路都不稳当。凤凰长期生活在与世无争的地方,偶尔看看电影,也从不正眼瞄女性同胞,所以当真是不认识此人。因此在大家都翘首看星的时候,只有她顶着拉着无数袋子,很兴奋的扎进人堆里,瞧瞧,好像没什么好瞧的,嘀咕了一句神经病,她于是继续转身去继续狂欢。想不到的是,她那双没有刻意掩盖的翅膀,早在救飞机下地之时,已经进入了全世界媒体的眼睛,而现在再次出现引起的波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第四节:凤凰于飞,猎人在后(2)

当山狗和长老开始谈话的时候,凤凰的传真照片已经迅速传回了各大报纸的编辑部与电视台,而其中一家,则在配发新闻迅速上动态节目播送的同时,联络上了总部设在巴黎的欧洲猎人联盟。

照片上:迎风飞腾而上的凤凰,抱了无数包包在人群中露出好奇脸孔的凤凰,转身离去时背上翅膀微微颤动的凤凰。

非人世界中最罕见的种族之一,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高贵修行者。

半小时后,整个欧洲联盟的猎人倾巢而动,侦骑四出。

追捕凤凰。

现在,山狗在巴黎歌剧院门口站着,等待一个猎人。他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年来,自己所追捕过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开始,他杀死的比抓到的多,然后,他放走的比抓到的多,最后,他救伤治病修复的,比放走的还多。这个漫长的演化过程里,那个叫猪哥的拍档絮絮叨叨,JJYY,时刻伴随左右,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顺应改变。他想,真奇怪啊,蚯蚓不是说我失忆吗,为什么这么多陈年烂谷子的小事情,我都可以毫厘不爽的回思起来呢,连猪哥当时系头发的带子颜色我都有印象?到底从我脑子抽走的,是什么啊?

他没有想太久。因为,那位成功锁定了凤凰走向的高段猎人,在山狗视线之内,蓦然出现了。

一个大家伙。

大约六英尺十英寸高,最少两百公斤重。针一般金发根根立起。满脸横肉,却又长了两只明澄澄的大眼睛,看上去甚不协调,徒增惊叹。

军绿裤,裤头掉到臀部,露出金黄色内裤边边,裤腿浪费布得很,蚯蚓那种身材的,一条就可以装进去五个。巨大的黑色翻皮马靴,粗皮扣紧缚,走路轰然有声,只听得一阵鞑靼鞑靼巨响,那人转眼便冲将过来,

凤凰行动极快,这片刻间已经甩出老远,怎么看也看不到了。话说回来,要不她身上挂了太多包包袋袋,她本来应该一翅膀飞到天上去看热闹的。血拼不但能使女人散失理智,而且还使凤凰变成鸵鸟,力量不可谓不大。那粗豪猎人眼见追丢了目标,十分烦躁,恰好山狗撞到他身边,就手一把提起,厉声道:"看到一个鸟人没有?"

山狗前襟给抓在他手里,脚离了地悠悠荡荡的,眼睛恰恰和他平视。听到这个问题即刻答:"看到了。"

那人大喜:"在哪?"

山狗不动声色,抬抬下颚:"不是你吗?"

大喜转瞬成大怒,翻脸如翻书,将山狗狠狠往下一掼,他手劲惊人,意想中早听到一声闷响,要活生生摔断这不识相小子半边脊梁,谁知耳畔长静,山狗身子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触地,看他愕然眼神瞟来,忽然腿不动,腰不弯,笔直立起。随即森然道:"我若是常人,下辈子从此就废了。你是哪里来的猎人,记不记得守则中有规定,不得恃强凌弱?"

那人听他提到守则,微微吃了一惊,退后几步打量他,喝道:"你是谁?"山狗也不答话,迈步上前,抓住他小臂,单腿伸入他双脚中间,一拉一袢,瞬息之间,将一个偌大身躯,平平彻底放倒,其动静惊起地面一片灰尘,久久不散,负责此地清洁工作的人员倘若稍后前来,就会发现一个活灵活现的人形印画,抹之不去,高清无尘。

那人屁股遭了大殃,且半天都转不过气来,缓了一缓,猛的虎吼一声,双腿一弹,翻身起来,身手速度倒也惊人。他目不转睛瞪着山狗,嘴角抽搐,脸色铁青,杀气蒸腾,紧接着便扑了上来,所带起的风势极猛而风声极静,速度之快,超于声音,四际风云,在这一刻已为之色变,身为欧洲区的高段猎人,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山狗点点头:"恩恩,力气有几把,可惜是个傻把势。"也不见他怎么腾挪,身子微微一动,已经让到一边,巧到毫颠,将那人闪了过去,就势一勾,钩住他后衣领,脚一伸手一转,当啷又是一跤。他也好似没怎么用力,对方却摔得更狠,半天胸膛急剧起伏,硬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山狗蹲下,拍拍他的脸问:"你为什么要追凤凰?她不是已经被猎人联盟招安,送去撒哈拉之眼协助当地开发吗?"

对方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之色,山狗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出身于欧洲最强大的摔跤家族,一门之中,曾经出过十三个世界级无差别摔跤冠军。进入猎人联盟之后,曾经以徒手之力,将一只非常巨大的北极雪熊撕成两半,因而被称为裂熊武士。眼下听了问话,很惊讶的睁大眼睛:"凤凰?招安送去撒哈拉?她是珍谷的守卫啊,怎么可能被人类招安?"

珍谷。珍谷。

传说中与青陆齐名的三大奇地之一。

还有一个名字是:众神的银行。

众神的银行,这个江湖名头来势可真不小。要知道银行这种地方,别的没有,钱通常都很多,而古语有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则是万万不能的。人的银行尚且如此拉风,不知道宙斯和阿波罗需要存起来的是些虾米。

如果凤凰是珍谷的守卫,她为什么会跑去撒哈拉之眼?显然还是走的官方途径,因此才能出动牛花花帮她建设专门的宿舍。

这样的疑问,这位欧洲猎人毫不知情,问之无用。必须要凤凰亲自解答才行。山狗向远处一张望,早已不见凤凰影子。此时脑子里闪过那只应该还停在大道上的鸟巢,凤凰如此热爱那座小房子,连出来血拼都要随身搬家,以她的目力与飞行高度,一定可以很快发现鸟巢的所在地点,如果此时追过去的话,也许可以当场堵住凤凰。

山狗所料果然不差。他飞快赶到香榭丽舍时,凤凰正围着她的房子,哇哇大叫,声音凄惨,刚才血拼来的各色手袋散落一地,仿佛发生了什么人间惨剧。山狗赶紧凑过去一看,中国文化在法国人民中间的普及程度还不够啊,明明都说了是非卖品了,短短一段时间,上面还是硬粘上了无数表达购买意向的纸条,名片,电话号码,其熙熙攘攘的盛况,完全可以媲美中国各大城市公共车站牌上的狗皮膏药贴张,不要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是烧一把三昧真火,都顶不住那种前撕后贴的热情。对于凤凰抓狂的状态山狗深表同情之余,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上前帮她扯几把,尽尽人事,看能否侥幸回个清白。扯了几张,在字条丛中忽然有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上面写了几个普普通通的字,却把山狗的目光锁定在上面,再也挪不开。

第四节:凤凰于飞,猎人在后(3)

那是几个中国字,瘦金体造诣非凡,写的是:"山狗,再见字迹,恍如隔世。如见此条,请与我联系。"

落款处没有名字,去画了一只小小的狐狸,线条寥寥,形象却极为精致,屈身蹲地,神态悠闲,而眼神中分明有杀气。这笔迹,这小狐狸的标记,不需要第二眼,山狗已经清楚认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整个欧洲区猎人联盟的大老板,杀人狐狸。

山狗将这字条揭下来,藏在手心里。此时凤凰发飙告一段落,模样很绝望的绕过来捉住山狗拼命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心爱的小房子啊,为什么啊。"

山狗双脚不动,上半身做着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左右旋转姿势,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他还是集中注意力,审慎地观察着她的脸孔,那上面有真心的悲哀,好似小孩子被毁损了最心爱的玩具。他出声安慰:"没事啦,都是些纸条,撕掉就可以了。"凤凰转身看看,无精打采摇摇头:"没用的,牛花花建这个用的是纯植物汁液,还千叮万嘱告诉我,一旦遇上化学胶水,表面就要留下坑坑洼洼。"越说越伤心,摸着鸟巢外壁,上面被粘过纸条的地方真的出现了片片点点的痕迹,嘴巴一扁,眼看当场就要哭出来了。山狗没住声的哄她:"没关系,等我们回撒哈拉之眼,叫花花再帮你做一个。"

花了一牛鼻子的功夫,这只非常物质主义以及情绪化的凤凰小姐才勉强镇定下来,抹了一把眼泪,问山狗:"你们去哪里了,蚯蚓他们呢。"

山狗顺手一指国家剧院的方向,冷不丁问凤凰:"凤凰啊,你是受谁邀请去到撒哈拉之眼的,去那干吗?"

正蹲在地上收拾战利品的凤凰猛然动作一凝,过了一会才轻轻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说谎,是一门很高深的技巧,需要长时间的修炼,以及不可多得的天分,高手实在是万中无一,而凤凰,很显然不是那个一。

面对山狗的问题,她顿时失语,站起来,转过身,张开嘴巴大发其愣,过了老半天,迟疑的说:"我不说行不行?"

山狗说不行。凤凰歪头想了想:"我坚持不说呢。"

对方不为所动:"还是不行。"

要说山狗铁石心肠,其实有点冤枉。人家惜香怜玉的水平指数其实还是很高的,可惜兼容并蓄,有吃就吃的思想境界还不过关,凤凰的脸孔以十分计,可以拿到九点五分,上半身前部分水准也非常之高,非常非常之高,完全可以推翻人类对鸟族同胞的固有印象。但是自那之下,两条鸟腿,倒也勉强可观,毕竟大腿饱满,小腿精干,惟独两只爪子,遮之不住,掩之不及,真是一爪遮百好,叫人大呼郁闷。就为这点郁闷,山狗平生第一次,硬起心肠,霸王硬上弓,非要问个清楚。

凤凰傻乎乎地"哦"了一声。把手里的包包掉转来掉转去,延宕许久,山狗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一样罩住她,半点也不放松。如此,终于等到她一句话:"我从珍谷来的,来找丢失的换心藤。"

人与非人两界,所有具备神奇力量的植物,背后都隐藏着嗜糖蚯蚓族的身影。其中有若干种类,据说是以每一任蚯蚓族长老毕生的精魂血气所修炼而成,最为神秘,每有所踪,天下闻风而动,必欲得之而后快。然而传说归传说,真正在世间显过形的,其实只有换心藤。

换心藤能够消除一个人的记忆。这不算太希奇,但是它最了不起的是可以进入一个人的意识中,定点定向的消除某一种记忆。打个比方,就好像一个计算机高手进入某一台服务器,把里面带有某个词汇的所有数据抹得干净,与此同时,却毫不影响其他一切存在。

很多年前,就是三生石失踪又重现的那一年,青陆丢失了神物银芯,珍谷丢失了换心藤。前者倒还罢了,因为蚯蚓们生活简单,物产又丰富,丢什么都不在乎,而且乐得传位仪式举办不成,叫那个倒霉长老继续当下去,鞠躬尽瘁为止。可是珍谷就不一样。人家是营业机构啊,所收存的事物,多是来自非人界的珍奇,抵押价值惊人,一旦有任何损失,就要赔到眼睛发黑,而失职的守卫,更是要遭到非常严厉的惩罚。

山狗随口问:"比如说。"

凤凰咬着嘴唇,摸了摸自家的翠羽,喃喃道:"比如说全身拔毛,送进果木挂箱,慢火加料,做成北京烤凤凰。"

山狗被吓一跳,大嚷:"这么残忍,太过分了。"

凤凰点点头:"是的,而且最残忍的是,我们总是烤不死,所以要烤好久,一直烤下去,你想想那个小挂箱里能干什么啊,又无聊,环境又差。"哦,原来挑剔的是这个,那意思是给你装一台全球接受的电视机,DVD机和HI-FI摆上,捎两百张盗版碟进去,会不会烤得舒服一点?凤凰叹口气:"也不行啊,我们凤凰多少是有点江湖地位的,跟北京烤鸭平起平坐,有辱家门,很惭愧啊。"

这么自觉向上的鸟还真少见。惆怅半天,她一摊手:"大体就是这样啦,是我守卫的时候把换心藤给丢了,所以就被踢出来找。不瞒你说找了好多年了,一直没什么结果。直到今年休完假,出门就遇到有人跟我说,撒哈拉之眼里说不定能找到换心藤,我就来了。"

山狗有兴趣了:"谁跟你说的?"

她说:"一个人呀,他没告诉我名字。"她天性十分八卦,说话就开始挤兑人:"长得倒不太像人,老成什么似的,不过很有两把刷子,能搞到去撒哈拉协助开发的官方任命文件。"

她跳进小房子,摸出一张文件,递给山狗看。四平八稳,真是一份一百一真的任命文件。行文无可挑剔,公章是猎人机构LOGO特有的浮水阴文图样,请光行回到唐朝时期请江南名匠制造,绝难造假,内容是着撒哈拉驻地的猎人接待机构安排凤凰住宿以及工作范围。

山狗拿到这文件端详许久,再将手心那张杀人狐狸的便条拿出来,自言自语道:"飞行器,公文,这怎么都和猎人联盟扯上了关系呢?"凝神想了一想,转头对凤凰说:"你跟我去个地方。"

第五节:欧洲猎人联盟(1)

山狗说的这个地方,存在于巴黎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只要顺着蒙恬大道走过去,眼看前头是一个交通指示灯架,红绿灯轮换闪烁,此时无论踞于何种交通工具之上,也无论平素多么忠厚良民,都务必要硬起头皮,罔顾前有警察,后无退路的事实,勇敢地对着空气一头撞过去,然后,就会撞进一扇形状像一根手指的绿色门里。

猎人欧洲联盟总部。

那门里,初看仿佛是个饰品店。疏落水晶架上,陈列着三三两两什物,形形色色,珠玉瓷器,乍眼不觉出奇,细看却有万千气象。深究起来,这店堂的设计与摆放者定是会家子。虽不见价格标牌,不过隐而不发这一物价政策,正是向世间无数豪客白生生颈子上淋漓一刀的最完美前提,亦是妙笔。

这里的所有商品,其他地方的商人,无论多么精明,都一定找不到进货的渠道,再巧手的工匠,也没有法子模仿。因为他们都来自猎物联盟。

有一些,是高等级的猎人们在九死一生的历奇生涯中寻获的罕物,另一些,原材料来自猎物,甚至猎人本身,死的,或者活的。统一由猎人联盟旗下制物司制作而成,浸润血泪与精魂。它们在架上安静等待的并非人客,而是知音。如此高的要求实在大逆不道,因此卖得出的向来很少。

山狗服役时便属于亚洲联盟,对欧洲部分并非特别熟悉,退役后更是隔膜,不过一脚踏进来,发现环境并无特别大的变化,旧地重游,分外感慨,顾不得向凤凰尽尽导游之职,自己打量起四周来。

正面的架子上,水晶贝壳状容器中拱卫的,是一颗小小的,八角形的黑色心脏。

他认识,那是八味草蛛的心脏。有一年,猎人联盟的究物司经过漫长的研究过程发现,这种非人的心脏具有缓衰回春的神奇功能,于是天下无数视老为最高畏途的男男女女,趋之若鹜,一掷千金,不惜代价,只求一心。在猎人们地毯式的追捕搜寻下,存活数量极少的八味草蛛被迫离开巢穴,四处逃亡,死伤仍然极为惨重。摆在这里这颗,从大小看已价值连城。怎么没卖出去?难道留作镇店之宝?

肚子里装满询问的人不止他一个,问的方式也相当多元,比如说就有一股阴柔而尖锐的劲力从山狗身后袭来,带着不祥的低低风声。随之另有一股更大的风声呼啸而起,再后来,就是啪啦一声。

山狗小心翼翼的伸手捻起那颗心脏,转头一看,凤凰悠闲的挥舞着翅膀作活动筋骨状,眼睛在架子上的东西间看来看去,而她身边,贴着一位穿着猎人联盟前台制服的接待人员,张开四肢,五体贴墙。显然是在出手攻击山狗的时候被凤凰反暗算了。山狗情不自禁地说:"嘿,我以前也守过门呢。"

凤凰指指墙上那个倒霉蛋:"这么矬?"

山狗摇摇头:"好一点。"他举起手里的那颗心,说:"你认识这个不?"

凤凰凑上来,闻了闻,说:"没什么特别嘛,这不就是八味草蛛的心脏吗?珍谷收了一颗好大好大的,据说如果磨成粉末,掺以天然珍珠粉,蜂蜜,茯苓,灵芝等十九种珍贵药材,连吃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返老还童。"

山狗大吃一惊:"真的吗?"

凤凰摇摇头:"没试过,不过,照我的经验来看,这么愚蠢的话只有你们人类才会信。"

一面闲聊,山狗一面摆弄收银台上的收银机,拿扫描头对着自己的鼻子眼睛肚脐眼巨细无遗的扫描过去,除了表示这种货币本地不流行的滴滴声以外,其他半点反应都没有。山狗怅惘的说:"糟糕,我们进不去啊。"

凤凰顺势坐下,开始捞过架子上一件样式奇特的项链把玩:"进不去,那我们等人出来好了。"

很多人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离去,等待归来,等待急驰而去那石火电光,也等待撞南墙时一声脆响。

无论如何,等待始终是世间最有效的应付手段之一,看起来虽然很消极,却往往比积极更有用。

山狗和凤凰本来也可以很积极,强行突破猎人联盟与现实社会的半空间纽带,之后便暴露在联盟中最高明的机关制造者阿怒巴精心设计的防御体系之下,疲于应付接踵而来的一系列攻击。运气差一点点,就会被神经毒素泡泡泡成白痴,或者是生物腐蚀原子空间中的一堆烂肉。消极的话,怎么也可以看看珠宝啊。

他们的耐心总是会有回报,半小时以后,空间门开放了。

走出来的,是杀人狐狸。欧洲联盟大老板。

杀人狐狸不是一只狐狸,他是人。

非常非常平凡的一个人。

第五节:欧洲猎人联盟(2)

不老也不年轻,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模样不漂亮也不丑陋,穿一件黑色香云纱的长衫。头发仔细拢在脑后。

他像街头一根电线杠子,或者剧院里的一把座位椅子,天经地义,毫不出奇地存在着。奇怪的是,任何人只要看过他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好像是一种特殊的能力,他沿着你的视线,爬进你的脑子,然后在里面掏出一瓶520胶水,牢牢粘上了一帧自己的照片。

因此,无论有多久没见,山狗还是第一时间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们是很久不见了。从前,杀人狐狸并非他们的直属长官,但是经常在全球精英大会上碰到,他与梦里纱交恶,不要说互不买账,后来逐渐发展到各自带便携式氧气过滤机回避对方呼吸过的空气。万一不幸被安排一起坐主席台,那天的会议主题无论是什么,最后都以大家涌过去围观这两人掐架收场。不过很奇怪,他却非常欣赏梦里纱辖下的猪哥和山狗,说这一对心身皆大,有脑有胸,值得造就,

现在,对于山狗的出现,杀人狐狸的反应却和从前迥异。

他有点紧张。

山狗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点紧张。好似一种天生的直觉,他的脊背微微爬过一丝凉意,仿佛感知到危险迫近。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并无头绪。

静静凝视彼此许久,杀人狐狸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审慎地说:"山狗,你终于又来了。"

山狗一怔。然后立刻出声解释:"哎,不是我不来啊,我退役了,我从亚洲那边退役的,梦里纱没告诉你吗。"

杀人狐狸上下打量他。良久,摇头。每个动作都那么缓慢,充满无名的疑惑。他再望向凤凰,后者耸耸肩,摆出一幅大无畏的姿态,不过摆完就躲在了山狗背后。他身子一侧,遮住凤凰,向杀人狐狸说:"为何要追捕凤凰,她不是受命去撒哈拉协助开发了吗?"

杀人狐狸眉毛一扬,斩钉截铁地和手下猎人站在了同一阵营:"凤凰一族,向来极为罕见,身为珍谷守卫,更不可能为人类笼络。"

山狗打个响指,凤凰配合得好啊,唰的一声把那张委任书丢出来。杀人狐狸劈手接到,一瞥之下,忽然脸色变得极为古怪,左看右看,嘴里喃喃自语:"没理由啊,没理由啊。"

以他的涵养功夫和老谋深算的程度,神情居然都会变成一砣狗屎那么难看,可见这张纸来头不小。沉思良久,他问凤凰:"你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凤凰胸无城府,约略一说,杀人狐狸刷的一转身,便招呼两位不速之客进去。

全球各大洲的猎人联盟,都是按照一样的设计格局进行装修,山狗一进那办公大厅,故地重游的感觉便油然而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随杀人狐狸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感慨丛生,没有遭遇到任何记忆上的障碍。莫非那些蚯蚓其实是耍他的?

蚯蚓是不是耍他,尚不确定,杀人狐狸的嫌疑,倒是越来越大。眼看一路疾走,经过长长走廊,直到尽头,他才终于回身招呼他们站住,自己伸手在空气中,做了一个拉幕布的手势,那里便渐渐浮现出一道金色的门,上面三个大字:藏物司。

藏物司名字很文雅,其实就是个仓库,而且这一间还没什么抢头。因为它存放的是欧洲猎人联盟建立以来的档案卷宗。由于杀人狐狸对高科技不信任,文件必须全部以手写本形式入档,整个联盟最苦的劳工就是文秘八十指蜥蜴阿白白,没天没晚东西抄不完,导致每年年终算出来的补休日,居然比法定工作日还多。真是造孽。

推门进去,房间里一片清敞气象,疏疏落落四白落地,并没有想像中铺天盖地的档案柜子。凤凰最好奇,东张西望一阵,悄悄问山狗:"哎,东西呢?"

山狗也悄悄告诉她:"这里用的是异次元储存空间,要从特别入口才能拿到文件。"

说着话,杀人狐狸果然已经从一个莫须有的地方掏出了一本本子,正在那里看着发呆。头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偏,神色凝重,不晓得抽什么风。须臾,走过来将那本子向山狗一递:"看。"

满满一本,宋体黑字,红底公章,落款签名,和凤凰刚刚奉上的委任书都一模一样。大概是以前类似文件的留底,既不是杀人狐狸私藏的春宫,也不是小金库的账目,有甚好看?

杀人狐狸对凤凰的置疑毫不在意,只一指存档日期,简洁地说:"这是联盟创始之初,总部大老板签字盖章之后统一配发到各洲分部的文件范文,总共一百张,多年前已经用罄。"

数数,这一本下来不多不少,真的正好一百。会不会是从亚洲联盟或者非洲联盟流落出来的?杀人狐狸也一语加以否决:"不可能,全部交了原始记录去总部。"

猎人联盟的古董委任书,却不来自任何联盟机构,经过杀人狐狸一双老眼最慎重的鉴别,断定亦非赝品。如此推断下来,仿佛就只剩下一个可行的推测。

同时也是非常荒谬的推测。

杀人狐狸和山狗应当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对望一眼,异口同声说道:"是他?"

是不是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穿出藏物司,折回走廊,出门的瞬间,山狗听到耳边有一声极为细微的"咝咝"。像是雪亮的利刃穿过绷紧的丝绸。他来不及揣测来自何处,杀人狐狸已经击掌,大门关上,眼睁睁中隐没无形。

一扇门关,就有另一扇门开。其中要领,不过是一转身。坚持有时候是一种美德,有时候则是愚昧的浪费。而无论是哪一种,山狗他们都不具备。因此,他们进入了杀人狐狸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