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错的,是你没认清自己。”

“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齐王世子吗?简直是荒唐又可笑!你背叛大秦投身吐蕃,早已成了万人唾骂人人得而诛之的奸恶之人。”

“别说我,便是一个普通的大秦百姓站在这儿,也可以指着你的鼻子破口怒骂。”

字字句句,都戳中他心底最不堪最脆弱的地方。

齐王世子全身微不可见的颤栗起来。

吐蕃国师费力地睁开眼,怒骂了一句。

还是吐蕃语。

罗霆不知有没有听懂,抑或是听懂了也全然不在意,冷冷说道:“萧睿,你痛快点交代出如何解开皇上巫术的方法。我可以向皇上娘娘求情,给你个痛快,留你全尸。”

“否则,你就等着我施出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罗霆声音不高也不低,甚至说不上威胁,却听得人全身寒意。

吐蕃国师呼吸急促起来,又快速地说了两句吐蕃语。

这是在告诉齐王世子,这个罗霆是用刑高手。她被生生折磨了几个月,若不是毅力过人,只怕早已疯了。

齐王世子心里一沉。

他自然清楚吐蕃国师是何等厉害之人。能让她这般惊惧,可见她在罗霆手中吃了许多苦头。换了别人,只怕早已撑不住了…

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示弱输阵。

“那就试试,看我萧睿是不是贪生怕死之人。”齐王世子回以同样的冷厉。

对这样的反应,罗霆并不意外。

齐王世子从来不是好对付的人。不说别的,只看他能毫不迟疑地哄骗一个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女子,便足以令人心生警惕了。

罗霆迈步而入,蹲下身子,取下蒙着齐王世子头脸的黑布。

天牢里只燃着两盏油灯,光线十分昏暗。

齐王世子此次适应良好,略一眨眼,便已看清了眼前的罗霆。

罗府就在定北侯府隔壁,齐王世子当年时常出入定北侯府,对罗霆当然不陌生。时隔多年,罗霆依旧俊朗不凡,眉宇间多了坚毅和凌厉。

少年时的他和罗霆并不对盘。大约是男性的本能,令他隐约的察觉到了罗霆对顾莞宁的心思…

想到顾莞宁,齐王世子心中掠过熟悉的痛楚,整个人也瞬间冷静下来。

“萧睿!”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右边传来。

齐王世子下意识地调整面部神情,竭力露出一个算是温柔的表情,费力地稍稍转头看过去…

这一看之下,几乎魂飞魄散!

老天!

这是什么怪物?!

伤痕遍布的身躯,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如一团模糊的血肉一般。那张怪异又丑陋的脸孔,被凌乱不堪的头发遮盖,露出来的部分俱是血迹斑驳。

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就像濒临死亡的怪物盯着唯一能果腹救命之物…

他刚才竟对着这么一个怪物“深情款款”?

胃中一阵剧烈的翻腾。

这纯粹是身体最直接的反应。齐王世子再也忍耐不住,一张口便吐了出来。浓烈的酸臭味旋即弥散开来。

吐蕃国师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这一吐,仿佛勾起齐王世子隐忍了几年的嫌恶。他很快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便连胃中的苦水也吐光了。

翻江倒海的呕吐,令齐王世子失去所有的自制,再也维持不住强撑的骄傲。只剩狼狈和难堪,还有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惊惧。

他该如何向吐蕃国师解释?

便是说得天花乱坠,只怕她也不肯再相信了…

罗霆眼眸微眯,紧紧地盯着齐王世子的脸孔,不放过他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萧睿,你能骗过吐蕃国师,能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你自己。”

“看看你,只看她一眼,便吐成这样。可见你有多厌恶她了。”

罗霆刻意放慢语速,说得十分清晰。

足够让吐蕃国师听得清清楚楚。

齐王世子心里一紧,顾不得刚吐完全身酸臭胃里空虚难受,立刻用吐蕃语说道:“不是这样的。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绝不是厌恶你。只是连着多日被捆绑赶路,十分疲倦。闻到血腥气,胃里觉得不舒服,这才会吐。绝没有嫌弃你之意,你要相信我…”

“吐蕃国师!看看萧睿,再看看你自己。”

罗霆的声音响起,适时地打断齐王世子的“解释”:“他便是再落魄,也是大秦的齐王世子。他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能让他倾心的女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绝不是你!”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骗你。他说的一切,也都是在哄你而已。”

“他自知必死无疑,现在要拖着你一起去死。”

“你心中也一定清楚,他根本就不爱你。他一直在骗你!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地被他蒙在鼓里,傻乎乎地为他送命?”

吐蕃国师如雕像一般,毫无反应。

齐王世子愤怒至极地瞪向罗霆:“住嘴!”

罗霆恍若未闻,淡淡地说了下去:“你放聪明些,早些将解开皇上所中巫术的法子说出来。皇上仁厚,或许会留你一命。”

“你何苦跟着萧睿一起送命?”

“你喜欢俊俏男子,这世上美男子多的是,又不止萧睿一个。待皇上痊愈,我会奏请皇上,将你送回吐蕃,继续做你的吐蕃国师。受人尊重,手握权势,人人对你竞相讨好。想要什么样的男子,都有人拱手奉上。”

“如此逍遥快活的日子,难道你不怀念吗?”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师徒(三)

如此逍遥快活的日子,难道你不怀念吗?

这句话,在天牢里回荡不休。

这几个月,她如置身地狱,全凭毅力隐忍苦撑过来。日夜煎熬,其中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这一切,都是为了萧睿!

漫长的痛苦,已经令她极度疲惫麻木,几乎忘了从前的生活是何模样…

吐蕃国师僵硬至极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罗霆心中一喜,立刻乘胜追击:“只要你肯说出解开巫术的方法,我罗霆在此立誓,一定保住你的性命,将你安然送回吐蕃去!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齐王世子目中燃着愤怒的火焰,死死地盯着成竹在胸的罗霆。然后,他转过头,对着吐蕃国师说了一长串的吐蕃语。

“你答应他吧!我不会怪你!”

“他说的没错,是我连累了你。不然,你身为堂堂吐蕃国师,也不会沦落至今天这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

“是我对不起你。我确实曾对你说过一些谎话。不过,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至始至终都未骗过你。”

“临死前能见你一面,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立刻合眼,也值得了。我心中再无遗憾了。”

“我希望,你早日忘了我,早日遇到另一个待你好的男子。代我陪伴在你身边,你永远不会寂寞孤单。我在黄泉之下,也会全心地祝福你。”

“再见,萨丽!”

说完,齐王世子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悄然滑落眼角。

吐蕃国师全身巨震,目中泛起水光,泪水很快落下。

萨丽,是她的名字。

她是吐蕃国中最厉害的巫道,人人对她畏惧多余尊敬,无人敢直呼她的名字。便是吐蕃国主,见了她也会十分客气地称呼一声国师。

齐王世子明面上是她的爱徒,大多喊她师父,有外人在便称呼国师。

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罗霆心中倏忽一沉。

这几个月,他是施刑之人,对吐蕃国师用尽刑罚。吐蕃国师受尽痛苦折磨,他这个施刑之人也同样饱受折磨。

如果他不是心志坚毅之人,只怕他会比吐蕃国师先一步崩溃。

吐蕃国师着实是个难缠又可怕的对手。不管如何痛苦,她都未曾哭喊过。此时,却因齐王世子的几句话便落了泪…

齐王世子果然厉害,只凭着几句话,便令他的心理攻势彻底瓦解。

果然,吐蕃国师落了几滴眼泪之后,便再次安静下来。曾稍稍松动的神色,再次化为一片漠然。

罗霆深深地看了吐蕃国师一眼,又转头看了齐王世子一眼。然后扬声下令:“来人,将齐王世子抬过去。他们师徒情深,便让他们日夜作伴。”

齐王世子眼皮动了一动,到底没睁开眼。

吐蕃国师的脸上倒是掠过一丝喜色。

罗霆冷冷地勾起嘴角。

齐王世子果然是吐蕃国师唯一的缺点。

既是如此,他便从齐王世子入手,看吐蕃国师还能熬多久。

这一夜,顾莞宁睡得并不安宁。

她又梦到了齐王世子。

受尽酷刑血肉模糊不成人型的齐王世子,双目中流出鲜血,宛如索魂的厉鬼。阴测测地喊着她的名字:

“顾莞宁!今日你取我之命,我便是到了地下,也绝不会饶过你!”

“我一定会让你尝到悔不当初的滋味!”

“总有一日,你要匍匐在我脚下,苦苦哀求我饶过你,饶过你的儿女…”

顾莞宁霍然睁开眼。

心跳急促紊乱,胸膛起伏不定,额上薄薄一层冷汗。藏在被褥下的手轻颤不已。

这个噩梦太过逼真太过血腥了!

胸口似被巨石压着一般,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好在萧诩睡得颇沉,并未被她惊醒。

顾莞宁坐了片刻,待平复呼吸之后,才缓缓躺了下来。她略略侧过身子,目光落在萧诩熟睡的平静睡颜上,心里默默地轻念。

萧诩,有我在,绝不会再容任何人伤害你。

然后,闭上眼睛,将头靠近萧诩的胸膛。嗅着熟悉的气息,慢慢入眠。

当顾莞宁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萧诩精神奕奕的俊容,嘴角噙着愉悦得令人心安的笑意:“阿宁,你醒了。”

顾莞宁笑着嗯了一声,嘴角微弯,目光明亮。

严冬已快过去,很快,春日就要来了。

萧诩眼中也盛满了笑意,俯下头,在她微翘的嘴角亲了一亲。然后,温存地将唇移至她的唇上,温柔地吻了片刻。

顾莞宁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

椒房殿的早晨,一如往常,安宁有序。

阿娇阿奕照例来请安,然后在椒房殿里用了早膳,再领着阿奕一起去上书房。萧诩要去上朝,唯有牙牙学语的小四留在顾莞宁身边。

再然后,宫中的内侍总管和女官们便会到椒房殿来,或禀报或请示。

三妃俱已离世,唯一仅剩的闵妃常年告病不出,几乎不在人前露面。

顾莞宁这个中宫皇后,只要打理后宫琐事,什么勾心斗角争宠倾轧之类的事,一概都没有。堪称是大秦开朝以来最怡然自得的皇后。

顾莞宁每日都会去慈宁宫一回,有时候是早上,若太过忙碌,便会在午后去一趟。陪着闵太后说话闲聊。

清闲的闵太后,也常到椒房殿来。

婆媳两个亲如母女,关系融洽,羡煞旁人。

“莞宁,”闵太后显然已听闻齐王世子被押解进宫之事,一进椒房殿,便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萧睿人被关在何处?”

不等顾莞宁吩咐,琳琅已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顾莞宁这才闲然张口道:“他已被关进天牢里。”

闵太后目中闪过浓烈的憎恶之色:“他这等背宗弃祖的恶徒,何须审问,直接下旨处死即可。”

她何尝不想立刻处死齐王世子?

只是萧诩所中巫术未解,除了吐蕃国师之外,谁也不清楚到底要如何解开巫术。萧睿现在还不能死!

这些话,顾莞宁自然不便说出口,避重就轻地安抚道:“母后稍安勿躁。他既已经了宫中,难逃一死。”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归来(一)

闵太后心中有些疑惑,却未追问下去,而是狠狠地将齐王世子痛骂了一顿,这才稍稍出了心头恶气。

顾莞宁并未出声,静静地听着闵太后骂人。

闵太后出身名门,长于内宅,性子温软。骂人的辞藻并不丰富,来来去去都是“恶贼”“叛国贼”“不得好死”之类。

比起言辞如刀的顾莞宁,堪称温柔。

骂完之后,闵太后又叮嘱道:“萧睿犯下十恶不赦之重罪,必要处死。行刑之日,告诉哀家一声。哀家要亲眼看上一看。”

顾莞宁点点头,应了下来。

闵太后又问道:“定北侯世子已班师回京,不知大军何日能抵京城?”

提起顾谨行,顾莞宁心情陡然好转,含笑答道:“此时尚在途中,不出所料,应在半个月之后抵达京城。”

闵太后舒展眉头,笑着说道:“好好好!早日回京才好!定北侯世子此次立下大功,可得好好赏一赏他!哀家也要亲自见一见你的娘家兄长。”

顾莞宁笑着应道:“好,待大哥回京,我亲自领着他去慈宁宫,给母后请安。”

闵太后笑着点了点头。

她如此器重顾莞宁,一来是婆媳相得,二来也有定北侯府的缘故。

儿媳出身大秦第一将门,娘家兄长又这般争气,顾家上下都是栋梁之才,又懂规矩知进退,从不张扬不惹事。这样的后族,比闵家可要强多了。

想到闵家,闵太后忍不住又絮叨了几句:“前几日承恩公夫人进宫陪哀家闲话,特意请托哀家。以后为达哥儿做主挑一门亲事。”

“达哥儿自小便淘气,不过,性子倒也耿直。在闵家子孙中,也算讨喜。哀家想着,给他配一门好亲事也是好事,便应了下来。”

人都有私心,闵太后也不例外。

闵家到底是她娘家。

只要闵家老实安分不惹祸,她这个太后也愿意照拂娘家几分。

顾莞宁的笑容却淡了一淡,目光扫过闵太后的脸。

短短刹那,顾莞宁心里的疑虑便尽去。

看闵太后的样子,显然并未领悟到承恩公夫人这一举动的“深意”。

富贵的日子过得久了,人心便生出更多的贪恋。承恩公夫人便是如此。有了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尚不满足,竟打起让闵达尚公主的主意来了…

哼!

痴心妄想!

顾莞宁并未将心里的不快流露在脸上,温和地笑道:“达哥儿和阿娇阿奕同龄,过了年也只十一岁,现在就提及亲事,未免为时过早了。”

“哀家也是这么说的。”

闵太后压根没听出顾莞宁的话外之意,笑着接了话茬:“承恩公夫人却道,成亲迟些无妨,亲事还是早些定下为好。免得好姑娘都被别人家抢走了。哀家想着,这话也有道理,便应下了。”

顾莞宁心中冷笑一声。

承恩公夫人的意思表现得这般露骨。亏得心地仁厚的闵太后没有多心多想。否则,若闵太后知道承恩公夫人这么早就打阿娇的主意,不生气才是怪事。

闵太后念叨了一回闵达,很自然地又说起了阿娇阿奕的亲事:“说起来,阿娇阿奕比达哥儿还大上三个月。过了这个年,便都十一岁了。虽说不必心急,也能慢慢相看起来了。”

顾莞宁微微一笑:“不瞒母后,我心中已有成算。待过上几年,待他们满了十四岁,便先定下亲事。”

闵太后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追问:“哦?你相中了哪一家的小子和姑娘?不妨说来给哀家听听。”

“母后暂且别心急。”顾莞宁却不肯明言:“孩子都还小,我慢慢观察挑着,不用着急。”

闵太后有些失望,转念一想,顾莞宁说的这番话里,其实也透露出了不少信息。

慢慢观察…

有资格进宫,时常觐见顾莞宁的小子姑娘们,左右不过是那几个伴读。除去几个萧家子孙外,其余几个都是优秀出挑的孩子。挑谁都是极好的。

闵太后想了想笑道:“阿奕是储君,便是正妃不尽如意,还可以娶两个侧妃,或是多纳些侍妾。倒是阿娇,一定要招一个温和好脾气的驸马。”

顿了顿又低声道:“依哀家看,俊哥儿便极好。”

聪明勤奋,好学上进,彬彬有礼。

家世出众,和阿娇又是表亲。怎么看都合适。

顾莞宁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笑了一笑:“孩子还小,这个时候哪里说得准。”

闵太后很熟悉顾莞宁的脾气,一听话音便知她也属意俊哥儿,呵呵笑了起来:“哀家这是闲得发闷,随口说说打发时间罢了。总之,以后给阿娇定亲事的时候,你可得提前知会哀家一声。哀家不点头可不行。”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里,透出闵太后对阿娇无比的疼爱。

顾莞宁含笑应了下来。

时间一晃,便是半个多月。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定北侯世子顾谨行终于领着边军将士回了京城。

大军获胜而归,本应天子亲迎出城。

因天子还在病中,便由储君萧天奕代为相迎,魏王世子韩王世子一起随行。朝中诸臣也一并随储君到了城外,迎接凯旋而归的边军将士。

许多年以后,萧天奕回忆起这一日的情形,依然心中震撼。

身着铠甲胯下骑着骏马腰间挂着长刀的边军将士们,形容肃穆,军容整齐。浑身带着杀伐之气,气势凌厉,有锐不可当之势。

骑着骏马的军中主将顾谨行,穿着黑色铠甲,同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英俊坚毅的脸孔透出威严,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