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将顾莞宁纤细的手握在手中。
夫妻两人对视而笑。
顾莞宁张口问道:“今日你送魏王韩王离京,他们两人是何表现?”
萧诩挑眉:“两位皇叔十分感动。差一点就要允诺以后每年的税赋都上交国库。”顿了顿笑着叹道:“我到底没狠心到这一步。”
他是有削弱藩王势力之意,却也不想太过分,激得两位藩王心生反意就不美了。其中分寸微妙,全在乎把握。
顾莞宁听出了萧诩的言外之意,抿唇轻笑:“他们两人,胆量远不及齐王,你不必忧心。”
魏王韩王是有心无胆。
有齐王前车之鉴,他们两个权衡过后,选择了隐忍退让。已无锐气的藩王,便如斩断了爪牙的猛兽,不必多虑。
萧诩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
魏王世子韩王世子留在京城的用意,萧诩更是心知肚明。不过,于他而言,也是桩好事。魏王韩王便如留了质子在京城,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被忽略得很彻底的阿娇阿奕十分不满,硬是挤进夫妻两人中间。
萧诩无奈又好笑,俯下头,正要说话,琳琅已匆忙走了过来,神色间颇有些几分惊惶:“皇后娘娘,有宫人来送信,贵妃娘娘身染恶疾。”
琳琅口中的贵妃娘娘,正是顾莞琪。
萧诩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看向顾莞宁。
只见顾莞宁蹙起眉头,沉声道:“去叫徐沧,随本宫一起去采颦宫。”
阿娇阿奕都很喜欢顾莞琪,听闻她病了,异口同声地说道:“娘,我们也要去看四姨。”
顾莞宁沉下脸:“她身染恶疾,不知情形如何。你们两个还小,不宜前去。”
阿娇阿奕平日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祖母不怕亲爹,唯独怕亲娘。顾莞宁一沉脸,两人也不敢闹腾。一起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很快,徐沧便过来了。
顾莞宁领着徐沧去了采颦宫。
萧诩并未跟着去,而是留在椒房殿里,给两个孩子讲故事顺便哄他们入睡。
…
采颦宫。
俏丽活泼的顾莞琪,此时神色恹恹地躺在床榻上,满脸泛着异样的红晕,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徐沧诊脉过后,神色肃穆地禀报:“贵妃娘娘患的是肺部痨病,此病症会传染。从今日起,便要封锁采颦宫,绝不能让此病症在宫中传开。皇后娘娘也请即刻离开,回椒房殿后,立刻沐浴换衣。”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俱被吓得花容失色。
肺部痨症!
这可是会传染的恶疾!
得了这种病症的,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顾莞宁神色也变了,急切地问道:“徐大夫可有把握治好她的病症?”
徐沧肃容道:“草民尽力而为。”
然后,又规劝顾莞宁早些离开。
顾莞宁无奈之下,只得张口宽慰顾莞琪几句,然后离开采颦宫。
与此同时,顾莞琪身患恶疾一事,也迅速在宫中传开。众人一边惋惜,一边暗自庆幸。好在病的人不是自己。
这种病症会传染,无人敢到采颦宫来探望。
采颦宫很快被封锁了宫门。
…
消息传到定北侯府,太夫人心中忧虑且不用说,顾海眉头深锁,方氏更是哭了数回。哀求着太夫人,想进宫探望顾莞琪。
太夫人于心不忍,便应了下来。
想进宫,从来都不是易事。太夫人命人送消息进了椒房殿,隔日,顾皇后亲自下了口谕,命人将太夫人方氏一起接进宫中。
太夫人年老体弱,不宜靠近采颦宫。方氏却不顾劝阻,坚持要进采颦宫。
顾莞宁无奈之下,点头应允。
方氏探望过顾莞琪之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昏厥。
顾莞宁留太夫人和方氏在宫中住了几日。
之后一连数日,顾莞琪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采颦宫里的宫人们,整日听着顾莞琪咳嗽,心惊胆战。
随着顾莞琪进宫的两个丫鬟,因衣不解带日夜伺候之故,竟被染上恶疾。
主子生病,能留在宫中养病。宫人却无此优待,立刻就被遣送出宫。
定北侯府也不敢将这两个丫鬟留在府中,打发到了一处极偏僻的田庄里。说是养病,实则等死罢了。
在这之后,采颦宫更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之地。
顾皇后对堂妹情深义重,亲自来探望过几回。新帝却从未踏足过采颦宫。翘首观望的另外三妃,心也跟着凉了。
眼看顾莞琪快活不成了,就是看在皇后的颜面上,新帝也该去探望一回。没想到,温和多情的天子,狠心至此。
新帝对顾皇后有多深情,对其他嫔妃就有多绝情。
又过一个月,春日已过,天气渐热,顾莞琪的肺痨之症,也如燥热的天气一般加剧。不知何时便会闭眼殒命。
顾海终于忍不住,亲自进宫求见顾皇后,哀求将女儿带回定北侯府:“…贵妃命不久矣,恳请皇后娘娘容微臣将贵妃带回顾家。”
第八百八十七章 出宫(二)
按宫中规矩,宫妃进宫后,等闲不能出宫。哪怕是病重,死也得死在宫中。
顾海进宫求情,想将病重的顾莞琪带回顾家,已是于理不合。
顾莞宁长叹一声,亲自扶起顾海,眼中闪着水光,低声道:“对不起,三叔。是我没照顾好四妹。”
顾海眼眶泛红,声音哽咽:“皇后娘娘情深义重,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莞琪病重,不知还能拖延几日。你三婶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想多陪她一些日子。还请娘娘成全。”
顾莞宁深呼吸一口气,点头应允:“好,我这就下凤旨,让莞琪随三叔回顾家。”
然后,顾莞宁命人拟凤旨,盖上凤印,陪同顾海一起去了采颦宫。父女相见后,各自落泪。
面色蜡黄不停咳嗽形容消瘦的顾莞琪,终于得以出宫。
临行前,顾莞琪坚持跪下,给顾莞宁磕了三个头:“多谢娘娘放我归家。”
姐妹两人含泪对视。
今日一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四妹,珍重!
二姐,珍重!
…
顾莞琪走后,顾莞宁回了椒房殿,一个人在寝室里独自待了许久。
琳琅玲珑守在门外,并未进去打扰。
待顾莞宁自己开门出来,琳琅玲珑两人才松了口气,一起迎上前来。
顾莞宁神色还算平静,只是一双眼睛微红:“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现在已是午时。”琳琅轻声应道:“奴婢这就为娘娘传膳。”
顾莞宁略一点头。
就在此时,有内侍匆匆来传信:“皇上命奴才禀报娘娘一声,朝会散了,皇上会来椒房殿陪娘娘用午膳。请娘娘稍候片刻。”
顾莞宁心里一暖。
今日顾莞琪出宫,萧诩一定知道她心情不佳,特意回来陪她。
内侍刚走,又有宫女来禀报:“太后娘娘命人传话,今日中午要到椒房殿来用午膳。”
顾莞宁心中满是暖意,转头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多准备几道菜肴。”
很快,萧诩便来了。
他一散朝便来了椒房殿,龙袍还未来得及换成常服。大步走来时,颇有天子威仪。到了顾莞宁面前,那份天子威仪立刻烟消云散,满脸关切:“阿宁,你还好吧!”
顾莞宁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三叔已经将莞琪带回顾家了。”
萧诩略一点头:“此事我已知道。顾侍郎还向兵部告了一个月的长假,兵部尚书也已准了。”
要为顾莞琪安排“后事”,顾海告假也在情理之中。天子亲自首肯,兵部尚书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顾莞宁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总之,是我们夫妻对不住四妹。”
虽然她已经安排顾莞琪出宫,顾海也已为女儿谋划好了一切,可想到顾莞琪自此以后要远离京城,离开亲人,她心中便阵阵酸涩难当。
萧诩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搂住顾莞宁,语气中满是愧疚:“是我对不起四妹。”
顾莞宁轻哼一声:“本来就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萧诩有意哄顾莞宁高兴些,毫无帝王尊严,又是抱拳又是作揖:“请皇后娘娘息怒。”
顾莞宁沉重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白了他一眼:“行了,堂堂天子做出这副模样,也不嫌难看。”
萧诩厚颜一笑:“只要能让皇后娘娘展颜,就是让我跳上一曲也无妨。”
顾莞宁被逗得扬起唇角,轻轻啐了他一口。
…
过了片刻,闵太后也来了。
闵太后一张口便叹气:“莞琪也是个福薄的。进宫还没满一年,便染了这等恶疾。”说不准回去之后,三两天就会咽气。
顾莞琪进宫并未承宠,还是完璧之身。死在宫中确实太过凄凉。顾莞宁放她回顾家之举,闵太后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顾莞宁眼中依稀闪过水光,默默将头扭到一边去。
闵太后立刻后悔不已。
明知顾莞宁心中为顾莞琪一事伤心难过,还提起这一茬做什么。
闵太后忙扯开话题:“已经中午了,阿娇阿奕也该回来了吧!御膳房今日可准备了他们姐弟两个喜欢的菜肴?”
顾莞宁平复了情绪,才转过头来:“他们姐弟都不挑食。”
正说着话,阿娇阿奕散学回来了。
姐弟两个也知道顾莞琪出宫之事,有些怏怏不乐。
顾莞琪生性活泼,平日时常陪他们姐弟玩耍。他们姐弟都喜欢这个四姨。不过,娘亲之前就和他们说过,四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顾家。他们虽然不舍,也得让四姨出宫。
一家五口坐在饭桌前,气氛远比平日沉闷。
阿淳已有八九个月,扭动着胖胖的小身子,小胖脸上满是急切,口中还嗷嗷地喊着。
顾莞宁蹙着的眉头,终于散开,对乳娘说道:“将阿淳给本宫。”
萧诩立刻道:“阿淳又重又淘气,你身子虚弱无力,我来抱着就行了。”
顾莞宁养伤已有半年,内伤外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不过,她身子亏损得太厉害,远不如往日有力气。
顾莞宁也未和萧诩争抢,任由萧诩抱过阿淳。
萧诩常抱孩子,姿势娴熟,手中轻柔有力。阿淳待在亲爹的怀抱里,格外舒适自在,不时咯咯笑出声。
闵太后一会儿为阿娇夹菜,一会儿夹好吃的放进阿奕碗里,不时还要张望阿淳一眼,满眼满脸都是笑意。
顾莞宁沉郁的心情,也慢慢恢复宁静。
…
顾莞琪出宫一事,自然十分引人瞩目。
宫妃归宁的先例是有的,不过,像顾莞琪这般病重之际被带回家中的,却从未有过。
不过,这到底是后宫之事。有顾皇后亲自下旨,天子首肯,太后也默许了。哪里还有其他人多嘴的余地?
当朝首辅傅阁老一言未发,御史们也都保持缄默。百官们便都沉默不语。
五日后,顾莞琪病重不治,香消玉殒。
无子的嫔妃没资格葬在皇陵,顾皇后下了恩旨,准许定北侯府将顾莞琪安葬在顾家。无子而亡,是年轻夭折,不宜停灵,当天晚上,顾家便将顾莞琪下葬。
从此,世上再无顾莞琪。
第八百八十八章 远走(一)
顾莞琪后事一了,顾海也随之大病一场,一直在府中养病,不肯见任何人。同僚好友登门探望,俱被婉拒门外。
兵部尚书长叹一声,准了顾海长假。什么时候病好了再到兵部当差。
太夫人也病了一场,方氏伤心过度,整日待在屋子里。
三房遭此变故,陡然沉寂下来。
府中所有事务,尽皆落到长房。
换在往日,吴氏少不得要暗自窃喜。不过,这几年来,吴氏早已息了争强好胜的心思,对痛失爱女的顾海夫妻也颇为同情。隔两三日,便去三房探望方氏一回。
方氏时常以泪洗面,见了面说不了两句话便哀伤痛哭。
吴氏匆匆坐上片刻,只得起身离开。
几回一过,吴氏察觉出不对劲来,在顾谨行的面前嘀咕了一回:“真是奇怪。我去探望你三婶,怎么从未见过你三叔?”
就算是伤心,顶多不见外人,怎么连家里人也不肯见了?
顾谨行目光一闪,低声道:“三叔看着爽朗,实则心思细腻,又最疼四妹。四妹年轻早亡,三叔心中一定非常伤心。不愿见人,也是难免。母亲以后也少去三房走动。”
吴氏嘟哝几句,见顾谨行十分坚持,便点头应下了。
崔珺瑶最是聪慧灵透,隐约看出了几分不对劲,也出言试探了一回。
顾谨行温和说道:“祖母三叔三婶都病着,母亲早就不理事。如今府里的事都落在你我身上,比往日更辛苦。你多保重身子,别累着自己。”
话语虽然一如往常温柔,却对三房的事只字未提。
崔珺瑶便也不吭声了。
…
顾海当然没在侯府。
此时的顾海,早已领着“假死”的女儿顾莞琪离开了京城。
顾莞琪早已乔装改扮,变成了一个满脸麻点的清秀少女。顾海也乔装易容过了,变成了脸上有着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壮汉。
顾海领着数十个暗卫同行,顾莞琪的身边跟着两个丫鬟。
这两个丫鬟,当日随顾莞琪进宫,后来以“染病”为名,先一步出了宫。如今随着顾莞琪一起远离京城。
一开始顾莞琪为了离开京城离开亲人伤心难过,连着哭了几天后,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之后坐船坐车,越行越远,天高云淡,天地广阔,自由自在。顾莞琪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俏皮活泼。
“爹,我们还要走多远?”顾莞琪坐在船舱边,饶有兴致地看了河面半天,才收回目光,转头问道。
离开京城后,他们已经走了二十余日。一直往西南方向,越走越偏远。
顾莞琪自幼出生在京城,长于闺阁,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也从未见过这般广阔的世界。眉眼间跳跃着畅快的神采。
顾海温柔地凝视着女儿:“还有一两日路程就到了。”
“莞琪,大秦西北是苦寒之地,突厥和吐蕃也都在西北方。我本想将你送到边关,有你大伯父照应着,又怕日后边关有战事。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将你送到西南来。”
“我有一知交好友,姓郑,当年我们一同在兵部任职。后来他被人陷害,差点被问斩。是我救了他一命,又为他奔走,为他谋到了晋州驻军统领一职。”
“这里远离京城,背靠大海,人烟稀少。驻军在此驻扎数十年,从未有过战事,十分安全。”
“你对外便宣称是郑家的远房亲戚,因家中父母亡故前来投奔。不会有人起疑心。哪怕有人生疑,也绝想不到你真正的身份。再者,这里离京城太远,你就是四处走动也不会遇到熟悉脸孔。”
顾莞琪乖乖点头。
顾海心中有些酸楚,又低声道:“以后,你不能再叫顾莞琪了。我已为你重新准备了户籍身份,你以后姓齐,叫婉儿。”
齐婉儿!
顾莞琪默默地念了几次,然后抬起头:“爹,我能安然出宫,已是幸事。以后,我可以用全新的身份活下去,心中也已十分满足。”
“这里天高水阔,我很喜欢。你也不必再伤心难过。哪怕日后我们父女不易相见,只要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一直念着彼此,心也在一处。便是分别,又有何妨?”
顾海眼中泛起泪光,面上却笑了起来:“好好好!这才是我顾海的女儿!”
“你放心,我早已命人提前来为你购了一个三进的宅子,数间铺面,又买了几处田庄。几个管事直接听命于你,暗卫我给你留下五十个,保护你的安全。再给你留二十万两现银。”
顾莞琪心中感动,脸上却笑得欢快:“爹,你考虑得实在周全。什么都想到了。我以后什么都不用愁,关起门来过日子就行了。”
顾海伸出手,轻抚顾莞琪的头发:“宅子铺面田庄是爹给的,那二十万两银子,是你二姐给你的。她心中于你有愧,让我好生安置你。”
顾莞琪眼圈顿时红了,哽咽着说道:“爹,你回京城之后,替我传个口信给二姐。进宫之事,不怪任何人。我从未怨过她,也未怨过姐夫。”
“我身为顾家女儿,被先帝视为棋子选为宫妃,这是我的命。二姐为了送我出宫,费尽心思周折。我心中感激不尽。”
“或许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回京城,也无缘再和二姐相见。你替我告诉她,我永远都会念着她的好。也让她永远记着我这个四妹。”
顾莞琪边说边哭,泪水一串串滑落。
顾海鼻中阵阵酸意,伸出手臂,将女儿搂进怀中。
顾莞琪扑进顾海的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过这一回,她再也不会哭了。
顾家的女儿,天生傲骨,生性坚强,不输任何男子。不管遇到了什么样的困境,都能挺直了胸膛去面对。
这是顾莞宁曾对她说过的话,也是顾海对她的殷切期待。
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家人的庇护下,不解世事,不知忧愁。
从今日起,她要抛开过往的一切,独自生活。她要坚强独立起来,不让家人忧心,不让宫中的二姐失望。
第八百八十九章 远走(二)
隔日,船只在码头靠岸。
这里虽地处偏远,码头处倒也颇为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