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都是袁含之到了京城之后从老家带出来的,看见书僮缩手缩脚立在廊下,总他摆摆手,压低了声儿:“不许打扰少爷。”

书僮把托盘搁在门边,叩一叩门:“大人该用药了。”

魏人秀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推推他,袁含之怎么肯放,他突然说道:“我好像饮了酒,晕陶陶的。”魏人秀才刚收了泪,此时又要哭,到底念着他的伤势,转身要去取药来。

被袁含之扯住了袖子,她知道他害怕什么,他怕的,也是她心里害怕的,低声道:“我不走。”

袁含之这才轻轻松开,又觉得自己孟浪,方才抱了她,还碰了她,心头血一热,一头就要栽过去,魏人秀听见动静反身一个箭步扶住他,把他扶着躺好,这才去取药来。

这味闻着苦得出奇,魏人秀自己先尝了一口,尝着比闻着还更苦,苦入心脾,方才他又差点栽倒,连坐都坐不住了,又浑身发烫,心跳得这样快,想必是病得厉害了,忍不住又要哭,偷偷抹了泪。

药苦是卫善的旨意,她特意让太医把药能开多苦开多苦,还笑盈盈对太医道:“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袁郎中必能吃得苦的。”

太医心里暗暗想着,这袁大人恐怕是跟皇后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好好的偏偏给他开这样苦的药不说,还一气批了他半年假,那会儿袁郎中的职位也不知被谁顶了去。

他心中虽这么想,却不敢说话,依言开了苦药来,袁含之日日都喝这药,说是防止箭创发作,往后不能提笔,须得根治。

正元帝当年也是箭创,医治不及时,落下病根来,这是人所共知的,袁含之虽然嫌弃这药实在太苦,可又不能不喝。

如今是魏人秀捧到他面前来,便是苦药也当作是甘露饮下,魏人秀怕他受不住苦,还轻声哄他:“你一气儿把这个喝了,我去取些甜蜜饯来。”

袁含之能动的那只刚要接碗,就被魏人秀给拦住了:“还烫呢。”替他吹了又吹,这才送到他口边,袁含之张嘴就喝了。

魏人秀出屋门去问,家里竟连蜜饯都无,她身无长物,想吩咐书僮去买几个铜钱的零嘴儿都摸不出钱来,还是管事知道,赶紧打发书僮去办,买了浅浅一箩儿杏子山楂枣子来。

魏人秀拿了一个吹了吹灰送到他嘴里,知道他分明看不清楚,目光却一直追随自己,心中又是喜又是悲,坐到他身边,伸出指尖去摩挲他的额角,指尖到处,一片滚烫,她以为是箭创发热,替他捂起被子来,烧热了炭,让他赶紧睡。

袁含之却不肯睡,魏人秀道:“我身在此处,还能去哪儿?”

袁含之躺在床上,心中总觉得不安稳,一时觉着是真,一时又觉着是幻,仿佛发梦那样恍恍惚惚,耳里听见魏人秀吩咐管事把院中柴伙水缸挪位,柴火靠背墙,水缸靠南墙。

又让书僮上街请人来清通灶台,让坊间小店送送米送面,油盐酱醋一一齐备,问明白家里有几口人,预备蒸几碗饭。

等到她开始着手收拾书斋,袁含之才安心睡了过去,口里苦味还没散,心中却满是蜜意,恨不得这梦能做得再长远些。

小院中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被魏人秀一手接了过去,她一张口,管事和书僮便以她为尊,书僮跑得满头是汗,把这一应事都办全了,笑嘻嘻回她的话:“娘子,事儿都办得了,你看院里还差什么,再去办来。”

魏人秀左右一看,还少些晒衣的杆子,问他道:“原来洗了衣裳是如何晾晒的?”

书僮摸摸脑袋,袁含之就只有两身常服,他怕袁夫人给他添人,家中写信来送奴仆,他一概不要,洗衣便送到外头去洗,那身官服已经很不能看了,可他自个儿眼睛不好,穿着也不觉得有什么难看的,除了官服,旁的衣裳都由家里寄来,坏了再找人缝补缝补便罢。

魏人秀叹息一声:“你再去添些竹杆皂粉铜熨斗来。”

书僮笑嘻嘻领命还问:“要不要买几块胡饼,那灶台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通干净的。”

他们原来吃饭便囫囵的很,买几张饼来再买两个小菜,将就着吃了,

管事一等魏人秀出屋,便把钱箱钥匙帐册都交到她手里,称她一声娘子,书僮有样学样,也跟着叫,知道往后家里掌管大小事的都是她,赶紧献殷勤。

自家大人是个呆木头,万事不管,好容易来个娘子,家里大小事总算有人料理了,还喜气盈盈问一声:“跟娘子讨个姓儿。”

想在娘子前头加上姓氏,以示尊重,不意魏人秀竟面色一变,还是管事上来敲了他的头:“胡咧咧什么,就叫娘子。”

书僮这才闭了口,心里又不住猜测,想着这位娘子看着便不是小家小户,必是个有来历的,说不准儿是伪朝官员的家眷,当日走了一批,也还有一批来不及走的,陛下虽然轻判,可其中为虎作伥的却不能放过,依旧有一批人获了罪。

这位娘子这个年纪了,又是妇人装束,只怕是罪臣家眷,自家这个呆大人瞧不上那未成婚的小娘子,原来是喜欢妇人,跟永康坊里那些个读书人倒也没甚不同。

于是院中人都只称呼魏人秀为娘子,这七八口人的吃穿住都要她打理,袁含之俸禄不多,赏赐却不少,钱箱中满满当当,自己的衣裳鞋子却连一只藤箱都装不满。

魏人秀又让管事裁了布匹来,将要新年了,总要给他裁些新衣,棉絮也该买起来,得做件袄子,斗篷也该趁着天好先拿出来拍打晾晒,京城一冻便下雪珠子,到时再拿出来太晚了。

她一头扎进这些事里,为着让袁含之安心养伤,把家事都担起来,一看才道他原来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等到天色黄昏时,袁含之恍然醒来,张口第一句叫的就是“阿秀”。

卫善隔了几天才叫人来问,小德子道:“娘娘别挂心了,魏娘子看来是不会走了。”

卫善却知道光是这些是牵绊不住她的,问道:“袁大人这些日子病可曾好些?”

不仅没好,反而轻易不下床了,太医去看他也呼痛不止,太医被卫善又唬又吓,还以为这是作下病根来了,更不敢说他伤口慢慢长好了,吩咐家中人仔细照看他。

卫善一听便笑起来,还以为袁含之呆,这上头倒又不呆了,知道装病留住她,倒没有白费自己这一番心意,对小德子点点头道:“知道了,有什么旁的事,你再来报给我罢。”

第410章 生产

袁含之安心在院中“养伤”,胳膊上裹得一层层的, 心中害怕等自己伤好了, 她便要走了, 干脆一直装伤,换药都让管事来,不许别人看。

魏人秀同他到底还未有肌肤之亲,她倒想看一看创口, 袁含之便道:“破皮烂肉的, 别吓着你。”他说谎心虚,一面说一面涨红了脸色。

魏人秀在家时常看哥哥们赤膊, 身上自然也有结了疤的伤口,可他将自己当作寻常女孩看待, 心里又觉得甜蜜, 看他脸红又总有些羞意,每回换伤药, 她便自行退出屋去。

这么一留留到年关,除了裹伤, 寻常同吃同坐, 一刻都不分开, 看着倒比寻常夫妻还要亲近得多, 书僮看这情态悄声问管事:“咱们往后是不是要叫娘子作夫人了?”

他还从没见过大人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 寻常过平康坊, 他连眼睛都不斜一下, 香粉味儿一重, 还得掩鼻而过,似这样的人成日里阿秀长阿秀短,可不就是上了心,都知道偷摸吩咐他去银楼买珠钗金簪了。

大人在陛下娘娘那儿这么得脸,这回一伤,又是千里迢迢送回京城来,又是三不五时赐医赐药,同僚送来的点心吃食都不知道有多少,讨要一个犯妇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一个先叫夫人,等真的夫人进了门,再论大小,书僮这么说着,又被管事打了脑袋:“你这些浑话可不许让大人听见,等他发卖了你,才知道利害!”

书僮吐吐舌头,他还不是在替大人担心,永乐坊中住的都是官儿,一间间小院子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儿,隔壁王大人家里便是妻妾不和,说话高声些,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狮子吼起来,王大人还时常躲到袁家来。

为着袁含之面嫩,拒绝不了此等事,王夫人又不能提着门栓到别人家来打丈夫,只好折腾那个小妾,上个月终于提脚卖出去了,得了七八十贯钱,又是扯布做衣又是买珠打钗,娘子人这样好,万一真夫人进了门,也折腾她,自家大人可受不了这妻妾的气。

管事听他这些话又是叹又是笑,个中情由虽不能告诉他,他到底是忠心为主,又打了他一下,这回却轻得多:“办你该办的事儿,这些自有大人去操心。”

魏人秀刻意不让自己去想前线的父亲兄长,自家军队节节败退,把永平帝抬出来都不能阻断秦昭军队前进的征程。

各地在大业统治之下已经二十年之久,人人都想继续过太平日子,又不住有中央官员叛逃到秦昭军营中去,等几座城池互相串连反投大业之后,连魏人秀也已经退守剑南道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她略一驻足,庭院中的仆役便暗暗盯紧了她,魏人秀自知难逃,何况山长水远根本逃不到父母身边,守着小院,就当这安闲日子是偷来的。

袁含之不出去,外人也不进来,关上院门便能自度春秋。

卫善也不派人去打扰,魏人秀自知那些个厨子门房都是来看着她的,有事除了吩咐书僮之外,并不出门边去,心中不住牵挂父母兄长,可却不敢打听。

魏人秀回到京城落户袁家的事,除了秦昭卫善知道之外,便再没人知道消息,却渐渐传出袁大人病中有个宠爱的宫人了,袁家小院里也渐渐有了烟火气。

崔芙在九月初生了个女儿,卫善等到孩子大些,崔芙缓过来些,便亲自出宫到辅国公府去看她,看她靠在床上休养,婴儿用粉锦缎的小包被裹起来,吃饱了奶正睡在母亲身边。

卫善一看就道:“生得倒像她父亲。”

崔芙躺在床上,还待起来行礼,被卫善给按回去,抱着孩子笑开了眉眼,满是蜜意道:“我也觉着她眉毛眼睛长得都像夫君。”只嘴巴像了崔芙,十分秀气。

崔芙将要生产的前一个月,卫修便不时送信回来,一时嘱咐东一时嘱咐西,甘露殿里书来信往便没停过,到真生了,恨不得能立时插翅回来看她,待知道是个女儿又着急收罗起各色小东西来,看见什么好的新奇的玩意儿便都想给女儿买来。

崔芙怀胎的时候便想着要给卫修生个儿子,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膝下都有好几个孩儿了,成亲早些的,这会儿都要替儿子相看媳妇了,这胎生下来是个女儿,崔芙心中总有些难受。

卫善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掂了掂,越看越觉得像小哥哥,看到他成婚美满又得了女儿,心里十分宽慰,一抬头看崔芙眉间暗有忧色,略略一想明白过来,是自个儿时时关切,虽没提过生男生女的事,她心里又怎么会不惦记着。

卫善抱着孩子夸了几句孩子生得好,交给乳母才又对崔芙道:“你可是因着生了个女儿,心里觉得对不住他?”

不等崔芙点头,卫善便笑一声:“别犯这些傻念头,等他回来且不知怎么爱呢,咱们家没有这些规矩。”一面说一面拿出一把玉锁来,放在孩子身边,“名儿等小哥回来再起,他还不知怎么搜肠刮肚呢。”

卫善说完话,一眼睃着了个姑娘,正怯生生跪在一边,卫善没瞧见她,她便跪着不敢起来,既不敢退又不敢进,老老实实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

崔芙这才道:“谢家妹妹来看我,她胆小得很,见了娘娘不敢动弹。”

上回看见谢九还是十一二岁的模样,那会儿模样已然出挑,此时她该十四岁了,身量拔高了一截,眉目间稚气渐脱,容色间有艳光,极是娇媚的模样,虽然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衣裳,头上花钗也没两朵,可光是唇间一抹丹色,便足够引人瞩目了。

她回回看见卫善都不敢抬头,卫善便道她确是胆小老实的,这才让她起来,看她束手缩脚的立在床边,倒似是崔芙的侍候丫头,摆一摆手道:“成啦,你们俩要说体己话,倒是我来得不巧。”

卫善回辅国公府就似是回娘家,连仪仗都轻简了,也不要太监来传旨意,免得惊扰了崔芙,看完即刻便走,崔芙反而留她:“娘娘可能留下用饭,叫厨上整治几个娘娘爱吃的菜。”

卫善摇头拒了:“不必啦,宫中还有许多事务要理,她必是难得出来,你好容易将人请来了,多说说话便是。”

说着赏了谢九一根金身玉百合簪头,见她还不敢抬头看自己,也不曾多想,等卫善离开,崔芙这才道:“你可真是,娘娘几回都看见你,你偏偏一个字都不出,往日的灵巧到哪儿来去了?”

谢九抬起头来,这才又坐到崔芙身边:“我也不知怎么,只要见着娘娘便觉得她通身威仪,连头都不敢抬。”

崔芙蹙蹙眉尖:“娘娘最可亲不过的人,见了你回回都有赏赐,你却这样怕她,倒是古怪。”正说着,孩子哭了起来,崔芙赶紧让乳母把孩子抱到身边,有卫善宽慰,她心中好受得多,抱着孩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谢九这才拿出一只小金锁来,这是偷偷用自己的金耳钏打的如意平安锁,轻是轻些,却是她的心意:“刚才那些个缎子金玉是族中长辈借我的手送的礼,这个是我自己的,姐姐别嫌我简薄。”

崔芙一把拉住她:“又胡说了,我自家姐妹哪一个不如你贴心,偶尔想想说不准儿咱们前世就是姐妹。”一面说一面笑,取过金锁来,看样式十分精巧,知道她是花了心思的,叹息一声:“你偏偏这样倔强,都认了姐妹,怎么就是不肯收下我的礼呢?”

“就是姐妹才不能收,真的收了,又如何长久相处?”谢九到底婉拒了,要是真的收下东西,家中长辈更不会放过她,必要她扒着崔芙才好。

心里知道这回皇后赏赐绝瞒不住,想必回去又有一番口舌,心中叹息,打点起精神来陪着崔芙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去。

卫善说回宫有事还是当真有事,小德子匆匆来禀报,她一出府门便问是何事,小德子道:“永乐坊袁大人院里有喜事。”

说得吞吞吐吐,卫善却一听便明白了,这是魏人秀有喜了,她看了小德子一眼:“太医摸过脉了?”

小德子点点头:“摸过脉了,是上门替袁大人复诊时,她自请摸脉的。”一摸便是喜脉,想必是她自己心中有数,这才请求太医号脉。

袁含之这病装了两个多月了,一直不见好,魏人秀心中也疑惑可又知道袁含之痴爱写诗,在家时一日扫出来的废纸都不知道有多少,袁夫人嫌弃儿子这么写太费纸张,让他必得将一页都写满了才许扔。

这样的性子,生生忍住了两个多月不握笔,怎么也不能够,魏人秀留的日子越长,便越是安稳,两人本原就有夫妻之名,一屋呆着,情到浓时,袁含之还待忍耐,魏人秀却早已经存了主意,水乳相交,担了袁含之妻子这名这么多年了,一夕成真。

此时还腹中有子,魏人秀听见太医的话便着手做起小衣裳来,袁含之却痴呆呆坐了半晌,这才立起来,甩着胳膊要去写信,包着的那一只不能写,便用左手写字,告诉母亲,他有孩子了。

卫善听闻消息,目色一沉,对小德子道:“派个妇科大夫去,叫人看紧了她。”

第411章 怜子

魏人秀知道自己有了孩子,日子反而松快起来, 才摸准了喜脉, 便让管事裁了各色布料回来, 做了许多件小衣裳,嫩红鹅黄柳绿莲青,这些年她带发修行,每日便以针线磨日头,从日出磨到日落,这份手艺全用在这些小儿衣衫上。

袁含之看着她裁衣,一坐便是一天, 就陪在她身边,恨不得把书斋中的书都翻一遍, 挑出个最好的名字来, 不论男女都能用,又要大气又在喻意好, 他每日翻个不休, 都把脖子埋到了书堆里。

魏人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换上了松身的衣裳,也爱往院中去走动,时时在阶下踱步,书僮在廊下悄声问管事:“大人预备拿娘子怎么办?就算不是正妻,总该有个纳礼, 这到底也是大人头一个孩子, 姑娘且罢了, 要是小少爷那怎么好?”

“你这少年郎怎么学得和婆子般嘴碎,大人心中有数。”管事依旧拿这几句来敷衍他,堵了他的嘴,杀鸡买鱼,让厨子变着法的炖汤给魏人秀补身子。

甘露殿里隔上十几日便有一回信报,袁含之也不再装病了,终于慢慢把裹伤的布给揭下来,魏人秀这才看见,他伤处都已经长出了嫩肉,早就已经好了,只是日日闷着不透气,就怕她知道了偷偷离开。

卫善在甘露殿里看户部对上来的帐,将要年关,各部封帐,这两年兴兵动武,好在有与南朝通商的关税能够补上一些,财政倒比前岁要好看得多了。

卫善将小顺子派去南朝,打着关中富商的名头经营商号,他手上有丝路商队,波斯的香料织毯宝石珍珠在南朝大受欢迎,他这一年里赚了个盆满钵满,还在长乐港口做起了海运生意。

南朝的税收中海运商船占了三成,小顺子先是在长乐港高价卖出香料织毯子,低价收入染料皮料,先是卖货,跟着便写信送进宫去,将南朝商贸事细细奏报给卫善,希望能够出海去看一看。

先是一只船,跟着船队做生意,接着又添了船队驼手向导和翻译,在长乐港建起船队,跟船出海贸易,这一年来收获颇丰。

南朝总是要打的,收回失地之后,就是发兵攻打大夏,这与打伪朝不同,伪朝到底在大业治下过了二十年的太平日子,南朝却从未归服大业,一向都在夏朝皇帝的手里捏着。

南朝□□,可民心向故,江南道一向富庶,大夏末年那些起义领袖就没有在南边揭杆的,大业要攻,民人百姓必会死守家园,不似伪朝当政时,就算占下土地,百姓也依旧心向大业。

一笔帐算得卫善时喜时忧,要攻大夏,短期不成,只得先相互通商交好,她一面看奏报,一面由碧微来替她登记,这事儿如今也只有她能帮忙。

碧微是宫中难得知道魏人秀与袁含之内情的人,她听说魏人秀有了孩子,倒感叹一声:“这下好了,总算能够安稳了。”

魏人秀进出宫廷这么些年,两人颇有几分交情,她与袁含之的婚事当年也曾闹得满城风雨,终于安定,碧微听说了还问道:“可要预备些什么东西送去?”

卫善摇一摇头:“由得他们过日子去罢,能过一日是一日。”

碧微听见她这么说,蹙了眉头:“难道她还想走不成?她是不是还不知道她父兄的事。”

卫善搁下奏折,揉一揉额角,绿歌送上茶点来,两人暂作休息,卫善捧了茶盏,啜饮一口:“她自然不知,可早晚都会知道的。”

大业的军队将伪朝叛军逼入河东州过了昆仑镇再往南便是永昌,永昌虽划在大业境内,却是胡汉杂居,近些年来贸易互通,汉人与胡人混居一处,反是胡人更多些。

魏宽的军队本就是各州各县拉出来的,除了他亲自带领的那队精锐肯死战到底,余下跑得跑散的散,干脆倒戈入了秦昭大军。

魏宽身边只留下一骑精税,扔下了甄太后和永平帝,逃过了昆仑镇,到了城关镇,翻过山去便是外部,魏宽一家都擅骑射,竟一路奔逃至此,逃进黄沙,失去了踪影。

这仗打到如今胜负已定,秦昭已经先行回朝,余下的交给王七收尾,算着日子年前便能进京城来了,魏人秀迟早会听见大军凯旋的消息。

碧微默然,并不言语,姜家说到底与大业还没来得及结仇,魏人秀却是实实在在的叛逆之女,她当真生下孩子来,帝后两个装作不知,她也只能在袁家的后院里隐姓埋名一辈子。

不说袁含之不会辞官,就算他肯辞官回去,袁家又怎么会认下她,袁妙之可是在破城的时候死的,和她的丈夫宋溓一起,宋濂爱给人写墓志铭,还曾戏言连自己的也要一并写了,可他还来不及写就已经死了。

卫善搁下茶盏,从玻璃碟里挑出一瓣莲房来,用银刀剖开一半分给碧微,这是夏末结实的时候剪下枝来整根藏在冰窖中的,冬日里拿出来当零嘴吃,卫善嚼了一个,莲子微苦,她嚼着咽下,饮了一口蜜茶,袁含之这个呆子,只怕这会儿还在高兴呢。

永乐坊靠近朱雀街,三军入城这一日,袁含之早早起来,换上官服披上斗篷,坐车马到城门边去迎接君王入城。

这样的事自然早早就预备起来,如何列位如何祝祷都有仪程,礼部官员上门来,袁含之便不住偷看魏人秀,偏偏他眼神不好,见她依旧坐在书斋中烤火裁衣,放下一半的心,拉着礼部官员小声说话,恐怕她听见。

待那官员一走,魏人秀便立起来开了柜子,替他取出官服来,将茶炉中的水倒进铜斗中,替他熨烫官服,又取出玉带围腰,似这等大事,百官自然要盛装相迎。

她越是沉静,袁含之便越是害怕,可他又实不知道该怎么劝解,这些日子两人说的最多的就是龙门山的生活,既不提起袁含之为官,也不提起魏宽反叛,仿佛只有彼此,小院间再无别人了。

谁知院门一开,送来的便是这样的消息,魏人秀抖开衣裳,替他试过,柔声道:“胖了些,衣裳有些紧了。”

袁含之憨憨一笑:“吃得好。”魏人秀喝汤,鸡啊肉呀都塞到他的肚子里,还花了大钱去收王八,和鸡一起炖了汤,让她配软饼吃。

魏人秀看他笑,也跟着笑起来,替他整整衣襟,左右看过才道:“该给你添一根玉簪才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金头玉簪来。

这是她回娘的路途中买下的,一根碧玉簪,用来戴发冠用,想到他最爱穿竹青色的衣裳,配这个正好合用,这东西她一直戴在身边,用来思念他,此时才拿出来送给他。

袁含之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她实在是□□然了,可心里总想着她怀有身孕,肚子已经微微凸出,还能往哪里去,心中悲伤也是有的,咬死了不肯告诉她,她父母亲人都逃到祁连山外去了,怕她一股倔劲要去寻找父母。

一时踌躇,可此等大事,又不能不去,也知道卫善派人看着她,必不会有事的,犹犹豫豫出了门,立在永定门前,眼睛里一片茫然。

他目力不佳,人所共知,倒也无人打趣,只问他伤养得如何,陛下回朝,袁大人正可再为陛下效力,等得片刻,听见旌鼓声,声声打在袁含之的心上,官员百姓听见声响便先欢呼起来,袁含之也跟着欢呼,心里却越来越不安稳。

含元殿中设下大宴,秦昭回朝大宴群臣,袁含之也在座上,他还因为受伤得了功勋,可他却神思不属,秦昭倒也不以为忤,知道他又犯了呆气,隔了这许多日月,他自己也急着要去甘露殿。

袁含之身边不住有人敬酒,宴席歌舞声声不绝,外头又下起雪来,秦昭命太监开了阁门,与诸臣子共赏雪景,旌鼓分明停了,袁含之胸膛中那颗心却不住震动,他忽的立身来,摇摇摆摆就要往殿外走。

秦昭握着酒杯,看着他出殿,对林□□:“袁卿醉了,送他回家。”

林一贯赶紧上前扶住袁含之,未告便退这是不敬,好在陛下免了他的罪责,袁含之连斗篷都不披了,满眼只看见白茫茫一片,雪片落在他脸上,这才恍然醒来,也顾不得身边是谁:“快,快。”只是连声催促,究竟快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林一贯日夜跟在秦昭身边,隐约知道些事,他急着要回去,想必是家中有事,赶紧将他送到宫门边,宫道上铺了白白一层雪,管事在车边等着袁含之,看他此时出来,还当他身子不适,听见他吩咐,急赶着车回去。

一路宽慰他道:“娘子正在缝衣,大人不必着急。”今儿还说下雪要吃锅子,割肉的割肉,买酒的买酒,就在院子里摆出圆桌面来,书僮搓手要吃羊肉,魏人秀开了柜子拿钱,一气儿切了五斤,难得买这许多,足够吃的,一家人乐乐和和,倒比过年还更热闹些。

青绸车停在坊门口,袁含之跳下车来,急赶着往家门走,数着门进去,往里头一推门,就见院中空无一人,他呆立在门前,被管事一把拉住,不住给赶出来的主人陪不是:“我家郎君醉了。”

这一家也是当官的,看他穿着官服,摆一摆手,管事将袁含之扶回家去,里头确有人在,收拾了桌椅,开了酒坛,正预备烫肉吃,说娘子带着书僮上街去了,要办年货,还有看院的跟着。

可没一会儿书僮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满满的腊肉风鸡 ,跑得满头大汗,哭丧着脸说与娘子走散了,看院的去寻,他还当娘子回来了,原来还没回来:“要不要去京兆唐大人那儿打声招呼,万一叫人拍了去可怎么好。”

袁含之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半晌都不曾说话,她到底还是走了。

第412章 团圆【改口】

秦昭在含元殿中开宴, 卫善在甘露殿里点着灯火等他, 两人总在别离,行动坐卧最亲密的时光,还是在军营里。

虽不能见面, 书信却从未断过,他人还没到京郊大营,信先送到了甘露殿卫善的桌前,厚厚写了七八页纸,没有一句是闲情,通篇都是政事, 哪一仗是怎么打的,写得明明白白,卫善虽未亲见战事, 也仿佛从这些字字句句中窥见刀光剑影。

大军还未进城,甘露殿里便忙碌起来, 落琼收拾出几件衣裳,让卫善挑选, 绿歌又从香盒里挑了几种殿中常熏的香出来, 送到卫善面前:“陛下在时,常熏松针香, 今日要不要换一个?”

陛下在甘露殿西殿中也设有书房, 不比紫宸殿中的勤政殿用的少, 如今这个书房一分为二, 中间悬起一道纱帘, 添了长案软椅书格,娘娘每日总有两三个时辰在里头读书写字,批复章大人送进内宫来的奏疏。

西殿里自然常燃着松针香,娘娘和陛下都喜欢这香,说这香有清气,办公的时候尤其能提神醒脑,可两人已经一年多未见,总不能再点寻常的香。

卫善轻笑起来,玉白指尖划过锦袍,他既回家来,便家常待他,把那些穿金红杏黄通通搁置,挑了一身柳芽绿家常衣裳来。

这还是去岁她刚生完孩子时穿的松身衣裳,素色缎面金银嵌边,只在襟口袖口上绣了一圈挑银丝金线的茉莉骨朵,坐月子的时候穿着,人都觉得轻快些。

干脆也不戴金钗金环了,寻出一付珍珠攒凤钗环来,落琼一看如此,赶紧把绿歌挑的几样香都撤下去,换了一盒口嚼的茉莉香丸来,卫善捻了一只,口里嚼了两下吐在唾盒中,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内殿便摆上了玉盆栽的青白花儿。

花房里立时送来的,因她喜欢,连年不断,只是盛夏开得更香浓些,落琼又道:“陛下在宴上必是吃了酒的,可要煎些蜜茶,煮些甜汤,小厨房里有光禄寺做得好酒酿,清江才进送上的刀鱼,剔出肉来做成丸子可好?”

秦昭不是个爱挑剔的人,可他喜欢吃鲜食却是甘露殿人人都知道的,尤爱鱼虾鲜蟹,八月里卫善给他送柿条糖蟹去,他虽写信来拒,说人在军中不能如此奢侈,却极是开怀了两日,拿这个佐酒吃。

卫善道:“先不忙别的,熬些粥送到含元殿去,宴上的东西多是生冷大荤,先给他垫一垫肚子,让林一-贯看着别吃冷酒。”

落琼依言下去吩咐,小德子很快来报:“陛下吃了粥,又吃了两块八珍糕,前头等着开宴,让娘娘不必挂怀,夜里只怕要闹得晚些,娘娘若是乏了便先睡下,不必等他。”

卫善笑一笑,不欲让秦昭在宴中还惦念自己,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会看着办了,让陛下也别饮得太多了。”

等小德子走了,落琼又道:“公主领着太子和小殿下们在后殿,若是要见立时就能传来。”太初急着想见爹,又知道前头正在大宴,扫平伪朝是件大喜事,

“到了时辰便叫她不必再等了,乳母嬷嬷们早早侍候着小殿下入睡,不必等陛下回来请安。”说完这些,对着镜子正一正珠钗,换下了东珠朝阳大凤簪,挑了单枝圆珠簪在头上,干脆靠在榻上看书,让光禄寺送些精致点心来。

这一等便等到后半夜,偶尔往窗外一望,就见前灯火星星点点,落琼一直守着,三更更鼓过了,进来禀报道:“前头宴散了。”

宫道上灯火蜿蜒,这是内侍在送大臣们出宫去,有些人干脆就宿在值房中,再没多少时辰就又要起来赶早朝,一来一回的功夫还能多睡一会儿。

卫善也没想到会闹得这么晚,听见宴散了披上狐裘,亲到殿门边去等候,看所有的红点灯光都往宫门去,其中一队反向宫内来,嘴角一翘,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列灯火进了甘露殿的宫门,打头第一个便是秦昭。

这会儿又落起了雪,秦昭几步上阶,人熏熏然的此醉意,眼睛却亮得灼人,看她立在灯影中,伸手要去搂她,喝多了些有些恍惚,被卫善一把握住了手,秦昭看她肩上落了雪花,替她轻轻拂去:“我便知道你要等我。”

卫善笑了,手掌被他整个攥住,秦昭撑开大氅把她整个人裹在怀里,看她头上落得许多雪片,知道等了不是片刻:“我立时就来,你要等也在屋里。”

“我看灯火反着宫道过来,心里就觉得高兴。”

两人说话,落琼几个提了灯跟在身后,到内殿绉纱帘前,便不再进去了,卫善亲手替他解了大氅:“太初说要等你,我让她先睡了,明儿下了早朝再来请安。”

殿中暖意融融,秦昭鼻子一动,先闻到茉莉香味,这还是在晋地的时候,她常用的香,伸手搂起她来:“年初的时候有许久不给我写信,是因为什么?”

卫善仔细一想,那是她给如意上规矩的时候,伸手搂住了秦昭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上,难得似小女儿般撒娇:“那会儿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偏你不在,偶尔也觉得烦闷。”

连信也懒得写,不过短了几封,他竟记到现在,闻着他身上的酒味,渐觉安心,这会儿夜已经深了,再没多久便要早朝,两人抱着恐怕他意动,却舍不得放开,结结实实搂在怀里,才觉得心中安定。

秦昭先还持得住,等她一双手在后背摸索,便把火性摸了起来,哑声问她:“摸什么呢?”

“不是说有一处刀伤,我想摸摸在哪儿。”秦昭行军从不曾缩在军帐中不出,身上受了伤,瞒着不告诉她,等伤好了,才写在信上,告诉她已经好了,让她不必担心。

秦昭低头看她,那件嫩柳色的衣裳松落落罩在她身上,倒显出纤细的腰肢来,抱在怀中满袖沁香,沉沉吸了一口中,低声引导她道,“不在那儿,再往下面些。”

卫善微微讶异,抬眼看他,见他眼中兴味已动,一年未曾亲近,心中自然也想,把手探到腰带又自忍耐,一只手按住他往榻上躺,抚着他的胸口替他平息:“还要早朝呢。”

说着卧在他身边,看他眼尾细细皱起,分明是笑了,自己也觉得面红,秦昭翻身贴墙,让她睡得宽松些,握着手道:“也有速战之法。”

卫善轻笑一声,帘儿几个宫人正要抬水进去,闻见两声轻笑不敢再动,下了帘子正在退到殿外,林一-贯到了殿外,对落琼道:“袁大人求见。”

落琼惊讶道:“这会儿?”

林一-贯点点头:“就是这会儿。”

林文镜几个身上都有进出宫门的鱼符,往日进宫商讨大事也更方便,袁含之没有鱼符,可今日散宴极晚,那些大臣们的车马零零星星散到各坊间,他逆行而来,到了宫门前说要求见陛下。

守宫门的卫士倒认得他,这会儿还有未出宫门的大臣,含元殿里还没散尽,替袁含之禀报一声,报到了林一-贯这儿。

落琼摇一摇头,满面难色,指尖往里头点一点:“陛下娘娘可是许久未见了。”

林一-贯随军出征,他人年轻能骑马,一直跟在秦昭身边料理杂事,这些事可不比落琼明白得多,每到一地州府之中献的美人可不少,陛下心无二色,

可袁含之是一路奔到了宫门前的,雪地里连鞋子都走失了,也不知哪里溅得泥雪水,形容狼狈,在宫门前差点儿被一戟戳死。

这会儿正由小太监替他找鞋子穿,林一-贯劝他道:“大人再有急事,如此面圣,也是不敬。”

卫善在殿中听见动静,待起身询问,被秦昭按住手,她笑了一声:“殿外许是有急事。”

秦昭便道:“能有什么大事,难道还会是南朝攻来?左不过是袁含之发疯,已经如了他的愿,他偏还留不住人。”

卫善拢一拢头发,明珠簪儿歪斜着,从秦昭身上撑起来,面上薄红,似白玉染脂:“你将人送来,我便知道留不住,他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