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老太监将人押送进去,既是皇后亲自发落的, 又是正月里送到慎刑司,知道是惹了皇后动了气,说是口舌招尤,该掌嘴二十下, 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可这打法却很有讲究。

掌嘴的木板拿在手中只有手掌大小,却有寸许厚, 她一瞧便脚下发软, 知道进了这地儿哀求也无用, 还想褪下身上的东西来讨好老太监。

那老太监嘿嘿一声:“姑娘怕不知道来了什么地方。”伸手就把她身上值钱的东西撸了个干净,连她身上穿的那件缎子的小袄也给剥了下来。

老太监掂一掂她耳朵眼里拆下来的金灯笼坠子,眯着眼打量她一眼:“倒是主子跟前得宠的,竟还能戴这些东西。”

这付金灯笼耳垂确是如意赏下去的,许她们在年里穿得喜庆些,她手腕子上那只绞金镯子也是刚得的赏,忠臣以直谄君,奸臣以媚谄君,她得脸的法子便是哭,一片真心为主,得的赏赐便越来越多。

公主没有娘娘依傍,对身边的人便越发依赖,在她跟前说几句贴心贴意的好话,她便十分感动,若是再哭一哭太皇太后,便将人当心腹看待。

长乐宫中的衣食都是最好的,有甚个时鲜东西别的地方还没得,长乐宫就先得着了。

陛下虽下令说为惜民力,不取四方味,不大肆征召各地的美味时鲜送进宫来,可各州府总会有些孝敬,东西再少,长乐宫里也是尽够的。

南朝千里迢迢送来的泉州荔枝,是拿船运来的,在盆中培上土栽上树,到了地方再搬下来,原来宫中只吃过蜀地运来的荔枝,时鲜的少,多是些荔枝浸酒、荔枝蜜饯,夏日里做的冰雪糖荔枝都是用甜蜜水浸的甜荔枝盖在上头,着实少见这样的鲜荔枝。

南朝送来五株荔枝树,除了分赏给要臣,各宫里得了一碟五六只,浅浅的铺在盘子上,宫人手里捧着白玉盘,还要防着荔枝从盘中滚落下来。

独长乐宫里有得十只,连她也尝着一只,这会儿嚎啕,不住叫着公主救我,谁知连知两掌,打得皮破血流,老太监垂着眼道:“姑娘还是少说话,咬紧了牙,免得打落了吞进肚里。”

她这才不敢再张嘴,掌嘴到第三下就已经面颊肿涨,二十下板子打得她牙关松动,哭都哭不出来,耳鸣眼花,被人拖出了慎刑司,塞进小车里,一路送到皇陵去当守陵宫人。

沉香一回甘露殿,徐太妃立时带着点心去看如意,宽慰她道:“别说你了,连我也着急起来,竟办出这等事,娘娘恼怒了是应当的,你心里可万不能埋怨她。”

徐太妃坐在甘露殿里,卫善望着殿外那棵百年梧桐树,那棵树因甘露殿大火烧焦了半边,只有半边依旧还在生长,枯枝撑不起树身来,搭了架子才扶着它又长起来。

卫敬容住进甘露殿来时,便架了木头顶着它,伸出来的枝条还架起了秋千。可这架子也依旧不能把树顶直,卫善看着那树,突然感慨:“我护不住她一辈子。”

她能优容如意,秦昭也能优容如意,总想着她丧母之痛实难平复,不忍心对她多有约束,可要是再不约束她,她以后又要怎么办。

太初能让着她,等到承烨继承帝位之后也可以优容她,可她还要成家,不能一辈子都都呆在别人的羽翼下,越是想越是叹:“我每回看她,都想起姑姑来,总想着宽忍她,让她快活些,可哪里有人能快活一辈子呢。”

徐太妃听了叹息一声:“也不单是娘娘心疼她,我也总不忍心开口说教,她又最是个倔强性子,那些尚宫在她面前说不上话,倒让宫人趁机拿甜话糊她的耳朵,娘娘走了,我更该看顾她才是。”

卫善摇摇头:“是我的不是,尚宫姑姑们规矩多,我总怕委屈她,那些尚宫都是看了我的脸色,看我待她宽松,这才对她少有管束,臣子有懒政的,宫人便有躲差的,我越是宽厚,她们越是怕揽事上身,从今往后,我来当这个正苗的人。还要劳动太妃走一趟,带些点心去看看她,她若是闹脾气太妃也多担待些。”

徐太妃到了长乐宫,果然看见如意闷在被中,不许别人进来,闷着头哭得一抽一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床前围着一众宫人,卫善杀鸡儆猴,余下这些个个噤似寒蝉。

原来也有顺着主子心意说话的时候,这会儿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了,纷纷劝她:“阿韵受罚也是该当的,她确是犯了大错,公主可万不能因此与娘娘生了嫌隙。”

徐太妃坐到床沿,伸手抚了抚拱起来的被子,如意立时收了哭声,在被子里把眼泪抹到袖子上,她一是伤心自己失了脸面,二是伤心信任的宫人竟然如此诳骗她,种种因由又都从母亲没了开始想起,越想越是伤心。

听见宫人说徐太妃来了,还待装病,宫人们哪里敢这时候拦住徐太妃,一个个缩了脖子,徐太妃拍了她两下:“公主委屈伤心是有的,可这事儿娘娘并没有办错。”

如意才方哭得急,这会儿眼睛红着,不肯把头探出来,咬紧了嘴唇不肯出声,心里一片迷茫,知道徐太妃说得对,可心里终究难平。

徐太妃怕她在被子里头闷坏了,掀开一个角,透些气进去,让宫人把花碟点心取出来,搁在床沿边:“你看,虽发落了你身边人,到底还心疼你,这才叫我送点心来。”

如意从被子缝隙里瞧见,差点又要抽泣,咬牙死死忍住了,只是不肯说话,不论徐太妃如何跟她说话,她只是不答,也绝不肯从被子里面钻出来。

徐太妃一直陪着她,后来连秦昰都听说了消息,赶到长乐宫中来,徐太妃叹息一声,把这活交给了秦昰:“娘娘待她严厉是为着她好。”

若是卫敬容发落便发落了,把这几个宫人都杖责一回,如意也不过生两天闷气,依旧还会赖在母亲怀里撒娇。

可卫善又不一样,说是姐姐,从小便没在她身边长大,听得再多,也不及日常相处来得新厚,彼此既有心结在,对如意来说,不是发落宫人,而是在刮她的脸皮。

秦昰在如意身边坐了会儿,让宫人都退出内殿去,软声哄她:“没人啦,只有咱们俩,你再哭得跟小花狗似的,我也绝不笑你。”一面说一面轻轻推推她。

如意还只不肯,心里却好受了些,连徐太妃也一并埋怨,埋怨她嘴快,怎么就去告诉了甘露殿,又埋怨阿韵没打听清楚便咋呼出来,从被子里头伸出手扯住秦昰的袖子:“哥哥别去好不好?”

打仗有多吓人,她逃去晋地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父亲母亲都没了,身边唯独只有这个哥哥是一母同胞,世上除了他就再没有更亲近的人,想让他陪在身边。

秦昰笑起来:“我是去忙正事,看战事不须多久便能攻下伪朝,二哥都在疆场征战,我岂能缩在后头,过太平日子。”

他在清江跟着卫平见识了许多,原来父亲在时,他的志愿只能是修书,如今却不一样,姐姐告诉他,他愿意学什么做什么都能满足他的心愿。

这片宫城说大极大,可说小又极小,父亲在他小的时候,还偶尔能说一说业州的风土,他这回去业州所见的并不陌生,一地如此,天下皆是如此。

“未去业州清江,我还不知自己的眼孔这样小,等如意大些,哥哥也带你走走山河。”

如意从被中探出头来,脸上满是泪痕,怔怔然看着秦昰,四哥从来都是温温吞吞的,父亲也很喜欢他斯文温润的模样,每见他修了什么书,做了什么文章都要夸奖他,如意只见过拿笔的兄长,可他握笔的时候,眼睛里从没有过这样的光彩。

如意觉得惶恐,连四哥都变了模样,心口也不知为何揪了起来,她不再缠着秦昰留在皇城,只是仰望他的脸,嚅嚅道:“要是母亲在就好了。”

秦昰倏地收回了目光,对小妹妹满心怜爱,说了同一句话:“是啊,要是母亲在就好了,她看到此时的我,必然会高兴的。”

如意到底是好了,对卫善越发恭敬,还带着自己串的珠子到甘露殿去陪礼,红了脸道:“我实不该听那宫人谗言几句,就糊里糊涂信了她,辜负了姐姐待我一片心意。”

卫善自然将她拢到身边,搂在怀里宽慰许久,可等如意出了殿门,她便缓缓叹息一声,搂着她,她浑身骨头都是硬的,卫善伸出手来搭在沉香的胳膊上:“去奉先殿,去给姑姑上柱香。”告诉她昰儿的婚事正在办,请她在天上多多庇佑。

第403章 选妃

宫中年后的第一宴便是云台赏雪过上元节,皇后将世家女官眷女都围拢到身边去, 赏红梅踏雪看冰灯, 说是含元殿年宴宴请群臣,自然也该再设宴席, 宴请诰命女眷。

这话是在卫善在接受命妇们朝拜时说的,她端坐上首, 笑盈盈望着下首这些官眷们:“我年前总也不得闲,还想在云台摆宴,却一直都抽不出空来, 年后到有几天安闲, 正可请大家到云台去赏雪观灯。”

又说冬日宫中处处都是青白色,放眼望去没有悦目颜色,悬灯挂彩雕冰灯,既是贺新春, 又是宴诸臣内眷, 大家同乐同喜。

朝拜一散, 几家相好的夫人便互相凑在一处, 互相使个眼色,一个笑道:“我这没女儿的, 只好陪坐了, 几位姐姐家中女儿正当年纪, 回去且得好生装扮才是。”

另一个道:“正当年纪的自然是有, 可这样的宴席, 哪里敢把她带出来。”她家中女儿皆是庶出, 皇后这是摆明了要给雍王挑王妃,庶出女儿再得宠爱,也不敢冒犯。

“不是正妃,也还有良媛良娣之位,总不辱没了便是,拿这话糊弄糊弄家中官人便是,还来糊弄咱们。”说过这几句,笑成了一团。

自家有女儿的,便暗地里预备着要回去给女儿裁新年,这会儿倒还来得及,正月十五办宴,把女儿打扮得精神一些,说不准就真的有了这个福份,只不知道雍王他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

皇后上回办三月三踏青宴,回宫之后没隔多久便赐下两桩婚事,给辅公国世子讨了崔家的女儿当世子妃,崔家那姑娘可算是翻了身,这会儿怀着孩子,等闲不见外客。

崔家那几位伯娘婶娘还想扰上门去给自家儿郎谋差事,一概被打了回来,接了拜帖只回不见客,等到亲自上门去了,在花厅里等大半个时辰也无人出来,受这样的气,这几位崔夫人口中哪有好话,话里话外便是侄女儿借着自家飞上了枝头就忘了本,竟也不知帮衬着自家人。

回回宴中总要说几句酸话,在座的诰命们却没人敢搭理,只是她们妯娌间说得欢,越听越不像话,还得找由头避出去,怕惹了皇后娘娘恼怒。

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极喜欢这个小嫂嫂的,也很乐意给她撑腰,又是指派宫中的尚宫姑姑给她产中调养,又是赏赐大批锦缎药材,平安脉一日一回不够,干脆就派了太医常住府中,把这一抬看得很紧要。

辅国公世子妃这会儿正害喜得厉害,皇后娘娘除了赏赐年菜点心下去,日日宫中总有太监抬着食盒送到辅国公府去,看她能吃些什么便多给她做些,连朝岁都免了,下旨意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胎。

崔家这些个伯娘婶娘,有多大的脸能跟皇后娘娘比,连朝拜都免去了,再想上门去求见,也得掂量掂量皇后娘娘高兴不高兴。

鲁王的婚事落到他母家徐家,倒是让京中贵妇们暗自咋舌,崔家好歹还有门第在,百年大族,说世子妃这一支不显贵,到底也还靠着姓崔有个名关。

徐家除了出位太妃之外,家中兄长一死,就无人在朝中任职了,背后还感叹徐太妃糊涂,好好个王爷,什么大姓的姑娘不能讨进门,这样抬举母家,可不是给儿子找不痛快。正妃的门第这样低,指良媛良娣的时候,难道依旧找些民人女儿不成?

待看见鲁王跑徐家跑得这样勤快,便知道鲁王自个儿愿意的很,也就歇了女儿进王府的念头,不如另谋良人,何况鲁地这样远,女儿真的进了门,再见便难了。

如今只余下雍王一个,雍王既是先帝嫡子,他的婚事怎么也不会似鲁王那样草草定下,自然还是看谁家的门第高,看谁家的女儿更出挑。

皇后娘娘摆的是上元宴,却是想再看一看京城中未有婚配的女儿家,隔得一年,可有更出挑出彩的,好给雍王定下来。

诰命们既存了这个心思,一个个回去提点女儿,上元宴的时候再热闹也不能坏了规矩,仔细上头留心看着,年岁大些的听见便红了脸盘,年岁小些的还自懵懂。

只有崔家听见了消息,花不动水不响,一府都闷了声,既没给女儿们裁衣裳也没打首饰,一个个面色灰丧,家里都已经出了一个世子妃了,自家女儿的婚事再高,也勾不着雍亲王。

这会儿更是咬牙愤愤起来,光是子弟进了国子监读书怎么够,凭着自家的名声本来也能选送国子监,要紧的是官职,还以为能得着什么好处,谁料半点都无,家中还不敢再开罪弟妹。

崔老夫人操心儿孙们的官职,不住把二儿媳妇叫到跟前来,暗示了几回,崔二夫人都只当作听不懂,说得多了,她便回道:“我一个寡妇,总不好时时上门去看望女儿。”

软话顶了回去,崔老夫人再想舍了脸皮,也没有祖母上门去看怀孕的孙女儿的,崔家到底要脸,办不出这样的事来,便只能忍气吞声。

崔大夫人先是闷了声,跟着又拍了桌子:“就许她一个飞上枝头,早年算命的还说我们阿萝是富贵命,保不齐福分就比她好。”

新衣新首饰是不做了,年前做的也不少,她一打扮阿萝,崔家三房也着急起来,赶紧将女儿装扮起来,等着上元宴进宫献灯,满京城找扎灯的师傅,扎出一只样子新巧的灯笼来,配那天的衣裳,说不准花灯先入了贵人眼。

皇后娘娘上元节办灯宴,京城的草缎铺子,金银铺子全都不得闲,年中本该休业,一家家又忙乱起来,就连扎灯笼的匠人也都接了活计,点灯熬蜡的要多扎出花灯来,绢的绸的样样都有,越是扎得巧,越是赏钱多。

卫善把秦昰叫到跟前:“你弟弟的亲事都定下了,你的也该留神起来,这回灯宴,你可得留神看看,喜欢哪一家的姑娘,我替你聘来。”

秦昰薄红了面颊,在卫善跟前很不好意思抬头,不住低头看着鞋尖,嘴里嚅嚅出声:“姐姐看着好就是了。”

卫善笑着拍他一下:“什么叫我看着好,我看着好又不是我娶她过日子,得你看着好了,咱们再慢慢瞧瞧性情脾气如何。”卫善想着要能给秦昰娶一个性情温柔的姑娘,秦昰自己便好脾气,两人若能投缘,必能把日子过好。

秦昰依旧红着脸,他在清江看见表兄和表嫂两人这样好,也想寻一个这样的姑娘,只实在不好意思跟卫善张口,抬头看看她:“我想找个办事爽利的。”

卫善怔得一怔,没想到他喜欢能干厉害的姑娘:“办事爽利自然是好处,可也有掐尖要强的,年轻姑娘家既要办事爽快,又要脾气温和,这可少见。”

秦昰挠了挠脑袋,在外头分明处事说话已有风范,可当着卫善却还似个小弟弟,卫善看他羞于启齿,略略一想,便想到了师清如,长嫂风范说的便是她了。

卫善忍耐着笑意,替他整整衣裳:“好,我知道了,必然替你留心,咱们打着灯笼总给你寻一个出来便是。”

秦昰说了两句已经涨红了面颊,半天又再挤出一句来:“若是能够,也叫如意看看,挑一个她喜欢的嫂嫂。”

卫善知道秦昰的心思,如意哭了那一场,到底还是委屈的,除了请安贺岁便不再出殿门,秦昰怜惜小妹,每日都到她殿中去陪她说笑,她这才慢慢好起来。

卫善心里明白如意是再不能似原来那样同她亲近了,强求着彼此似原来那样,还不如将她教导的懂事些,也许将来有一日,她就真的明白过来。

听见秦昰这么说笑一笑道:“那是自然的,上元宴她就坐在我身边。”

秦昰看姐姐的模样不像是生如意气的样子,心底微松一口气,面带愧色:“如意是该懂事了,可我…可我总不忍心管教她,姐姐受了埋怨,也别放在心中才好。”

卫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拍得秦昰微微一低头:“我若是跟她计较,成什么样子了?我总想着要多优容她,可若是姑姑还在,难道就不教她道理么?”

秦昰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我替如意给姐姐陪不是,姐姐多担待她。”

上元宴云台上开了暖阁,挪来梅花,悬起彩灯,摆上冰盆,宫里已经许久没有办过暖阁宴会了,铺上绒毛毡子,设下丹帏锦帐,摆上凤桌,点上宫灯,列坐的夫人们个个身边都带着女儿,一时姹紫嫣红莺声燕语,比三月三还更热闹。

卫善落坐之后便仔细看那些官眷女儿们,有相貌好的先留意着,再看性情如何,她扯一扯如意的袖子:“你可得打点起精神来,你四哥说了,得挑一个你喜欢的嫂嫂。”

如意一时振奋起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在殿中这些姑娘们身上打转,卫善看她有了精神,便放下心留意这些女孩儿。

许她们赏雪作画对诗,看她们笑闹,这些姑娘们到底年纪还小,先时见皇后娘娘坐在上首,还放不开手脚,等看皇后娘娘与诰命夫人们也饮起酒来,这才聚到一处,小声玩笑起来,你看我的串珠儿,我看你的飞花钗。

沉香领着秦昰立在丹帏后:“娘娘吩咐了,王爷只管在这儿看着,过会儿娘娘会赏宫花下去,□□都不同的,王爷瞧中了哪个,只要记着宫花的颜色便是了。”

第404章 未定

云台暖阁前设着一盏盏红纱珠络灯, 又从库里翻出红纱灯球悬在楼阁廊回间, 映得楼台冰面映成一片霞红色,云梦泽湖面结冰, 非春暖不消, 雕了各式冰灯搁在上头, 里头点了细枝蜡烛,等到蜡烛燃尽了,这冰灯也还没有化尽。

这些官眷女儿们一个个凑到台前去看灯,身上披着锦缎斗篷,因是节中也多着红色,纵不是红色的, 叫红灯光一映, 也都映成红色了,一个个身量模样相差得不多,围聚在一处, 若不是有个记认,还真分不清谁是谁。

卫善是看见这些姑娘们人人都穿得喜庆,又有许多一个姓氏的姐妹, 既在正月里, 衣裳多是应景的喜庆图案, 穿花蝴蝶的, 雁衔芦花的, 打眼看过去, 实在瞧不分明。

干脆想了这么个法子, 到时人人得一枝不同模样的宫花,簪在头上总能辨认得出来了,也免得认错了人,闹出误会来。这回还是初看,等选上几个,再细看,慢慢看出好歹来,必要给秦昰挑一个可心意的媳妇。

卫善搁下杯子便笑:“外头花枝开得少,总是梅花看着太素了,我记得库中有好宫花,取出来赏给女孩儿们戴。”

她一开口,自有人符合,聪明的夫人们便彼此换一个眼色,这宴席才开,作诗的还未写完诗,作画的还没画完画,难道娘娘这么快就已经定下人选?

待见托盘里托出来的宫花□□不同,一品牡丹也分红橙黄绿青蓝紫,倒有些明白了,立时警醒,说不准儿正有人看着。

上首哪一个也不是来瞧热闹的,自徐太妃到两位小公主,这几位的话皇后娘娘都且得思量几分,更不敢有什么错漏处,眼睛珠子恨不得牢牢抓在女儿身上,就怕自家女儿叫人挑剔礼数。

宫人很快就托着宫花鱼贯而出,送到女孩儿中间,叫她们自家挑选一朵可心意的,一桌桌有围坐着有吃甜酒的,看见卫善打头行酒令,便也学着凑趣的,还有正在画云台景色的,也有姐妹们许多日子不见,凑在一处说话的,见宫花送到眼前,都停下来挑一朵捻在手中。

彼此插戴好了,从荷包里头摸出靶镜来,一个拿着镜子,一个照着头上的宫花,再轮换过来,互相比着是正戴好看,还是歪簪着好看。

小女儿家原还守着规矩笑不露齿动不掀唇,都已经让她们一处玩耍,便渐渐放松,卫善不时跟命妇们说话,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那一群姑娘。

在人堆里扫了一圈,扒拉出一个熟人来,谢九坐在栏杆边一堆女孩里头,她穿的是殿中最多的大红袄大红裙,衣裳上了绣了金线牡丹,梳的头是京城里最时兴的发式,薄薄上了一层铅粉,年纪一点点也用起胭脂来,嘴唇抹得红艳艳的。

头上簪了两三朵绒花,别个挑宫花都要配着衣裳来,她年纪最小,便只捡了一朵别个不要的,真紫色的牡丹宫花,和身上的衣裳怎么也不配。

把自个儿完全按着规矩来打扮,白费了天生那一付好相貌,此时也泯然众人,若不是上回卫善细看过她,还认不出她来。

谢九这么打扮,倒让带她来赴宴的谢二夫人很是满意,她本就是姐妹中间生得最好的,虽年纪小了些,眉目还未长开,也依旧怕入了贵人眼,好似崔家,出了一个崔芙,别的女儿再没有这个福份了。

去岁端阳节,皇后娘娘还赏赐过五毒荷包给她,离三月三都已经过了两个月,还能再赐下荷包来,可见是被娘记在心中了,就怕她有那争先的心思,既然懂得规矩,谢老夫人也不能替她出头,谢二夫人自然愿意看自家亲生女得着抬举。

卫善的视线停留得久了,人人都瞧见她在看谢家姑娘,谢二夫人还道是在看自己女儿,脸上倒还持得住,心口已经“呯呯”跳个不住。

谢家嫁得最好的便是大房的女儿,好容易嫁给了袁相的儿子,家里遭了那样的难,袁相竟也一句话都不说,花费了多少银子疏通多少关系,百年望族再摇摇欲坠也没倒下去。

谢家大房经过两回折腾已经垮了,若是二房能再有这样的恩典,举家都能跟着更上一层楼。

谢二夫人手里举着杯子,时刻关切卫善眼波到处,就见卫善略一停留就又挪开,才还“呯呯”直跳的心又冷了下来,到底打点起精神,便不能得雍王的亲事,在坐还有这许多夫人,家家可都是有儿子的。

卫善拿眼睛询问沉香,沉香往丹帏后头张一张,只是面上带笑,卫善便知道秦昰还没有瞧中的,这事儿催促不得,强压着他,反而结不成好姻缘。

秦昰被沉香引到了丹帏后,红了面颊很有些拘束,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丹帏屏风上开了孔,他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往里头看,见一边还摆了椅子,干脆坐下来。

心里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究竟要挑个什么样的姑娘,此间花团锦簇,他打眼望过去,只看见满目金红,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有心想问问那边画了什么画,提了什么诗,又着实不好意思开口。

如意知道四哥就在丹帏后头,在宴间坐了会儿,自然先替兄长相看相貌标致的,看过几个就绕到帏幕屏风后头去,悄声问道:“哥哥可有喜欢的?”

暖阁里烧了地龙,摆了炭盆,外头云台飞霜,秦昰在里头热得满头是汗,拿袖子抹了,冲着妹妹直摆手,他怎么会好意思跟妹妹讨这个,如意这下愁起来:“我瞧着有好几个好的,一个是头上带一品金的,她生得美貌,一个是头上戴御衣黄的,两个仿佛是同姓姐妹,哥哥留神看一看。”

秦昰看她兴兴头头,满面都是雀跃神色,想着她已经有日子没这么高兴过了,知道是卫善拿话哄着她出力,却也高兴得很,对妹妹点头:“好好好,我仔细看过就是了。”

生怕妹妹离席太久露了形迹,赶紧将她赶回去,再往那小孔里头张一张,眼睛更看得迷了,连相貌都看不分明,实在热得受不住,悄悄从丹帏后绕出去,到外头吹一吹风。

闻见梅香雪清气,这才觉得去了燥热,心神舒爽。秦昰跟着卫平,也一样操练,骑马射箭强身健体,看着文弱,却也练出一膀子力气来,这会儿也不要披斗篷,人立在栏杆前,头一侧,就见个穿得红彤彤的姑娘蹲在积雪的回廊下。

手里握着一枝金钗,在雪地上比比划划,她身边跟着的丫头伸长了脖子出神看着,这片回廊是云台后的廊道,前头热闹非凡,这会儿传起灯谜来。

人人都扎了一只灯笼,出了一帘谜面,写在灯上叫人猜测,既是看巧思也是比字迹,云台上架起青竹架子,花灯就挨在架子上挂着,挑自个儿猜出来的捏在手上去交谜底,猜得最多的,拿的赏赐便最大。

她不去前头猜谜,反而躲了热闹在雪地上写字,秦昰好奇起来,迈了两步过去,就见她用金钗的钗尖儿在雪地上勾画,先还当她是胡乱画的,留神细看一会儿,竟然勾了一付云台图出来。

勾了山水楼台,当中的人影实在描画不出来了,便用金钗点出一个个雪点子来替代,荷包里掏出红梅花瓣来,拿这个当红纱球灯,轻撒上去。

细雪不住落下来,浅浅盖了一层,把她勾出来的楼台给模糊了,她便再用金钗划上几道,每画几笔就要返工一回,慢条斯理,半点儿也不觉得麻烦。

秦昰笑了,这哪里是画画,倒像是在玩耍,勾线勾得倒有模样,却也站定着看住了,这姑娘勾完最后一笔,咬住金钗尖,舌头尝着一丝凉味儿,嘴巴抿一抿,很是得意的模样。

她把脸一偏,右手还握着金钗,左手一伸,让丫头扶她起来,摸索着就要把金钗再簪到发间去:“咱们走罢。”还恋恋不舍,看着地上那幅画,想着雪一大,就被雪盖住了,便又多瞧一眼。

等一抬头,才刚身边站了个陌生人,秦昰冲她点点头,才要说这画儿很有意趣,就见她伸出脚来要把一给抹了,蹲得久了,腿还没伸出去,就抽起筋来。

主仆两个又惊又惧,丫头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扶不住主字,眼看两人都要倒,秦昰一抖袖子,用袖子兜住手掌心,一把扯住了她。

蹲在地上看上去一小团,立起来也是身量未够,看着比如意也大不了多少,看她一张脸已经窘迫得皱起来,秦昰笑一笑,撒了手,顺势掸一掸袍子上粘着的雪籽:“画得很好。”

说完迈步欲回宴上,想着别个都有灯,她年纪不大,又蹲在这里半天,好猜的灯谜都被人拿走了,出言提醒她一句:“赶紧回宴上,花灯都被别个摘走了。”

等回到丹帏后,宫人问起他来,他只说出去透气儿,往屏风那个漏眼里一望出去,就见殿里比方才还更热闹,官眷女儿们手中都提着花灯,有的多有的少,比着谁猜出来的多,寻常少看诗书的,这会儿手里便零星没几个。

他从孔里望出去,眼睛一晃便看到她也回到宴上来,这姑娘年纪还小了些,必是陪着姐姐来赴宴的,身上穿的戴的也都寻常,方才在雪地里摇头摆脑的,瞪大了眼睛吃惊的模样,好像小时候养的那只黑白熊儿。

这会儿缩着脖子头都不敢抬,别个手里总有一二只灯笼的,她手里却什么也没有,搓着手挨在姐姐身边,乖乖听姐姐训斥她,伸出手来扯着姐姐的衣袖,从姐姐手里讨了一只小金鱼灯笼。

沉香又从前头转进来,秦昰又看一眼,看她虽缩成一团,却拿手指头去抠金鱼眼睛,忍不住要笑,可对沉香还是摇了摇头。

第405章 纷纭

这个上元宴办得很是热闹, 京城各坊之间处处悬灯挂灯,东西二市食店铺子人声鼎沸, 渐渐显露出正元帝当年还在时的繁华气象来。

诰命们都在等着皇后娘娘的旨意, 宫中既然办了宴,总有后话, 谁知这个后话迟迟没来。有相熟的人家便互相打听一回,看看虽家的女儿可有得着什么赏赐。

出宫的时候人人都得着猜谜的彩头了,得彩头最多的是谢家排行第七的姑娘,与雍王正当年纪, 读了满肚子的诗书, 青竹架子上头挑得越高的花灯, 谜面就越是难猜,她专使了宫人拿竹杆子挑一来,一猜一个准儿。

而她出的那只灯谜挑在上头,看的人多,猜着的人少, 谢七手里提着两只花灯, 她的丫头手上更是拿了一把, 也依旧拿不住,宫人替她拿着,数一数总有十七八盏, 荷花灯金钱灯四季花卉灯, 皇后

娘娘瞧见都特意问了一声:“竟猜着这许多, 倒是个女秀才。”

谢夫人好容易等到夸奖她女儿了, 当着这许多人夸奖她,这是大大的露脸,怎能放过这个机会,笑盈盈道:“她寻常只爱读书,偶尔说话我都不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原来也没白费那些字纸。”

听说皇后娘娘年岁尚小的时候也爱读书,还特意在先帝的面前讨过恩典,琅嬛书库中的书任她翻阅,这么说既是拍了卫善的马屁,又显得女儿勤学钻研。

卫善点一点头:“这是好事。”说着赏给她两只内造的金灯笼耳坠,里头嵌着红宝石,戴在耳朵上一转动,便真似个小灯笼里头点起了烛火。

别个已是艳羡不已,谢九接过赏赐却很有些失望,还想着会是金钗金镯,没想到是个灯笼耳坠子,名贵是名贵的,可这是京城中时兴起来的花样,年年节里都要戴,不过讨个彩头,也没有别的意头。

卫善看她一眼问道:“怎么,这个彩头不好么?”

谢七赶紧摇头,细声回话:“娘娘赏赐是极大的恩典,臣女岂敢挑剔。”她听说卫善喜欢大胆的女孩,她自己能勇随三军征战,必然也是胆子极大的,抬起头来看向卫善,目光诚挚轻声道,“臣女久闻琅嬛书库藏天下书,心中仰慕已久,想求个恩典去琅嬛一观。”

谢七这话一出口,殿中立时一静,人人都看向她,收回目光来换了一个眼色,有笑话她不知轻重的,也有撇自家女儿不知上进的,再有便是端坐着吃茶的。

谢二夫人立时面上变色,皇后娘娘夸是夸了她,可女儿这话却有些不知分寸,赶紧板了脸,不等卫善开口先喝斥女儿:“那是书库重地,岂是你能去的地方,才刚说你读了几本书,这会儿便不知道好歹了。”

徐太妃面上笑意团团,先开口打了个圆场,对着卫善笑道:“谢家女儿果然是好读书的。”

卫善却不以为忤,就是看袁家的面子,也不会当殿就给谢七难看,依旧笑盈盈道:“我听说谢家藏书丰厚,当年便有谢家阁中卧,琅嬛洞中藏的旧话在,并州城遭了难,这些书可还在么?”

“大半还在,当年周逆反叛,烧了一栋楼,家翁便是因此离世的。”谢二夫人谈到旧事,难免要落几滴泪,“先帝圣明,免去谢家一门罪责。”

女儿在家里娇养得过分了,此番回去必要好好教训她才是,谢二夫人生怕卫善觉得女儿无状,心里已经后悔,好好的得了赏赐,便该见好就收,提起琅嬛书库也显得太急切了些。

卫善点一点头,并不接口再提正元帝,而是对谢七道:“读书最忌贪多嚼不烂,家中藏书难得,须得好好品读。”

谢七已经知道母亲不满意,当着殿中诸位命妇的面,倒还不能撑住,对卫善躬身行礼,一派清正模样:“多谢娘娘教导,险些走了左道,回去必得研读再三,方才敢说自己读过书了。”

这一句倒是接得不错,卫善面上微笑,这事儿就这么划了过去,等上元宴罢,叫人记得最深的还是谢七,皇后娘娘却迟迟没有赐下什么来。

谢七更是做出个闭门苦读的模样,谢元浮一死,谢元朗接手了谢家,他替女儿处处经营,渐渐也有才名传了出来,当庭求书,倒也不那么突兀了,反而还有人夸赞两句,说谢七秉承家风,不愧是谢家女儿。

谢二夫人吃不准贵人们是什么意思,若没挑中自家女儿,干脆自行婚配,可宫里迟迟没有旨意,她知道谢九与辅国公世子夫人相好,让侄女儿到辅国公府去探问探问。

倒不是不想去相熟的人家打听,是怕失了女儿的颜面,心里再想打听,也死死忍住,显得云淡风清,官宦家的女儿要比世家女子,不论是相貌还是才学,总还差了些,谢二夫人放眼望去,也只有崔家郭家几家的女儿能与自家的比。

她想派侄女儿出去打听消息,只当谢九软绵绵的,必听她的话,谁知道谢九满面惶恐:“上回崔姐姐送信来,那个嬷嬷便凶得很,说崔姐姐为了写信耽误了午睡,我哪里还敢上门去,扰了她的精神,七姐岂不是更不好了。”

谢二夫人一想,倒也有理,心中焦躁不安,看谢九缩在一边,想着她自来乖巧,以为她是当真惶恐,便抬手放过她:“罢了罢了,只等等消息就是。”

怎么等也没等来消息,宫中一时安表下来,仿佛就似卫善说的,要办一场热闹的上元宴而已,悄没声息,连三月三出城踏青都给免去了。

若真要出城,礼部工部这个儿便要修整仪仗,等打听着说除了大祭,今岁不再踩青辞青,诰命夫人们都一头雾水,闹这么一出,竟没后话了。

卫善哪里是不想有后话,而是秦昰半句口风都不露,问他他也只是摇头:“我看这些人,既没什么好处,也没有什么不好处。”

对他来说看这些姑娘和看花看草没甚差别,他这话一说出来,卫善气得拍了他一下:“说的什么话,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去修佛了!”

如意坐在卫善身边,她难得与卫善这样亲近,卫善一说完,立时就接口:“哥哥只爱胡说,明明挑了这么多好的,你就一个都没瞧上?”

太初和承烨是小辈,这些事轮不到他们来插嘴,何况承烨在上元宴时只知道跟在姐姐身后玩闹,一个人提了兔子灯在云台上来回跑动,后头跟着一大片宫人太监,

秦昰更说不出话来,他自幼老成,要说宴上记得谁,便只记得那个躲起来自己玩的小姑娘,再有一个就是说了许多话的谢七,他原来说过要挑个厉害的,可当真看见了厉害的,又确实不喜欢只能摇头:“当真没有,我不想这么早便成婚。”

卫善伸出巴掌来比划给他看:“相看总要一年,预备嫁娶定日子又是一年,真的过门,那会儿你都十六了,哪里还早?”

秦昰偷眼看看卫善,低声道:“二哥成婚的时候可比我大得多了。”

说得卫善面上一红,当着如意咳嗽一声,伸了指头点点秦昰,秦昰赶紧添了一句:“表兄也这个年纪才成婚,与嫂嫂也很美满。”

卫善想想倒也是如此,卫平卫修成婚都晚,日子却都很美满,与其这会儿就替他定下人来,倒不再等一等,不愿强求他,只是叹息一声:“你自个儿到姑姑灵前去说。”

他将要赶赴通州,去之前确是要给父亲母亲上香去,卫善一说,立时点头:“再不敢忘,我想去南郊祭奠父皇母后。”

如意听见要去南郊,立时红了眼圈,扯住兄长的袖子道:“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