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边城中都在清扫,秦昭在紫宸殿与大臣议事,这个儿点也饿了,伙头兵一听吩咐张罗了些水饭面条送到殿外。
里头议事的人早就饥肠辘辘,闻见面条香味肚里打鸣,紫宸殿里的御座长案被搬了个干净,秦昭干脆扯了几块席子来与臣子们分坐,让兵丁们抬进来,草草用过饭,再接着议事。
京城倒比州府好上许多,没有被杀烧劫掠,秦昭一拿下宫城,便派人在城中敲锣,凡有功名在身的,皆可到宫城城门前等着任职。
六部官员死伤大半,在京为官的几大世家更是凋敝,六部之中空缺的职位无数,当年革除冗官,京城六部的职位被袁礼贤削减一半,余下还有三百来个官职,魏宽又带走了百来人。
衙门里头无人做事,朝中诸事也无法运转,只得先任用起举子来,再考评选优。在京的有功名的士子们倾巢而出,原来曾当过职的就更吃香,自小吏起往上升。
紧要的官职由秦昭点官,大多是跟随秦昭从甘州打过来的那些官员,袁含之在龙门山起事应和,一路上四处整合军队,竟然也一路打到了商州,与秦昭在京城外汇合。
袁含之一丈开外都看不分明,竟也能骑在马上,见了秦昭下马便拜,跟他一道来的,多是欲投效秦昭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将领。
跟着袁含之既打出了功劳,又成了秦昭心腹的,先报上姓名,再听调配,城破之后与秦昭从甘州带出来的军队一般平起平坐。
攻破京城,秦昭头一件交待袁含之的事,便是写封后的诏书,召告天下封卫善为后,再命礼部专为她造皇后宝册玉印。
袁含之落笔成文,诏书是写好了,却没有玉玺能在诏书上用印。大业的玉玺,连同秦昭当年夺回的前朝十四枚金印,一并被魏宽带走了。
一时无印可用,秦昭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印章来,上面用篆体刻着一个昭字,就用这一枚印盖在诏书上,发出了第一道御令。
除了召告天下,也派令官传旨意去甘露殿,沉香一接着消息便进忽忙忙奔进殿中,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意,一面报给卫善一面懊恼:“才刚就该沐浴更衣,这会儿娘娘也好接旨啊。”
卫善身上还是那身天下闻名的红甲衣,还不及换过宫装,她搁下笔来,让沉香倒一盆水来,绞了巾子擦手擦脸,就穿着这身甲衣出了殿门。
传旨的太监倒是熟人,王忠的小徒弟林一贯,他一直身在宫中,人人逃散,他却未逃,一等秦昭入宫便前近侍候。
此时见到卫善,满面是泪,高举圣旨,行到阶前,一见卫善便先行礼,颤抖着声音道:“陛下旨意,请娘娘站着接旨,从此往后不必跪下听宣。”
卫善见了林一贯正要问话,不意秦昭会有这样旨意,他从不曾吐露过,立在原地怔了一怔,天地君亲,二哥竟将这君字也剔了出来,让她从此不必跪拜。
卫善立在甘露殿高台之上,抬头望向紫宸殿,嘴角微微翘起,对林□□:“宣旨意罢。”
这是亘古未有过的隆恩,自有君臣起,便未有过,林一贯低头宣旨,袁含之深知秦昭心意,将卫善随军出征的事加倍渲染,写进册立皇后的诏书之中,百世流传。
林一贯宣完了圣旨,卫善亲手接过,见旨意下方是那枚她再熟悉不过的小印,指尖一抚,轻笑出声,抬头问林□□:“林公公别来无恙罢。”
林一贯确也受了些欺负,乍见旧主,如何不激动,方才是宣圣旨不能跪,卫善一接过去,立时下拜,结结实实给她磕响头,涕泪横流,拿袖子掩住脸:“奴才原想逃出宫中追随陛下,无奈不得出城,只得守在城中等待陛下回来。”
林一贯先是陈情,接着又哭太皇太后,再跟着又哭王忠,卫善安抚他道:“大监的身后事都仰赖你来办,如今也该给大监正名厚葬的时候了。”
秦昭在凤州登位,以大业皇帝的名义讨伐魏宽,他手下不住有人写文章骂魏贼,魏宽手下自然也有人出主意泼脏水。
现成的把柄捏在手里,将秦昭骂得狗血淋头,还是秦昱原先的那一套话,说秦昭是太监养子,地位寒微,竟也想称帝。
两边光是骂战便不知写了多少诗篇文章,阵上用刀剑杀敌,阵下用笔杆子杀人,一口一个钉子,恨不得能把人扎死。
林一贯自然也听闻了这些,只当秦昭进了京城,也不一定会厚葬王忠,那些个读书人,口舌这样毒,总要避忌,听见卫善这么说,目中热泪不止,又要跪下给卫善磕头,磕得额上一片红。
卫善一把扶他起来:“二哥身边无人侍候,你先去,渴了饿了好歹有人照管着,叫他不必担心我,我自个儿能料理。”
林一贯拿袖子抹了泪,这才回到前殿去,卫善依旧提起笔来写信,既有林一贯在,不时便有前殿的消息传到甘露殿来。
秦昭先是封后,跟着提拔官员,其中袁含之章宗义都受了提拔,林文镜为宰相,卫平封了平南王,消息传到甘露殿,沉香比卫善封皇后还更高兴。
这是卫善早就知道的事,晋军攻下长清宫,两人在飞霜殿中时,秦昭握着她的手告诉她的:“我欲封子厚为平南王。”
卫平镇守清江多年,战时连下江宁王两座城池,毁了江宁王这些年来打造的水师船舶,自是大功一件,卫善听了却未立时喜笑颜开,如水目光望向秦昭,轻声问道:“二哥当真要封卫家作异姓王?”
第370章 为后
卫善的手本就被他握在掌心中,秦昭听她语带犹疑,将她的手抬起来,抻开整个手掌贴在自己右胸膛上,用力按住,让她感受胸腔之中一下又一下有力的震动。
卫善抬眼看他,他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看着她的目光却还如同少年时一样,卫善抽回手来,张开臂膀将秦昭环住,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轻声道:“我并不疑心二哥,只是封王并非眼前一朝一夕,也不是五年十年。”
而是百年数世之后,卫家三代之中降生的孩子便各有所异,他若是想要保有卫家的尊荣,不必用这个法子,正元帝都只半真半假给了一个卫王,秦昭给的是百世荣耀,从兴到亡,卫家的荣誉都将与大业的荣誉绑在一起。
秦昭伸手替她理鬓边碎发:“子厚为大业建功立业,我就算私心偏袒他,也偏袒得有理。”说着抚摸她鬓边茸茸细发,眼边笑纹更深:“我百年之后也与善儿同在,善儿又忧心些什么呢?”
卫善伸手抚平他眼边细纹,整个人陷在秦昭怀中,她自然知道秦昭的眼界与当年出京城时更进一步,所思所想都与大当不同,他当年走时还一心想着保全自身,能够与她回到晋地相守便是人间乐事。
正元帝若是当真肯放他们一马或是善待优容,让他们在晋地安然度日,秦昭也不会被大漠的酷暑风沙,锤炼出胸中大志了。
两人点灯夜话,无人守在身边侍候,沉香急匆匆奔进来禀报时,卫善连笔尖都没颤一下,嘴角微翘:“知道了,忙去罢。”
沉香立在原地,和小顺子两个面面相觑,这样的大喜事,娘娘怎么也该高兴才是,卫善没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笑道:“确是喜事,往后再庆贺就是,先看看殿中还少什么,库里有的先搬过来填补,小厨房里煮个百合绿豆,送到前头去给他们消消暑气。”
沉香立时笑了,原是公主沉得住气,主子都沉得住气了,她和小顺子青霜几个也不能这么没眼力,赏了那个来报信的小太监,端正着脸色给他一个红封:“娘娘知道了,你再带个话,就说谢谢林公公。”
跟着依言吩咐汤水,很快便煮了绿豆汤,宫中还有窖藏的冰,去岁藏进窖中,今岁还不及取用,凿下来调在汤中送到紫宸殿去。
午后正是日头最猛的时候,紫宸殿中也摆上冰盆,七八个翰林作御记,政令一道道发出去,从早到午没有片刻休憩,饮上一口冰汤,正能醒一醒精神。
林一贯出来时便道:“大人们都夸娘娘想得周道,真该叫娘娘瞧瞧陛下脸上那份笑。”
沉香嘴巴一抿:“娘娘可是时时惦记着陛下的,林公公担待,有甚事若不周到的,立时来知会我一声。”
林一贯哪里敢,连连弯腰作揖,心里想到了王忠,当年正元帝在时,与太皇太后哪有这般亲热。
沉香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满面是笑意,退回去办事,光是甘露殿里就有许多事要忙,小顺子在门
边拦住她,眼睛往屋里一睇,压低了声儿:“今儿陛下必是要歇在甘露殿的,我才派人到库里去瞧过了,收拾些锦帐牙席来,再让小厨房整治几个小菜。”
沉香听了蹙蹙眉头:“娘娘才刚说了,宫里事多人少,她这儿便先简薄些,让我别费这许多功夫。”
小顺子一听便“哎”一声,扯着沉香的袖子到檐下去,伸手点一点紫宸殿的翘檐:“娘娘与陛下再是多年情份,也不能怠慢了陛下,如今可不是在王府里。”
沉香眨眨眼儿,先是一怔,跟着明白过来,进了宫可跟在凤州军营里不同了,她连连点头:“你说的很是,娘娘想不着的,咱们也得想着了。”
把手边事都交给宫人去吩咐,自个儿急忙忙去挑素色的绢纱出来当帐缦,又着人往花房去,挑了几盆白茉莉白山茶,小的金玉之器都被搜刮一空,倒有烧琉璃的大水盂还在,在水盂中盛上水,又水藕花洲里捞几尾锦鲤来,着人抬了摆在殿中。
待卫善一封信写完了,往殿中一扫,整个甘露殿又有了活气,正要夸奖沉香,小顺子急急忙忙奔进来,手里抱着卷轴:“找着了找着了,太皇太后的书卷找着了!”
当着卫善的面拉开卷轴,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正身谨心”,底下一方小印,确是祖父卫璧当年赐给姑姑的陪嫁,陪着姑姑二十多年。
甘露殿中许多东西都被搜刮走了,这幅字却幸免于难,纸是寻常物,卷轴也是寻常的木头,扔在库中毫不起眼,这才能再找回来。
小顺子捧着字问:“可要替娘娘挂起来。”
这是原先太皇太后挂在殿中的,是她立身为人的根本,小顺子和沉香只当卫善也会把这字挂起来,自今往后也按着这个来当皇后。
卫善把卷轴捧在手里,将这四个字细细看过,从正字到心字,在胸中勾勒一遍,对小顺子:“收起来罢,等姑姑陵前的献殿修好了,把这字挂到殿中去。”
纵不日日看着,这四个字也时时记在心间,绝不会忘。
沉香经过这一日,已经醒过神来,知道卫善行事与原来不再相同,把那卷轴卷起来,寻了个雕花长匣收起来,拖着卫善去沐浴更衣:“娘娘也忙了一日,且该歇歇了。”
卫善这才放下手边事去沐浴更衣,几个宫人捧来香膏玉脂,水中也浸了香料药材,倒难为沉香,这么点功夫就张罗出这许多东西来。
卫善三伏三九都在军中,身上肌肤还细腻如玉,脸上手上难免有晒着冻着的时候,冬日里再戴着手套,骑马久了也也难免手指僵硬红肿
纤细玉指上生了红点冻疮,秦昭每回看见都觉着她受了辛苦,便由得沉香替自己抹上一层厚厚香脂,洗得身上隐隐带香,这才出来。
倒是许久没有这么松过心弦了,宫人捧上宫装来,才只穿了一层,便觉得不惯,裙摆太长袖子太宽,一举一动都不方便,乌发披散在肩头,抹上发油挽上玉环,对着铜镜自照,镜子里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沉香捧了粉盒过来,见了卫善模样,赞叹一声:“这才是公主的模样呢。”说完又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是娘娘的模样。”
小顺子和沉香花尽了心思,可紫宸殿议政却一直到晚上都没停歇过片刻。天色将暗未暗,紫宸殿中已然点起巨烛来,前三殿处处点着灯火,再现生机。
沉香立在甘露殿的廊庑下,不住踮起脚来望着紫宸殿宫道,只见人影幢幢,却怎么也不见秦昭过来,到宫禁时分殿中大臣还未散去,看这情形,只怕今日陛下不能来甘露殿了。
卫善坐在灯下,听见沉香脚步不断,抬起头来,扫她一眼:“叫人预备些蒸饼细面送到前殿去给各位大人分食,再让林公公点一点人数,看看有多少位大人留在宫中,也好在偏殿里理出床铺来。”
沉香闷声应了,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安闲过了,外头地方简陋,营中更不方便,好容易今儿预备得这么仔细,还只是忙个不休。
卫善也知道小顺子和沉香两个背地里安排了许多事,知道他们这是好意,可眼下要忙的却不是这个,特意吩咐一声:“你让小顺子悄声去,可不许惊动了人,免得二哥以为我催促他。”
沉香哎呀一声,恍然了悟,若是让这些臣子们以为皇后娘娘催促陛下回殿,卫善的面上岂不难看,涨红了面颊,给卫善行礼告罪,心中一急,差点儿落泪:“奴婢不曾想到这许多,险些坏了娘娘的名气。”
外头如何传扬卫善的贤名,沉香自然听说,便是那些武将文臣对娘娘也是极为敬重的,若因小事坏了贤名,她纵死了也弥补不了。
卫善又笑又叹,面上并无怒色,点点沉香让她起身:“哪有这么容易就败坏名声,你赶紧起来办事,我这儿还有事要吩咐小顺子呢。”
就是两人同处一室,只怕也是一个看卷宗战报,一个理京城细务,根本说不上几句话,往后年月还长,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沉香应声出去,传了小顺子进来,卫善将一叠纸交到他手上:“纸上写的几位大人,在京城中都无处能下榻,你去寻一寻章宗义,将这事交待给他。”
纸上细细写城中何处是住何种官员的,跟着秦昭进京城的总有百来人,兵丁有人安置在营房中,这些官员先囫囵寻个地方落脚,或是住到同年家中,或是借宿在太学府中,往后还要接家眷进京,先替他们安排好了屋舍,也好让他们安心替朝廷出谋划策。
小顺子把这一叠纸揣在怀中,去找章宗义,这样的细务他最仔细,只要把京城里何处住文官,何处住武将告诉他,他便能办得妥妥当当的。
卫善将自己能想到的能办到的,都写在纸上,愿替秦昭分担一些,此时譬如开国之初,事事千头万绪百废待兴,一旦有了条理,就能立时转运。
紫宸甘露两殿相隔,都经夜未熄灯火,直到天色渐白,秦昭这才急步从紫宸殿回到甘露殿中,守夜的宫人太监正靠在殿中柱边上打盹,听见脚步声,还不及起来行礼,秦昭就已经一阵风似的转进了内室。
他一进内殿就见桌上烛火未熄,桌上铺开的纸笺墨意未干,卫善散了头发,靠在引枕上,眯着眼儿将睡未睡的模样。
他立时放轻脚步,行到榻边,才要伸手去碰,想到自己披露而来,身上总有些寒意,遂弯腰低头,双唇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看她阖着双眼,睫毛轻颤,不欲扰她安眠,转身又出去了。
林一贯就在阶前提着灯笼等着,秦昭一夜未睡眉间却无倦意,对林□□:“走罢。”说着又迈步回了紫宸殿。
第371章 忠烈
秦昭攻下京城之后立即出兵讨伐魏宽,一举拿下了山南西道,攻到了金州,魏宽退到山南东道,在合州落脚,组织兵力反攻。
秦昭一面派兵丁继续围剿魏宽一面发布政令,统一手中握有的土地,督促各地恢复农耕,减免赋税,加开科举,广征人才。
这四条政令是为了休生养息,各地举兵勤王之初,尚且各自为政,等到秦昭举起大旗,将这些将帅都笼络到自己身边,听他的指挥,才算有了章法,攻守防退都以大局为重。
伪朝为填充军队,不断征壮丁征劳役,至使农田荒废,这一年多来,是一路打过来一路恢复的耕种,焦土荒园重新得以耕作,此时减免赋税百姓才刚喘上一口气。
各地报上库存的粮草兵械来,户部尚书章宗义捏着各地财报进了紫宸殿,如今可不是养一地之兵,几十万人要粮草,要军械要甲衣,伤亡之后还要抚恤,除了河东河南两道并未受兵乱的影响之外,各地都陷于烽火。
光以这两地的政财,也不足以支撑秦昭持续发兵,秦昭多方方考量之后,夺下山南西道便先休战,只在各地部署防军,防着魏宽卷土重来。
六月末进的京城,七月初办了登基大典,卫善被封为皇后的第一封谏言,便是为死去的忠臣们请愿,请秦昭下旨意建忠烈祠。
再入京城,许多事才追根问底,魏宽血洗长清宫,崔博死在了长清宫,确并非是魏宽的军队杀了他,他是自尽而死的。
崔博一生拿笔,临死之前却举起了少年时练过的剑,挡在长清宫宫门前的水桥上,大声喝斥来犯的兵丁是乱臣贼子,细数魏宽为匪时的旧事,直言若没有先帝提拔,魏宽早就被归为匪类围剿。
先帝重他信他,他竟辜负先帝的信任,逼宫永平帝,上负先帝之托,下负百姓之愿。
口中虽骂,却也想替永平帝换一条活路,对来逼宫的将士道:“成国公一向忠肝义胆,此番必是受奸人挑唆,陛下深感先帝仁心厚意,若是摄政王能就此退兵,陛下当既往不咎。”
来攻占长清宫的是魏宽身边的旧将,人人都知永平帝已经容不下魏宽,他才几岁,就敢踢打魏宽,又有甄太后在背后挑唆,说要杀了魏宽,等他年岁长些,真的亲政,他们这些人难道还有活路。
崔博还想化解魏宽的怒意,先退让一步,说永平帝如此都是因为外戚作乱,太后不贤,若魏宽能收回兵丁,重迎永平帝回朝,那么永平帝自会不计前嫌。
从此亲忠臣远小人,朝中不再重用外戚,朝中诸事都当以成国公为先。成国公又何必背负万世骂名?不如各退一步。
人都已经杀到长清宫了,哪里还会退兵,魏宽要的是永平帝退位让贤,并非当真要他性命,不仅如此,还会优待投诚的臣子们,加官进爵。
崔博听见这些将士这么说,立劝永平帝不要答允,就坐实魏宽乱贼子的名声,绝不能将玉玺将到魏宽的手里,不如慨然赴死,尚能青史留名。
承吉哪里懂得什么气节,他害怕得缩成一团,从斋宫逃出来的一路上便哭个不止,扒着太监的衣襟,不住叫着母亲,逃进了长清宫中,整个人缩在殿里的大床上,不论臣子们怎么哄,他都不肯下来。
太监用尽了法子,也没法让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只得连人带被一同抱住,崔博欲把剩下的兵力集结起来,杀出一条血路,将永平帝送出去。
承吉不懂,自有人懂,曾文涉一听魏宽要帝位,又肯赦免顶撞他的罪过,还能继续为官,膝盖一软对承吉道:“陛下不如交出玉玺保住性命。”
崔博手执长剑,架在曾文涉的脖子上,韩知节在身后抱住崔博,曾文涉缩在承吉身后,哭得满面是泪,到这境地也还要装出个忠臣的模样来:“臣与成国公处处为敌,难道不怕性命不保?此举实是为陛下计长远,陛下保得性命,联络忠义之士,方能东山再起。”
承吉听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有人要杀他,而他只要交出那块玉石,就能平安。
长清宫中已经吵成一团,在斋宫就已经死了一批,承吉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血,他连围猎都不曾去过,听明白曾文涉能救他,扒着曾文涉的胳膊,不论他说什么,都不住点头。
崔博眼见大势已去,不肯跪拜魏宽认他为主,也不愿死于逆贼刀下,与一批誓要为大业尽忠的臣子,退到白鹿观,跳了白鹿崖,以身殉国。
这些臣子为了忠义而死,永平帝无力为他们立碑建祠,甚至连他们为什么死了都闹不明白,跟着曾文涉一道出了长清宫,曾文涉还以为能留自己一条命,谁知永平帝刚被抱走,他便被人刀劈其面,削去了鼻梁,疼痛而死。
秦昭既承了大业,自该为掩埋忠骨,这份谏言自然是卫善与秦昭商量好的,既表彰了忠义,又对清河崔氏示好,崔家在京城中的子弟,便纷纷响应秦昭颁布的任官令,以功名入仕途,在朝中任官。
正元帝当年那本忠臣录还未修完,魏宽在其中排行第三,差一点便压过了卫敬禹,如今将他剔除出功臣薄,又把崔博排在忠烈祠碑林中的首位。
忠烈祠就建在城中,将原来甄家以正元帝的名义要建的报恩寺给征用过来,分作两块地用,先建忠烈祠,再建报恩寺,木材石料沙泥全都是现成的。
魏宽一当上皇帝,屁股还没坐热,就先得了皇帝的毛病,挪用了报恩寺的木料,为自己修陵寝,选的地方离盘龙山极远,隔着整个京城,许是怕自己百年之后,要在地下面对正元帝。这些材料自然是带不走的,建忠烈祠绰绰有余,连太皇太后的献殿陵墓也都足够了。
袁含之为忠烈祠作诗篇文章,崔家子弟有在京中的也去吊唁,修成之后还会受百姓的香火,秦昭替崔博死后加封,封他为忠勇将军,赞他虽为文人却有孤身抵挡叛军的勇武。
秦昭在京城登基封后,厚赏忠臣,魏宽也在合州重立政权,依旧把永平帝当作手中的大旗,大业一分为二,魏宽治下各州各府时有起事,战事不断。
江宁王偏在此时派使者前来,承认秦昭为主的大业才是正统,愿与秦昭交好,共同发兵对付魏宽。
江宁王的这封信报在中秋这一日送到甘露殿,秦昭派人从晋地将太初保儿接进京城来,一同前来的还有秦晏承佑。
大福殿被焚毁,徐乔二位太妃本该去皇家寺庙,秦昭特意开恩,还许她们住在旧日宫室中,乔太妃病了多时,在路途中险些一命西去,强撑了回来,住在拾翠殿中,还以阿符的牌位为伴。
徐太妃有儿子在身边,能忙碌的事便更多,日日送秦晏去读书,等秦晏下了学,便跟着章宗义,在户部学习政事,徐太妃的兄长遇难,寡嫂带着侄子侄女逃过一劫,靠着徐太妃又在京城立下门户,还得了封荫。
如意重回宫中,先去拜母亲的陵园,十分不满母亲未能与父亲合葬,分明是大业的太皇太后,竟落葬在小墓穴中。
她被徐太皇太妃和姜太姬两个教导多日,心知形势比人强,本不愿再与卫善再起争执,听闻秦昭登基还未如何,待看见母亲未能与父亲合葬,气得奔回宫中,闯入甘露殿,哭得满面是泪:“母后生时尊荣无比,为何死后要受此番折辱?”
殿中坐满了诰命夫人,都是来送贺礼庆中秋的,京城中谁人不知如意公主的名头,先太皇太后唯一
的女儿,掌上明珠,帝后待她,实比太初公主还更意厚些,纷纷低下头去,只作不曾听见她这番脾气。
卫善难得肃了脸色,虽不发怒,却当着诸位诰命的面正色说道:“这是母亲的遗愿,你若当真孝顺,就该明白。”
如意如何明白,她活到这么大,记忆中父亲与母亲从没有争吵过一句,母亲也从未当着她的面说过父亲的不是,两人便是生气,也不过分殿而居。
如意生了好大一场气,这回可没有秦昰在身边劝导,甘露殿里不管来了谁,她都不肯见,直到中秋这一日,知道前殿要祭拜先人,这才出来。
甘露殿里已经摆下了中秋家宴,含元殿中开群臣中秋大宴,如意磨磨蹭蹭,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挪步进殿,见殿中已经满座一堂,欲往徐太皇太妃跟前去。
只听见廊庑下有脚步声,回身一看,是二哥身边的的林公公派人来知会皇后,说江宁王送信来,愿将公主嫁予秦昭为妃,与大业结秦晋之好。
第372章 中秋
如意听了这半耳朵,待要凝神细听,小太监已经瞧见了她,赶紧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冲着落琼使个眼色,落琼一抬头看见如意在门边,赶紧过来迎她,曲膝行礼:“娘娘派奴婢在此间等候,盼着公主过来呢。”
如意应了一声,一只手搭在宫人胳膊上,一面往殿中去,一面在心里记挂,却又不能细问。
落琼引她进殿,沉香立时过来迎接,将如意迎到卫善身边,与太初一左一右挨着卫善坐下,卫善也不责备她来得晚了,只对她点一点头,吩咐太监宫人道:“点灯罢。”
甘露殿前摆了灯阵,如意未来便只点了其中一层,待她来了,才将各色灯饰都点了起来,一盏盏水灯走灯琉璃灯挂在院中廊下,如意面上一红,虽是家宴,可也都是长辈,她来得晚了,心里虽过意不去,嘴上却怎么也不肯说句软话。
前些日子才发那么一大通的脾气,到如今气还没消,心里对母亲的遗愿将信将疑,怎么也不愿相信母亲不肯和父亲合葬,可发脾气无用,献殿地宫到底还是按着卫善的意思建了起来。
如意坐在席间,殿中笑语不绝,她看着几盏转灯,手里捻了个火晶柿子饼儿,半晌都没张口说话,越是团圆的时候,就越是想念母亲兄长。
想着秦昰在清江也不知怎么样了,咬着柿子饼,嘴里也不觉着甜,心里不住怀念旧年的中秋大宴,那会儿是多么热闹。
正元帝在时,中秋大宴都摆在云台之上,宫妃女眷们打扮得珠围翠绕,坐在云台上隔着水岸看灯,小舟上挂灯扎彩,来往穿梭,教坊歌舞丝竹不绝于耳,茫茫水色之间,一轮天上月一轮水中月,自是一派盛世景象。
卫善nrua未注意到如意神色黯然,她正抱着保儿不住逗弄,离开孩子这么久,再抱到怀里,保儿已经会叫娘会走路了,扶着宫人的手走得摇摇摆摆,看谁都不认生,他从没见过父亲,秦昭一伸手他就肯给抱,挨在秦昭肩膀主,睡得流了一肩口水。
错过了儿子出生学步说话,秦昭心中无比愧疚,政务这么忙,也总要多抱他一刻,知道保儿生来月份不足,胎里带弱,每日都要过问儿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夜里回到甘露殿还得抱在怀里掂一掂重了没了。
保儿在卫善身边攀来攀去,一到了夏日他就改掉了懒的毛病,仿佛一整个冬日已经睡得足了,蹬腿跑跳上下爬个不休,还去揪黑袍将军的长尾巴,被黑袍将军一肉垫拍在脸上。
保儿无论是摔了还是跌了,立时就能跑起来,玩得满头是汗也不停,从上到晚,只有睡着了才真的安宁,太初乍着舌头:“像熊崽子。”
卫善横了女儿一样,假意发怒,却又失笑,等夜里秦昭过来,把太初说的话告诉他,秦昭听了大笑两声,保儿眯眯眼睛将醒未醒,被他爹一把搂起来抱在怀里摆弄,熊崽子不但半点没生气,阖眼就又睡了过去。
保儿爬得累了,就靠在卫善身边,脑袋一点一点,正待要睡,林一贯从紫宸殿来:“陛下吩咐,将小殿下抱到含元殿去。”
卫善看一眼儿子,保儿已经张着小嘴打起哈欠来了,把他抱到怀里,让沉香替保儿抹脸擦手,也不折腾他再换衣裳了,披了一件薄斗篷护风,让小顺子一路送去紫宸殿。
太初从坐上跳下来:“我也是去。”她胆儿很大,甘露殿的人不轻易往紫宸殿去,到了她可没这许多约束,几步就跑去了紫宸殿,陪着秦昭用饭,偶尔还缩在帘子里看一看那些大臣们。
殿前诸臣子一半是熟人,保儿从小在姐姐身边长大,由太初带着保儿,保儿也就不怕生了,卫善略想了想点了点头:“你可不许没规矩,若叫我知道了,可得罚你。”
太初扶一扶头上薄莲花金冠,摆一摆手:“知道了。”神态模样极像秦昭,若得卫善一阵失笑,拿这个女儿没有办法。
碧微手中执杯,陪饮一杯素酒,凑趣道:“公主事事妥当,娘娘不必忧心。”
秦昭还没有别的孩子,只有这一儿一女,往后保儿就是太子,这时见一见群臣也是就当,当年承吉也是被正元帝抱到大的,这是在向臣子示意继承人选了。
卫善轻笑一声:“就怕他上殿就睡,话都说不囫囵。”
原本应当让承佑也跟着去,他是先帝太孙,叫秦昭一声二叔,去到殿上难免叫人打量猜度,这个孩子从小便敏感,何必叫他不自在,便借口承佑还年幼,等日子长些,他年岁大了,再领他去见臣子。
小顺子抱着保儿送到紫殿去,卫善便把承佑招到身边,让他背一首中秋的诗,承佑把背挺得直直的,脆生生背了一首长诗。
碧微心中感激卫善体察人意,承佑上殿大人们有什么尴尬的,无非是多瞧他两心,肚里再腹诽几句罢了,哪一个当娘的,肯让儿子受这委屈,倒不如留他在殿中,一殿都是他亲近的人,说说话背背书来的强。
承佑背完了诗,卫善送了他两本字帖一卷书画,都是宫中库藏的珍品,这画实则是给碧微的,借了个由头送出去。
卫善很喜欢承佑,这个孩子很知恩义,他回宫之后,先到奉先殿拜了卫敬容,跟着便去了梅林,在素馨阁中焚香祭拜李太姬。
他原来还不甚明白,大些便知道当日是李太姬救他一命,碧微让儿子正经认下李太姬当干娘,从此四时供奉香火,又着人去寻李太姬的家人,如今不过补些金银珠玉,待到承佑年长领了差事,才能福泽李家。
卫善赏过,如意便把承佑招到身边,她虽不比承佑大几岁,却也是承佑的长辈,理当赏他,给他一个荷包袋儿,里头是四色笔锭如意的金锞子。
秦晏太初保儿都去了含元殿,只有承佑分明是男孩还留在甘露殿中,如意心中怜惜他,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两人悄声说话,说起旧年在云台上的中秋宴来。
卫善听了几句,软言道:“如今外敌未除,宫中岂能大摆宴席,不仅如此,还要削减后宫用度,待天下升平,再云台办宴。”
如意并不知道后宫减了用度,她的那一份确实还比着旧日的例来,这些日子关在殿里生闷气,到此时才知后宫衣食减去一半,连太初的那份都减薄了,为的便是在群臣面前摆出姿态来,上下一心,征战魏宽。
卫善一提议削减后宫用度,徐乔两位太皇太妃便上表称颂,徐太皇太妃因是先帝的妃嫔,又有还未成年的亲王在身边,并不减薄她的,是她自个儿提出一并削减,连碧微也是一样。
是卫善吩咐不叫人到如意跟前说这些,不过是衣食俸禄,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她的,如意这会儿听说了,扁了嘴巴:“我也愿为讨伐魏贼出一点力。”
这是报仇!既是替母报仇,也是替父报仇,若她像兄长那样是个男儿,便追随兄长去清江战场。
卫善听了低头看她,看她眼中泛光,怕是想到了姑姑,伸手抚一抚她的头发,低声道:“好,我们如意也为三军将士出力。”
夜色一深,外头便放起烟火来,徐太皇太妃几个起身到殿外去观看,承佑跳到地上,伸手去扶母亲,烟火也比往年要少,夜空里炸开几朵火花,碧微握着儿子的手,恍然想起当年秦显在的时候,两人在长清宫里看烟火的时光来。
卫善理一理衣裳,正欲立起来,被如意一把扯住了袖子,吱吱唔唔道:“我进来的时候,听见前头传话,说是江宁王要把公主嫁给二哥。”
如意还是头一回替卫善犯起愁来,她自幼便是见惯了后宫妃嫔的,正元帝并不是个好色的皇帝,可后宫之中也有这个妃子那个充容,也是她年岁还小,她记事的时候,珠镜殿里已经一片荒芜。
如意虽知道秦昱是杨妃的儿子,也只当他和五哥秦晏一样,是妃嫔们生的,并不出奇。杨妃死后不过一二年,宫里便再没有她的传闻,只流传着帝后恩爱,仿佛先帝先后之间从不曾有个杨妃夹在中间。
可她再不通这些事,也在晋王府里住了一年多,晋王府中并无别的姬妾,二哥也没有别的孩子,两人并肩作战,慕煞旁人。
原来当王爷,府中没有姬妾便罢,可既登基称帝,便该充裕后宫,此时尚无人提出要广采秀女选秀的事,等日子久了总有臣子会上奏疏。
连江宁王都想着要嫁公主过来好与大业联盟,要是二哥真的答应了,可怎么办?
落琼一听着消息,便急忙将这事报给了卫善,这位公主来历不凡,说是当年陈皇后嫡出的小女儿,随叔父逃往吴地,被陈家族人奉为掌珠。
江宁王一向将她当作亲生女儿那样看待,如今肯将她嫁到大业来,足见得对大业的退让,也让这回定立盟约更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