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有两位姑娘很得卫敬容的喜爱,生得模样端庄,性子又沉稳,在家里时就读过书识得字,一个姓苏一个姓甄,太子妃只怕要从这二位里选出来。
秦显自也看过一眼,隔着屏风,这几个人也都知道自己正被看着,有害羞低头的,也有娇矜自恃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卫敬容眼里,二十个最后挑八位出来,加上姜碧微,正好九位,空出来的位置,便给后来的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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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册封
这二十位待选的秀女依旧安置在掖庭中, 从百来人住的窄小隔间,换到了开阔宫室,一间院落分成东西两边, 一边住了十人, 每人又各添了两个侍候的宫人,一院里还有四个宫奴, 抬水跑腿搬动重物。
不到最后那一轮宣旨, 谁也不知正妃位落在谁手里, 既能选中留下, 个个都总有些聪明劲,早早就在揣摩, 可却无从下手。
发下来的赏赐人人都是一样的, 花缎皮子珠钗胭脂,闪缎包边用料都一样, 不过换些花色, 件件都是按照太子妃嫔的规格来的, 光看这些, 无人知道自己前程如何。
连教导她们的宫博士也一句话都不吐露, 这二十个人, 从三百人挑出来时就已经选过两轮,头一回去掉一半,第二回去掉百来人,只余下这些,都知算计讨好全无用处, 倒不如把心里那些想头都收起来,安安心心学规矩。
皇后娘娘在中秋节的时候在丹凤宫中办过小宴,那时就只余下这二十人了,一个个把赏赐下来的衣裳首饰穿戴起来,排成两列去拜见皇后。
绕过甘露殿时便能看见廊庑重檐和檐上立的那两只鎏金凤凰,懵懂的看一眼便罢,心里有些主意的便也想一想再过些年这甘露殿中住的会是谁。
到了丹凤宫,皇后娘娘也并不是头一回拜见了,她宽厚仁爱,可座中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回来便又被训导姑姑教导,节里该当说些凑趣儿的吉祥话。
至于是什么样的吉祥话,怎么说才能让皇后娘娘高兴,那便得看各人的本事,里头聪明些的便学着徐淑妃的模样,她可是靠着皇后娘娘才在能升到妃位的。
顶头的尚宫们没人敢吐露消息,可底下这些侍候的宫人们也会出去打听打听,若是自己跟着的主子得了好,她们也就跟着不一样了。
还未挑出正侧来,这些姑娘们个个都已经知道太子对长宁公主情根深种,未搬去离宫时隔得几日就要出城去看一回,秋猎里打着的皮子,寻常送过去的东西,猫鼠各有道,宫人们知道的,比几位尚宫还更多些。
长宁公主还在孝期,转眼守完了孝,许就是正妃了,她既有出身又得太子喜爱,在皇后娘娘跟前又有体面,哪一样都比掖庭里的秀女强得多。
秀女走动再少,也不会闭门不出,偶尔还能往御花园中走动一回,云梦泽边望仙台上,还有人远远看过太子一眼。
瞧见过一眼的,回来便被十好几个人一道围住了,她们只听说太子年轻勇武,还从没见过他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一人一句,把那见过的秀女给问住了。
隔得这么远只能看见人生得高壮,肩腰背无一不壮,身边跟着小太监,路过花园迈着大步往麟德殿去,那步子迈得这么远,女人家怕得迈上三四步才有跟得上他。
秀女们是不许打听太子喜欢什么的,可宫里总有流言吹到耳朵里,小宫人们之间铺床叠被时说上两句,有要好的听上两句,这二十个人便都知道了。
卫敬容最看重姓苏和姓甄的两位姑娘,便是这俩人个从来不嚼舌不打听,进了宫,能闭得紧嘴关得住耳,头一样便先立住了。
丹凤宫铺着大红缠枝牡丹纹绒毯,底下烧了地龙,摆了碳盆,屋子里暖烘烘的,卫敬容穿着大毛衣裳坐在窗边,开着窗户口看外头白皑皑的雪景。
此时雪住了,几个宫人正在洒盐扫雪,扫开一块干净地方,把铜熏笼抬出去摆上,把明日冬至大宴要穿的衣裳熏一熏。
卫敬容自怀了身子便闻不得烟味,再好的熏香点起来总有烟,这才挪到外头去,铜盆里倾上热水,那香味一层层的染到衣服上,吸饱了蒸气,再挂上一夜,明儿一早祭祖的时候穿。
结香往牛皮囊里灌上热水给卫敬容暖手,她连手炉都不用,受不得碳火烟气,抱了牛皮囊,睇一眼结香:“你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了,立在身边又吞吞吐吐的作甚。”
结香笑一声:“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的眼睛,太子殿下央奴婢说情,奴婢有什么脸面能跟娘娘说这些,不过看着太子关切,多嘴一句罢了。”
卫敬容笑看她一眼:“这孩子还敢弄鬼,说动我有什么用,我是喜欢姜家这个姑娘的,可他爹自
来厌恶这些事,如何说动他才是道理。”
天下当婆婆的都能挑一挑儿媳妇,只有卫敬容,三百来人里要挑个样样都让人满意的却不容易,苏家的赵太后嫌弃她不够圆润,不是宜男之相;甄家的规矩是规矩,却也生得圆团团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可人又太木,半点儿不灵动,总都欠上些,难讨秦显的喜欢。
可他喜欢的,心思又着实太重了些,心地清明还好,就怕她钻进牛角,那便不是东宫之福了。卫敬容蹙蹙眉尖,赤芍捧了一碟子奶点心来,她挑一个吃着,小口咬在嘴里,看来看去最讨人喜欢的姑娘还是善儿。
姜家姑娘初来时,卫敬容确是喜欢她的,懂得进退知道分寸,可如今再看她,便是过于知道分寸了,毛病确是挑不出来,可也难让人心生亲近。
结香觑着卫敬容的脸色陪笑一声,心里知道娘娘对长安殿那位姜姑娘的心思淡了下来,炊雪倒是来报过一回的,身份不同,送信来的办法便也不同,可娘娘最不喜欢的便是想得太多的人。
结香帮着说了那一句,见卫敬容没有这个心思便又跟上一句:“我听说这位姜姑娘这些日子往宜春殿里走得很勤。”
叫她奉承赵太后是卫敬容的意思,她也确是奉承得极好,杨云翘挑唆赵太后要那尊白玉观音,便是她送来的消息,跟着赵太后自个儿说漏了嘴,叫正元帝知道了。
卫敬容心知她是个得力的,可总是难以亲近,听见结香这么说,抬一抬眉毛,她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正元帝是打定了这个主意的,只不知道秦显会不会去走赵太后那条路。
赵太后果然同正元帝闹了起来,孙子来求她,想的办法极容易,告诉她说姜碧微的八字极好,跟他的最配,若是得了她当正妃,往后福泽绵长。
赵太后心里是很喜欢她的,日日陪着她一道念经,还教会了她打叶子戏,说是教,就是凑起一个局来,几个宫人拿着花牌,陪赵太后解闷儿。
拿出一串铜钱来,一局几个钱,赵太后便觉得极有意思,翠桐在一边帮她看牌,几个人再装模作样给放放水,她玩得兴起,本来冬日里也不能种菜了,天天闲着也是闲着。
为了这事儿,徐淑妃还往长安殿里送了东西,老太太一忙便想不到小孙子了,也不必她天天抱着孩子在大冬天里走上一回,到宜春殿里去给老太太“抱孙子”。
学会了花牌又学各地的玩法,宫人们也常有戏赌的,太监尤为爱赌,后来赵太后都不必翠桐替她看牌了,自己也能赢上几局,还把思恩公夫人也叫进宫来陪她一道玩。
身上穿的裙子鞋子也都是她的手艺,赵太后没孙女儿,知道这个已经定给孙子了,原来一百个看不上卫敬容,不意隔代了倒亲切起来。
赵太后心里喜欢了她,孙子又这么央求,她便趁着正元帝给她请安,把话给说了:“我看她很好,你媳妇也就是这两年才好起来的,她这么孝顺我,八字儿又旺我们兴旺,怎么就不能当大妇。”
正元帝同她扯也扯不明白,赵太后认死理的本事比他还强些,一旦认准了,便不肯开口,正元帝连连摆手:“娘别掺和这些事。”
赵太后还是那个道理:“你讨媳妇的时候没问我,如今孙子要讨媳妇了,怎么就不能听我的?譬如她是选出来的,还有哪儿不如意?”
赵太后跟着就要抹眼泪,正元帝一看她便知道她要从他那“短命的死鬼”爹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他当了皇帝也没能给赵家什么体面,光是想便头晕,急急出去了,把儿子宣到紫宸殿来。
上回秦显冒雨过来,这回是雪晴初霁,天色幽暗,风比落雪的时候还更冷些,秦显性子火热,从不畏冷,穿着夹衣便过来了,正元帝原想大骂他一通的,一看他穿着棉衣,连斗蓬都没穿一件,把自己的衣裳给了他:“仗着年轻就胡作非为,老了且有你苦头吃。”
秦显耳朵一热,嘿嘿一声笑了起来,披上正元帝的衣裳,坐到火盆边,让小太监去拿取一碟子红薯花生来,给正元帝烤花生下酒喝。
正元帝看儿子这付小心的模样,依旧鼻子里头哼哼,越是如此越不能叫他如愿,看自己的时候不分明,看儿子倒明白起来,若不从根上正住礼法,往后儿子少不得要被女人拿捏。
“旁的我都依你,这个不成,你到我这个年纪,也就明白了。”正元帝眼看儿子把花生衣都搓掉,烤了一小碟子花生送到他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捏住一个扔进嘴里。
殿里被火烤得暖烘烘的,秦显闷头剥花生,鼻尖上全是汗珠,也没把正元帝给的衣裳脱了去,他闷声闷气:“爹让我读史,袁先生也爱讲史,我读了,大夏前朝后宫之乱,我可未曾听见陈氏外戚为祸,只听说过宠妃为祸。”
正元帝被儿子戳了脸皮,气得一杯子磕了过去,气动之下依旧不舍得,杯子扔出去了,碰都没碰着秦显,倒是茶水淋湿了他的衣摆。
秦显知道亲爹舍不得打他,一脚茶叶还笑起来,正元帝挨在榻上都没坐起来,挥手两下:“滚滚滚!赶紧滚!”
秦显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把大衣裳解下来搁在门边,正元帝看着他出去,夜里便草拟旨意,册立甄氏为太子妃,姜氏为太子良娣,苏氏为太子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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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相思(捉)
正元帝拟定旨意, 傍晚便去了丹凤宫,秦显出了紫宸殿便到了丹凤宫中,央求卫敬容替他说项, 被卫敬容肃了脸儿训斥两句:“上回我怎么同你说的, 不论如何都不许你乱的尊卑。”
看秦显确是失望又放软了语气:“连你祖母都说不动的事儿,我就能说动了?”拍了拍他的手掌:“我知道你这脾气像你爹, 打定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的主意不改, 他的主意自然也不改。”
实不愿夹在父子二人中间, 说完这两句,又犯了恶心, 秦显一看不敢再烦着她, 心里后悔,明知母亲身体不适, 还非得拿这些事来烦她, 告罪两句, 转身出去。
心中烦乱, 便在园中随意走动, 云梦泽结了一层厚冰, 元日里妃嫔宫人都在上面坐冰椅作冰戏,他走了两步,便见在玉栏里有几个宫妃模样打扮的人正习冰戏。
秦显随意打量两眼,转身就要走,他身边的小太监凑上来道:“殿下, 那两位便是甄采女苏采女。”正妃位便是从这两位里挑,大宴那一天两人的座次最靠前。
大宴早早就要安排,到底是谁坐在首位,也刚刚得着消息,小禄子既跟了太子,又知道太子心中有人,替他着意打听,这才打听出来,六司二十四司同办宴会,人一多口便杂,再有些功夫,只怕掖庭里也得着消息了。
秦显手扶在栏杆上,身上还是那件单衣,周身都冒热气,听见这一句远远看上一眼,那几个采女有在北地长大的,倒能作冰戏,靠南些的穿上鞋路都不会走,叫宫人扶着一步一挪动。
秦显收回目光,心中烦燥,想一回道:“二弟不是送了些金钢石来,你把一盒子都给长安殿送去。”小禄子应了一声是,人低着,眼睛去却看冰面上那十好位年轻貌美的小采女,苏甄二位是年纪大些,人更稳重,这才得皇后娘娘的喜爱,可太子爷还真是不喜欢这一款。
太监眼里女人难分美丑,何况能进宫来的都不丑,总有动人处,小禄子拿眼一溜,还真有几个采女生得美貌,以他看来比姜家姑娘也不差着什么,太子这时候迷了心窍,往后也得雨露均沾不是,也不知道哪一个能先生下皇长孙。
秦显从紫宸殿出来便不乐,跟着又往长安殿送东西,这两条消息都瞒不住人,太子选妃是一年中最大的一桩事,哪一个不盯着,吹风似的传到了长安殿。
细叶是跟着姜碧微是进宫的人,她在蜀地便是公主,休曾受过这样的闲话,吃这样的委屈,心里替她不平,可炊雪饮冰却是后来的,分派到她身边,侍候的是长宁公主,那会儿连公主的封号都还没有,如今成了太子心尖上的人,怎么替她高兴。
小禄子一送东西来,便赶紧替她探问,反是碧微坐在窗前,调了墨色,画窗前芭蕉叶上落的那一捧雪,细叶听见廊下窃窃声不住,看一眼碧微,咬咬唇,压低了声儿:“姑娘也太委屈了些。”
冬日里满园肃杀,原来春日的海棠夏日里的石榴都落了掉干净,白茫茫的一片,翠瓦敷着白雪,只有墙角一树蜡梅花开得正好,她先是远望,跟着便把画芭蕉的那一张揉了扔进书缸里,又铺开一张纸,调了朱砂金黄画宫墙下的那株蜡梅树。
手上调着颜色,抬头对细叶笑一笑:“这话往后就别再说了。”阖宫里没有一个人会替她委屈,笔在纸上落了红,又点上金,蜡梅枝条还细,花却开得极密,开着窗子便能闻见幽香,她吩咐细叶:“去剪上两枝,插在梅瓶里,给皇后娘娘送去。”
细叶到墙角去剪枝,碧微搁下笔立起来,抽出一方帕子,包了两个玛瑙冻盘子里香橼,冲饮冰招一招手,让小禄子给秦显带过去。
饮冰掩了口:“公主也给殿下带句话去。”她手里捧着填漆盒子,里头是各色杂宝,炊雪的手里方是一盒艳晶晶的金钢石,从南边买来,打开盒子光艳艳的,这许多好东西,一出手便是一匣子,里头七八颗龙眼那么大的,宫里且都少见。
小禄子捧着两颗香橼,就立在阶下等着,碧微当着宫人的面,纵心里有话也说不出口,还又回到屋中,落在纸上,短短五个字儿的小笺,写得面上泛红,耳廊微热,密密叠起来,让小禄子一道带回去。
饮冰捧了盒子进屋来,捧了一桌子的宝石:“殿下真是有心了,知道公主守孝,冬至大宴不能戴红的,这一颗拿出去足够惹人艳羡了。”
碧微心知冬至大宴之后就要颁布旨意,秦显求而未得,自己承他厚意不能再逼迫他,心里苦涩,默默咽下,等他成婚,自己还未除服,挑出一颗金钢石着人送到司衣局去:“托他们做只簪子来。”
余下的都暂且收起,和那块鹿皮放在一处,炊雪一看就知她心里不好受,劝了她两句:“公主也别太心重了,殿下对公主如此深情,看公主把鹿皮收起来不用,就送了白狐裘来,是把公主摆在心上的。”
“我知道。”碧微又想起自己写的那句话,不负相思意,既是写给秦显的,也是写给自己的,两人都不相负才好。
冬至民人祭祖,天子祭天,正元帝领着太子前三日便往南郊斋宫,正元帝乘坐六驾前往斋宫,改往年太尉光禄卿为亚献终献的旧例,让太子亚献,亲王终献。
既改旧例,正元帝又还有两个儿子,秦昭在清江大营不提,秦昱秦昰这两个儿子里取其一做终献,秦昱年长,秦昰年幼,祭天是国之大礼,让秦昰做终献,怕他人小忘词,对天不敬。
可胡玉成却上奏请立秦昰为王,定下封地,让他以皇后嫡子亲王身份终献,正元帝一接到奏疏便对称赞了胡成玉,赞他心有家国,给小儿子秦昰定下一个雍字,往后封地便在京城附近的雍州。
秦昰刚过五岁生日,他的礼服都要现制,尚衣局赶制出来,他穿戴上身,肃着圆脸盘,迈腿跟在秦显身后,通往祭坛的通道极长,两条胖胳膊举得平平的,一路庄严肃穆,献香至祭,长篇祭词没有错一个字。
终献之后又是钟鼓齐鸣,他立在秦显身边,依旧显得只有一点丁点儿高,被秦显一把抱起来,秦昰自己掀了冠上垂下来的珠玉石,把头把哥哥肩膀上一趴,小声告诉他:“我饿了。”
天不亮就起来祭祀,连秦显都饿了,何况是他,一只巴掌牢牢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进斋宫里,让宫人给他调热牛乳吃。
正元帝最爱看兄弟和睦,长子对小儿子这么好,便显得齐王差着些,秦昰跟他也不亲近,可秦昰还是个小孩儿,懂得什么,哪个待他好,他就跟谁亲,热牛乳还没喝上,趴在哥哥肩膀上就睡了。
正元帝解下冕冠玄衣,笑看了长子一眼:“你春日里成婚,明岁这时候给朕添个孙子。”次日百官进表朝贺,夜间就在含元殿摆宴,宴上颁布了旨意,册立甄氏为太子妃,二月完婚。
这个大家宫里各有人过得不舒坦,可卫善在业州却没有一日不舒心,冬天雪地上也猎着几回兔子,得闲便带了兜帽到书场去听《卫王传》,林文镜把他心中记得的事迹都写下来,不单写卫敬禹,学着跑江湖的说书人那般写了话本子,就叫《大业英雄志》。
头一讲,讲的便是皇帝秦正业,名讳自然不能提及,只尊称陛下,他落在笔间比当年青牛传说还更传奇些,反正业州百姓无有不知那是帝星落在业州的,佛塔寺里还立了碑。
业州出了一个皇帝一个卫王,可算得兴旺发达,《大业英雄志》一出,书场里唱演义的,都到林文镜门前索求书稿。
第二个讲的就是卫王,袁礼贤排在卫敬禹的后头,卫王文治武功,大业开国立朝不可磨灭的功勋,连皇帝都赐了匾来,御笔写就的“卫王”,其中自然不少阿谀之词,写卫王一双慧眼识得帝星,越是神奇古怪的这些人便越是爱听。
就连卫善坐在书场里呆上一会儿,便能知道这些人为甚爱听,起伏跌宕,让人猜料不着,这才引人入胜,只这些字让林先生口授,叶姨落笔,也不知林先生心里如何忍耐得。
冬至这天先往卫王庙中祭拜,夜里又在家中祭祖,围着炉子吃羊肉锅子,卫善亲手裹了肉馅小饺子供给祖先,特意蒸了放在母亲墓前,上辈子从没能亲身至祭,如今要给母亲父亲添衣做鞋。
家里处处点灯,沉香几个还作了消寒图,唱消寒歌,自出了京城连她们也跟着活泼起来了,屋里摆开锅碗,丫头们一道裹红白圆子,拿芝麻白糖调馅儿,又做了肉的虾的。
卫善急赶着给小叔叔和林先生都做了一双鞋子,把林先生也奉作家中长辈,送鞋袜给他,卫平还亲自送去好酒好肉,拿他当作先生看待。
夜里阖家齐聚,又落起大雪来,围着炉子搓手烤火,卫善手上针线不停,她想给家里每人都做一双鞋子,还要给秦昭也做一双,手上正穿针,外头怀仁来报,说是有客来。
话未说完,来人便跟着进了内室,一身黑斗蓬,戴了兜帽,一身寒衣进了屋,随手拍掉肩上落雪,他立在背光处,瞧不清面目,卫善却张了口,只差一句就要叫出他的名字来。
那人把兜帽一掀,露出笑盈盈一双眼睛,隔着火盆烛影看过来,叫了她一声:“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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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相见
秦昭眉剑星目, 薄唇含笑,念着卫善的名字,张口吐出一团白雾来, 脱下斗蓬交到怀仁手里, 看见卫善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嘴,一付不敢置信的模样, 呆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呵一声笑了出来:“怎么, 不认识二哥了。”
走过去就想揉揉她的头, 可他才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 怕把她冰着了, 两只手伸出来在炭盆上烤一烤,搓得热了, 这才抬眼笑看她, 拿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善儿就不想我?”
卫善手里还拿着鞋垫, 前两日才送来的玉雕石榴盆景, 一盆儿摆在桌上, 一盆儿摆在房里, 冬日里赏玩,跟石榴盆景一道送来的那一匣子南珠还不及寻工匠了攒成珠钗,连回信还没送呢,他人就在眼前了。
卫善揉揉眼睛,把秦昭惹笑了, 掀了袍角坐到软凳子上,摸一摸肚皮:“有没有热食吃?”身上披着斗蓬,寒风扑面,头发眉毛上都结着一层霜花,来的时候在马上饮酒暖身,肚里尚不觉得饥饿,进了屋子一暖和,眉毛上的冰霜化开了,连胃也跟着饿了。
来的路上光是饮酒,两个皮囊里灌的浇酒都喝空了,觉得身上冷了就喝上两口暖一暖身,嚼些干饼垫垫肚子,这会儿闻见香味,馋虫都勾了起来。
卫善“哎哎”两声,知道他饿了,叫厨房赶紧盛一碗热羊汤来,冬至节该吃圆子,又怕他路上赶得太急,胃里是空的:“圆子糯米太多,不好克化。”
吩咐完了沉香又吩咐初晴,叫人切些小菜,再温一壶酒来,还问他:“有竹叶飞青和梨花湛白,我还泡了些药酒,状元红橘豆青,二哥要喝哪一种?”
秦昭坐在软椅上看她,连日不歇,已经倦极了,可目光落到她身上,忍不住便要放软一些,冲她点点头:“不喝了,来时喝了一路。”
这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许多,身上穿的新衣还是他送来的,专请了南边裁缝做的,吴江女子奢靡之风不改,越是销金织银的衣裳越是时新,秦昭送来的式样,都是卫善寻常并不穿的。
在宫里处处都怕落人口实,姑姑再宠爱她,也不会失了分寸,何况那会儿年小,反是到了业州,整个州府就没有比她更大的,这一条襕裙裾上层层叠叠的金银丝绣海水纹样,抬步一动,脚边细碎碎都是光影。
卫善听说他喝了一路酒,眉心都拧起来,替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看着他喝,秦昭一手托着不子,眼睛落到她腕上的杂嵌宝石金镯子上,唇角一勾,果然是这么打扮好看。
不及问他怎么会往业州来,清江的大营又怎么办,河上都封冻了,就是江上能行,到了宿城也不易通行了,船只又是怎么破冰而来的。
肚里满是疑问,也先等他喝了羊汤,秦昭一气喝两碗羊汤,连汤带肉吃进去,这才觉得身上好受些,他来时便见前堂灯火通明,猜测是卫敬尧有客来,干脆绕到后院,直接来找卫善。
卫善自知秦昭来业州的事不能宣扬,把丫头都遣出去,只留沉香一个,自己回房拿了个锦枕出来,给他垫在身后,拍拍他的肩:“二哥歇一歇,前边来了些旧人,正跟小叔哥哥们吃酒。”
秦昭人一松下来,便有些犯困,眼睛都撑不开,卫善掀了帘子出去,吩咐怀仁把跟着秦昭来的人安置在偏院客房,也是一顿酒肉款待,既是快马简装来的,便不许人宣扬,里里外外外安排好了,回到屋中,就见秦昭一只手撑着头,人已经要睡过去。
她挥一挥手,示意沉香出去,沉香脸上一红,迈了两步,到底出去了,又不敢离远了,就立在廊下,初晴给她添了一只火盆,两人噤声坐着,想的都是一样,公主已经十三岁了。
皇家公主自比民人女儿要嫁得晚些,民间十三岁的姑娘一半儿已经在备嫁了,公主跟晋王两个这么不避讳,传出去总不太好。
可卫善早不是原来的小公主,心里有主意得很,没一个改逆了她的意思,初晴拿了一盒榛子核桃来剥,细细吹了皮,搁在小碟里头预备给卫善吃,看了沉香一眼道:“我们公主,会不会嫁给晋王?”
沉香一听低头笑起来,两人这个情态,也就只有卫平卫修还当这是兄妹情深,沉香虽不识得字,可侍候笔墨的是她,回回一给晋王写信,公主便满眼都笑。
数着日子等信来,若是迟上两三日,那一天得问三五回,公主活计做得慢,给太子正元帝的东西一半让丫头来裁,只有给晋王的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头回做鞋子,鞋样就剪坏了两双。
初晴一看她笑,也咬着嘴角笑起来,两个丫头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凑在一起都觉得晋王公主很是相配,初晴剥着核桃,整个的就搁在碟里,碎的便自己吃了,还给沉香塞上一个。
沉香口里含着核桃,压低了声儿:“晋王待咱们公主这样好,真个成了婚,还不捧在手心里。”吃穿用样样都操心,比正经哥哥们想的还多些,人又俊心又细,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姻缘。
两个丫头在门帘外头私语,卫善拿了毯子盖在秦昭身上,他眯起眼睛还想抬抬手自己来,被卫善一把按住了手:“不许你动了。”
手里拿了个小方枕,把大枕头垫他背后,小枕头给他枕在头下,又替他把毯子拉起来,秦昭闭了眼儿还想笑,想到她丁点儿大的时候就是这么玩瓷娃娃的。
缠着丫头给她做一条小被子,翘着小手指头给娃娃盖被叠被,自己要当娘,拉着他来当爹,拿槐树叶子托着米团子当饭。原待不睡,喝一盏酽茶提提神,谁知这么一恍神反睡了过去,混混梦中只觉香甜,一觉醒过来,天色还是暗的,屋外却有白光。
秦昭身子一动睁开眼睛便翻坐起来,借着屋外一点光,看屋里红锦帐垂珠帘,雕花圆桌玫瑰交椅,便回想起自己是在卫善房中,竟这么宿在她房中了。
脚上的靴子脱了齐齐摆在榻下,腰带衣裳倒还穿得整齐,秦昭松一口气,眼睛往内室看去,厚帘子垂下来,里边一点响动都没有,赤脚走过去,想唤一声善儿,又怕她还在熟睡。
想到她最爱睡,趴在石凳子上还能睡得着,又笑起来,轻轻掀了帘角,床帐都只放了一半,大红锦被盖得密密实实的,床下一双睡鞋子,鞋子上绣两只金线蝴蝶。
外头雪早就停了,月色映着积雪生光,看一看月悬中天便知还是深夜,想这么开门出去,又怕屋里无人,因着他在,屋里并没有丫头守夜,这么走了,难道要叩开门把丫头叫起来不成。
在软毯上踱了两步,重又坐回榻上,再睡也睡不着了,人精神了,心思也细起来,他枕在颈下的小方枕头,便是善儿从小就睡的那一只。
不认被子不认床,就只这只小枕头,大些不认枕头了,到哪儿还得带着,随手一拿倒把这个拿来给他,也不知道她夜里还睡不睡得着。
手里托着小方枕,掀了帘子进内室去,想把枕头搁在她床头就出来的,就见她趴在床上,缩在大被子里,一把乌发散在红锦被上,一只手枕在身下,一只手护着面颊,露出半张脸来,睫毛卷曲轻颤,呼吸又浅又均。
手指头刮刮她翘起来的鼻尖,把低笑声压在喉咙里,睡着了就又还是个小姑娘了,卫善睡得极熟,趴着一动都不动,秦昭把小方枕搁在她床边,侧头看她,看了许久这才回到外室去。
等到天光乍亮,也依旧没能睡着,又怕开门声惊动了她,索性等得一刻,听见里面悉悉索索出声,知道她醒了,反往枕上一躺,盖上毯子装睡。
卫善散了头发,披着衣裳,一醒来就瞧见身边的小方枕,知道秦昭醒了,趿着鞋子下了床,掀了帘儿走到榻边,看他闭着眼还在睡,伸了手指头刮刮他的鼻梁。
指尖一碰,秦昭倏地睁开眼睛,倒把卫善吓了一跳,“哎呀”一声,退后两步,待知道他是故意吓人,拎起小方枕砸到他怀里。
这么嬉闹瞒不住人,沈香一晚上都没睡实,卫善不许她留下,她和初晴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两个人背对着背,都不敢猜测,可又忍不住要想,谁也不敢去报上去,一夜里翻来翻去,天还没亮就守在门边。
沉香提了铜壶进去的时候,秦昭自己坐着束发,榻上的毯子枕头都已经收拾好了,他一脸肃穆的冲沉香点一点头,沉香赶紧低下脸去,仿佛自己心里想了什么都被晋王知道了。
卫善洗了脸,梳了头发,厨房送了热粥小菜来,膳桌送到门边,都由沉香端进来,初晴替她掀帘子再盖上,卫善吃着燕窝粥小炸雀,又说要吃江米竹节糕,还笑眯眯的问秦昭:“二哥要不要吃软汤面?”
秦昭就着盆里的残水绞了巾子洗脸,他在营中也是自己收拾,不要丫头动手,沉香都不及替他换一盆水,他就已经自己擦了脸。
卫修拿了一匣子小梅花海棠元宝来预备给卫善节里赏人用,笑嘻嘻的才刚进门,就见秦昭手里拿着软巾,擦了脸从内室出来,看见卫修还点一点头,竟问他:“小舅舅与林先生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卫修小哥哥受到了惊吓,石化裂开碎成粉沫沫了
【接下来请大家做好准备迎接狗血
当里个当~
今天怀总迟到了,活没干完不一定有二更
天又好热…痱子粉都变成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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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情难
卫家几个人都知道秦昭来了, 怀仁一把人带进来,就去前厅禀报了卫敬尧,昨夜有远客来, 卫家男丁都在待客, 秦昭又不便现身。
便把他领到了卫善院中,还想着善儿年纪越大, 越是稳妥, 时常还有超越年纪的惊人举动, 连林先生都赞她想的深远, 这点年纪又长在深宫已经难得,还道她已经大了, 家里的事交给她无碍, 没料秦昭竟会宿在善儿房里。
“小舅舅在,林先生这会儿怕到龙王山上去了。”回答秦昭的不是卫修, 反是卫善, 她伸手给自己拿了个红糖枣糕, 还问卫修要不要。
卫修铁青了脸坐在圆桌前, 沉香和初晴两个互相扯一扯, 谁也不敢给他上茶, 都缩着脖子立在雕花飞罩下,挨着门帘子,预备一吵起来就赶紧退出去,免得吵出些什么她们不该听的话来。
谁只卫修只是坐着生气,沉香看这么着不是办法, 依旧沏了茶来,送到卫修手边,卫修跟防贼似的防着一个魏人杰,哪知道竟被秦昭钻进了屋。
他鼻子一动,就只这屋里头味儿不对,哪里刚来,分明是过了夜,一股清冽松针香的味儿,可不就是秦昭寻常用惯了的熏香。
他一手托着茶盏半天都没能送到嘴里喝上一口,咬着牙气哼哼刮了卫善一眼,就见小妹手里还捏着一只江米竹结糕,咬了一小口,浑没事儿的让初晴给她拿蜜来,要用蜜沾着江米糕儿吃。
秦昭擦完了脸,把巾子搭到毛巾架上,走到桌边坐下,就挨着卫善坐在另一这,用饭之前吃饮两口茶,听见卫善要蜜冲她笑一笑:“又吃甜的,就不怕坏了牙。”
卫善打小就爱吃甜的,睡觉的时候还要偷偷含一颗糖,糯米牙蛀了一点点,疼的捂住嘴巴,心里知道是吃糖吃坏的,不敢给别人看,怕挨骂,张开来指给秦昭看,圆眼睛泪水汪汪,一抽一抽的委屈。
卫善难得脸红起来,她不记得给秦昭看牙的事,倒记得牙疼,姑姑看着她不许她吃糖,连秦昭也不给她吃了,疼的时候捂着腮发誓不吃,等不疼了又馋 起来,背着人又求又抱,趴在他身上,秦昭被她求不过,拿了一颗在手心里,只许她舌头尖舔一舔。
卫修眼看自己生气这两个一个都不理会,愈加气恼,就算二哥是秘密前往,也不能就这么睡在小妹屋里,眼看十三岁了,也该有些男女之见,纵小妹没有,二哥也该有。
卫修从鼻子里哼哼出一声来,口气硬绑绑的:“你便不见我爹,我也要拉你去的。”
卫善一抬眼儿就见小哥哥气得脸都绿了,心知这样确是不妥当,可又无人知道,何况二人绝没有半步越雷池的,二哥连她的内室都没进过。
才刚想到两人绝没越雷池,二哥也没进内室,就忽地想起了那出现在她床头的小方枕头,要是他没进来过,那枕头怎么就到了她的床上。
小方枕上边的毛边儿还是卫善小时候盖的毛毯,这么多年枕套换了许多里,里头个芯子重又填过,可那一小块儿旧料子从来都没换掉过,原来的卫善没有这只小枕头是再睡不好的。
可这个毛病已经是个旧毛病了,上辈子她早早就用这个旧枕头,怀里抱着刀才能睡得稳,不意他还记得,嘴巴一翘,脸上就露出笑意来。
卫修险些气炸,再看他还给善儿挟菜,挑了松仁鸽蛋搁到善儿的勺子里,板了脸不错眼的盯着秦昭,盯着他掀开茶盖儿撇撇浮沫,小口啜饮,面上还是那付不急不徐的神色。
心里又猜测两人有情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他竟半点儿不知道,只顾着防外贼,倒让家贼把宝贝妹妹给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