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霞阁的合欢开一层落一层,碧微细细收拾起来,晒干做了一个枕头,上头还绣了些富贵图样,让赵太后垫在脑后当小枕用。

赵太后的衣裳袜子裙子抹额,她能动手都动手,赵太后身上穿的慢慢换成她的手艺,她在家时也未曾做过,此时重学起来,衣食无有一样不精心过问的,越是问得细,素筝落琼待她便越是亲热。

离宫建在黎山上,比皇城里要凉快得多,一下雨倒有些阴冷,碧微身上弱些,前两日着了风,正在咳嗽,这会儿还罩着披风,不敢立时就换纱衣,手里抱着热茶杯,眼睛盯着那雨帘,恨不得能穿透雨帘,一眼能望得见皇城。

弟弟进了宫去,也不知道仔细背书了没有,吃穿可受了委屈,宫人待他仔不仔细精不精心?细叶芳姑都在弟弟身边,卫后又从来宽和,可她依旧怕弟弟被太监宫人慢待,底下人的眉眼高低,这一路回来也算经过见过了。

自入了夏,京都便时不时要落上一场雨,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了,望着檐外大雨,她怔怔出神,耳里除了雨声甚么都听不见,殿中铜鹤香炉里点着梅花香饼,香烟一缕带着湿气钻入鼻尖。

秦显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回避开不见他,又还有第二回,只当两人最多如此,可她没想过,他会隔着这样的雨来看她,又问她那么一句话。

太子喜欢她,已经是整个离宫都知道的事,就连赵太后都觉出来些,看她的时候意味深长,她既不能辩驳又不能承认,应承他不是,回拒他也不是。

秦显每回看她,都这么用力,目光灼灼好似火烧,这样的情状怎么瞒得了人。她先是连抬头都不敢,接着就敢抬头了,再接着又敢说话,这才知道秦显远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跟她说话,总怕声量太大吓着了她。

她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连看见秦显都觉得心生亲近,离皇城这样远,身边一个旧人都没有,秦显来看她,送给她一堆瓷人瓷狗素缎罗扇,零零碎碎什么都有,总是满满拿了来,往她殿中一放,若是她挑捡一下,他就很高兴。

昨日他冒着雨来的时候,忽的屏退宫人,大步冲她走过来,看她面色发白,缩在门边的样子,问她道:“我将要选妃,你知不知道?”

她自然知道,心中深觉受辱,他分明要选妃了,可还时时过来看她,来了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对着宫人吩咐得比谁都仔细,还替她带来弟弟写给她的信。

秦显见她低头一言不发,只能看见她紧紧抿住的双唇,脸色发白,唇色更白,细伶伶的像开在台阶上的白花,一不留神就在心里开成了一片。

他又往前一步,他往前了,她便后退,退到雕花门边,整个人被秦显罩在阴影里,听见他问:“你肯不肯嫁给我。”

她眼睛还没抬起来,眼泪就落在手背上,秦显笑一声:“我等着你,你要是肯就点头,要是不肯,我往后也不再来了。”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短弯刀,上头嵌着宝石:“这是我极爱的一把刀,你要是肯,就送给你。”

这是征战之后御赐的东西,波斯短刀外头是金鞘,嵌着一颗巨大红宝石,水滴似的嵌在刀鞘上,拔开来寒气逼人,她手里握着那把刀,看着他又冲进雨里,一步都没有回头,越走越远了。

碧微一夜未睡,又不敢点蜡烛,她身边的宫人都当秦显已经对她行过事了,与她是不轨,而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件寻常事,饮冰和炊雪还轻声问她用不用药。

两个人神色恭顺,低着头一动都不动,声音又细又轻,好像怕她尴尬,怕吓坏了她,可秦显让她们退出去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留下来。

他要是想,床上榻上地上毯上,什么地方都是可以的,没有会来阻拦他,炊雪饮冰不会,赵太后也不会,可是他没有,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片衣角。

秦显是她见过的男人里最高大的一个,好像伸手就能打她,一只手就能把她的脖子给拧断,可他从来也没碰过她,靠得这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水气,又有汗又有雨,鼻尖萦绕,挥之难去。

她羡慕卫善有无数宠爱,也羡慕过那一池子的芙蓉灯,萤火亮了一夜,同满天星斗相映,可这些到得此刻都想不起来了,她冷着脸挥退了宫人,躺在床上合放睡着,手上摸着弯刀,掌心就贴着那块红宝石,直把它捂得发热。

第二日她寻出一条从蜀地带出来的旧帕,这还是她在蜀地闺阁中时做的绣活,她的那座阁前遍植兰草,就叫兰阁,秦显进来的时候,兵丁把那一地的兰草踏得满地碎叶,那会儿她就在窗中看他,有两盆穗兰正在开花。那两盆花一左一右摆在门前,他在门前停下了,他没有踢倒兰花。

碧微磨了墨,铺开那条旧帕,却久久不曾在那帕子上写下一句话,正自咬唇出神,就见他又来了,隔着雨又来了。

她这才提笔在帕上写了那么几句诗,承他心意,无以回报,收下他的那把弯刀,把这块手绢递给秦显,上头墨色未干,他还有弯刀,她却身无长物,能给的只有这么几件旧东西,他只看一眼就笑起来,把这块帕子贴身藏住。

天光越暗,山色越浓,他让她等消息,只怕没这么快就传回来,不知结果如何,心中怎么都难安定,读上一段书,她就停下来往外看上一眼,好像这么看着,他就能来了。

饮冰点了灯,炊雪替她换了热茶,秦显没有碰她,她们反而更加小心了,待她比原来还更恭敬,小心翼翼劝她:“公主歇一歇罢,天暗了,看多了书伤眼睛。”

碧微应得一声,才往外望时,便远远看见有一点灯火,越飘越近,她“忽的”立起来,撑着桌子去看,心口“咚咚”跳个不停,这时候过来,会不会是来报信的人。

她一站起来,饮冰炊雪两个便也跟着去看,夜色太浓看不分明,山里比外头暗得更早,灯火被浓荫遮住,时隐时现,待走得更近,才看见是个小太监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提着灯。

小太监再往前两步,便能瞧见道黑影急步过来,碧微快步行到门边,待要出去,手又扶着门动弹不得,若是没有应允呢?不等她再想什么,殿内的烛光幽幽默照见来人的脸,他的脸上满是笑意。

回城太晚,城门都关了,他再是太子,也不愿意这时候喊开城门,干脆就在离宫住下,第二日一早进城来,早朝之前匆匆换了衣裳。

正元帝分明知道,却笑而不语,等下了朝,才道:“赶紧往你母亲那里去,她可生着气呢。”

秦显面上带笑去了丹凤宫,就见卫敬容佯装恼怒,看他来了,喝斥一声:“你这孩子打这样的主意,怎么不来告诉我。”

秦显一听便笑:“娘生起气来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北狄战事眼看一时不能歇止,等大业打下吴江,再不惧北狄起锋火,也就不必和谈,卫敬容心里吊着的大石落了地,经过一夜,倒把气给平了,看他笑得这样,叹息一声:“跟我也一句不露了,我这儿还要替你选妃呢。”

秦显竟难得不好意思起来,规规矩矩坐卫敬容跟前,两只手撑着膝盖,乖乖坐着不动,低头认错:“我没想到,她会答应。”

卫敬容闻言笑起来,这个孩子虽然有时荒唐,到底良心是好的,对着他又笑又叹:“你要是有你二弟一半周全,我也不必事事都替你悬心了。”

秦显立时笑起来:“二弟这么好,我看不如把善儿配给他,善儿打小可不就喜欢他么。”那是五岁的卫善,小尾巴似的跟着秦昭,每回秦显带着一群人要出去,卫善就皱着鼻子要哭,谁伸手都不肯要,抱住秦昭不肯撒手。

卫敬容嗔他一句:“又胡说了,原来还小,这些倒能玩笑,越大这话就越说不得,若是昭儿没这个想头呢?”秦昭一向孝顺,只要提出来,就只有答应的。

秦显摆出大哥的模样:“我可问过了,我看他倒是愿意的。”秦昭打小就是那个样子,想吃的东西总得等到别人都拿了,不要了,他这时才会伸手,心里喜欢什么也是绝不肯说的,久而久之看上去就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了。

卫敬容一怔:“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麻麻希望咕噜多运动,于是给它肉吃的时候会让它跳2下,今天跳了3下还没给它,咕噜生气了,一只有自尊有底线,牛肉不能屈的喵。

刚刚接了妈妈一个视频电话,大咕噜又绝食了,没有牛肉不肯吃猫粮了,只好单给它煮一块…永远减不了肥的咕

第78章 亲疏

卫敬容先是惊奇, 跟着横了秦显一眼,“哼”出一声来:“可别拿你弟弟妹妹打岔,我正说你的事呢, 你自己说, 后头选妃该怎么选?光会跟你爹弄鬼!”

一面说一面伸出指头来戳了他一下,秦显被这指头一戳, 便知瞒不了母亲, 挽了卫敬容的胳膊, 他人高马大, 坐在卫敬容身边比她高出许多,一伸胳膊就把母亲搂住了:“我是真喜欢她。”

卫敬容这回倒没哼他, 反打量他两眼:“你那点心思我怎么不知, 你爹再不会肯的。”正元帝不知儿子心意,卫敬容却很明白他, 打小就是这样, 他想的总要办到了, 心里才舒畅, 要不然就觉得亏欠了什么。

只怕是许了姜家女正妃位, 心里又有那么些怜意, 何况姜远的女儿比民人的女儿相比较,自然是姜家女儿更好些,皇后系出名门,总比身家清白要好听得多了。

这父子两个身上的毛病倒是一样都不少,卫敬容叹一口气, 伸手摸了摸秦显的头发:“你这个孩子,心里喜欢了,就来跟我说一声,我难道还能看着你烦恼不成。”

秦显咧开嘴笑起来,把卫敬容搂得更紧:“那依娘说怎么办?”

“选妃是必要选的,”卫敬容抬眼看看他,观他脸色就知他没有不选妃的意思,反放下心来,只要知道什么是必要为之的,那便不算太坏:“选妃得选,正妃之下还有两位良娣六位良媛,不论给她定的是什么份位,你也没有亏欠她的,正则以正待之,侧则以侧待之,不许僭越。”

一句话戳中秦显的心事,他面上一红,卫敬容握了他的手:“你到外头征战久不在家,一家一国要乱起来都是后院着火,你三弟怎么就能养出那么个性子来,子不言父过,可你心里该知道才是。”

秦显立时想起追封陈皇后时杨妃那张掩不住喜意的脸,还有麟德殿中秦昱谈起善儿时的口吻,才不过说了他两句,一句重话都没有,他便恼怒成那个样子,吓得乔昭仪落了胎。

卫敬容嘴里从来没有一句旁人的不是,这么些年,也只有这一句怨言,就是一句怨方让秦显垂了头久不言语,只把卫敬容搂得更紧些:“我再不会让人对娘不敬。”

卫敬容听了便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家里安稳便罢,只是孩子都大了,难免都有些自己的脾气,你们兄弟往后成家立业,万不能起嫌隙,你是太子,往后就是国君,待弟弟们多宽忍些才好。”

以选妃事说到后宫事,卫敬容说这几句,秦显咧嘴一笑:“我带昰儿去跑马。”拿这个小弟当小儿子看待,与秦昭打小到大又一起征战的交情更不必说,半个字也不曾提起秦昱来。

待正元帝理完了朝事过来,就在官道上碰见了秦显把弟弟顶在脖子里,秦显一只手托着秦昰的背,秦昰两只手冲正元帝坐的辇轿挥舞大声叫他父亲。

正元帝也不要他们行礼,知道他们是去飞龙厩,还让王忠送些冰盏去,倒是难得想到这些细事,王忠便笑:“娘娘日日都有吩咐,各殿里的冰盆也是一天都不曾断过的。”

眼看将要路过珠镜殿,正元帝见了两个儿子,便又念起秦昱来,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到了门边挥一下手,辇轿停下,王忠躬身扶着他下来,两人迈进殿去,就是一片清凉。

杨云翘的宫殿里每天夏日便下了门窗,只用银纱作帘,轻风拂动自带凉意,秦昱正趴在床上,宫人替他打扇,他受了棒疮最怕天热起脓,一时凉一时热,心头烦燥不已,正元帝站在门口都能听见他喝斥宫人,正元帝站得一刻,转身便走,连殿门都未进去。

正元帝的辇轿在半道上拐了个弯,自有宫人报到丹凤宫去,结香进来低声禀报,卫敬容坐在窗前,眉未动眼未抬:“知道了。”

心里却在思量侄女的事,善儿才刚多大,昭儿看她,至多是哥哥看妹妹,再有旁的也不能够。民间也不是没有表兄妹结成亲的,两小无猜也得你情我愿,两个都是好孩子,昭儿的心意更是难得,可若要议婚,就得善儿自己愿意。

好倒是好的,可眼下看着两人都没那个意思,卫敬容原来想给侄女结一门安稳的亲事,可想一想当年她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倒不如结一门善儿自己喜欢的。

正元帝既往珠镜殿去了,孩子又不在身边,她还当能歇得一刻,谁知正元帝又驾临丹凤宫,进来便面带不悦,卫敬容只作不知,跟他论起秦显选妃的事来:“掖庭这些屋子也都修整过了,让入选的采女有个住的地方,一宫里再派四位训导尚宫,留神看着哪些性子柔顺,显儿脾气急,非得挑些棉花似的姑娘才能稳得住他。”

正元帝还当她必要生气,不料张口还是替儿子打算,反问她一句:“你倒不气。”

“只有当父母的跟儿子低头,哪有儿子对父母低头的。”卫敬容说着一叹:“还是小时候太纵着他,倒把他纵成一匹野马了。”

妻子的教导,正元帝从来都是满意的,没把儿子约束成书呆子,既能文又能武,朝中无有不赞的,再想想三儿子,小时候倒也生得伶俐可爱,怎么竟长成这么个暴戾的性子。

他握了妻子的手:“他跑得再远,你也是他的马笼头,这些年倒多累你。”

正元帝喜一个人便喜极,厌一个人便恶极,此时说得这话,卫敬容也不当真:“姜家姑娘还有一年多的孝期,等采女入宫,便把她也接进来,该按着规矩教导起来了。”

正元帝定下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卫善商桥县也办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官船停靠在商桥县岸边,便跟之前永城淩县一般,码头上涌上许多民人商贩,有来看新鲜的,也有来卖货物的,盯着雕花精致的巨大官船看个不住。

运河靠前这样的游舫还能常见,越是往北,就越是少见,涌聚的人也就越多,卫善不是以为意,沉香几个也早就习以为常,这样的大雨都能聚集起这许多人,广白从窗缝里看上一眼:“这些人莫不是真把公主当成菩萨了。”

朝拜都没有这样费心的,卫善微微一笑,手指翻过书页,王七该在这时候去送信了,也不知道这样大的雨,他要怎么把信送出去。

商桥县县令冒着大雨前来请罪,还未进来就先磕头,说未曾想到官船会来此停靠,不曾及时接驾,还请公主恕罪。

卫善没有怪罪,若不是忽然大雨,船也确是不会在这里停靠,还让商桥县县令不必特意预备上贡物品,等雨注了,船上补足清水米粮就会离开。

商桥县县令又再三请罪,知道卫善确是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退下,还让民人不许围观,把县衙门里几个捕快都派了出来,就站在码头边赶人,怕惊了公主的驾。

几个捕快都穿着蓑衣,也依旧淋得浑身透湿,广白隔窗看见,便道:“公主又未降罪,这个县令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卫善反笑一声:“他是怕我恼了民人,开罪下去,这些人可不要遭殃。”

商桥县里连驿馆都未设,再往前一点路就是宿城,纵有船队商队也是往前去休整,这么个小县,连商铺都没有几间,也不怪县令这样如临大敌了。

商桥县令虽得了令让不必送贡品来,可依旧收拾了几篮子新蔬新果来,底下人报上数目来,确是有些寒酸,卫善便道:“他能办来,便是尽了力的,发下赏去。”

雨时停时继,到半夜才停住,推开窗去依旧还是漫天的阴云,吴三派了兵丁在船上巡逻站哨,小城只有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入夜打更的在城那头敲梆子,这一头都能听得见。

谁知只晴了这一刻,还当这雨下一天怎么也停了,不意第二日天色未亮就又下起雨来,先是水珠跟着就是水线,下得江上水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官船只得继续停靠。

这下商桥县的县令又来问安,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得罪,卫善这才问了他姓名,是官制初改时选上来的官员,等到秋日里头一回科举之后,大业的官员也要重新任选。

商桥县县令姓章,人生得精瘦,看着同那位涂县令倒有几分相似,沉香一见他便回来告诉卫善:“等新选官员了,这一位怕不能任用了。”

选官制改了几回,身言书判,光是头一样就有许多人判定不合格的,卫善听了便笑:“当真生得这么瘦弱?”

说是形貌瘦弱都算是夸奖了,他连官服都撑不起来,也不知是哪一任留下来的旧官衣,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官帽都太大,沉香几个见着他便要笑,还给他起了一个浑名叫“细脚猴”。

倒第三日雨注时,船正要起帆,不料这个一向殷勤小心恨不得折腰对着吴三的细脚章县令竟领着个老翁拦住了官船,说是老翁过来告状,说是半夜有人潜进屋来,欲对他女儿不轨,被他敲了一棍打跑,黑夜之中辩不清相貌,但那人口称是护卫公主的兵丁。

事儿报到卫善跟前,她请了吴三进来:“若果真有此事,按军法如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咕噜跟我视频的时候怎么也不肯睁眼

直到我说“咕噜吃牛肉啦”

它才掀开一只眼睛看我,很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还欠18

今天的良心无以为继

谢谢地雷票小天使

第79章 乔装

此时天光乍亮, 城中还未开市,街道也无行人,章县令急匆匆奔来, 官袍系带扣得歪歪斜斜, 腰带都不及束好,身后的老翁被两个捕快架着, 高呼一声暂且停留, 让捕快和老翁三个等在码头上, 他自己一个人上了主船求见吴副将。

章县令还是那付躬身低腰的模样, 虽有案情对吴三说话也依旧客客气气的,可他的话虽说得软, 却寸步都不肯让, 非得把大船拦住,待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方才放行。

这话一说, 吴□□笑起来, 既无证物又未看清人脸, 手里什么也没有, 上来便要拦住官船, 是凭他的七品官服,还是凭码头上那两个捕快。

似这等无实据的事,吴三自然不肯停留,本要扬帆起航的,奈何章县令竟然跪在码头上, 冲着卫善坐的船只下拜,高声把经过说明。

那个老翁看见县令拜了,也跟着跪下磕头,卫善将将洗漱,散着头发,赤着脚踩在软毯上,人对着妆镜,便听船外一阵喧闹。

看章县令竟不管不顾惊动卫善,吴三这才怒起来,挥手就要派人把他的嘴堵住,卫善已经派了宫人出来问询,她在船里听得含混,待沉香进来禀报,她便召了吴副将进来问明究竟。

听见卫善问了这么一句,吴三眉间隐含怒色,他自证所有官船都有兵丁巡视,再不会有人摸黑下船行不轨之事,也就是因为这个跟章县令顶了起来。

他是副将,此时手上还有千人军士,而章县令不过是个七品县令,便敢做当面拦船之举,若不是遇见吴副将,换作了旁人早就动起手来,只要说章县令无故阻拦官船,冲撞了公主凤驾,章县令也难逃罪责。

吴三紧皱眉头,不敢对卫善不敬,却依旧心生怒意,低头硬声道:“某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有此等事。”

卫善笑了:“谁要你的项上人头,我要的是清名,哪一个敢往我身上泼脏水,必得揪出来定罪,以禁效尤。”说着看他道:“吴副将这一路治军,我也看在眼中,二哥既能派你出来,便是十分稳妥周全的,既然如此,就更得把人抓出来,还军士清白。”

就这么走了,人抓不住,事情又传扬开,往后提起来,污名就都由卫善担了,谁知哪个军士兵丁,只知道是永安公主的护卫欲奸民女。

吴三一听,数着日子出来已经月余,还未到青州,心里难免焦急,可既卫善这么说了,只得听命,下船去扶起章县令来,让他把案情说来,又领他往四舰去看,每隔几步都有岗哨,就算有人要下船,也得报备,轻易也不放行。

这一路行来,只有采买军士每到一地就能下船去,可商桥县本就不在他们预备停靠的港口,章县令又命人担了水来,是以这两天里根本无人下舟。

吴三领命下去同章县令分说,章县令依旧还是那付陪笑折腰的模样,待听见卫善真肯停船查证,还那女子一个清白,立时掀袍就跪,沉香在窗边瞧见“哎哟”一声,跪得这么重,仿佛隔着船板都能听见“扑咚”那一声。

沉香放下帘儿,叹一声道:“那么个细脚猴儿,竟还有这样的胆量。”

看他回回过来都卑躬屈膝,对着吴三说话,哪一回不陪笑脸,恨不得日日过来跟卫善请安的,见着宫人都不敢看过来,同她们在宫中见的大人们再不一样,不意竟然徒生胆量敢拦公主官船。

卫善反而笑起来:“章县令倒是个难得的人。”

她也是出来这一趟才知道公主这个身份有多贵重,太守刺史见她也要百般讨好,官船一停,贡品便源源不断送上来,就算她下了令,也依旧止不住。

一个七品县令,也选官在即,他能折腰小心奉承,卫善倒不高看他一眼,可他还敢为了百姓报官来拦船,不论政绩如何,有这一份心便是个好官了。

沉香赶紧闭口不再打趣,依旧注视窗外,禀报卫善,吴三跟着章县令进了城,还带走了两个兵丁,余下的人也都还守在船上。

不一时怀安又在门外报说:“二少爷请姑娘不要担心,底下军士虽有不忿的,有他在不会起乱子。”

卫善倒不曾想到这个,章县令刚刚那个举动当真冒险,这些兵都是长年打仗的,本来就有一股子血性,又憋了一路,看见他在船下磕头拦船,又跟吴副将起了争执,竟没冲下船去。

卫善赶紧道:“就说是我要还二哥的兵丁一个清白,必得把真贼人揪出来,叫他们稍安勿躁,暂且等待。”吴副将走的时候也已经留下话来,卫善此时再加一把劲,替卫修把人安抚住了。

舟上人都静等消息,魏人杰却是不肯安份的,卫善还没静下片刻,窗户便被叩响了,魏人杰叩了两下不开,跟着又叩两下。

卫善翻了眼儿不理会,沉香几个也都不敢打开窗户,魏人杰便一下一下又一下,鸟儿啄木似敲着窗子,坚持不懈就是不肯走。

卫善把书一阖,气哼哼走到窗边,“啪”得一声打开了窗子,叉腰问他:“你又要做甚?待我哪日把窗户板儿封起来。”

魏人杰还想叩下去,一伸手差点儿砸在卫善的鼻子上,赶紧拐了个弯,肉手砸在窗框上,“嗞”了一声抽口气,略过卫善问她要作甚,接着她的话道:“那我也能敲木板不是。”

卫善不同他计较,计较了也没用,依旧瞪了眼看着他,魏人杰这才摸一摸鼻子:“我想跟着去看看断案。”上回淩县的事儿他没能插上一手,心里就一直跃跃欲试,好容易又碰上了冤情,自然不能错过。

卫善翻了个眼儿:“你要去就去,敲我的窗子干什么。”

魏人杰若是自己能去早就去了,偏偏吴副将下船的时候下了命令,不许军士私自下船,他去找了卫修,卫修不肯松口,这才来找卫善,撺掇她道:“你就不想下去看看?”

卫善掀掀眼睛,鼻子里头轻哼一声,把脸扭过去,魏人杰一路上大麻烦没有,小麻烦不断,也不知道正元帝派了他来到底是盯哨的还是来裹乱的。

“我要是不答应呢?”卫善问他。

魏人杰一怔,她要是不答应,那还真没办法,想一想道:“那我就一直敲窗户。”跟着又道:“你真不想管管?我看你也挺喜欢断案子的,说不准又给你立一块碑呢。”

卫善气得发笑,屋里几个宫人也都掩了嘴笑,魏人杰却觉得自己说得有理,又拿手叩叩窗框:“去罢,就当瞧瞧热闹。”

此时天光渐亮,码头上担菜的卖鱼的人都多起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分明就是有人摸门的事儿传了出去,魏人杰看着怎么能忍耐得住:“我看这个县令有胆色,倒不是个糊涂的。”

他这一句倒让卫善心中略动,想看看这个章县令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断下这个案子来,船上没人下去,那贼人又逃脱无踪,吴副将人是去了,却满心怒意,不定就真肯配合,她还真有些好奇这个章县令要如何办案。

魏人杰看她不说话,知道是有几分意动了:“哎哎,去罢。”

卫善抿抿嘴唇,伸手就要关窗,魏人杰拿手一挡,手指头差点儿夹在窗缝间,卫善跺了一下脚:“你这个呆子,我这么去也太招摇了,自然得换一身衣裳去。”

卫善关上窗子,魏人杰恨不得退到二里外去,背着手等得一会儿,明明只有一刻,可他心里焦急,好似等过了春夏秋冬。

心里急得似火烧,偏偏又不敢去催,在甲板上踱好容易卫善出来了,梳了两个螺儿,换了一身衣装,作个丫头打扮。

这身衣裳是青霜的,除了她的衣裳,旁人的也不适合,卫善带着青霜,身后跟着魏人杰,三个人下了船,一路跟着人走,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商桥县的县衙门。

魏人杰给妹妹当“门神”许多年,他往前一挤,前头的人便都往后退,他一个人便把卫善护得牢牢的,有人要挤过来,他便斜着眼儿瞪过去。

衙门堂前章县令站着,那老翁跪着,章县令给吴副将设了座,从后衙特意搬出一把官帽椅来,吴副将并没坐下,肃手立着,两个兵丁在他身后,三个人一齐望向那老翁,衙役捕快等着章县令开堂。

衙门大门后立着一排木栅栏,看客们不许挤到前头去,魏人杰占了角落里的位置,卫善隔着木栅栏去看里头的情状。

青霜站定了就摸出一个荷包袋里,从里头挑出一颗玫瑰糖递给卫善,自己也含了一个,还提起来问问魏人杰要不要。

卫善口里含着玫瑰糖,章县令这回把官服理得整齐,腰带也扣上了,往桌后一站,取了惊堂木,“啪”得拍了一声,四下里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都停下来,百十道目光俱都停在章县令脸上。

卫善“嘎”一声咬碎了玫瑰糖。

作者有话要说:码这一章的时候我特别想吃猪心…太神奇了,青椒薄片小炒,配点小酒,好馋哦

我在看奇葩说和二更之间,选择了良心

我的心现在瘦瘦的

哼,反正本来也没有多少留言了

去看了摔跤吧爸爸,很值得一看的电影,镜头语言故事节奏,套路叠着套路拍出来的好片子。

第80章 选婿

卫善原是被魏人杰缠不过才来看章县令断案的, 下船的时候也没想着这么快就能开堂,立在衙门外头,四周是窃窃不停的民人, 堂上是一言不发的章县令, 她站在其中,左右看看倒觉得有趣起来。

卫善嘴里嚼着玫瑰糖, 身边是青霜, 后头是魏人杰, 他一只手撑住木栅栏, 门里门外人声鼎沸,卫善扭头去看, 怕是大半个城的人都涌到衙门来看断案了, 一个个嘴里都啧啧称奇。

青霜从来也不畏生,两句同人兜搭上, 给了那妇人一把香糖, 那妇人便告诉她道:“咱们这衙门寻常连断案都不常有的。”怪不得有这许多人来过瞧新鲜, 原是多年没见过, 何况断的还是这么个案子。

卫善站在门边这一刻, 那老翁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儿干什么营生就都知道了。这老翁姓赵, 住在商桥底下一条小巷子里,是在城中挑担子卖豆腐的,夫妻两个起早贪黑泡豆磨豆点豆腐,日日天不亮便担着豆腐出去卖,也算小有家资, 只是到了四十岁才得了一个独生女儿。

赵家这个姑娘生得细白,小城之中也算少有的好颜色了,平日里并不出门,只在家里替母亲点豆腐煮豆花,到了年纪将要婚配,老两口怕女儿在外头受欺负,又想招个女婿上门承接生意,于是把要招赘的消息放了出去。

赵家姑娘生得美貌,又有一个豆腐坊,自打招赘的消息传扬出去,来来往往的媒人便没断过,城里就这么大的地方,连乡间都有人听说了来自荐的,赵老头和妻子两个一挑二挑,挑花了眼。

磨了三四个月,这才定下两个人选来,一个是家中有五个儿子,三个儿子到了年纪要讨媳妇,家里哪里拿得出这许多聘礼来,听见赵家要招赘,挑了老三送上门,人极老实肯干,若真结了亲,往后家里又有这许多兄弟能帮衬。

另一个是乡下到城里来讨生活的小子,在城中做帮工学徒,人生得粗壮结实,无家无口,手脚勤快,嘴巴又甜。

赵老头相中这两个,让这两个人天天不亮就担了两担豆腐去卖,看哪一个卖得快,又教他们怎么磨豆泡豆,很是考察了一番。

两个赵老头都很满意,若是有两个女儿,那就一人嫁一个,可眼下只有个女儿,那便犯了难处,一边有一大家子助威,一边只有光身一个,赵老头思来想去,还是当了本城这一个,两边将要议定婚事婚期了。

青霜还在问,那妇人看她是外来的,模样装扮又都讨人喜欢,便不住的口把赵老头家里那些事都说给她听,还拿眼儿睨睨卫善。

本朝非是贵女出门就少有戴着帏帽的,何况是这么个小城,女人也一样出头露脸帮补家计,个个都掩脸遮头,那日子也不必过了。

是以卫善下船的时候,沉香几个劝了又劝她也没戴帏帽,既是作了小丫头打扮,那怎么还能戴帏帽,一路走过来,不知多少人看住了,也就是魏人杰立在身边,眼睛两边横斜着看人,这才没人上前来。

那妇人看青霜已经是小县城里难得的,再看卫善,跟观音娘娘庙中龙女一般,生得大眼玲珑,肤光胜雪,也不只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忍不住便多看几眼,魏人杰看她是个妇人,这才不去理会。

既是赵老翁告状,又说有人摸了门进去,将要结亲的人家领着五个儿子来了县衙门,赵家姑娘就在后堂,哭成了一团,她母亲和县令夫人两个正在宽慰她。

卫善听得津津有味,不知比赵太后爱听的那些个白鹤报恩有趣多少,听到这儿大约也猜测得出,那人打的就是赵姑娘的主意。

章县令那块惊堂木一拍,连青霜都瞪了眼儿,她到哪儿都喜意团团的,不说话先带笑,看什么觉着都有意思,这会儿却悄悄拉了卫善的袖子,只敢眨眼不敢说话了。

惊堂一响,两班皂役手里握着的水火无情棍不住点着县衙大堂的砖地,才还喧闹的人群一时都静下来,聚集了百来号人,却落针可闻,章县令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人人都好奇他嘴里能说出什么话来,可他却先在堂上冲码头方向行了个礼。

跟着把永安公主肯停船查案的事宣之与民,恨不得一唱三叹,才刚静下来的县衙,那百十号人便都口口相传,把永安公主夸成天上一朵花。

卫善忍了笑意,心道这个县令倒是极会做人的,把拦船的事隐去不提,只说是永安公主知道了消息主动派了人来,替卫善那嵌了金边的名号上,再添一笔。

还当这就完了,谁知章县令跟着就对吴副将又施一礼,文武官员各司其职,可吴副将的官阶高出章县令许多,他硬把人拉下船来,又闹了这么一出,此时一个极大的马屁送上,这些民人又纷纷称赞吴副将。

两顶高帽子送出去,章县令这才坐下断案,吴副将笑又不是,气又实在气不起来了,也坐下等着看他断案。

卫善心里称奇,魏人杰瞪大了眼睛,他便是再直也看得出才刚吴副将的脸色难看,章县令三言两语,就把吴副将一腔怒意给打消了,把他给看住了,就在卫善头顶上称赞:“这个县令可真是狡诈。”

卫善动动眉毛,上回魏人杰也是这么说她的,敢情他夸起人来就是这么说话的,仰了脖子看他一眼,魏人杰摇头晃脑,正在学章县令说话的模样。

卫善这下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以袖掩口,再仔细去听堂上都说了些什么。先是陈述案情,赵老头自报有门,跟着便说道昨天夜里有贼人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