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项继续说:“在云荒泽畔,有一座螺旋城堡,只有能进入那城堡的人,才是城主真正的心腹。我从来也不被允许进入。遇见怅灯后,我跟他讨论过这个事情,他也不能进入那城堡,可是他相信城主主宰这个世界的秘密就在那城堡里。”

“主宰世界的秘密?”新颜一怔,“主宰世界需要什么秘密?”

“怅灯认为,城主有一种力量,能够控制这个世界。这里量的来源,就是主宰这世界的秘密。”

“我明白了。”新颜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找到这个秘密,就能成为主宰?”

“嘘!”师项喝住她,“朱凰大人,这里还是凤凰城,说话要小心。”

新颜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好笑,丛惟又怎么会在意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十分肯定,这样的话丛惟肯定没少听过,而且也决不会放在眼里。他就是那样的人,眼中只有他觉得重要的事情,而如何防止别人偷走他的地位恰恰是他最不在意的。因为,新颜的心忽地沉了一下,有种淡淡悲哀泛上来,她能从他的眼中清楚看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厌倦。

只是,以师项的聪明,和他的地位如何看不出丛惟这样的心情呢?怎么会突然这么可疑地小心谨慎起来?新颜诧异地看着师项,疑云突起,一个她不愿意想到的念头闯进来,突然心虚,莫非他心中有鬼?

第 30 章

三十

丛惟站在摘星楼的窗边,垂目看着脚下淹没在云荒山巨大阴影中的梧桐宫,紫色的长发在颊边无风自扬。青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城主,青牛已经准备好了。”

“白隼堡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黎殷也一直没有消息。”她顿了顿:“您真的要让朱凰大人去白隼堡吗?”

丛惟回过头来看着她,微微苦笑:“除了她,还有谁能救出陟游呢?”

“我…”

青鸢刚吐出了一个字,丛惟面色突变,断然道:“不行!”

他迅速离开窗口,走了几步,在房间中央停住,略微缓了缓口气,又说了一遍:“你不能去。”

“可是朱凰大人会在那里完全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她就还是要离开,你想这么说,对不对?”丛惟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暗金色的天空,“离去或者留下,早在当年我就已经让她选择过了。我不能阻止她回来,却可以把她送回去。”

震惊的神色从青鸢如夜色般深沉的双眸中流露出来,仿佛被吓到一样,她结结巴巴地重复着听来的话:“把朱凰大人送回去?她好不容易才回来,您不是还为她重塑了青牛吗?为什么又要把她送回去?”

丛惟眸光转而深沉,他缓缓地说:“因为她本就不属于这里。青鸢,我生而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你是凤凰城主人的影子,这就是我们生来就被赋予的命,无论我们是否乐意接受,都无从改变。新颜她也一样,她不属于这里,无论我们是否渴望有她在身边,甚至无论她本身怎么想,都不能改变她始终要回去的结局。”

金色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给那张苍白的脸庞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这个时候的主宰,仿佛被夜光洗净了锋锐的气息,回复月光般的澄澈。青鸢看着,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当时只有七岁的主宰的时候。时光的瞬间的错乱骤然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青鸢不及细想,脱口问道:“莫非这就是当初她要离开的原因?”

“或许吧。”丛惟的笑容中更多的是无奈,“如果发生的一切事情,最终的结局是她的离开,那么只能说是命定的了。”

究竟是些什么事情,有些青鸢是知道的,有些却不大明白。

新颜不确定这是不是梦境。她闭上眼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火红的衣袍,飘扬的长发,晴空下如跃动的火焰一样躁动着,浑身上下充满了耀眼的活力。那张脸,半是熟悉,半是陌生。起初的一刻,她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然而很快就确定,那双眼睛中闪动的飞扬热烈的光芒,永远无法在自己的眼中找到。

是蔻茛。她明白了。这个仿佛燃烧着的自己,就是人们口中若隐若现,无限神秘的朱凰蔻茛。怎么会见到她?是魂魄入梦吗?

不知什么原因,蔻茛如火般飞扬的笑容突然凝固,继而隐去,仿佛被乌云遮住了阳光一样。新颜没有疑惑太久,她看见了丛惟。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仿佛在较量着什么。丛惟清冷的表情所散发出来的寒意如此陌生,让新颜不寒而栗。终于,蔻茛深深吸了一口气地问:“你知道了?”

丛惟寒着脸,无声地点头。

蔻茛脸上出现一种奇特的笑容,她用很慢很慢的声音,仿佛挑衅似的说:“我找到了,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丛惟淡然回答,不是要求,甚至不是命令,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你不会走。”

蔻茛猛然仰起头,背风而立,长发如黑色的火焰包裹住她的身体,她桀骜地笑着:“你有本事的话,就来阻止我吧。”

丛惟不语,盯着她看,眼神异常凌厉。新颜暗暗心惊,她曾经将丛惟的眸子形容做结了冰的湖面,宁静深沉。而此刻,蔻茛的无礼仿佛成了冰锥,他的目光借着碎裂变得无比锋锐起来。这样的丛惟,新颜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是在遥远的记忆最深最黑暗的角落里,他也从不曾这样过。新颜觉得,如果自己被这样的目光紧盯的话,不用片刻,一定会被凌迟。然而那个火一样的女子,却能够在掀起惊涛骇浪的冰凌中飘然而去,毫不将这个凤凰城主人放在眼内。

丛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淡淡地笑着,“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新颜突然一震,那样冷酷的笑容,那样轻慢的态度,仿佛一切的人和事都只是他掌中的玩物而已。这一刻的丛惟如此陌生,与她认识的那个,截然不同。或许,这就是蔻茛要离开的原因吧,如果换作自己,也定然要逃离的。新颜突然觉得疑惑,究竟丛惟是改变了?或是只是掩藏了自己的真面目?她身体一阵发寒莫非人人隐讳不提的蔻茛的下落,就跟这个冷酷而志在必得的笑容有关吗?

猛然睁开眼睛,透过棱花窗口浸润进房间的夜色涌入双眼,新颜发现自己身上也罩着一层寒霜,寒意无言地浸润着她的,丝丝入骨。她缓缓坐起身,在光线无法涉足的角落里捕捉到那股存在感。“是你吗?”最初的诧异过后,微笑爬上唇角。

“你怎么知道?”如湖水般清澈的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倒语气中的熟稔与他周围冰凉的气息交融在一起,竟然令人奇异的感觉到温暖。

新颜一时没有回答,专心感受着这一刻心头突来的浅淡喜悦, “刚才我梦见你了,还有蔻茛。你们…似乎闹翻了。”

那边静了一会才说:“那不是梦。”

“那么就是记忆咯?”新颜了然。不知道是属于谁的记忆,通过身体的接触流进了她的脑中。白天人事纷杂,那些记忆混杂在一起,难以理清头绪。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其中最具震撼的就自然而然地占据了整个心思。

“也不是你的记忆。”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僵硬,“是另外一个在场的人的记忆。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难怪觉得那样的你有些陌生…”话说到一半突然品出他话中的意思:“你说我跟蔻茛从来没有见过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离去,所以你把我弄到了这个世界?”

丛惟从黑暗中走出来,让光线落在的脸上,冰蓝色的眸子停留在她的身上,目光中带着微凉的悲哀让她说不下去。“让你卷进这个世界的纷争,是我最大的错误。”他伸出手,隔空描画她脸庞的轮廓,微笑中却带着绝望的满足:“可是我却很自私地庆幸这个错误。”

有那么一瞬间,新颜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他眼眸深处的闪烁的光芒让她几乎忘记了一切,一头扎进那一片望不见底的深意中去。丛惟却只给她片刻的沉迷,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将她拉回到现实里来。“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的。”

新颜看着他。

“还记得陟游吗?”

那个月光一样的孩子。新颜笑了,“他是我弟弟的梦想吧。听说他失陷在白隼堡,你是想让我救出他吗?”

“跟我来。”丛惟向她伸出手。

他的指尖修长,触感沁凉,只在皮肤下极深的地方,有丝丝体温透出,使生命得以维持。新颜微微吃了一惊,蓦地将他整个手掌握住,“你的手,好凉。”

时间停顿,记忆涌入,她看见一片璀璨的星空。天鹅绒一样的夜空上,镶嵌着星星点点柔和的光芒,将夜空的颜色,染作了深邃的蓝。新颜感觉到一股强大吸引力扑面而来,将她全部的心神强悍地拉扯进着深得看不见底的漩涡中。

“多像是钻石啊。”

声音异常熟悉,新颜回过头,看见红袍女子凭栏而立,长发随着夜风轻柔拂动。是蔻茛吗?

清冽却蕴含着暖意的笑声在身后响起,丛惟踱步过来,“钻石?如果你希望,这些星星都可以成为你掌中的钻石。”

她看着他,吃吃地笑着,“骗人!”目光却盈着动人的情愫。

两人眼波交流,浓浓的情谊无声流转。新颜心头突然一动,这样的默契相知,和之前看见的丛惟蔻茛之间的剑拔弩张对立相差有着天渊之别。

丛惟向夜空伸出手,新颜只觉银色光芒一闪,便被握进了他的手中。“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手掌摊开,星光在掌心闪动,映着他冰雪般皎洁的脸庞。

“你…”红衣女子惊喜的表情同样映证着新颜心头的感动,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星钻,按在自己的手臂内侧,、紧紧压住。她用目光向丛惟求助,并且立即得到了回应。丛惟扣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将星钻压向皮肤,一道幽蓝的光芒瞬息间明灭,抬起手时,掌中空空,只有手臂内侧隐隐一点星芒。

他们仿佛在进行着一种仪式,齐心合力将那一瞬间的美丽镌刻在她的身体上。

新颜眼眶潮红,略有些颤抖地伸出自己的左臂,雪白的手臂内侧一道粉红色的伤痕异常显眼。拇指轻轻摩挲着伤痕,她闭上眼,压抑着心头纷乱激动的思绪。那个不是蔻茛,新颜明白了,是她自己。丛惟让她读到的,是他们之间最甜美的一场梦。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离开?”她问着,指尖触到的手臂内侧没有星钻,只有被切开的的伤痕证明着那里曾经有过异物的存在。“连那样的礼物都不要了,走的那么绝然?”

她睁开眼,丛惟的双目近在眼前,冰蓝色的眸子中温情不再,竟然有些许陌生。时间开始重新流转,他不动声色抽出手,转身想要离去。新颜却不让他逃避,一把拽住他宽大的袍袖,“别走。”对上他的眼睛,几乎是哀求着,她急速低声道:“再给我一点,关于我们的记忆。”

蓝色的眸子里显出恐惧的神色,他盯着她看,目光却穿透了她,落在不知名的虚空里,良久,才从唇间蹦出一个字:“不!”他大步向外走。

新颜却不放手,亦步亦趋跟着,拉扯间来到屋外,丛惟乍然顿住脚步。

荧荧夜光中,一头青牛俯卧在门外,四蹄雪白,却有着一对金色的角。“青翡?”青牛的名字脱口而出,新颜已经不再对不请自来的记忆感到吃惊,自然而然伏在牛背上,抚摸着金黄色的角。云荒泽的光芒落在青牛身侧,印出青花瓷一样隐隐的花纹。新颜侧过脸,看见丛惟安静地站在一旁,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

夜色渐渐褪却,曙光出现在天边,丛惟说:“我需要你替我去一个地方。”

第 31 章

三十一

朝阳升起前出现在天边的玫瑰色晨曦如往常一样唤醒了凤凰城里老老少的居民们。玄坛道上林立的商铺陆续打开门来迎接新的一天。这一天,北方的商队会带来更多的货物,而往南方去的商人们也会来这里采购所需物品。

登上凤凰城高大的城墙,新颜才明白为什么丛惟非要她到这里来看一看。黑色的城墙上,整齐排列着无数身着闪亮银铠的铁甲武士,阳光下耀眼的银色光芒在城头一直延伸到天边。新颜注意到这些武士身后的大氅颜色各不相同,有红色也有银色,人数最少的是身披黑色绣有金凤图样的一队。这几日在梧桐宫中进出,她已经知道那是凤凰城主的亲身卫队。

“朱凰大人来了?”

迎上来的是卫队首领赫蓝。两个人在梧桐宫中就曾见过几面,看样子是受了丛惟的委派,专门负责协助她的。新颜点了点头问道:“今天要做什么?”

“城主的命令,凤凰城所有的军队今天在此接受朱凰大人的检阅。”

“检阅?”新颜停下脚步,询问地看了看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洛希,见他也点头,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丛惟早就周详安排了这一切。只怕连刚才来的路上惊动全城居民的盛况,也是他的意思。

城墙上每隔一百五十步建有一座箭楼,赫蓝早就派人将其中一座打扫装潢起来,作为新颜阅兵所用。登上箭楼最高层,城墙上的情形一目了然。高处风大,新颜踏出一步,宽大的袍服立即被卷起来,如同饱涨的风帆,将她整个人拽得笔挺昂扬,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红色凤凰。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过去的日子里,她曾经无数次与另外两个人并肩而立,共同检阅三军。此刻俯视着脚下庞大的军队,过往山呼海啸般的军号似乎仍在耳边涌动。

赫蓝来到她身边,指点着脚下的银铠军队道:“身披红色大氅的,是原本就归朱凰大人统领的朱凰军;银色的那一队是归银凤大人统领的银凤军;还有属下麾下的黑袍军,遵照城主的吩咐,从现在起全都归朱凰大人指挥。”

早在看见城头上这延伸到天边的军队时,新颜就揣测出丛惟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掌管军队。然而此刻听他如此说仍不免惊奇:“连银凤军也给我?为什么?”

赫蓝向前一步,低声道:“银凤大人身陷险境,城主的意思,请朱凰大人带兵营救。”

新颜心头猛地一跳,想起那个如月光般莹润的少年,以及他脸上和弟弟之佑一模一样的飞扬跳脱的神情。这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从众人口中已经得知陟游在白隼堡遇险,于是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身后跟着的洛希突然在她脚边跪下,激动地说:“恳请朱凰大人一定要将银凤大人救出来。”

新颜一怔,才想起来这个文雅青年原本就出于陟游身边,立即联想开去,看来丛惟让他陪着自己来城墙上,是别有深意。朱凰军本就是朱凰的势力,自不必说,而洛希和赫蓝出现在这里,分明是为了借他们在各自军中的威望帮她顺利统领三军。丛惟,他这么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么想着,她淡淡笑了一下,温言道:“你放心,银凤大人不会有事的。”

洛希喜道:“朱凰大人可是看见了银凤大人的情形?”

“看见?”这一问倒是提醒了新颜,她抬起头来,朝着西南白隼堡的方向极目眺望,间隔着茫茫草海,除了一望无际随着风波浪般起伏的深蓝色的草外,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凤凰城巨大的影子被太阳拉长,投射在地上,足有二十余长深。城墙上怒张的旗帜抖动着身影,猎猎做响。风卷动上万个将士身上的大氅,黑红银三色波涛滚滚,间杂着夺目耀眼的铠甲,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让她不由自主深深吸了口气。心跳在瞬息间变得飞快,新颜明白,一种将要征战沙场的兴奋感正顺着血脉冲刷过她整个身体。

“洛希,”因为兴奋,连声音都高亢了许多,她的眸子被映得雪亮:“以前,我们出征前的阅兵,你参加过没有?”

年轻的将领不明白她的用意。然而那张仿佛是被某种奇特的生命力燃亮了的脸庞上,有着自信得不容人置疑的神情,这个被所有人奉若神明的女子浑身上下正焕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顺服。“是,属下有幸曾经三次经历这样的盛况。”

“那就好。”她脸上浮现胸有成竹的笑容,下了一个奇怪的命令:“把你的手伸出来,让我握一下。”

尽管出乎意料,尽管满心不解,洛希还是依言而行,握住了朝他伸过来的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掌。

记忆流泻过来,新颜看见自己站在城墙的高处,如大鸟般展开双臂,闭上眼将脸迎向长空,然后在一团火焰般的红霞环绕中化身成一只火红闪着金光的凤凰,突然凭空消失。

“果然是这样…”她收回手,喃喃道:“我明白了。”

听她这样说着,洛希却更加不明白,他看了看身旁的绯隋和赫蓝两个人,以目光询问他们明白没有。赫蓝本就是凤凰城禁军出身,不像他们在外带兵或者统领一方的人,要时刻揣摩上司心思,他只用严守命令就行,因此板着一张脸,警戒地四下里扫视,既不对眼前朱凰言行追根究底,也不理洛希的询问;而绯隋的表情则始终木然,一言不发,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洛希看着她,得不到回应,失望之余不由奇怪,怎么从她身上,能感觉出一些不大高兴的情绪来?

洛希军人出身,是陟游身边最有能力的部署,虽然心中疑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地里留上了心,想着私下里是否应该找绯隋谈谈。

正寻思间,忽听脚下几万人的军队卷过一浪嘈杂私语,原本如刀切般整齐的队伍开始向箭楼的方向不安涌动。几乎所有的人,也顾不得自己是朱凰军抑或是银凤军,都抬头望着这边高处,不由自主发出低户。洛希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来,发现自己身边的朱凰大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箭楼向外的一侧,正缓缓迎风展开双臂。

他三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自然知道怎么回事,绯隋却是第一次见识,隐隐听着脚下军队中有人兴奋的叫道:“朱凰显形了。”

新颜想起来上次初到白隼堡的事情,她回想着当初的情形,极尽全力向西南方向无尽的天际眺望,张开的双臂如同巨大的双翼,在风中凌烈颤动,她感觉自己就快要飞起来了。

学着上次的样子,她闭上眼,想象自己在草海上空飞翔,耳边传来潮水般的惊呼,蓦然间身体一轻,她仿佛看见地面上一个巨大的凤凰身影凌空而去。一直在耳边嘶吼的风声突然停歇,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自己身处在真空之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被乳白色的一团轻雾包围住。那一瞬间,甚至连大脑也是空白的,她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任由自己身体随风飘浮。

然而这样宁静的时刻毕竟只是瞬间,下一刻耳边风声呼啸复起,新颜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白隼堡上空盘旋遨游。

上一次没有这么快。奇异地,大脑重新开始运转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这个。不过她并没有疑惑太久,立即就自己想出了答案,还是因为丛惟的那杯酒。上一次自己的思维可以穿越空间,还有一直以来伸手矫捷的现象,大概都是因为丛惟那杯生命之酒的残余效力在起作用。

白隼堡中空寂无人,原本覆满整座建筑的深紫色藤蔓已经枯萎不堪,花园零落,就连曾经捆住她的菲莼花也凋零萎谢的不成样子。新颜猜想,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已经死去的缘故。想到那个酷似自己父亲的老人,她心中难免难过,毕竟对方是因为自己而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与此同时,在心底深处,一丝解脱般的庆幸悄然滋生。

赶紧撇开自己混乱的思绪,新颜看不见任何人。她从大门口飞进去,漫长的走廊以及两旁空荡荡的房间,无一不显示出一种凋落的冷清。忽然一丝骚动引起她的注意,她寻声来到一扇门外。精美的雕花门扉并不陌生,她记得这就是见到那个厨娘五味的地方。

正在想怎么进去,下一刻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室内,新颜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物理的存在吗?然而不容她多想,眼前的情形就让她愣住。

这个房间熟悉的不得了。一张巨大的桌子,无数直通到天花板的高高的柜子里藏满了厨娘五味的宝贝美味。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灯架上依然放着那些盛装了熏霓水的八角形瓶子;虽然整个白隼堡凋败不堪,却似乎没有影响到这个小小的角落。波斯风格的圆顶雕花窗户外面,如果是在夜里,应该可以进看见那轮清冷的蓝色月亮。窗前有一个长条形类似沙发的软榻,新颜曾经因为被五味下了药无力行动只得躺在那上面与怅灯周旋。

这一刻,让她愣住的,还是那张软榻上躺着的人。

白色的制服,僵黄没有血色的脸,还有那张脸上密布地雀斑,新颜当然不会不认得白隼堡的厨娘五味。正想过去看个仔细,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轻笑,她一怔,望过去,却什么没看见。

那声音轻轻地说:“到底还是来了啊。”

新颜突然一震,迅速扫视整个室内。那声音虽然虚弱,但调笑的语气却无比熟悉,让她立即想到上次在这里见到的那个和弟弟有着相同面孔的银袍少年。

这房间里分明没有别的人,却怎么会听见陟游的声音?她想出声询问,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团团地旋转,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飞速掠过,一圈又一圈,逐渐头晕眼花。桌子,柜子,窗棱都开始在她的眼中变得轮廓凌乱扭曲,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停下来,甚至连闭上眼睛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新颜咬着牙无声咒骂,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却横下心不肯放弃。大概因为弟弟的缘故,对那个少年格外的关心,听说他身陷囹圄,虽然丛惟师项他们似乎都并不如何惊慌,她心中却总是难以释坏,因此那一声轻声调笑在她耳中听来不啻一道闪电。

仍在飞速地旋转。熏霓水的光芒被拉出无数道绚丽线条,凭空飞舞变幻,逐渐聚拢…

她突然顿住。

眼花了吗?四周的一切仍然上下左右晃动不停,她头晕目眩,心跳得难受。一团纷乱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然而却看不确切,只能恍惚籍由光线和空气的波伏感觉到他的存在,那个方向除了大大餐桌,并没有实在的物体。

“能看见我了吗?”那个声音又问,新颜确定在那一瞬间,看见一缕如月光般流转的光华若隐若现,仿佛出现在水面的波动,一闪即逝。

这一次她无比肯定那的确是陟游的声音。这情形非常诡异,她知道他就在那里,甚至能够在脑中勾画出他坐在桌面上大咧咧前后晃着两条腿兴味盎然看着自己的样子,但是眼前却什么也没有。他是透明的。

想到这个,新颜猛然倒抽一口凉气,想起来丛惟曾经说过,这个世界的人与那个世界的人紧密联系,如果现实世界的人死去的话,这边的人也会消失。如果那一夜之佑真的受伤了,那么现在他的透明,会不会正是对应了弟弟之佑现在的情形?

“吃惊成这个样子?”陟游似乎能看见她的震惊,略有些疑惑:“难道不是黎殷报信你才来的吗?”

新颜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办法出声,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交流,本能地摇头,面孔转向侧面的瞬间,看见原本应该是自己臂膀的地方是一片如同火焰一样嵌金的红色气流,细小却密集的气须像日冕一样不断生出,熄灭。虽然在凤凰城头曾经通过洛希的记忆看见过自己化身做火红凤凰的样子,这个时候乍然察觉自己已非自己,仍不免吓了一大跳。

也幸亏这些日子以来,种种不可思议的事频繁发生,多少有些习惯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尤其是因为喝了丛惟那杯酒而默认了自己朱凰的身份之后,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思维开始空前的活跃,而精神也远比从前强大,似乎沉睡了很久的时间,乍然苏醒,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如果说从前的状态近乎空白,那么现在,就如同是空白的一张纸上被浓墨重彩的泼上了生机。所以尽管记忆没有完全恢复,尽管时常会因为各种匪疑所思的情况震惊失色,却仍然接受了丛惟的安排,走上城头,接受众人的膜拜;甚至毫不犹豫地按照以前发生过的那样进入现在这种奇特的状况。

微微愣了一下之后,她立即恢复冷静,分析眼前的状况。白隼堡主离开后,整个白隼堡里只剩下了五味和被困在这里的陟游。现在五味躺在那里,毫无生机,看来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大概只有陟游知道了。而陟游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从声音听来,似乎元气大伤。他刚才提到黎殷,黎殷是谁?名字很熟悉,却没有印象。

“喂…”陟游打断她的思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先好好听我说。”

新颜等着,那隐约的银色流光微微漾动,她能感觉到他朝自己走过来。

“小心外面的菲莼花,我是被那玩艺捆住的。”

新颜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自己也有同样的经历。

“后来这个厨娘给我吃了一些药,我没有办法离开。”

新颜忍不住扭头再次去看她,这个看上去乍乍虎虎的女人似乎老是用同一种方法对付他们。她甚至能想象得出她笑眯眯的样子,对人质的愤怒毫不在乎。

“我杀了她。”陟游说,就像在说刚吃过一顿饭那样。似乎能感觉到新颜心中的惊讶,他轻笑着说:“就算困住我的手脚,要杀她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最讨厌人家把我当病猫看。”

新颜居然能理解他的理由。

陟游的声音沉了些,继续道:“现在听我说。我想大概是你弟弟出了问题,我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使不出力气,也没有办法离开,只能干坐在这里等你们来。黎殷前两天来过,我让她去通知丛惟,不过看样子她并没有完成任务。我怕大概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你现在来实在太好了,你一定要告诉丛惟,千万小心那个人。”

小心谁?新颜心头一动,隐约有点头绪,却没来由一阵慌乱。

陟游似乎明白她的心情,低低叹了口气:“家伙,我和丛惟一样,最不愿意就是看见你卷进这些事情。可是丛惟既然让你来,想来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你好自为知吧。”

他声音中有一种以前没有的凝重,新颜心头渐生一种凉意,似乎有什么风暴将要到来。

第 32 章

三十二

冬夜的星空总是难免寥落。月亮倒是圆润,却因为惨白的颜色而显得有气无力,星星疏疏落落地分布在周围,漫不经心。北风犹寒,从窗缝门缝灌进小小的地下室,大学食堂的帮工吴妹狠狠的哆嗦了一下,顺手抄起一只拖鞋使劲敲打温凉的暖气片。口音浓重地抱怨着:“冷死人了,怕没柴烧吗?”

她看了看桌上一碗已经冷掉的面,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打开门,向走廊尽头的开水房走去。

冷风从敞开的门涌进来,将桌面上的一本书页掀得哗啦哗啦直响,窗外惨淡的月亮正好探进脸来,月光覆盖在上面。

那是一本画册,一山如锥,刺破青天,厚重的云层缠绕在山体的中间,阴沉难以形容。

静静地,一缕幽光从书页上溢出来,逐渐滋长,好像阳光下破土而出的嫩芽,顷刻间就盈满了这个窄小寒酸的空间。光芒从门口流出来,仿佛在走廊上铺下了一层银白的霜色。吴妹端着饭碗从开水房出来,被异样的光芒刺得忍不住眯起眼,恍惚间似乎觉得那光芒抖动了一下,不可辨认的阴影一闪而过,顺着光芒铺就的路途离去。之后几乎是立即,光芒开始缓缓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