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耕言道:“你从小就操劳惯了的,是闲不住。唉,原不该让你做事的,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家,正该只绣绣花唱唱歌。”

布谷笑道:“爹爹说得我好象下地种田一般,我不过是帮着外公撑船罢了。”

陈耕言落寞地道:“撑船。手上一定有茧子吧?”

布谷笑笑不答。弦舞拿起布谷的手,摊开手掌,指根下面果然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弦舞再摊开自己的手,放在布谷的手边,两下一比,弦舞的手自是细嫩许多。弦舞摸摸那些茧子,轻声道:“姐姐,你一定很累吧?你来家里这么久,也没见你歇着。”

布谷收起手掌道:“春种时我帮人插过秧,和做农活相比,什么都算不上累。累了,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力气还能用得完?等一下我就去先打扫一间屋子出来给你做卧房,今天太阳这么大,被褥什么的洗出来一下子都会晒干。爹爹,这里有多余的被褥吧?”

陈耕言道:“有,是全新的。不用洗晒。”

布谷奇道:“全新的?这里不是许多年都没人住了吗?”

陈耕言道:“你替你准备嫁妆的时候备下的,置办的时候就想也许你们会来住一晚。女儿女婿新婚后总该回一趟娘家吧。”话虽平淡,却满含深意。

布谷听了,眼睛又有些发潮,叫了声“爹爹”,却说不出话来。

陈耕言道:“我一会去让陈发到街上找两个妇人来帮忙做粗活,洗洗刷刷的你让她们做就行了。仆佣要慢慢找,得找老实的,还要能干的。银钱我先给你一些,要添什么东西你看着办。屋子里原来的东西你看什么合用就拿什么,不用再来问我。这家就是你的家,你是这家的女主人,要怎么弄只管按自己心意去弄就是了。我在兵营那边十天半月也回不来一次,这家就交给你了。我现在睡的房里有一些我以前看过的书,弦歌要看,只管进去拿。”

陈耕言说一句,布谷应一句。

杨弦歌进来听见最后几句,道:“岳父,你看我现下应该看什么书?”他虽跟着一个汉人先生读过几年书,但也只是读书而已,识得字后,拿着《论语》《孟子》逐句讲解一下意思,没什么见解,杨弦歌也没觉得读书有什么趣味。他只想会认汉字,会读汉书,将来做土司和汉人打交道,不会被欺骗愚弄。刚才陈耕言一番话让他茅塞顿开,才想起自己以往所学实在太浅薄,许多事情都想不明白,迫不及待要从书中得到答案。

陈耕言道:“读书的事,也不急在一时。汉人有一句话,叫半部论语治天下,一本书要读懂读透,是有得读的。读书嘛,你就先拿一本来看,不拘是什么,能读得下去,就是对你路子的,读不下去的,扔掉换一本。这样读得多了,自然就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法了。那种先生讲一句,你记一句的读法,是死读书,学来学去是先生的那一套,不是你自己体会和悟出的,记也记不住,学也学不深。这样的读书法,只会让学生越读越没兴趣。”

杨弦歌喜道:“对对,我就是这样的。先生在上面讲,我听到后来就想打瞌睡。”

这里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都认识,是见过两次面的谢天时。

谢天时一进饭厅,看见杨弦歌三人,微微有点惊讶,道:“原来杨兄和小姐到大人这里来了。哎哟,土司小姐也在啊。”

杨弦歌道:“消息已经传进城了吗?”谢天时说“原来怎样怎样”的,可见是听说过了。

谢天时无奈地道:“是。一大早进城的人就在到处传说杨少司离开土司府的事了。乡人们说少司做不成少司,那土司以后由谁来做?有的人说杨大土司不是有个弟弟吗?有的人就说杨少司的叔叔成亲至今都没儿子,怎么做得成土司?”

杨弦歌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叔叔成亲至今已有多年,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叔叔和阿婶为这事多少年都没个笑脸,阿婶更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本来这事土司府谁也不提,但因为自己,叔叔的痛处都成了别人的话柄。布谷听了,愈发心中不安。

谢天时又道:“这其中又有人道:杨家做土司做了几百年,也该换别家了。杨家是做得不错,不换也没什么;但没了后人,就要考虑别的寨主别的土司了。苗人要是没了土司,汉人就又要来欺侮苗人了。杨兄,看来有人看中你家的土司位子了。”这后面一句话带点玩笑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就算没人来看中杨家的土司位子,杨家这土司位子也坐不了几天了。

布谷皱眉道:“说这话的人一定是田老爷的人。他先去公公那里,逼得公公做出这个决定,然后又到处散播谣言,动摇人心。有余少爷死了,田老爷就把这口气都出在杨家头上。田老爷的手脚还真快,我们今早才离开的黄石寨,这早饭还没吃完,消息就传到凤凰城里来了。”

杨弦歌道:“看来是这样,白鸟寨要和黄石寨干上来。田寨主,哈,就算没有改土归流的事,他想做土司,别的寨主会答应吗?对了,田寨主明明知道改土归流的事,其他的寨主也都知道,那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陈耕言道:“杨家有个汉人媳妇,这样的家族,怎么能再做土司呢?杨家做不成土司,必然要有人做土司,他要是振臂一呼,带领众寨主和朝廷对抗,众寨主自然以他为首,他不就当上大土司了吗?”

谢天时道:“大人说得是。这位田寨主,也太小看朝廷了。”

杨弦歌道:“岳父,你说该怎么办?”

陈耕言道:“贤婿,老实说,我巴不得他起来造反。我正找不到因头该从哪里下手呢。我总不能像别的宣抚使一样,跑到黄石寨的土司官厅去,对杨大土司说:我是朝廷派来收回你的土司官凭的,你把官凭交给我,我好回去交差。限期为三个月,三个月后不交,我就动手了。看看是你的苗寨坚固,还是我的兵丁厉害。那是我鹃女的婆家,我这样冲进去,让鹃女以后怎么过日子?我把鹃女的家打得稀巴烂,让我外孙在哪里玩耍长大?别的地方的土司多有被朝廷的官兵镇压归降的,但我不能这么做。凤凰也是我的家,将来我告老还乡,还要回来这里养老的,我把我自己的家打个稀巴烂,我又上哪里住去?”

众人听他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像谈家常一样的谈起,不觉好笑。

陈耕言又道:“田大章这样闹下去,势必要和别的寨主联络密谋,到时湘西四十八寨就会分成了两个派别:拥杨派和拥田派。”

杨弦歌道:“是,我明白了。如果到时两派要起争斗,你就派兵进去,借口平定纷争…”

陈耕言微笑道:“贤婿,你刚才不是说要读书吗?《孙子兵法》第一篇,兵者,诡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到时我见了你父亲,也好说话。你父亲看在我帮了他忙的份上,也不会给我脸色看。那时候,他交出土司官凭,我上报朝廷,说他平乱有功,封一个湘西指挥使的官职,就是那个泥巴司了。”

杨弦歌也笑,道:“我该做些什么呢?”这时他对陈耕言已经佩服之至,言听计从。

陈耕言道:“不忙不忙,田大章还有得忙碌一阵的。我那边兵营新建,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不要去看看怎么练兵布阵?将来做指挥使也是用得上的。”

杨弦歌欣喜非常,陈耕言给他看的是他从前全不知的,他自然有兴趣得很。忽然想起新婚的妻子,对布谷道:“妹子…”

布谷道:“你去好了,我和弦舞在这里把屋子收拾一下,打扫清洗,你也帮不上忙。”

杨弦歌道:“那就辛苦你了。你做做歇歇,别累着。弦舞,听你布谷姐姐的话啊。”

弦舞歪着头笑道:“你就不怕我累着?”

杨弦歌拍一下她的脸,道:“我怕你吓着。”

弦舞道:“给什么吓着?”

杨弦歌道:“屋檐上吊下一只蜘蛛。这么大。”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圈起比划了一下。

弦舞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怕,我一脚踩死它。”

杨弦歌拉一下布谷的手,低声道:“我跟岳父去去就回来,你不用担心。”

布谷点点头道:“我不担心。你跟爹爹在一起,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倒是担心你,你就这样子跟爹爹去兵营?”布谷问道。

杨弦歌不解,反问道:“这样子怎么啦?”

布谷轻嗔道:“你穿了这一身苗人的衣服,到汉人的兵营里去?给街上的苗人看到,他们会怎样?到了兵营,那些兵丁们又会怎么想?”

杨弦歌一想也是,就因昨日他不肯换麻衣孝服,结果惹出这轩然大波。昨天还只是去坟地,今天去的是汉人兵营,自己就这样冒冒失失跑了去,还不知会撞出什么泼天大祸来。便问道:“那该怎么办?”

布谷只拿眼睛瞅着他,不说话。

杨弦歌想了想,自嘲地笑道:“我刚才还说苗人汉人都是一样的,都是无谓的区分,现下要我换上汉人的衣服,还真是有点为难。也罢,将来我儿子是一定会穿汉人衣服的,他老子先穿一穿,有什么要紧?”

布谷听了这话,脸上飞红,啐了他一口,转身对陈耕言道:“爹爹,能拿一件你的衣服给弦歌换上吗?”

陈耕言正在和谢天时说着兵营中的事,听女儿这么一问,道:“还是鹃女想得周到,我叫陈升去拿一件我的袍子来,穿了长袍,再顶着这么个发髻就不大对头了,天时,把你的帽子给他戴上。”

陈升取了长袍来,谢天时的帽子也摘了下来,杨弦歌穿戴好了,布谷一看,道:“很好看,袍子长短也正好,穿上这袍子,哪里还看得出是苗人。”

杨弦歌抻了抻衣袖,沉思道:“一件衣服就可以让一个人的外貌改观,可见外表是不重要的,我还是我。妹子,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你跟我说,你还是你,什么都没变。我当时不明白,还跟你怄气,现下想起来,真是愚蠢。”

布谷替他扣上腋下的布钮,道:“我什么时候说的这话,我怎么想不起来?”

杨弦歌皱着眉头道:“我去河边找你那天啊,你怎么会不记得呢?”

布谷抿嘴笑道:“我都不记得了。”

杨弦歌看着她的笑脸,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那我走了,你自己当心,晚上我就回来。”

布谷道:“这里晚上要关城门,你要是看天色晚了,就别赶着回来了。城墙那么高,又有兵把守,你是爬不进来的。”她是想起弦歌两次翻墙的事,一次是去白鸟寨,最近这次是前天晚上翻进自己房间。布谷想,也许在弦歌看来,什么也是挡不住他的。

杨弦歌把握着布谷的手紧了一紧,跟着陈耕言谢天时出门,心中还想着布谷笑着说都不记得了的样子。过去了的不愉快的事,还记得那么牢做什么呢?趁早忘记干净了才好,只有聪明人才懂得这么做。布谷就是布谷,美丽聪慧,温柔善良,不管她是什么人,谁的女儿,这些都不曾变过。自己最早在她身上看到的,也正是自己深爱她的这些美好的品性,还没有变过一点点,自己怎么就因她非我族人就生了隙嫌呢?

君子爱人以德。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话忽然出现在脑中,杨弦歌心想,今日我才算读明白了。

第十一章 月老的故事

杨弦歌半月来频繁往返于凤凰县城和黄丝桥兵营之间,对朝廷的兵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苗人虽然勇悍,但平时各自散布在各个寨子中,一旦有战事才临时纠集,与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语。若不是仗着山大林深,熟知地形,正面交锋起来,苗人的胜算极低。而汉人筑起高墙深壕,苗人是决计攻不破的。这些年来相安无事,除了汉人自己政权交替,没功夫来对付深山中的苗人外,杨弦歌深叹“侥幸”二字。

这日他骑了马又从黄丝桥返凤凰,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过,那感觉像是有人朝他扔小石头,却又不是要打中他。他勒马停住,左右张望了一下,扬声道:“是谁?是要找我杨弦歌吗?”

路边的树林中出来一个人,应道:“是我,大哥。”

杨弦歌听声音像是熟人,便道:“是庄二弟吗?”说着下了马,牵了马缰绳朝树林里走。待走近一看,果然是锦鲤寨的少寨主庄羽。说起来锦鲤庄家与黄石杨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其实各个苗寨之间几百年来相互嫁娶,多少有点牵丝扳藤的姻亲远亲,有的还有数重亲,自己也算不过来,只凭年龄大小随口称呼。但这锦鲤寨又比别的更亲一点,杨弦歌的母亲便是锦鲤寨的小姐,杨弦歌和锦鲤寨少寨主庄羽正是嫡亲的姑表兄弟。

杨弦歌见了庄羽,很是高兴,笑道:“二弟,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巧正好碰上。”

庄羽却不像杨弦歌这么高兴,有点无精打采地道:“哪里是巧?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杨弦歌有些愕然,问道:“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打这里过?又怎么知道我在城里?”

庄羽随便往地上一坐,靠着一块石头道:“大哥,你见天的骑了马出出进进,谁看不见?你以为换件衣服别人就不认得你杨弦歌了?这上下谁不知道杨少司被逐出了黄石寨,就落脚在凤凰城里?”

杨弦歌大吃一惊,问道:“那人家都怎么说我?”

“说你什么?”庄羽问。

“出城干什么呀?”杨弦歌道。难道整个湘西都知道他这些日子都呆在汉营里?

庄羽道:“这个不知道。人家都说你一出城就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不知道你天天出城干什么。”

杨弦歌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只好苦笑。陈耕言让他每次出城后就今天往东明天朝西的跑一阵再去黄丝桥,看来是凑效了。带兵的人想得果然周到一些。

庄羽道:“大哥,我听说你是带着新嫂子和妹妹去游山玩水去了,怎么在城里住下不走了?还有,你出来进去的在干什么?”他本来兴致索然,这会儿倒有点精神了。

杨弦歌道:“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对了,你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庄羽立即又没了精神,垂着头道:“大哥,我是来向你求救的,你一定得帮我。”

杨弦歌道:“咱哥俩有什么话说,我自然帮你。你说吧,有什么难处?”把马缰绳拴在树干上,也在地上坐了下来。

庄羽吞吞吐吐地道:“我喜欢上一个姑娘…”

杨弦歌笑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为难的?是哪个寨子的?她喜欢你吗?”

庄羽道:“她当然喜欢我了,我们说过,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

杨弦歌等了一阵,看他停住不说下去,以为他面嫩害羞,便道:“那有什么问题呢?是她家不同意?以你的人品家世,哪家的寨主会拒绝?”

庄羽忽然生气道:“你看你看,连你都是一口一个寨子,一口一个寨主。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不同。”

杨弦歌被他弄得莫名其妙,问道:“这有什么问题?这位姑娘难道不是寨子里的?那能是哪里的?城里的?”

庄羽赌气地道:“就是这凤凰城里的。”

杨弦歌道:“城里就城里的呗,你生气什么呢?我知道了,是舅舅还是舅妈不同意?”有家有业有田地的苗人都在乡间,城里的多半是小商小贩小门户,做为一个寨主,若是看重门第,没什么根基的人家自然是不能结成亲家的。锦鲤寨庄家的小姐嫁进了大土司家,更是光大门楣,这少寨主一下子要和贫家小户攀亲,肯定是不愿意的。是以杨弦歌听说姑娘是城里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寨主舅舅不同意。

庄羽道:“我爸我妈还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们。”

杨弦歌道:“那你要我帮什么呢?要我去帮你向舅舅说,劝他们同意?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只怕舅舅不会听的。”

庄羽道:“也不单是这个了。还有更重要的…”看看杨弦歌挑起一边眉毛,忙道:“好啦好啦,我都说了吧,我喜欢的那位姑娘也是汉人,她家就是这凤凰城里开银器铺的。我去她家买东西,就和她认识了。”

杨弦歌看了庄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指道庄羽笑得说不出话来。庄羽被他笑得火大起来,站起身来要走,杨弦歌一把拉住。

过了一会儿,杨弦歌笑意少歇,说道:“依你看这凤凰城内外,湘西四十八寨,有多少苗家男儿喜欢过汉人女儿,又有多少苗家女儿喜欢过汉人儿郎?咱们苗汉土瑶多族世居这里,难道我杨弦歌是第一个不依族规硬要娶异族女儿吗?光我知道的,我岳父就是娶的土丁女子。我相信,他也绝不会是第一个。二弟,咱们堂堂男子,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娶回家,那也别活了。既然我杨弦歌是第一个为了汉人妻子被逐出寨子的,那我就要替所有成不了夫妻的苗人汉人争口气,我偏要把这不合理的规矩改过来!”

庄羽连声道:“对对对,你是杨弦歌,是少土司,你在咱们年青人中是有威望的。你别以为你被逐出寨子大家都看不起你,恰恰相反,咱们私底下在一起说起你,都对你佩服得不得了,说你敢作敢为,有情有义,有担当,了不起。田有吉田有庆他们四处败坏你声誉,大家都不听他们的,谁都在心里看不起他们。”

杨弦歌道:“我哪里把他们放在眼里?你回去只管和舅舅舅妈说,他们不同意是他们的事,说总要说一声的。回来就去姑娘家提亲,姑娘的父母要是也不同意,你们就来找我,我来为你们操办一个大大的婚礼,就在这凤凰城里办,把各寨的年青人都请来,咱们乐咱们的。我倒不信这湘西所有的寨子都要把自家的儿子赶出来,没了儿子,我看寨子靠什么传下去。”

庄羽听得眉飞色舞,忽然道:“也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欢上别族的姑娘呀,他们会听吗?”

杨弦歌眺望远处道:“除了婚姻之外,还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呀。咱们要读书懂道理见世面,要多打粮食没人挨饿。我要让我的儿子这样长大,他们难道不想吗?”

庄羽被他说得一颗心都活了起来,大声道:“我也要!大哥,我跟着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陈家老宅经过布谷半个多月的整理,已经很有些样子了。院子里的杂草都已除清,大部分房间也扫去灰尘。从街上找来的两个中年仆妇在布谷的安排下,整天拎了水桶抹布扫帚拂尘洗洗刷刷。布谷和弦舞成天忙碌着,眼看着这宅子一天天清爽整洁起来,越忙越开心。陈家的两仆却不乐意了,被差着做事不说,连饭都要多煮好些人吃的,便日渐地腆着肚,斜着眼,叫三遍也不动一下。他们轻松了十多年,这一下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布谷一来年轻脸嫩,二来看着两人都是老人了,也不好意思总是催促,便想再找人来帮忙,两位两人也不用辛苦,只要看着就行了。她把这个意思跟陈升一说,陈升马上道:“还要加人?那要做多少人的饭?”

布谷陪笑道:“那就请个厨子吧?”

陈升道:“请厨子!你知道他会不会克扣下油盐柴米?会不会和店家串通一气虚报花账?”

布谷道:“要不你老人家当个总管,管人管账,行吗?”

陈升一想,当总管,有人被他差来差去,倒也威风,正要答应,转念一想,支使人虽然不错,但要操多少心?眼下就这两个仆妇,他每天都要费不少口舌,再多几个人,他又要添多少精神?费多少唾沫?金津玉液是用来养身体的,不是用来浪费的。当下摇头道:“不行。老爷是拿俸禄的,没多少钱用来胡乱花费,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就老爷一人挣钱,迟早要败家的。先前为你办嫁妆,就花去好些。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布谷忍气道:“我们来时带了不少钱,你老放心,这些钱自然由我们出。”

陈升上上下下看一眼布谷,嗤道:“我们陈家怎么会用别人家的钱?我们陈家世代,家世清白,姑娘姑爷来家住着,就是客,怎么有倒叫客人拿钱的道理。我们陈家是讲道理的人家,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布谷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一阵子才道:“但这里好些门窗都坏了脱落了,关又关不上,打又打不开,雨也遮挡不住,都飘进屋子里去了,把地板也沤坏了,总该请个木匠来修理一下吧?”

陈升又上上下下看看松脱的窗户,道:“那些房间也没人住,修好了还不是又要坏?既然如此,又修它做什么?”

布谷正要说话,陈升道:“我们是陈家的族人,可不是佣人,小姐你可要搞清这一点。”

布谷终于忍不住,恼道:“我正是当两位是我家老人,这才客客气气商量商量地。要不你们也别管事了,好生养着吧。人我自己去找,不再烦请老人家了。你两位是我家长辈,原是不该烦两位做事的。只是以后也别来横加干涉。两位大婶都说了,你老总在一边指手划脚,她们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陈升听了伸指骂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拿了老爷的钱就要替老爷做事。这个家我们管了十来年,一直都管得好好的,老爷回来也说我们辛苦,偏生你就有这么多要求。”

布谷知道和老人再是说不通的,只好回到自己房里生气落泪。弦舞也气鼓鼓地道:“这人真难缠,你别理他,等你爹回来了,告诉他,让他去管教他们。”

布谷擦干眼泪道:“不,我要自己来。这个家我若是都管不好,以后怎么管黄石寨?”

弦舞道:“话是不错,不过咱们寨的人可没这么刁钻。”

布谷道:“那是阿奶和阿娘管得好,有了威信,人家自然服。我刚到土司府,就看出了这一点。这么大的房子,看不见什么做事的人,却哪儿哪儿都整洁有序。这都是阿娘管理有方。”

弦舞点点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布谷道:“我自己去荐人店找厨子找木匠,我干吗非要等着他们去找呀。”

弦舞看看她,扑嗤一声笑道:“你这个样子,不像是去找人的,倒像是去找活儿的。”

布谷也笑,道:“那我换件衣服去。”这些日子忙着打扫,穿的都是旧衣服,头上一件银饰没有,比找活儿干的人还要寒酸些。

弦舞又道:“你这个年龄也不像呀。看上去就是个小媳妇,哪有小媳妇不自己干活儿,跑去找人的?”

布谷道:“不管那么多了,先去试试,不行再说。”

弦舞道:“我跟你一起去,你不在,这那两个老厌物在我眼前晃,我可不喜欢。”

布谷撞一下弦舞道:“别瞎说,当心人家听见。”

弦舞吐吐舌头,咕哝道:“难道不是吗?自己不做事,又不让人家做事。”话虽如此说,但小辈的礼貌不可废。便与布谷换上了八﹑九成新的衣服,两人挽着胳膊出门,弦舞问:“你知道荐人店在哪里吗?”

布谷道:“嗯,我问过两位大婶了。”

两人回身将门掩好,一转头,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苗人男子坐在门边的墙脚下,正拿眼看她们。布谷和弦舞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虽然不认识,又冒冒失失坐在人家门口,但都是苗人,他又在看自己,礼数上还是不能缺的。

那男子看见她们,便站起身来,贴着墙壁让她们好走。布谷和弦舞看这人谦和有礼,便朝他微笑示谢。等过去了两三步,忽听那男子开口道:“请问黄石寨的少司娘子是哪一位?”

布谷听他这么说,停步转身应道:“我是。请问大哥找我有事?”

那男子喜道:“总算找到了,太好了。翠妹妹,来与少司娘子见礼。”话音未落,旁边窄巷里出来一个年轻苗女,低头便朝布谷拜去,那男子也一同拜了下去。

布谷吓得忙拉起那苗女,道:“姐姐,快别这样。我们差不多大小,我怎么敢受这样大礼?”手忙脚乱地扶起那女子,那男子没人阻拦,早拜了两拜。布谷一迭声地道:“大哥,快起来,给人看见不成样子。你们是要羞死小妹吗?”

那男子起身道:“少司娘子请不要见怪,我们实在走投无路,才来请少司娘子帮忙。我们听说少司和娘子住在凤凰城里,但凤凰城这么大,到底哪一家才是呢?我们东打听西打听,听说就在这条巷子里,我们不知是哪一家,也不敢敲门,我们便等在这里,等有人出来就问,今天总算是等着了。”

布谷暗自埋怨陈升不肯出门,耽误了事,当下和颜悦色地道:“看样子你们在这里也等了有些时候了,一定渴了,我们先进去说话吧。”返身推开大门,道:“大哥,姐姐,咱们进去坐着说吧。”

那两人点点头,跟着弦舞进了门,布谷将门关上,延二人进入客厅,请两人坐了,倒了两杯茶在他们桌上,问道:“大哥,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怎么称呼?”

那男子道:“我们是罗香寨的,我叫罗四银,她叫罗翠。”

弦舞在一边坐着听他们说话,听到“罗四银”这个名字,差点笑出声来,“罗四银”,“乐死人”,一音之转而已。

布谷道:“那我叫你四哥可好?不知四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

弦舞看着,觉得布谷这个时候,还真有点土司娘子的架式。而布谷也不知道,她这时的样子,却是在不知不觉地学着杨弦歌当初见她时的样子。弦舞转头听“乐死人”继续说话。

罗四银起身谢道:“不敢。我只是罗香寨的一个寨民,哪里当得起少司娘子这么称呼,少司娘子请叫我四银便是。”

弦舞听了,一口茶都喷了出来。众人转头看向她,弦舞忙作势咳嗽几声,意思是喝茶呛的。不想越忍越想笑,忍来忍去岔了气,真的咳嗽起来,咳都脸都涨红了。

布谷过去替她轻轻拍打背部顺气,一边道:“四哥请说。”

罗四银道:“说起来也简单,我和翠妹妹从小在罗香寨里长大,彼此有情,从前年起就向寨主老爷提,想把婚事办了。但老爷先是说我家粮米没交足,要我做工抵粮。我想也是,把粮税交了,无债一声轻,省得翠妹妹嫁过来受苦,就冬闲的时候去寨主老爷家做了一冬的工,把债都抵了。然后再跟老爷提,老爷说马上春耕了,忙过了再办。我想也对。哪知忙完了春耕是春种,忙完了春种又双抢,晒完了谷子又打粮。一年总算忙完,老爷又说要给老娘做寿材,让我再做一冬的工。就这样,从春推到冬,又从冬推到春。到了今年,寨主老爷的娘子死了,我做了一冬的寿材正好给她睡了。才三个月,老爷就向翠妹妹家提亲,说要娶她做填房。原来他推来挡去,是自己看中了翠妹妹,才不让我们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