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我的身份是谢府小姐的西席,我自然应该和老夫人以及谢清儿一同入京。所以睿王和程潜虽然反对,却被老夫人大力否决。她非常干脆地道:

“难得君儿这般投我脾气,昨夜我还在想,不如就此认下君儿做我女儿,咱们谢家也算添人进口,你们这两个小子以为如何?”

如果这件事情能成真,那该多好啊。如果能让这个不给我添堵便不舒服的家伙,能够规规矩矩叫我一声阿姨,我挥去脑海中这甜蜜的诱惑,至少目前,我还有一个月没有睿王也没有程潜的日子,可以挥霍。

两位大神离开那日,我也夹在送行的队伍中。在和他们道别时,我几乎不能隐藏那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快乐。那种离情别绪,直到夜深人静,我合上书卷躺在床上,才慢慢袭上心头。

我们一起经历过太多的事情,验尸查案也好,把臂同游也好,甚至还有刺杀事件,明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似乎比我的前半生还长。有睿王可供观赏,有程潜可供吐槽,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步调与氛围,现在虽然有可爱的清儿作伴,我却感到了寂寞。

我并不害怕寂寞,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特别难捱。

在经历了两个失眠的夜晚之后,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每天陪着清儿以及谢府的几个小正太们读书游戏,顺便指导阿恒的法医学课业,从上了大学到现在,我几乎不曾有过这样的清闲岁月。谢府虽然并不似一般人家的迂阔,但是身为女子,总有许多的“不能”,何况在人家为客毕竟不如做官的时候方便。出门要向主人家告知一声,这是基本的礼貌,而这样的礼貌也让我对于出门失去了兴趣,只好一心一意当个宅女。

这种状况在谢溶休旬假时,得到了改变。这位北极书院的山长带来了消息,说南京钟山上的晚梅正是怒放之时,所以他向老夫人建议,带着谢清儿等一干小的们去观赏,顺便为几位谢家小正太展示一下他们来年就学的地方,沾染点书卷气。

我作为西席,也在随行之列。钟山的梅花全国闻名,在二十一世纪,南京的梅花节也以重点的旅游项目。我曾经数至南京,却都不是在冬季,所以与这梅花也是缘铿一面,却不想到了古代,却有这样的机缘。这十多日的时间没有出门,这下也可以顺便透透气。

从乌衣巷出来,经过半个时辰的车程,方才到了钟山,马车顺着山路蜿蜒而上,直到北极书院的山门口,方才停下来。

下了马车,放眼向山脚下看去,远处,近处,连成一片浩浩汤汤的灿烂。一阵风吹过,那香气犹带着隐隐的凛冽,让人心旷神怡。

山门口站着两个儒生打扮,与阿恒年龄相仿的孩子。见了我们便迎了上来,向谢溶问好。经过引荐,才知道他们是北极书院的“工读生”,因为家境不好,所以假期也要在书院服“杂役”,以赚取束脩以及住宿等开销。

北极书院是一座“寄宿制”私立学校,而住宿的目的,据这那位“工读生”张姓学生介绍,是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以及培养“同窗之情”。

在他们的引导下,我们顺着梅花簇拥的甬道,一路走向在群芳掩映中的屋舍。谢清儿早耐不住了,向花海扑去,那群正太们也都是蠢蠢欲动,眼巴巴地看着谢溶。谢溶叹了口气,只得挥挥手,这段日子已经和众人混的很熟孩子王阿恒也看向我,我笑了笑,说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只是注意分寸,莫要伤了自己。”

他应了一声,向我行了一礼,这才投入了玩乐大军。

谢溶摇摇头,对我道:“难得出来,一时难免忘形,让凤先生见笑了。听潜儿说,先生雅好香茗,舍下有新制的碧云香片,请先生品题。”

说来惭愧,自从进了谢府,我在谢溶口中的称呼,便是让人无比汗颜的“先生”二字。我谦虚过几次,也没有任何效果,只有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在碧落朝,“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的情趣,并未成为主流审美。我与谢溶对坐在亭中,偏过头去欣赏那近在咫尺的一枝横斜,感受那种灼热的生命力。

“岑夫子,本想着待此处安置后,方请你过来共品。却不想竟劳动了你!今日当值之人如何还短了一人?”谢溶的声音中满是讶异,我也跟着站起身,原来是北极书院的教师亲自来为我们送饮茶用的器皿了。

谢溶为我们做了介绍,那岑夫子颇有些儒雅之气,虽然已有了些风霜,却不难发现,他年轻时必然也是位漂亮人物。让我意外的是,他是这书院六艺课程之中,主讲“射”的师傅。他听谢溶口称我“先生”,且是谢家西席的时候,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惊愕,反而彬彬有礼地与我寒暄。

然后才对谢溶道:

“今日当值之日,本还有觉安。只是他昨日午饭时分便告假下山去了。今日晨读时亦不见人影,想必还未归来。”

谢溶皱眉,说道:“觉安虽则聪颖,未免玩心太重。当值之时夜不归寝,如此任性妄为已非初次。待他回来,定要严加惩戒。”

听他们谈起公事,我不好插嘴,只好将茶盏送到鼻端,吐纳之间,都是清浅的茶香。看着碧色的茶汤,我忍不住从心里感叹,这香片还真是不愧“碧云”之名。

然而我的心旷神怡并没有太久,梅林里爆出女孩子清亮高亢的尖叫声,振聋发聩:

“啊——”

是清儿!我忙站起身,坐在我对面的两位神仙已经“咻”地一下不见了人影。有武功的人,就是比较方便。我只好认命地提起裙摆,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跑去。

当我赶到案发现场的时候,其他的一干人等都到了。我分开众人走进去,谢溶正安抚着脸色有些苍白的清儿,岑夫子则向那两位当值的学生询问着事发经过。其他的人也都是一脸紧张,看着我的目光都是期盼。我对他们笑笑,一直在维持秩序的阿恒便走了过来,我能感觉到他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跃跃欲试。毕竟自从跟着我,便几乎是日日见尸,猛然间过上这安稳日子,想必他也很不习惯吧。

谢溶也放开清儿,走到我身边,先对岑夫子说道: “如今只有劳动夫子一趟,去县衙请主官仵作等人至此勘验。”

那岑夫子应了一声,足尖轻点,两三下就消失在我们面前。谢溶这才对我道:“凤先生,我知你在勘验之术上颇有造诣。主官未至之前,能否请先生先行验看?”

“谢先生有命,凤君岂敢推辞!只是依碧落律所载,勘验尸身为主官权责,凤君一介草民,如何逾矩?”

谢溶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牌,向我说道:“当今圣上御赐,许我全权处置北极书院诸事,事急从权,一切在我。”

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只有接手。我也不再客套,走到那尸身面前。阿恒跟在我身后,无言地递了他的手帕给我。

那尸体坐靠在一棵梅树旁,听阿恒说起,第一发现人便是谢清儿。他们当时在这梅林里追跑,谢清儿被这尸身绊了一下,便惊叫起来。

我仔细看那尸身,看容貌和皮肤的状态,应该尚不足二十岁。虽然因失温而面色青白,然而只看那轮廓与五官也不难想到,他在生之时,也是俊秀少年。正面伤口五处,分布在胸膛和小腹,背部亦有一处伤口。根据出血量判断,此处就是第一现场;而致命伤,应该就是凶器所在处——心脏。

我蹲下身,拉起他的手腕,在左臂上也有一处刀伤,初步可以判定这是防御伤。他与凶手之间,应该有一场打斗才是。我看向阿恒,问道:

“阿恒,你以为如何?”

“阿恒以为,这凶徒的第一刀,应是从背后刺来。”阿恒沉吟了一下,迎着我鼓励的目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击未得手,这被杀之人转过身来,用胳膊挡了第二刀。之后那凶徒又是胡乱刺了这许多刀,最后一刀插中心脏,方才害了这人性命。”

我点点头,阿恒的判断于我基本一致。孺子可教啊!

被杀的过程之后,就是确定死亡时间了。如今手边没有工具箱,我只有根据尸斑与外界温度,初步断定。

按照法医学理论,根据尸体的表征来判断死亡时间时,死亡时间与外界温度呈反比。也就是说,同样是产生尸斑,在夏天,尸斑在2个小时就会出现;可是冬天,这个时间就可能会延迟到四小时。

我掀开尸体的衣襟,他的背部和腰部已经形成了紫红色的尸斑,用手按上去,颜色褪下又马上聚集。这尸体死亡还未足10小时。

“阿恒,切开此处看看。”我指向一处尸斑。阿恒应了一声,按照我的要求将那尸斑划开,还有血液从那断面流出。看来这尸身尚处于坠积期。按照这样推断,这死亡时间,最早也在半夜时分了。

“此人的身份,谢先生可知道?”我问道。

“他便是适才我与岑夫子所说的觉安。”谢溶一脸沉痛,揭晓了这人的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恢复,撒花吧撒花~~

解连环

现场的气氛,连呼吸都觉得压抑。谢家的少爷们都睁大眼睛锁定我,跟着我四处游走。毕竟将门无犬子,这样的情况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好奇多过惊吓了。

我再看了一眼尸体,对谢溶道:“谢先生,可否将值夜之人唤来,允凤君相询。”

谢溶点点头,道:“凤先生还有何吩咐,一并讲来。”

“若能将昨夜子时之后,所有山上之人全部请来此地,那便再好不过。”根据初步判断,这人的死亡时间,绝对不可能早于子时,那所有在山上的人,便都有了嫌疑。

“人命关天,一切皆要仰赖凤先生,北极书院上下人等,无不从命。”谢溶非常大方地说道:“依据书院制度,旬假之日,当值与留宿者,皆有记录。请稍待片刻,我亲自将这名簿取与先生。”

谢溶也是眉眼通透之人,如今在场的当值学生,现在都逃不了嫌疑,若让他们去取这东西,我们都不可能放心。

谢溶的速度也很快,不消片刻,名簿已经递到了我手上。我用手绢垫着,翻到了有文字记载的最后一页,那日期却是前日。昨日的记录,竟不翼而飞了。我将名簿举起来,果不其然,在墨迹与空白的缝隙里,有撕掉的痕迹。

我看向谢溶,道:“先生可曾有翻开此名簿查看。”

“既请了凤先生,谢溶自当回避。是以并未翻开验看。”谢溶皱起眉,道:“这名簿被人撕了去亦不打紧。”

“谢先生,凤君以为,这尸身还需等官府中人至此,方好移动。只是这名簿之中,应该还有可勘之处。只是露天之地多有不便——”

“这是自然,先生可至我书房。凤先生所需,竟可如数告知。”谢溶非常干脆。

“凤君所需,倒并非什么难事。印泥一方,朱砂4钱便可。”我想了一下,说道。此地没有工具箱,要提取指纹的话,就只能就地取材了。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能不能发现这些蛛丝并串联在一起,就是专业人士的工作了。按照现代医学的解释,一般环境下,人一天的排汗量在700毫升左右,尤其以手掌,足底以及腋下三处最多,只要和外界接触,就会形成指纹或者足印。而人在情绪紧张或恐惧时,大脑皮质兴奋会促进汗腺的分泌,引起出汗量增多,指纹就会更好提取。

而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就是在普通的纸面上提取指纹。

说起来,这种工作并不算是什么技术活。在大学的时候,选修课做过无数次了,可谓驾轻就熟。

软毛刷可以用毛笔替代,有磁性粉末自然是好的,不过就算没有,铅粉、甚至普通的奶粉,也可以抓来一用。朱砂的附着力中等,比较适合显示石灰墙上的手印,但是这个总比其他的材料更好些。只是这样的方法,一般适合于新鲜手印,类似这名簿这种纸张,一般只能保留6个小时。现在我也只能祈祷,这粉末法能够奏效。否则我也只有将所有的证据带回谢府,用碘熏法让这手印显现出来。

所有的众人都已经召集齐全,我派了阿恒为他们一一拓印指纹和掌纹。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教导他痕迹学的知识,所以他也做得格外带劲。

按照每个人的记忆,所有昨夜在山上过夜之人都到齐了。那位岑夫子昨夜去了山下的酒楼与朋友把酒言欢,并未回来过夜。其他的众人——包括我们已经见到的张姓与王姓学生在内,先生和学生七人,以及更夫、帮厨、园丁等工作人员五人,除更夫外,其他的员工都住在书院距离梅林最远的跨院,子时之后,那跨院便上了锁,到不得前院。可疑之人,就落在了书院自己人身上。

“为何是我们书院中人?焉知不是从外面潜进来的盗匪?”被锁定成“嫌疑人选”,心里自然是有些怒气的。教“术数”的穆夫子拓完掌印,便一脸不愉地质问我。

“穆先生,贵院痛失学生,先生心中悲痛,在下亦能感同身受。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在下不能轻忽。强梁潜入,亦不无可能,只是有几处在下想不通。其一,以尸身推断,觉安被杀已过子时,他为何会身在距寝房一里之遥的梅林?以常理推断,应是有人相邀。其二,若是强盗,北极书院正门,高墙大院,门禁森严,若非身怀绝技,如何进的来此地?可若身怀绝技,为何杀人者一击不中?若此贼不是从正门潜入,而是从后宅而入,为何不入后宅盗物,反至此梅林杀人?其三,觉安被伤吃痛,自然会叫嚷,然书斋值夜更夫却从未曾听得呼救之声。我适才已然询问,那更夫每日二更之时,都会与后宅更夫两人结伴巡夜,若非书院之人,如何能将杀人之时,计量如此精确?”

那穆夫子不再言语,我继续说道:“请夫子告知在下,昨夜二更之时,夫子正在何处?”

摆事实,讲道理,搞定了这一个,其他的人自然也无异议。我收集了所有人的掌纹之后,这才用干燥的毛笔沾了朱砂粉末,向那纸张上弹了两下。在那黝黑的墨迹与纸张的边缘上,那红色的大拇指印,斜斜地指向左侧上方,异常鲜明。

运气真好,这指印居然保留了下来!

我扯过一张纸来,将这指纹的特征一一记下。一个完整的指纹,是三个系统构成。而每个体统,都是由许多排在一起的,流向相同或近似的乳突线组成的区域。而判定指纹最重要的,则是乳突线交汇处的所谓“指纹三角”。乳突线有七种形态,九大个别特征,花样繁多的排列组合,足以使全世界所有的人,都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

没有两个相同的指纹,对于现代人而言,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万幸的是,这位凶手并不和我一样,是穿越而来。

我从所有的指纹记录中,取来我心中的那个,果不其然,可以一一对应。只是我可以证明是他撕了这纸,却不能证明他便是凶手。提取那刀柄上的指纹,我需要的是铬酸铅或氧化铜。

我在记忆之中反复查找,这才想起当年痕迹学老师讲课时曾经提到,铬黄是一种从矿藏中萃取的高级黄色颜料,因纯度高色泽正,所以也是文人的最爱。48小时内金属上的无色手印,都可以显现出来。这下倒是可以解决了。

“谢先生案头,可有明黄颜料?”

谢溶马上找了来给我,我亲自将那颜料捣碎了,现在终于到了最关键一步。我深吸了一口气,道:

“若想探得凶徒,需将那匕首取来。谢先生——”

“就依先生!”谢溶倒是信人不疑,全权交给了我处置。我将手绢交给了阿恒,让他垫着,将那凶刀取来,放在案头。

我用毛笔刷过去,不消片刻,那指纹便显现在众人眼前,我瞄向那人,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竭力自持。

我将刀子平放在桌子上,将毛笔向那人投去,众人都是一惊,他伸出手一抓,倒和我配合无间,说道:

“凤先生这是为何?”

“张生,你是个聪明人,非要我说破吗?”我叹了口气,道。

没错,杀人之人,正是引我们一路来此的张姓学生。

“是你?”谢溶显然是很吃惊:“凤先生,可是千真万确?”

“这凶器与名簿上的指印,皆出自他手,便是千真万确!”我肯定地说道。

“这——他与觉安素日亲近,怎么可能?”谢溶依旧是皱眉,连其他人也都是惊呼不可能。

“若不肯信,诸位且看,那毛笔是握在他哪个手中!”

众人都随着我的话看过去,人的下意识是不会骗人的。我冷不防用毛笔丢他,他本能反应,是用左手去接,这也就证明,左手是他的惯用手。

是的,之所以第一个就怀疑上了他,是因为他是这所有人中,唯一的左撇子!

古代的书,都是从右而向左翻动。那撕书之人的大拇指印,出现在摊开的名簿,那写满字迹的右页,而非空白的左页,且指尖向左上方,这足以证明,他是用右手拿着名簿,左手撕下那页纸,而非像一般人一样,用左手辅助,右手去撕那页纸。

我清楚的记得,我们饮茶之事,他为我们添水之时用左手执壶,所以不小心,和岑夫子发生了碰撞。所以我对他的指印格外上心。

而事实证明,他拓印的指纹,无论是基本构成线还是小沟,小桥,分歧等细节特征,都与那纸上的指印别无二致。

物证是不会说谎的,无论有多少的不可能,那凶刀上显示,执刀之人就是惯用左手,且与他的所有指印特征相合。

相比其他的不可能,我更相信的是鉴证科学。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我很累很累很累,从周五到周日,我一共睡了不到8个小时,全靠着从龙那里蹭来的普洱,支撑着我的神经线。本来想明儿再说,但是大家都在等,所以只好咬着牙写完它。

如果这样还b,天理难容!!

纠错了~~

一叶秋

“一派胡言,我为何要杀觉安?”那张生大叫道。

“你又如何解释,这凶刀上偏偏是你的指印!”我同样丢给他一个反问。

“凤先生,虽则这凶刀柄上指印,确可认定这凶徒是惯用左手之人,然仅以此为断,未免太过轻易。”谢溶脸色凝重,迟疑了一下,方才开口:“并非谢溶信不过先生。先生可有旁证,让此恶徒心服口服?”

指纹之说他们不能接受,我也能够理解,毕竟对于古人而言,他们的知识结构有所差异。我也很难让他们相信,全世界生活着数十亿人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指纹,与他人重合。

好在虽然古代的科技条件有限,但是毕竟公堂不是法庭,没有严格的程序法和律师,便是另一番景象。如今已经认定了凶徒,再去寻找可使他入罪的证据,这种构建“法律事实”的工作,较之现代,要简单的多。

我最擅长的领域,还是尸体。所以再次搜证,我选择了以尸身为突破口。才走到前厅,只见岑夫子引着一个身穿绿色从六品官服的男子,迎面而来。这服色,来人想必就是江宁县的父母官——县令大人。

这北极书院是先皇御笔题过名的超级名门学校,坐镇的是皇亲国戚、碧落豪门中的豪门——谢家,来此就读的,也都是江南贵胄之后。如今出了命案,想必不须几日,便会“举国震惊”。江宁县又焉敢将这事交予别人处置!

所以,接下来那位县令大人三步并作两步“抢”过来,向谢溶施以大礼,满口“参见”、“来迟”和“恕罪”,我都没有半分惊讶。

谢溶显然也并未将这位大人放在心上,表情冷淡微微一揖,非常有技巧地兼顾了“礼貌”和“矜贵”,那份“士族风范”,让我再一次领教了,他与“那两位”确实是有血缘关系的。

便是有了年岁,修养了心性,但是骨子里的东西,是磨灭不了的。

“知县大人!这位是我小女西席凤先生,大人未至之时,我已将此案全权托付于她。如今已经有了些眉目,知县大人来此,正可做个见证。”

谢溶为我们双方引荐,我趋前一步,抱拳的动作到一半,方才想起身份已变,只好硬生生地拐成了福身,算是打过招呼。

那县令也算涵养好了,虽然脸色有些青红交加,但毕竟是谢溶得罪他在先——擅自做主,将探案之事交给我这样的“小女子”,侵犯了他的权限。他竟然还能绽开笑颜,点头应是:

“既然是谢山长的吩咐,下官自然以凤先生马首是瞻。”

如果能尊重我的意见自然是好,只怕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和他眼中透露出来的神色一般,对我不以为然。

我一笑,道:“县令大人见多识广,自然明了,勘验之事越早越好,稍有迟疑,只怕都会谬之千里。谢山长身为书院师长,责任重大,又知在下略通岐黄之术,方委托在下代为行权。在下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那县令脸色稍霁,连声谦逊。我这才又说道:

“身为女子,抛头露面多有不便。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人应允。”

“先生请说,下官无不从命。”

“北极书院位列四大书院,此案一经曝露,必震动江南,举国哗然。在下曾参与勘验之事,请大人代为隐瞒。”

我在做“翔之”之时,于睿王以及他背后的事情涉入太深,想必也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好容易“翔之”已“死”,为人为己,我都不想让现在的“凤君”同从前的那个“翔之”有所关联,让有心人有不利于我的“联想”。

那江宁县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也没有追问原因,满口应下了。谢溶对我说道:

“请先生继续勘验!”

回到案发现场,我请衙役将尸身抬到屋中,那江宁县亲身坐在条案上,将纸铺好,墨沾满。那张生被衙役夹在中间,站在一边,脸上挂着冷笑。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默默祝祷。无论你与张生有何恩怨,我都会将你想说的最后的话,告诉给众人听到。也请你给我回应。

事实上,尸体远比我生活中遇到的人诚实,而且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尸身的衣服原来便是有些不自然的凌乱。虽然凶手把衣襟又别了回去,但是匆忙之下,却没有将里衣拉平,终始留下了破绽。这翻动的痕迹,也昭示着凶手想从被害人身上寻找到什么东西,这个东西,也许就是张生杀人的动机,或者是能够泄露张生“凶手”身份的东西。如果能够找到这个东西,那定罪就不是难事了。

只是这个东西是什么?

既然能藏在身上,想必这个东西是不是个大物件。如果我是死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个东西在身上,我会怎么做?如果不在身上,我会把它藏在哪里?

当时丢掉?它会不会被人当成平常的东西,不能让他人足够重视,而使他的“仇人”得到?吞到嘴里,这个倒是不错的选择。我撬开他的嘴,里面空空如也。不过他的头发——

他的发带显然是被匕首挑断,还有半截卷在头发里,我怎么会遗漏了这个!我们需要的证据,居然就在眼前。如果这是在停尸房,我还是“翔之”的话,应该早已经发现了。恢复女子的身份,果然多有不便!

我脱下他的鞋子,一张纸条赫然掉了下来。我展开一看,里面竟写着“二更时分,梅林相见。”虽然没有落款,但是如果死者和他亲厚,如何不认得这是谁的字迹?何况在场的人,不乏他的师长,怎么可能不认得他的字迹?

就算是不认识也没有关系,笔迹鉴定学的知识,正是要在此时派上用场的!

“你要找的,可是这个东西?”

我把那纸条扬了一下,他脸上的笑便一下子凝固了,大声嚷道:“你又如何知道,那便是我的字迹,焉知不是别人害我?”

“张生,你的本事真是了得,离了这么远,你又知道这纸上有字迹?且是别人要害你了?”我一笑。

聪明人也是会办蠢事的,何况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聪明,我还什么都没说,他就不打自招了。

我将那纸条交给谢溶,谢溶看了一眼,又将这纸条交给岑夫子,两人对视了一眼,岑夫子微微头,谢溶便说道:

“张生,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他是不需要说话了,因为物证可以说明一切。

“谢先生,县令大人请看这丝履内侧。”我指向鞋帮右侧那块血迹,这血迹是从里面向外晕开的,而他的脚上并无伤口。很明显这是他在将这纸条放入鞋里时蹭到的。也正是因为他蹲身这个动作,使得张生的匕首得以挑断了他的发带。当时天黑,张生根本没有注意到鞋子的问题,这才让这证据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