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双宜抬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却没有笑意,然后马上低头没有说话.
这时太后身边的宫人捧了一枚小珠子给她.“殿中只发现了这样一颗珠子.”
阿乾目不转睛地看着---------很熟悉的东西,好像是阿房的.
“问问是谁的吧!”太后示意拿下去问.
“我的.”
太后把眼睛看向阿乾,“真的?”
“是的.”阿乾伸手接过珠子,入手冰冷.
素媚姑姑回去后,忐忑地到回转到太后殿,倒是阿乾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太傅可有说什么?”
“太傅敢说什么?毕竟皇儿是万金之躯,什么功课也比不上他的身体重要.”太后说话时,没有看素媚姑姑.
素媚姑姑也就没有说话.
太后又抬头对她低声道:“张庆德的女儿,你也见过,性子是活泼了些,人也不稳重,但不知道皇儿会不会喜欢这种女孩?”侧头,她的眼睛却暗暗盯着皇帝.
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
抑或在试探他对张贵妃的留恋.
不过母后的心绪不宁,阿乾早看了出来.他微微冷笑:“孩儿从没见过张庆德的女儿,何来喜不喜欢?”
素媚姑姑傻眼.
可太后闻言却破天荒的没有回话,但脸上隐约却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神情.
不知皇帝现在唱的是哪出戏,可惜无人提点一下.
一头雾水的素媚姑姑,只得暗地顺了顺这一日发生的事情──
少年君主或许胸怀壮志,区区一名女子自然比不上帝业的重要,又或者,他只是为了保护阿房小姑娘,所以不得己否认了和阿房的交往.
无论如何她都不应多嘴告诉皇帝,那位阿房已经被宋从平带走了.
二十年后,当她白发苍苍守在太后陵时,这才惆怅着想道:
当时觉得少年皇帝深藏不露,后来翻看这位嘉康皇帝前半生的不良记录时,这才发现源来自她的自以为是.
阿乾和阿房的那次分离,远离了原先的想象.
无论是刮风或者是飘雪的季节,延辉殿的窗常年开着,有时他半夜睡不着,就会坐在窗台上看殿里那颗最高的树木.当枯叶落下去的时候,时间会变得非常缓慢.
或许她的那颗珠子留下以后,它主人回来的时间便没有了期限.
直到那颗珠子等待的锈痕斑斑,没有力气再挨过下一年的时候,阿乾把它埋在了宫里最高的那颗树下.
直到嘉康五年.
阿乾十七岁,没有办法再拖延自己的婚期.
而那年的春天他也终于梦见了阿房.
不是梦见她的来临,而且五年前她临走时最一次触摸自己的手,紧张而柔软,微微突起的指节,一节,一节…她在慌张着母后的来临,忘了自己可以凭空消失的技能,在母后的脚步逐渐临到的时候,她放开了自己,躲了起来.
素媚姑姑赶那只猫时,她终于成功的不见.
也可能,她就是那只猫.
小暑惊东风
那年的小暑温暾.
七月初一的时候,太后养的小巴狗舔着舌头到处走.阿乾命人在延辉殿熏起了玉兰香,果然这味生生把它撵走.
正午那时,太后特地吩咐阿乾,晚上双宜会一起来用膳.看阿乾点头后,太后才派人去周府接她.
阿乾学着处理了一些奏折后就无所事事,念了一句:
小暑绿无涯,岂奈人情薄,一别故人空,从此不相逢.
念了一下,也觉得没什么意思,随手拿起本《史记》翻了一会后觉得在屋子闷闷的.
他看看外面的天色,阳光正好,于是带同内侍小郭子出了门.
但是出去后,发现到处还有点回潮.而且里面安静得连只鸟鸣都没有.大约都在笼子里盹觉.
他闲走到了太后殿后面素媚姑姑的住处,有一位女子与她正在苑后的竹林说话.
那女子一身宫女的装束,大约是新来的宫女,不然怎么不知道素媚姑姑从来不要亲身使唤的人.
他看着那名女子的手在半空中挥来舞去,间歇传了点笑声.
阿乾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可能那宫女投了素媚姑姑的缘,说不定会把她留下.
只是,他看到那个女孩的侧面时,依稀有点熟悉.
“这是给姑姑的谢礼.”
素媚姑姑笑道:“没想到我的不巧,竟会成了一桩美事,不过丫头啊!你还是早点出宫为妙,太后午歇的时候差不到过完了.”
丫头!
阿乾眯了眯眼睛,莫非是素媚姑姑在宫外的亲人,可是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听她提起过啊!
他弯腰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子后打到一棵树下.
旁边殿里的宫女马上跪下见礼,但是阿乾进去的时候那女孩已经不见了,只有素媚姑姑一个人拿着一个包裹站在林子里见礼.
可是地上松软的土地里分明有两双脚印.
素媚姑姑见他看着痕迹不说话,这才低声道:“官家恕罪,她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不知天高地厚地打着我的名号偷进宫来看我.”
原来如此,“姑姑是母后跟前的红人,谁敢说你啊!”
“什么红人纸人的,官家,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尝一尝我那远房亲戚带来的东西.”素媚姑姑笑着撩撩自己额前的头发递给他一袋东西.
小郭子看那用漂亮的纸袋包裹的东西,犹豫着要不要接过去.
“你再不尝,就我先尝了.”阿乾一笑后,不甚在意的威胁.
小郭子只得打开,当他放了一块在嘴里试吃的时候,不由呼道“好吃!这饼里头竟然有杏仁、桃仁、花生仁、麻仁,咦!还有火腿丝…”
阿乾赶紧抢了一块塞到嘴里细细地尝了一下后马上转身就跑了出去.
素媚姑姑诧异地追上来,问:“怎么了,官家,你要去哪里?”
阿乾瞪了她一眼“你那位远方的亲戚在哪里?”
素媚姑姑心虽一惊,但脸上仍呵呵笑道:“她怕生,怕冲了驾.所以先走了.”
“笑话!她之前为什么就不怕冲了我的驾.”纸袋被他狠狠摔到地上,饼屑四溅,遍地都是.
可这让阿乾觉得舒服了不少.
素媚姑姑见气氛紧张,忙笑道:“我还以为饼不好吃,惹了官家生气呢,原来不是.”
“你告诉我,她是谁?”阿乾怒喝了一声.
素媚姑姑噤然不语,良久,才道:“官家,既然你知道,就该知道太后讨厌她,曾命她不得进宫.”她看着皇帝,脸上倒是有些严肃:“既然官家知道她偷偷进宫来看我,我少不得求官家给她一条活路,如果官家大张旗鼓去找她,倒是让人落了口实.”
阿乾的眼神怔忡,惘然,还有迷惑,母后没有见过她,怎么会讨厌她了.
素媚姑姑见他不说话,这才低声道:“那年,她随她父亲进宫年,因年纪小,所以说了一些不得体的话,太后一怒之下把她全家轰出了京城.”
轰出宫…她进过宫吗?阿乾辗转想了许久,也不得头绪.
“她就是张庆德的女儿嘛!官家记不起来了吗?”素媚姑姑解释.“因为随母姓,所以姓房.”
她的事情,阿乾却从另一个人的口中知道.
明明以为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但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心里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跟他说.
心脏好像突然被人猛挥了一拳,眼中幻出了无数云一样的迷雾,在拨开后,那位少女的甜笑声针一样刺进他的耳中.
他回到殿里一直抬头盯着窗外那棵最高的树的,像他和阿房初遇时,爬出了窗外.
不同的是他亲自爬上了那棵树,站在树枝上看着底下的重重宫阙,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想到父皇驾崩时的无措,那些寂寞,那些铺天盖地的白色,全都一一呈在眼前.
“我叫阿房.”阿房站在天台上,用她手掌的温暖拥抱自己…
阿乾坐在树枝上,看着绿融暖黄的日光,几乎迷了眼睛.
身侧的花儿暗香缭乱着他的气息,其实如此芬芳又有何用?不过散去了虚无的天空,何曾停留在了路人的袖边.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其实人的浮生也是这般流逝芳华,突然的,阿房明媚的笑脸在花灯下看着满天璀灿的烟花.
阿乾坐在阳光里,转动念头间袍袖挥动,挂满枝头的花瓣在空气中旋转着扑进他的怀中,落了一身的粉红.
五年前曾经在自己生命飘浮的少女,现在,终于又出现,为什么不是高兴而是生气呢?
他跳下了树,慢慢地行走,眼前的花红草绿中,阿房的脸孔在纷飞的柳絮中,越来越近,几乎触手可及.
一直走到御苑深处,一缕悱恻的笛声,穿过树木钻入耳中.
他知道是父皇留下的另一位遗妃吹的笛.
她坐在青石上,露出含笑的双眼,吹起了父皇最爱听的醉清风.
可除了他,宫里人谁都不知道,其实那是张母后最爱听的曲子.
接近傍晚时,太后召他进了殿里,周双宜的座位安排在了他的旁边.
阿乾居然也没有挪位,而是安静地用膳.
太后微微一怔,然后马上微笑出来.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声道:“皇帝十七,年纪不小了.”
周双宜在旁边也不说话,只微笑偶尔偷看一下他.
素媚姑姑亲手奉上了一盘菜“这是双宜姑娘亲自下厨煮的菜.”
周双宜羞怯地道:“让太后和官家见笑了.”
素媚姑姑看着起筷的皇帝,哪有今天中午的羞愤,可见他和阿房不过小儿女私情,也不过引得旁人关心一番,时间久,就慢慢淡了,偶尔生了一阵气,可在新人面前,谁还记得以前的事.所以,她笑吟吟地看着阿乾,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意:“官家好吃吧!”
阿乾微微地点头笑了,但随即就放下了筷子.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阿乾梦见阿房在夜里的时候坐在了窗台上.
一个人坐了起来,本想去开窗,转念又想,还是算了.不过一个梦罢了.
他独自在黑夜里枯坐了许久,站起来去窗前看外面.
外面一颗孤星挂在天空上,因为其它的同伴都隐没在了在厚重的云层里.像自己一样独自苍白,他的心情郁闷极了.
他偷偷地爬出了窗,像白天一样,走到了那棵最高树的下面用双手去挖埋在里面的铁珠子,他小心翼翼地拨出泥土.手却不知道碰到了那里的机关,此时在他手上的珠子的像开门一样缓缓地张开,身后露出了一个黑洞.
阿乾讶异地看到里面有一张地图一样的东西,上面的地点发出光芒,在黑暗中幽幽发焰.
他看了许久,伸手去触了一下京城里一条巷名,那个地名顿时陷了下去.有风从他的耳畔呼啸而过,阿乾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树,就在他触手的刹那,身边所有的一切已经起了变化.
他落在了京城的一个小巷里,头上有萤虫乱飞,翅膀在夜风里簌簌抖动,有几盏灯笼偶尔在幽暗的巷中明灭一下.
阿乾呆了会,才发现这么晚的时候里,竟有有位女子拿着包裹正要出门.
“这位姑娘请问一下,这里离皇宫有多远? ”
那女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不好意思!我赶时间,所以不方便回答你.”
他觉得这女子的五官引起他心底的某些波动,所以呼吸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那位女子的眼睛也在他的身做了停留.
在这短短一刹那的对视中,那隔了五年已渐渐淡却的记忆却慢慢在眼前浮现.
雷转黄梅
阿房看见阿乾,但神情迟疑了许久,“不可能…那么晚了…”
隔了那么久远第一次相见,就象流失了曾经的回忆一样,令他迅速悲冷,如果没有这次的不期而遇,那次转身后的离别,便是永久的等待.
手中被一片温热包裹,原来是又惊又喜的阿房拉着他的手,或许五年后她警觉了男女大防,又忙松开了手.
其实已经没有用了, 那样的温暖已触醒了夏夜的妩媚,几乎乱了他的双眼.
她高了,眉眼更加细致…连手都比以往修长了不少.
“阿房吗?”
“天啊…真的是你!”阿房诧异地道:“你长大了好多.我差点都不敢认你.”
“我只比你小一天.”阿乾低声提醒她.
可知道他已经等待了五年.
“你怎么来的,我…哎!快进去坐.”和以前一样的眼神跳跃.
阿乾伸手要去拉她的手,身后却传来一把声音“阿房!马车要等一下才快到,先进屋吧!”
阿房眼睛看向屋里,对里面道:“有熟人来了,我能不能推迟一天走?”
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原来是宋从平,他看见阿乾,马上跪下叩见.
阿乾点头示意他起来.阿房很自然地把包裹递到宋从平手里,拉了他的手撒娇“从平,你看,他可是贵客,就让我多留一天嘛!”
宋从平看了一眼阿乾,阿乾微点了下头,然后他就笑道:“有这样大的后台,叫我怎敢驳了你的要求.”
阿房转头招呼阿乾进屋,并边走边道“哎!你不知道,我用来回家的工具不知掉哪里去了,还好有从平送我回去,哪知好容易回到家,居然被我父亲关在门外不准回家,你都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可怜,幸好有从平求情.”她向宋从平微笑. “想起来,他那时可能已经对我动了心,要不然怎么对我那么上心呢?”
宋从平脸一红,忙低了头.
“太后一直不准我们全家来京城,我又被禁在家里.有时候想知道你的消息----还是从平写信告诉给我知道的.”阿房的语气里透着说不尽的温柔与欢喜,“不止这样,他还时不时托人送点小玩意给我解闷.”
阿乾看着阿房在薄薄的羞涩里浅笑,他的心脏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头部上面的灯笼.
暸乱的暗夜里,小灯烛的火像是最锋利的剪子,剪哑了他的声音,原来他们的重逢,好像有点迟.
阿房又突然牵着阿乾的手道“皇上大人啊!你能不能劝一下太后,叫她不要那么生气了,我那时不过是小孩子话,求她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那时的轻狂.”她用手把耳边掉下来的几络细发抿到耳后,带着哀求看他.“现在我每次来看从平,都是偷偷摸摸,甚至连他家都不能去,所以从平才出资买了这间小舍,作我来京城的隐身住处.”
阿乾点了下头,低声说道:“我会替你以理据争…”
宋从平一喜,去了后头亲自张罗点心.
阿房呵呵地笑了出来,先把阿乾到桌边奉上了茶.
阿乾在她耳边,轻声问:“你和宋从平…”
阿房抬头看他,伸手覆在他的手上微笑道:“我不过商贾之女,既没什么好相貌,性子又好玩.蒙他那年一路那么细心的护送解了我的难…还有前年我父亲嫌我母亲只生了我,而我又令他差点丧失了颜面,所以扬言要纳妾…把我阿娘气得要离家出走.从平知道后,专程去了我家里,他待人那么有礼,性子又是那样温和,一番话更是令我父亲母亲和好如初,而且有这样才华出众的女婿,我父亲还有什么好求的.”
原来这以后的许多事情,全是那天改变.
只是当时,他却全然不知.
也许命运注定的一切,是这般的避无可避.
阿乾回到了延辉殿,抬头看见黎明前天空一抹重重暗黑的乌云,似乎浓墨得永无止境.
他的手掌冰凉,微微颤抖着身子,那么死寂的殿里,却听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阿乾悲从中来,突然想大哭一场.
被他踢翻在脚下的玉盘,浅绿的碎玉片片微微泛着新粉一般的嫩绿,在这样的躁动不安的环境里如经了倒春雷的残酷.
那之后他一直都在自己殿里,忙着政事,直到腐草为萤时,他在太后殿里看到了周双宜.
双宜拿了一盘精致糕点呈送给太后道:“这是一种咸饼,如果太后吃着好的话,双宜想求一个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