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处事有脾气并非不好,可是以顾欺芳的身份配上这样的性子,早晚会被有心人利用,栽了跟头未必爬得起来。

然而顾欺芳脾气虽硬,脑子缺活络,柳眠莺布下的功课或是任务,俱都做得完美,平时练武也没有半点懒惰,叫柳眠莺想找个由头教训她都难。

因此她也明白,顾欺芳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不愿为了这些去改变自己。

柳眠莺终于无话可说,世上有些事情,人若没有亲身经历、亲自选择,谁也学不会怎么安身立命。

于是她决定放顾欺芳离开。

顾欺芳虽然心中有恨,可她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也明白什么是大局为重,凭自己如今的斤两,一时之气尚且不能逞个痛快,还会暴露爹生前布下的心血和那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掠影卫,甚至牵连柳眠莺和暗羽。因此哪怕顾欺芳做梦都想把天捅个窟窿,还是得脚踏实地地走过千里红尘路。

秦柳容身份敏感,秦公案的风头也还没过去,哪怕哑口无言又毁了容貌,也还不能冒险离开,只能亲手做了一条千结绳子将那块翡翠护身符佩好,让顾欺芳随身戴上。

单刀匹马的年轻女子一骑红尘,自此后千山万水都映于眼中。

惊鸿过眼,生杀两判。

(三)

百鬼门的新主子沈留很不是个东西。

顾欺芳第一次见他,是在山野之地,她从暗网上接了个剿匪的活计,打算挣点糊口钱顺带惩恶扬善,没想到山贼不长眼,劫了个要命的祖宗。

沈留长得一张风流倜傥的小白脸,打扮得活像个人傻钱多的富家公子,从此地路过便被见财心喜的山贼劫了道。顾欺芳隐在树上看这公子哥抱头求饶,暗道一句“绣花枕头”,眼见对方被推搡着往山上走,便跟在了后头打算直捣老巢。

山贼性喜铺张,以为劫了头肥羊便大肆庆祝,酒肉摆了一桌,人也喝成二五眼,抓着劫掠来的女子就要胡作非为。顾欺芳眉头一挑,一脚把房顶踏了个窟窿,人与刀落地之后,染血的人头才刚刚飞起。

屋里八个山贼头目,不过是些草莽之辈,还不够顾欺芳一刀切的,唯有一个机灵些,抓着无辜女人为质,声嘶力竭,丑态毕露。

然而没等顾欺芳动手,戴了暗色手套的五指从匪徒后方伸来,于其喉间轻轻一抹,血线便喷溅了出来。

那“绣花枕头”一样的沈留一脚踢开莽汉,仿佛踢开轻飘飘的一颗石子。

顾欺芳在这一刻生出了“人不可貌相”的感慨,下一瞬就碎得渣也不剩——只见沈留脱下了手套,变戏法似地摸出一朵艳丽的野花来,轻轻簪在那受惊女人的发间,眼神温柔,声音轻软:“姑娘,不要怕,有我在这里呢。”

哦,衣冠禽兽。

顾欺芳翻了个白眼,就见沈留抬起头来,抱拳道:“在下沈留,不知这位兄台”

一道刀光擦脸而过,割裂了沈留半截飞发,他看着转眼到了自己面前的“兄台”,对方声音带笑:“管姑奶奶叫什么呢?”

沈留:“”

山匪不过几十人,以沈留和顾欺芳来收拾已经大材小用,顾欺芳一面把哭爹喊娘的匪徒当腊肠一样挂在树干上,一面扭头跟沈留闲聊:“我来是接了暗网活计,看你模样也是家大业大,难不成还缺这点钱?”

忙于安抚被掳女子的沈留抽空答道:“自然不是,在下是路经此地,听说有歹人唐突佳丽,特来救美于水火。”

顾欺芳:“”

她刚想怼上一句,就见眼前微光一闪,从沈留手中飞出一物掠过她身旁,紧接着一声轻响,是盘踞树上的毒蛇一分为二掉了下来。

嵌入树干的是一片落叶。

飞花摘叶可杀生,这并非寻常高手能做到的事,然而两人萍水相逢,顾欺芳虽好奇却不打算惹麻烦,将山贼捆好就准备下山领赏。

没想到沈留跟了上来。

顾欺芳长刀杵地,吊着眼梢问道:“江湖路有八方四面,阁下一个大男人跟在女人身后做什么?”

沈留笑道:“姑娘也说了路有八方四面,在下也不过是恰好顺道而已。

“是吗?”顾欺芳挑了挑眉,侧身让开,“那你先走。”

“”

顾欺芳握刀的五指微紧:“怎么不走了?”

“好吧,是我诓骗姑娘,有错在先。”沈留摊开手,目光落在顾欺芳的刀上,“在下的确是路经此地,听说有一窝山贼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本着日行一善积点阴德的念头,特意来做一回英雄,却没想到巧遇姑娘咳,巾帼不让须眉,心生敬意,忍不住想看个稀咳咳,交个朋友。”

哎呀,还是个鬼话连篇的东西。

顾欺芳眯了眯眼睛,懒得搭理他,脚尖一点凭风而起,在枝桠上轻轻一踏,人便随着清风一扬送出三丈开外,同时掌力吐劲,扫起了一堆落叶,裹着灰尘扑腾了沈留一脸。

她以为这样便能甩掉那小白脸,不料忽闻脑后生风,是一颗石子凌空击来,顾欺芳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便抽刀向后一扫,将飞石击为齑粉。

接二连三被人所阻,泥菩萨也有火气,何况顾欺芳不是什么能忍让的性子。

她翻身落在了大树上,带着冷笑回头望去。只见在这些许迟滞间,沈留已经施展轻功赶了上来,双掌不知何时套上了一对暗色手套,合手接住了顾欺芳迎面刺来的长刀。

“姑娘,好大的火气呀。”沈留对她一笑,目光在刀刃上一扫,“鸿雁振翼果然是惊鸿刀啊。”

顾铮生前隐于朝堂,江湖上关于惊鸿刀的传说只剩下他早年行走武林时所留的只言片语,如今已然人事全非,因此顾欺芳也没想到这么个小白脸似的男人竟然有这等眼力。

认得惊鸿刀的人,要么是掠影旧部或朝廷探子,要么是别有用心的江湖门派,顾欺芳虽打定了主意要做这引走目光的靶子,却也没打算在事到临头时干瞪眼。

她目光微寒,长刀一拍一震荡开沈留双手,同时将突刺改为侧划,纵然沈留退地及时,也被这疾快的刀割裂了衣袖。

他苦着脸道:“姑娘,虽说你不喜在下贸然答话,也不至于让我做个断袖呀。”

顾欺芳没理他油嘴滑舌,只在那光裸的手臂上一扫,未见鸿雁刺青,便心道一句:不是窝里的,能揍。

沈留在百鬼门里闷了许久,好不容易处理完积压的事物,却又出了慕清商被人诬陷的事情,心情最是烦闷。他将人留在了洞冥谷,又把事务交给心腹属下,想着出来遛弯散心,没成想偶遇了惊鸿刀,还是个英气过分的姑娘,一时间见猎心喜,就忍不住手痒嘴贱地去撩拨。

终日沾花惹草无往不利的风流浪子,这回结结实实地抓了把满手倒刺的荆棘藤。

顾欺芳的内力不如他,武功招式也不及他千变万化,论起江湖经验更是要被甩出一条街不止,奈何这姑娘力大速快还死心眼。

她的身法快得让沈留只能勉强看清,身体却反应不及,哪怕《歧路经》能让他窃尽天下武功,轻功一道若无积年累月的苦练,是在这一时片刻半点用场也排不上。沈留只想着瞧惊鸿刀的稀奇,却没想跟顾欺芳结仇,这一来二去反是他束手束脚落了下风。

他平生爱美惜花,顾欺芳虽不是个美人,却还是个女人,更是跟他半点恩怨也没有,沈留眼见自己说不听打不下手,遂暗叹了一句“倒霉”,施展了“脚底抹油”大法。

没想到顾欺芳是打定主意要给他好看,仗着轻功追了沈留十几里路,可谓是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叫沈留几乎以为自己招惹的不是女人,而是个张牙舞爪的女鬼。

这一追就到了洞冥谷,沈留思忖着自己好歹是一门之主,被个女人从正门追进去实在有失威严,遂抄了条小路,打算借复杂地形甩掉顾欺芳。

可他忘了一件事。

彼时西南血案刚过月余,全江湖都在搜寻慕清商的踪迹,对方不肯拖累太上宫,不仅没回去,反而还送了飞鸽传书让端涯看在满门弟子的份上不要轻举妄动淌这趟浑水,最终还是沈留气不过,冲去了南地将情况不妙的友人拖回洞冥谷养伤。

这件事隐秘得紧,百鬼门内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沈留在拂雪院里藏了被天下通缉的“魔头”,然而这一晚他被迫从后山绕路,正是前往院落后门的方向。

他自以为甩掉了顾欺芳,便翻墙而入,恰好撞见了慕清商在房中药浴。

慕清商被赫连御毒计所害,体内真气走岔,身上明疮暗伤更是多不胜数,沈留一时间找不到名医来诊治,就去谷中药房里亲自挑了药物送来,不仅每日煎药给他喝下,还督促对方每逢午时便泡上一个时辰的药浴,如此虽不能痊愈,总不会让情况继续恶化。

他跟慕清商闯荡江湖时两人就差没穿一条裤子,又都是坦荡的男儿,平日里大大方方惯了,此时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张口就嚷嚷道:“清商啊,我跟你讲,今天我老倒霉了,出门遇上个母夜”

原本听到动静站起身来的慕清商回头看了他一眼,蓦地一惊,竟然把身体猛然沉回药水里,因为动作激烈溅起了老大水花,扑腾了沈留半身。

沈留却连抹脸都顾不上,愕然回头,看到“母夜叉”扛刀而入,吊起眼梢的样子活像是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张口就要吃人。

那山道九转十八弯,迷障机关无数,这个女人怎么不动声息潜进来的?!

“姑奶奶跟穿山甲玩捉迷藏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肚皮上躺着呢!”顾欺芳冷哼一声,目光不经意间越过沈留,却顿时落定。

那浴桶中有个忙着披衣的人,背对着顾欺芳,只露出湿漉漉的一把头发和半截苍白颈项,晃花了她的眼睛。

如此匆匆一眼,又被桶檐和沈留挡了大半,顾欺芳还道是这“登徒子”从哪儿掳来的可怜人,本就差劲的印象更是跌落谷底,一刀横扫与沈留一掌相对,两人就在这方寸之地打了起来。

沈留不想闹大了动静暴露慕清商踪迹,顾欺芳也不知道底细,一时间竟然渐渐打出了真火来。眼见沈留错开刀锋抓向顾欺芳脖颈,慕清商衣服还没穿好便脱身出来,一手推开顾欺芳,一手并指抵住了沈留这一抓。

“想必是误会,犯不着多造杀伤。”

顾欺芳听到这声音,虽然温和,却在低沉中隐透哑意,分明是个男人。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慕清商,对方从头到脚都还在滴水,衣发都湿漉漉地贴着身,除了一件颜色略深的下裳,真可谓一览无余了。

这是顾欺芳生平所见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双眉如画,鬓似刀裁,就连轮廓也无一处不好,只是身上有不少伤痕,胸膛贴近心口的地方还有一道狰狞剑伤,可见这人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遍体鳞伤的人,却还冒着被双方误伤的危险为她挡一招,顾欺芳觉得这该是一个善良的真君子,也当是个会为人所误的烂好人。

她钦佩这样的人品,却不喜欢。

这样的人注定心里能放太多东西,道义也好、原则也罢,负担得越多便越是牵挂,早晚会变得如她爹那样视死如归,一辈子都不为自己而活,临到头来不得好死。

顾欺芳垂下眼睑,听到沈留情急之下的一声呼唤——

慕清商。

(四)

那一年,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破云剑主慕清商走火入魔,造杀作孽犯下累累血债,被群雄追杀之后失踪。

彼时顾欺芳对慕清商这个人算不上了解,旁人口中的惋惜也好、唾骂也罢,就连那些个推测猜想也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捕风捉影,没有亲自见识经历,无人可说清是非曲直。

于是,江湖上闹了个沸反盈天,在顾欺芳看来也是于己身无关的事情。

她没有想到,全江湖遍寻不着的慕清商竟然在这里,也没想到在外人口中杀人如麻的破云剑主会为了可能泄露自己行踪的陌生人出手相助。

慕清商不愿让沈留杀伤无辜,顾欺芳也非不识好歹,晓得什么是祸从口出的道理,她对这两人起誓不会泄露消息,也坦然接受了沈留的威胁,然后离开了洞冥谷。

她的确是半个字也没说,一路走走停停不亦乐乎,却没想不到一月的功夫,慕清商自己离开了洞冥谷。

他那徒弟“慕燕安”在武林大会上现身,为师请罪,大义灭亲,将本已在沈留和太上宫暗中控制下渐渐稳当的风潮重新掀起劲头,彼时顾欺芳就在茶馆里听着说书人口中转述的慷慨陈词。

他说得对或错,顾欺芳无从判定,只是从这耳闻所见里,她本能地不喜欢这叫“慕燕安”的男人——天地君亲师,为所谓公义弃暗投明没有错,却不思陈情取证以求公道处理,而是借助众人噱头去施压反戈,把师长昔日教养之恩都践踏在脚下。

此行为且不论是否狼心狗肺,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武林大会后,通缉追捕的力度再次加强,慕清商不肯拖累了沈留,趁他闭关的时候孤身离开了洞冥谷,从此便是千里追杀的腥风血雨。

在慕清商被追到西川的时候,顾欺芳正好在附近一带做了场走镖的生意。因此从无名深涧那边传来魔头跳崖的消息时,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提刀策马往那崖下暗河走去。

她想着好歹有一面之缘,又是与三刀齐名的一代英豪,哪怕摔了个粉身碎骨,也不至于曝尸荒野任人兽践踏指点。

然而不知道是老天不待见她,还是偏偏厚待了她,黑白两道几乎把整个深涧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慕清商,反而让在河边饮马的顾欺芳捡到了他。

深涧虽高,其下却是错综复杂的暗流水域,谁也吃不准人掉下去会被冲往哪条支流,只依着水力来算,都往大流追去,忽略了这些荒草丛生的狭窄水道。

顾欺芳饮马的这条河很是偏僻,除了她再无旁人,她走得有些累,便任马喝水,自己坐在石头上啃干粮,不经意地偏头,便看到了河边低矮树垭下露出一截衣衫。

那树天生歪脖子,长得矮却还拿乔,不仅扎根在地,还往河道大喇喇地伸出爪牙,因此才堪堪拦住了那顺水漂下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要流至何处,又在哪里沉溺。

顾欺芳本以为那是个死人,等到走近了才听到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布满伤痕的手指抠进了河岸土石中,否则单凭一棵矮树也挡不住一个成年男人。

只是这一爪该用尽他最后的气力,意识也因伤重归于浑噩,在顾欺芳把他拖上岸的时候,也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一身白衣破损不堪,水淡去了血色,却留下了纵横密布的伤口,顾欺芳拧着眉探他脉象,只觉得微弱得近乎于无。